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軍
關鍵詞:隋唐五代;揚州;石刻;文獻集成
作爲一座擁有超過兩千五百年歷史的文化名城,揚州曾經創造出令人敬仰的燦爛文化奇景,與中國幾經沉浮的歷史相類似,揚州的城市發展史也是跌宕起伏,既有光彩榮耀的繁華盛世,也有荒蕪頽敗的晦暗時刻。挖掘有關揚州城市歷史文化演進的資料,已然成爲推動和繁榮揚州歷史文化研究進一步深入的重要途徑。李文才教授所著《隋唐五代揚州地區石刻文獻集成》(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版,以下簡稱《集成》)一書,通過對隋唐五代時期揚州地區石刻文獻全面的搜集和整理,爲我們踏尋揚州盛世文化的足迹别開蹊徑,同時也爲揚州歷史文化的丹青書寫,再添金石爲憑。兹略談通讀《集成》後的幾點感想如下。
一、 《集成》的出版,有助於推動揚州歷史文化研究工作的深度展開。隋唐五代是揚州城市發展的重要時期,也是揚州歷史文化的繁盛時期,然而由於這個時期中國的政治中心仍然在北方,因此正史等傳世文獻有關這一時期揚州的史料記録亦相對缺乏,從而限制了揚州歷史文化相關研究的進一步深入。從這個角度來説,《集成》作爲一部區域性石刻文獻整理的著作,對揚州地區所出土或傳世的隋唐五代時期的“石刻文獻”資料進行了全面徹底的搜集和整理,大致可分爲三大類:其一,有石刻實物,包括磚、瓦、木等硬質材料,或有搨片傳世,或有前人文字著録,且被今人收録於《唐代墓誌彙編》等著作中;其二,未被已出版今人著作收録,歷史上又確曾存在過的石刻文獻,包括墓誌、碑石、塔銘、經幢、廳壁記、造像記等;其三,新時期考古發現,或最新徵集,或新發現於民間之石刻文獻,如《鐘離贊墓誌》等。《集成》共計收入墓誌一百一十三方,非墓誌石刻文獻三十六篇,另有存目三十一篇、附録八篇,可以説是截止目前所有關於隋唐五代時期揚州地區石刻文獻整理著作中搜羅單篇文字數量最多、類型最全的一部。從出土最早而原石、搨片均已亡佚的石刻,到最新出土的石刻,靡不盡收,不僅包括爲世人所熟知的各個時期出土的墓誌銘,還包括早年和新近出土的買地券、都功版文等竹木質文獻;不僅包括原件亡佚而文字僅存的、收録於各類古代文獻彙編中的文獻,也包括出土不久、原件藏於私人手中的石刻文獻;不僅包括文字保存的各類石刻文獻,還包括僅存名目的石刻文獻,甚至包括一些“存疑待考”類的文獻。《集成》對相關石刻文獻材料的整理,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傳世文獻的不足,從而拓展了揚州地方歷史的研究資料,爲進一步深入探討隋唐五代時期揚州歷史文化提供了更加豐富的史料支撑,從而有助於推動揚州歷史文化研究的深度展開。
二、 《集成》的出版,進一步拓展了石刻文獻整理的範疇和方法。從宋代金石學誕生起,對於石刻文獻的内涵界定,一直因襲傳統有餘,而拓展創新不足,就目前所見的諸多石刻文獻整理著作而言,絶大多數都是將“石刻文獻”定義爲刻鏤于石質或磚質材料上的文獻,其偏狹者竟直接界定爲磚石質的墓誌銘,從而將造像記、磚瓦銘文等其他磚石質的出土文獻排除在外,更遑論廳壁記、竹木質的買地券與都功版文等其他材質的出土文獻了。《集成》在充分尊重傳統的基礎上,對“石刻文獻”的内涵進行了合理拓展,進一步將其定義爲磚、瓦、木、石及金屬器皿等“硬質材料所鎸刻或書寫文字”,從而使得“石刻文獻”的涵蓋範圍進一步擴大,體現出與時俱進的創新精神。不寧唯是,《集成》在拓展石刻文獻涵蓋範疇的同進,還對傳統的石刻文獻整理方法進行了嘗試性的拓展,不再局限於文字的校訂、勘誤與輯佚,而是包括對文獻出土與流布情况的溯源、所含歷史資訊的解讀與疏證,特别是對那些原文已佚僅存其目的石刻文獻,根據有限的文字信息,結合相關歷史背景進行了合乎邏輯的推斷,從而爲讀者提供了進一步考察的綫索。
三、 《集成》體現出作者扎實的學術功力和求真的學術作風。《集成》作爲第一部以“隋唐五代揚州地區石刻文獻”爲整理對象的著作,可謂隋唐五代時期揚州地區石刻文獻的集大成之作,不僅所收録的石刻文獻最爲全面,而且校勘、整理品質精良,充分體現出作者在古代文獻整理方面扎實的學術功力,以及求真求是的學術作風。這具體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第一,不僅收録最全面,而且著録準確,整理者盡可能收集到相關石刻文獻之實物或搨本圖版,據其文字,一一釋讀録入,釐正了此前各類相關出版物整理文字方面的大量誤識漏録錯誤,如《趙氏夫人墓誌》,整理者據搨片圖版釋讀有“爰命”一語,《揚州博物館藏唐宋元墓誌選輯》將該詞識爲“受命”,遂使辭意頓滯,不知所云;又如《高誠墓誌》,整理者據搨片圖版,釋有“先公而叐”“如析手足”等語,《唐代墓誌彙編》竟著録爲“先公而夭”“如折手足”,大乖文義;再如《李娀墓誌》,整理者據搨片圖版指出“應命于晋王”句下,有雙行小字“時鎮太原,後複稱唐”八字,此竟爲各類著録文獻所漏列,直待《集成》整理方得補足;整理古代文獻,能否準確斷句,直接影響讀者對文義的理解,《集成》整理者在這方面也下了很大功夫,訂正了此前整理彙編的破句舛誤,如《何允墓誌》,《唐代墓誌彙編》著録文字中有云“招待賓友周厚,交結檢劑服用,性緒簡約”,不知何義,《集成》則改斷作“招待賓友,周厚交結,檢劑服用,性緒簡約”,文義頓明,又如《董惟靖墓誌》,《唐代墓誌彙編》有句“幼有婦德之囗長繼移天之義”,未加點斷,《集成》則斷爲“幼有婦德之囗,長繼移天之義”,顯然當以後者爲是。第二,石刻文獻之載體,歷經風雨,輾轉傳拓,往往闕脱漫漶,難以辨識,整理者以深厚學養,盡最大努力,對搨本圖片模棱含糊之文字進行了勘定,爲讀者充分利用相關史料,提供了極大方便,如《王厚墓誌》,有“合天地意”語,而“合”字依稀難辨,故有識爲“今”者,整理者聯繫上下文,指出“副賢侯心,合天地意”,乃相隨成文,作“合”是也,並據墓誌文所云“爲宰輔之腹心,作賢侯之襟帶”,認定此處之“賢侯”,正爲墓主王厚之府主淮南節度使,至此而文義豁然明瞭,作“合”無疑也;又如《囗頊墓誌》,有“卜囗囗囗縣”語,“卜”後一字當爲葬,“縣”前二字則全闕不可知,整理者據下文所見有“禪智精舍”句,及《吴君夫人劉氏墓誌》所言其葬於“江都縣北禪智仁祠之東原”、《崔眷夫人王氏墓誌》所言其葬於“廣陵郡江都邑章臺鄉鳴琴里禪智寺之西邊”,推知此處“縣”前二字,當爲“江都”,予以補足,可謂卓識;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整理者對於搨本圖版所見文字,並非停留在簡單照録層面,而往往能依據上下句意,辨析原文文字之是非,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録文文本品質,堪稱石刻文獻整理之典範,如《尼善悟塔銘》,有“因請剃髮受且戒爲比丘尼”句,整理者指出“且”當爲“具”之訛,因釋家本有“具足戒”之説,略稱“具戒”,皆謂比丘僧尼戒品具足,本銘又有“香木茶毗”之語,其中“茶”字,圖版清晰可辨,但整理者聯繫前後文義,言之鑿鑿地指出,此處“茶”字當作“荼”字,“荼毗”,乃系梵語音譯,或寫作“闍鼻多”,漢語文義是焚燒,僧尼死後火葬,稱爲“荼毗”,若作“茶”則意乖難解,整理者並進一步推測此類錯誤或爲刻工刻石時所誤,若此考辨,理義具足,令人信服。第三,解讀闡發非常深入,傳統石刻整理著作,多數止步於文字的校訂勘誤,而少有文獻内容的解讀,《集成》突破傳統整理方法的囿限,不僅在校訂文字的過程,通過注釋的形式對文獻所涉文化資訊進行適度指陳,如《孫綏墓誌》,“圓靈匪仁”一句,整理者於此處出注,依據搨片圖版指出《揚州博物館藏唐宋元墓誌選輯》誤“靈”爲“虚”之謬,而且援引《文選·月賦》“圓靈水鏡”句以及唐人《圓靈水鏡》詩文“揚彩滿圓靈”句,證明“圓靈”意乃指天,這與該志銘文“圓靈毓人良與賢”,正前後相應,則作“靈”是也;不僅如此,《集成》還在“疏證”一目對文獻所含歷史信息作深度解讀,從而寓探索研究於文獻整理之中,其著例,如《駱潜墓誌》所附長篇《疏證》,對駱潜生平及其所涉歷史事件,進行了詳細考證分析,實際上已經從一般有意義上的古籍整理,上升爲精深的歷史學研究,這既是對石刻文獻材料的發掘利用,也在一定意義上展示出一種研究範式,爲從事相關領域的研究者提供了很好的研究思路,可謂既授之以魚,又授之以漁。
綜上所述,《集成》是近年來不可多得的石刻文獻整理佳作,無論是對唐代歷史研究,還是對石刻文獻整理利用,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