任聲楠
關鍵詞:《元代詩論校釋》;編排體例;内容特點;學術價值
近百年來,在王國維“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觀念的影響下,學者大多將目光聚焦於元雜劇及元曲,而元代詩歌創作、詩學理論則淪爲滄海遺珠。元朝國祚不足百年,而《全元詩》收録了五千餘位詩人的近十四萬首詩,從數量上反映了元朝詩人之衆、創作之盛。與此相應的是,元代詩學成就甚高,論詩崇尚“盛唐氣象”(1)丁放:《元代詩學與盛唐氣象》,《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第58頁。、推崇“雅正”之音、注重抒發性情(2)丁放、章慧麗:《論元代情理相生渾然天成的詩學理想——以〈全元文〉爲討論對象》,《合肥師範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第14頁。等,具有鮮明的理論特色。但元代詩學文獻長期湮没於各種古籍之中,缺少搜集、點校、注釋等系統性發掘,實乃元代詩學界之憾事。2020年1月,中華書局出版了著名詩學專家丁放先生的新著——《元代詩論校釋》,該書首次從文獻梳理及理論總結的角度,對元代詩學資料進行雙管齊下式地系統整理與研究。書中囊括了有元一代近百名文人的三百餘篇論詩文章,將元人論詩的原始文獻較爲全面地呈現給讀者。《元代詩論校釋》所輯大量論詩文章,不僅直接揭示了元代文人的詩學思想,而且從側面反映了元代詩學的高度繁榮。《元代詩論校釋》的出版具有重要意義,其精審謹嚴的編排體例、博大宏深的内容特點、多元一體的學術價值使得此書成爲元代詩學研究領域的一部力作。
《元代詩論校釋》體量宏大,全書分上、下兩册,九百三十二頁,計八十餘萬字。分目録、代序、凡例、正文、參考文獻、後記等部分,正文由詩論家小傳、詩論文章、校注、評析四個部分構成,不僅從文獻學角度對元代詩學資料進行系統地梳理、校訂,還對每篇詩論文章進行了理論概括,這一編排體例精審、謹嚴,體現了丁放先生嚴謹認真、精益求精的治學精神。
此書的目録製作精良,堪稱典範。目録以時間爲序、以人物爲綱,編排了從宋末元初王義山至元末明初楊翮等九十九位詩論家的三百三十五篇詩學文獻。每位詩論家收録文章數量一篇至十五篇不等,其中收録五篇及以上文章的詩論家有:郝經(5)、牟巘(8)、方回(10)、何夢桂(10)、劉辰翁(10)、趙文(10)、劉壎(8)、戴表元(15)、吴澄(5)、劉將孫(7)、辛文房(5)、袁桷(5)、虞集(13)、揭傒斯(5)、黄溍(5)、吴師道(6)、歐陽玄(13)、王沂(6)、楊維楨(13)、貝瓊(8)、貢師泰(5)、李祁(9)、張以寧(6)、危素(5)、王禮(6)、戴良(5)、王褘(5),計27人208篇文章。從上述名單及數量可看出以下兩個特點:第一,《元代詩論校釋》幾乎涵蓋了元代所有重要詩論家,選文五篇及以上的詩論家的文章數占全書文章總數約三分之二,其中選文以詩學批評大家爲主,如戴表元、楊維楨、虞集、劉辰翁、方回等。第二,以時間先後爲序的編排方式間接地反映了元代詩學發展的大致脉絡:元代前期的詩學名家方回等論詩主宋代的江西派;中期戴表元主張改革宋季萎靡詩風,高舉“復古”旗幟,他所宣導的“雅正”之風,與虞集、楊載等“元四家”的雅音正聲相呼應;元末詩論家群體中,選楊維楨詩論文獻最多。這一演進理路與元代詩學“元初摹仿晚唐與季宋,元中期以‘四大詩人’爲代表的主流詩人推尊盛唐,楊維楨爲後期之代表”(3)丁放:《楊維楨與元代後期詩學的新變》,《文藝理論研究》2021年第1期,第62頁。的發展路徑不謀而合。丁放先生以2015年發表於《北京大學學報》上的《元代詩學與盛唐氣象》一文爲此書代序,文章梳理了元人對唐宋科舉以詩文取士對詩歌發展影響的看法,認爲元人作詩多法盛唐大家,對唐宋詩人的“不平則鳴”、“窮而後工”等詩學觀多持異議,提出“元詩所體現的‘大元氣象’,其實是‘盛唐氣象’的重現”(4)丁放:《元代詩學與盛唐氣象》,《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第58頁。的重要論斷。此文集中地反映了元代詩學所具有的“崇唐”、“重情”、尚“自然”等特點,與此書相得益彰。
《元代詩論校釋》的體例精審還體現在其凡例、校注、評析等方面。元代詩論文獻包括論詩詩、論詩文、論詩專著以及各種小説、筆記等文獻中的詩學資料,而凡例中明確規定了此書的收録範圍:衹收單篇論詩之文,從而將研究範圍聚焦於長期爲人忽視的元人詩文别集中有關詩學問題的題記、序跋、書信等,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和學術價值。凡例還明確了此書的編排方式,即以《全元文》爲綫索,通過細讀文本選出具有代表性的詩論文獻,匯爲一書。正文部分先爲每個作者作出小傳,介紹作者的姓名字號、生卒年、籍貫、生平、著述等信息。其次,編排選文,繁體豎排,古樸典雅。值得注意的是,選文大多以古籍善本或當代較可靠的精良版本爲底本,並且每一篇文章後均注明所據版本、卷數,便於讀者查考。再次,校注部分包括了校勘和注釋兩方面内容,其中校勘以别集爲凖,注釋較爲詳盡,凡可能對讀者準確理解文義造成困難的字句、典故、人名、地名等内容做到了應注盡注。最後,難能可貴的是丁放先生爲《元代詩論校釋》中的每篇選文均撰寫了簡明扼要的評析。評析一般先叙作者的寫作思路,再總結作者的詩學觀點,並將其詩學觀置於元代詩學,乃至唐、宋詩學的發展流變過程中予以剖析、評述,論述精嚴,視角廣闊。
古籍整理的通常做法是輯佚、編訂、校勘、箋注等,如胡可先評《李德裕文集校箋》:“撰者最著力的方面則是作品年月與歷史背景的考證,對於其中涉及的人物、事件、地理等盡可能全面地加以箋釋。對於文集中没有收入的佚文,也廣泛搜録歷史資料,進行輯佚。尤其是對於文集以及傳世文獻中所録李德裕詩文的僞作,更依據可靠的歷史資料進行辨僞,力求恢復李德裕文集的本來面目。”(5)胡可先:《古籍整理的途徑、規範與方法——從〈李德裕文集校箋〉説開去》,《中國文化研究》2001年春之卷,第50頁。指出考證、箋釋、輯佚、辨僞是古籍整理的重要途徑。《元代詩論校釋》在恪守古籍整理規範的同時,將輯佚、校勘、注釋、評析匯於一書,古籍整理與理論評析同時進行,不僅可以更大程度地挖掘文獻的理論價值,而且增强了詩學文獻的鑒賞性。從這個角度上説,《元代詩論校釋》的編排體例具有一定的開創之功。
《元代詩論校釋》不僅在體例上具有精嚴、創新的特點,而且其内容是博大宏深的,體現在其選文數量大、來源廣、類型多;作者身份多樣;注釋旁徵博引、參考文獻宏富等方面,可以較全面地反映元代詩學特點及其流變軌迹。
元代詩學文獻積簡充棟,其中論及詩學問題的單篇文章大多零散地湮没於各種别集、總集之中,而《元代詩論校釋》首次將上述三百餘篇詩學文獻匯集一書,其選文内容首先具有數量大、來源廣、類型多的特點。《元代詩論校釋》中的選文主要來自文淵閣《四庫全書》、文津閣《四庫全書》《四部叢刊》《皕宋樓藏書志》《吴興叢書》等三十餘種大型叢書中的一百多種别集,以及各種總集、方志等文獻中,來源甚廣。從文體角度看,《元代詩論校釋》所收文章多爲别集詩序,間有一些詩跋、題記、書信、墓誌等,文章類型較豐富。
其次,選文的作者身份多樣。既有虞集、楊載、范梈、揭傒斯、楊維楨等一代大家,也有裴庾、葉霆、朱夏等名不見經傳的小家;既有高居廟堂的王沂、歐陽玄、吕思誠等達官顯貴,也有隱居山林的牟巘、劉詵等在野布衣;既有奉儒守官的宋褧、吴師道等館閣文臣,也有參禪學道的張雨、倪瓚等方外之人……元代詩學的一個重要特色是西域詩人群的形成,詹福瑞先生指出:“西域詩人群在元代形成,西北弟子進入中原,‘捨弓馬而事詩書’,這是元代詩壇特有的現象,元代詩論家對此作了多方面探討,這在中國詩學史上是獨有的。”(6)查洪德:《元代詩學通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頁。認爲西域詩人群在元代詩壇上有重要影響,他們不僅注重詩歌的創作實踐,還積極參與詩學理論的探討。這一獨特現象在《元代詩論校釋》中也有所體現,此書收入辛文房、余闕、乃賢、馬祖常等西域文人的詩論,他們的文章是民族融合過程中西域人華化在文學領域的體現。選文作者的身份多樣,可以全面反映元代不同歷史階段、不同作家群體的詩學思想,有助於讀者用更加廣闊宏觀的視角俯瞰元代詩學的全貌。
最後,《元代詩論校釋》的注釋旁徵博引、參考文獻宏富。對一般讀者而言,詩論文章因其理論性較强,理解比較困難,但書中詳盡的注釋爲讀者理解文意、把握作者的詩學觀奠定了良好基礎。如貝瓊《隴上白雲詩稿序》云:“三經三緯之體,已備於《三百篇》中”,其中“三經三緯”一句對理解文意至關重要,其注云:“三經,指《詩》六義中的賦、比、興;三緯,指《詩》六義中的《風》《雅》《頌》。《朱子語類》卷八十:‘三經是賦、比、興,是作詩的骨子……如《風》《雅》《頌》,却是裏面横串底,都有賦、比、興,故謂之三緯’。”(7)丁放:《元代詩論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677頁。注釋詳細,並點明了出處。不僅如此,此書注釋徵引的材料十分廣博,文中提及的人名、典故、引文等難以理解的詞句,均找出材料的原始出處,以助讀者疏通文意。值得一提的是,《元代詩論校釋》的參考文獻宏富,正文後附録的參考文獻目録有三百二十多種。這些著作時間跨度極廣,上至先秦的《詩經》《楚辭》等,下至201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新元史》等最新史料。除經、史、子、集各類古代典籍外,還廣泛吸收了馮友蘭、任繼愈、袁行霈、劉學鍇等當代學者的前沿成果。
《元代詩論校釋》的學術價值具有多元一體的特點,它不僅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和詩學理論價值,還熔鑄理論專著的學術性、權威性和選本的經典性、鑒賞性於一體。其文獻價值一方面體現在對元代單篇詩論文章進行輯佚、保存、校訂、注釋等方面,另一方面,此書還收録了不少已經散佚了的詩集之序文,通過序文可以看到詩人的創作特點、風格及其詩學思想等。如選自光緒七年《縉陽縣誌》的《義陽詩派序》:“皇慶癸丑孟秋,内弟朱咏道出《義陽詩派》一卷示余,曰:‘此吾家祖父群從之所作,而從孫安夫之所輯也。子其爲我發焉。’……由忠靖而下,世有詩名,宫商相宣,珠璧相輝,先後承接,不啻若干人,可不謂盛哉!夫審言、子美,祖孫也;老泉、坡、潁,父子也;晋二謝、唐五竇、清江之三孔、豫章之四洪,昆弟也,今昔以爲盛事。而義陽一門數世,派聲相續,其裔孫又能輯爲宗詩,蓋思以趾前美而示方來,其意良足嘉也。抑余聞之:詩之内,性情有餘;詩之外,理義無盡。溉其根而暢其實,浚其源而導其委,敷榮長,沉涵演迤,積於中而達於外,而詩非可徒作也……”(8)《元代詩論校釋》,第34—35頁。《千頃堂書目》云:“鄭滁孫《義陽詩派》,缺。”(9)(清)黄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三十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76册,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760頁。《元史·藝文志》僅存目,説明《義陽詩派》原書已散佚,但通過細讀葉霆所著《義陽詩派序》一文,可知原書爲朱氏家族祖父群從詩作的合集,並以三蘇、二謝、五竇、四洪等文學家族相類比,此文對考察義陽(今縉雲縣河陽村)的地域文化以及義陽朱氏家族文學的傳承都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原集散佚的其他序文還有《題童竹澗詩集序》《武陽耆舊宗唐詩序》等,兹不贅述。
《元代詩論校釋》具有一定的詩學理論價值,其中小傳、評析等内容對作者生平、詩風及詩學思想進行了高度凝練的概括和補充。如劉詵的《與揭曼碩學士》《夏道存詩序》兩篇文章主要討論了“學古”、崇尚“古淡”詩風等問題,其小傳曰:“歐陽玄謂其‘尤長於詩,詩五言、古體、短篇尤佳’,律詩亦頗多佳句。論詩主情性,贊賞真意、妙理……”(10)《元代詩論校釋》,第347頁。概括出劉詵主情性、真意、妙理的詩學思想,與評析相配合,從而更全面地反映了劉詵的詩學主張。《元代詩論校釋》所收文章以人物爲中心編排,對一些詩學大家收録文章較多,如戴表元15篇,虞集和楊維楨各13篇,方回、何夢桂、劉辰翁、趙文各10篇等,可以立體多維地對元代詩論家的詩學思想進行全方位的展現,有助於推動其詩學思想的個案研究。如以往學界主要關注戴表元宗唐、復古等詩學思想,而對其《蜜諭贈李元忠秀才》一文中的“釀蜜”説關注不多,其文曰:“釀詩如釀蜜,釀詩法如釀蜜法。山蜂窮日之力,營營村廛藪澤間,雜採衆草木之芳腴,若惟恐一失。然必使酸鹹甘苦之味無可定名而後成蜜。若偏主一卉,人得咀嚼其所從來,則不爲蜜矣。……自是以後,學豫章之徒一以爲豫章支流餘裔。復自分别標置,專其名爲‘江西派’。”(11)《元代詩論校釋》,第230頁。戴表元在對江西詩派末流的批判中建構出獨具特色的“釀蜜”説,認爲學詩當融通百家之長,不能偏主一家。《元代詩論校釋》所載此文,對全面認識戴表元的詩學思想具有重要作用。
《元代詩論校釋》具有理論專著的學術性、權威性和選本的經典性、鑒賞性。此書作爲理論專著的學術性體現在其體例的精審謹嚴和内容的博大宏深上,已如前文所述。《元代詩論校釋》專選元代單篇論詩文章,具有“選本”的性質,選文大多爲元代詩論家的名篇佳作,如劉將孫《九皋詩集序》、楊維楨《王希賜文集序》等都是流傳後世的經典作品。書中諸多選文的語言善於鋪排、譬喻生動,讀之朗朗上口,具有一定的鑒賞價值。不過,《元代詩論校釋》以《全元文》爲綫索鈎沉元代詩學文獻,尚有補輯的空間,如元末江右詩人劉永之有《劉子高詩集序》《周子諒文序集》《春暉堂詩序》等數篇論詩文章,爲《全元文》失收。但瑕不掩瑜,《元代詩論校釋》對元代詩學研究有重要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