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瑩
關鍵詞:汪志伊;錢大昕;交遊;理學
汪志伊(1743—1818),字莘農,號稼門,又嘗自號實夫,安徽桐城人。乾隆三十六年(1771)舉人,三十八年充《四庫全書》館謄録,四十三年因考績優異以知縣分發山西試用,後累官至封疆大吏。汪志伊一生宦海浮沉幾四十載,走遍大江南北,期間結識了諸多志同道合之士,尤與錢大昕交好。
乾隆五十三年(1788)秋,汪志伊由鎮江知府調任蘇州知府。是年冬,蘇州紫陽書院院長蔣元益謝世,江蘇巡撫閔鶚元博訪輿論,於十一月延請太倉婁東書院院長錢大昕來主紫陽書院講席,並以其“品粹學優,居鄉端謹,堪爲諸生表率”上奏清高宗。大昕因感念四十年前負笈紫陽書院,賴名師益友之助得窺古人堂奥,亦有意以振興文教,繼美前賢爲己任,遂於次年正月,赴蘇州走馬上任,直到嘉慶九年(1804)卒於書院寓所(1)(清)錢大昕:《竹汀居士年譜》,陳文和主編:《嘉定錢大昕全集》第1册,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4—35頁。。至此,汪、錢二人行迹重叠(2)此前,汪志伊與錢大昕行迹另有一次重合。乾隆三十三年(1768),汪志伊赴京國子監肄業,三十六年秋舉順天府鄉試,三十七年春會試不第還里,三十八年夏進京充《四庫全書》館謄録,直至乾隆四十三年議叙一等,以知縣用分發山西,正式步入仕途。而據錢大昕自訂年譜可知,其於乾隆三十四年秋至京寓居,三十七年補翰林院侍讀學士,會試充磨勘官(負責試卷的覆核,汪志伊與試);三十九年充河南鄉試正考官,提督廣東學政;四十年六月杪離任還鄉,開啓書院教學之旅。汪、錢二人在京時間多有重合,是否有過會面未可得知,但錢大昕在京之時聲名顯赫,我們可以推測,汪志伊對錢大昕必有耳聞。。
紫陽書院由往任江蘇巡撫張伯行奉聖諭創建於康熙五十二年(1713),作爲一所官辦書院,紫陽書院受朝廷管控,除了院長與講師由官府禮聘,還主要體現在官府負責書院學額的控制以及生員的考核(3)楊鏡如主編:《紫陽書院志(1713—1904)》,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4頁。。因此,地方知府汪志伊與新任院長錢大昕的會面自然在情理之中。據大昕之子錢東壁、錢東塾追述,志伊與其父於是時訂道義之交,“官暇即屏傔從,過訪討論宋儒名理、格致、誠正之功。每相對兀坐於私淑考亭老樹下,蕭然自得,見者不知爲貴顯也。三吴士人,益駸駸嚮化。並有他省好學之儒,不遠千百里,載贄執經者,爲嚮來未有之盛事”(4)《錢竹汀先生行述》,《嘉定錢大昕全集》第1册,第10頁。按,此處句讀據整理本著録,筆者以爲“不遠千百里”後第一個逗號當删。。
乾隆五十八年(1793)二月,汪志伊由江蘇按察使遷甘肅布政使,錢大昕賦詩贈别:
旬宣分陝控伊凉,南國人攀召伯棠。土脉高寒甘雨潤,河流環抱溯源長。立身峻壁臨千仞,愛物慈雲庇十方。清徹玉壺心迹似,略携琴鶴當行裝。
九遷稠叠奉恩綸,未改書生面目真。咬菜根中尋臭味,燃藜燭下見精神。關西清白堪貽後,涑水勛名豈異人。話别匆匆重折柳,送公遥踏灞橋春。(5)《送汪稼門方伯之任甘肅》,《潜研堂詩續集》卷六,《嘉定錢大昕全集》第10册,第108頁。
“南國人攀召伯棠”源自《詩經·召南·甘棠》,該篇《詩序》謂“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於南國”,朱熹集傳注“召伯循行南土,以布文王之政,曾舍甘棠之下,其後人思其德,故愛其樹而不肯傷也”(6)(宋)朱熹集傳:《詩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1頁。;後世以“召棠”頌揚官吏政績。“清澈玉壺心迹似,略携琴鶴當行裝”,唐代開元名相姚崇《冰壺誡》釋“冰壺者,清潔之至也。君子對之,示不忘乎清。夫洞澈無瑕,澄空見底。當官明白者,有類是乎。故内懷冰清,外涵玉潤,此君子冰壺之德也”(7)任繼愈主編,(宋)姚鉉編:《唐文粹》,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05頁。。北宋名臣趙抃履任成都轉運使,衹携一琴一鶴;後人以“玉壺”“琴鶴”象徵清廉高潔。“咬菜根”語本吕本中《東萊吕紫微師友雜志》“汪信民嘗言:‘人常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胡安國康侯聞之,擊節嘆賞”(8)(宋)吕本中:《東萊吕紫微師友雜志》,王雲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9年,第4頁。,比喻安於清貧。“燃藜”典出王嘉《拾遺記》“劉向於成帝之末,校書天禄閣,專精覃思。夜有老人,着黄衣,植青藜杖。登閣而進,見向暗中獨坐誦書。老父乃吹杖端,烟然。因以見向,説開闢已前”(9)(晋)王嘉撰,孟慶祥、商媺姝譯注:《拾遺記譯注》,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85頁。,喻指勤學夜讀。此詩用典皆與爲官者德操相關,顯然,在蘇州這幾年的相處中,大昕目睹志伊政治作爲,十分贊賞其一片冰心的爲官品格。
汪志伊自離任江蘇按察使,輾轉各地,歷任甘肅布政使、浙江布政使、江西按察使、福建布政使、福建巡撫等職,至嘉慶七年(1802)正月乞疾還鄉,里居小龍山養疾一年。在這段時間内,志伊與大昕雖然南北殊轍,但是兩人却未曾中斷聯繫。如《錢竹汀先生行述》所述:“公(汪志伊)素與府君(錢大昕)交厚,自旬宣隴右,持節閩中,暨引疾家居,十數年中,雖道里修艱,時時寓書,垂訊起居,語長心重。”(10)《嘉定錢大昕全集》第1册,第12頁。志伊詩集收録其在此期間所作《奉和錢竹汀宫詹見贈之作》:
士林碩果竹汀翁,孰不涵濡盛德中。漸染芝蘭稽古力,咏歌苜蓿總司風。二疏百世賢誰繼,四院千秋教尚隆。十數年來時就正,豈徒一字頌師功。(11)(清)汪志伊:《稼門詩鈔》卷六,清嘉慶十五年(1810)刻本。
“二疏百世賢誰繼”,二疏指西漢疏廣、疏受叔侄,廣爲太子太傅,受爲太子少傅,二人立功不居,急流勇退;“四院千秋教尚隆”,四院指宋初白鹿洞書院、嵩陽書院、岳麓書院和應天書院四大書院。志伊以此稱述大昕辭官隱退,獻身講席化及四方的斐然功績。本詩可見,志伊既欽佩大昕的德行學力,亦敬仰其陶鑄後進的教育成就。
嘉慶八年(1803)春,錢大昕“感寒疾,時作時止,兩目益衰眊”(12)《錢竹汀先生行述》,《嘉定錢大昕全集》第1册,第12頁。,屢次以老病不支力辭紫陽書院講席,江蘇巡撫鄂濟公岳起執意挽留,未允。同年五月,汪志伊署理刑部左侍郎,讞案江西,六月於江西接部咨,領江蘇巡撫銜,遂整裝再次赴任蘇州。“下車日,尚未及接見僚屬,即肩輿顧講舍”,與大昕歡然道故,“相與講貫古今政治大體,竟日無不契合”(13)《錢竹汀先生行述》,《嘉定錢大昕全集》第1册,第12頁。。
嘉慶九年春,錢大昕啓館後復患寒熱,便離開書院返回嘉定醫治,閲二旬始得痊癒。錢大昕病中,汪志伊一月間五次寄書慰問,並令屬官孫起峘時常向錢東壁、錢東塾詢問其父病狀。有感於志伊情誼,大昕不忍再言辭館,病痊即赴書院。同年十月二十日申時,大昕於書院住所猝然長逝,志伊親臨卧房致哀,“慟哭至漏二下乃去,並諭監院孫公起峘,同及門孫君延、保安等悉心襄理喪事”。後“與方伯汪公日章、觀察許公兆椿,暨合郡僚屬祭奠,又哭至失聲”,且執大昕後人之手,以善繼善述,毋忘先人,諄諄訓誡。待移柩歸里之日,“又以旌旗前導,躬送胥江舟次,並遣官護送至嘉定城”(14)《錢竹汀先生行述》,《嘉定錢大昕全集》第1册,第12—13頁。。
雖然歷來學者多將錢大昕定義爲一個純粹的漢學家,但不可否認,理學是架構起大昕與汪志伊之間友誼的橋梁。志伊籍隸桐城,其家學主程朱,是理學的堅定擁護者,這在其嘉慶十五年(1810)彙爲一帙的詩文集有大量體現,如《壬申元旦五福堂訓兒孫》:“性天勿爲詞章蔽,心地須從道德明。理徹源流真活潑,文成氣象自峥嶸。華身原可兼華國,盍法周朱舊課程。”(《稼門詩鈔》卷六)《題吴清夫壽予七十文册》:“學術治術道折衷,大道不明術豈同。楊墨老莊端已異,管晏申韓器又僞。俗儒俗吏偭聖規,儒也爲戲民命嬉。卓哉宋代程朱作,衷儒是非明聖學。若假以權道德行,禹皋伊傅媲功名。”(《稼門詩鈔》卷四)在志伊看來,程朱理學聯繫起攻研學術和修身治國,强調的是知行合一。是以在教育理念上,他指出:“‘學’也者,原以明道、行道,求無虧乎天之所以生人之理,而克盡乎人之所以爲人之事,非徒爲科名計也。”(15)(清)汪志伊:《學字説》,《稼門文鈔》卷一,清嘉慶十五年(1810)刻本。學習的目的不僅在於知曉何爲道,亦在於施行道,每個讀書人都應躬行實踐,殫心經濟,從而申明大道。
另一方面,漢宋並重是乾嘉年間有識之士的共識。例如游離於漢學派與桐城派之外的史學大家章學誠指出朱子之學合性命、事功、學問與文章爲一(16)(清)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注:《朱陸》,《文史通義新編新注》内篇二,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27頁。,並以宋儒踐履之篤批駁漢學派領袖戴震:“夫子之教,必使言行相顧,宋儒鑿空,説理解經,不能無失,而其所以不可及者,綱常倫教,不待名物象數而後明者,莫不躬行實踐以期於聖賢也。”(17)《答邵二雲書》,《文史通義新編新注》外篇三,第684頁。錢大昕雖分屬於漢學派,但其抨擊宋明理學的根本原因是爲了扭轉學風偏嚮,號召人們回歸經典以掃除理學末流的空談弊端。對於理學大儒“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大昕同樣倍爲推崇,如《朱文公三世像贊》稱頌朱熹接續孔孟堪爲百世之師,“主敬立誠,窮理致知。由博返約,大醇無疵。山高海深,日麗星垂。浩然元氣,入人心脾。慶元黨禁,守正靡侈。立德不朽,斯文在兹”(18)《潜研堂文集補編》,《嘉定錢大昕全集》第9册,第263—264頁。。在育人方面,大昕與志伊同樣認爲儒者之學在乎明體以致用,在履任紫陽書院院長之初,他即“與諸生譚經史性命之恉,切諭以浮慕虚名,無補實學”(19)《錢竹汀先生行述》,《嘉定錢大昕全集》第1册,第10頁。。當權者以理淑身、以理治世;教育者立德樹人、推行實學。志伊與大昕學術理念一致,皆着力於道德自修與經世致用,二人在各自的崗位上各司其職,竭力做出實績,這是羽翼宋學的桐城派與力宗許鄭的漢學派在面對現實時所做出的共同抉擇,也是他們能够結爲道義之交的重要原因。
清代沿襲明制,知府的職責較爲寬泛,除“掌一府之政,統轄屬縣,宣理風化,平其賦役,聽其獄訟,以教養萬民,凡闔府屬吏,皆總領而稽核之”(20)(清)席裕福、沈師徐輯:《皇朝政典類纂》(二十六),臺北:文海出版社,1982年,第5003頁。外,往往亦措意於地方文化的保護。乾隆五十四年(1789)至五十七年,汪志伊在蘇州知府任内,即肩負其責,與錢大昕連袂賡續地方文化傳統。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重視山志的修訂和刊刻。早在乾隆五十三年夏,汪志伊居鎮江府知府任,曾因公事至金陵,便道遊覽攝山(又稱栖霞山)。其時栖霞寺住持僧出示陳毅《攝山志》,並以剞劂之任相托。陳毅字直方,號古漁,江寧人,生活在清代雍乾年間,“工文詞,尤深於詩”,頗受袁枚賞識(21)(清)陳作霖:《金陵通傳》卷三十六,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刻本。。關於編纂《攝山志》的緣由,他在山志自序中陳言:
山有志,猶國有史,家有乘也。郡邑之志略以簡,山川薈萃而載之,未有獨詳一山,獨著一寺者。金陵舊稱名都,最著之山,無過茅、蔣。而歷代以來,尚覺隱現互見,惟攝山孤立江表,過客罕覯焉。六朝唐宋間,時有題咏。觀元人百家詩,無一過而問之者。明興,近在畿輔,詩人如高、楊、張、徐諸公,竟未遊及。嘉隆間,留都多暇,一二風雅朝士,搜奇攬勝,幾如汗漫遊。國初尚在榛莽中,遁迹之士與山僧衲子數晨夕,是山猶未出雲霧也。歲丁丑,聖天子二幸江南,相國尹文端公時爲總督,始修山之池臺亭閣,引泉疏樹,爲往來駐蹕之所。壬午、乙酉、庚子、甲辰,三十年間,山之農夫野叟得覲天顔於咫尺,瞻御製於無窮者,蓋十度於兹矣。雖山靈之幸,亦臣民之多幸也。……首列天章一卷,外附分類八卷,繪圖標勝,各紀其實,以永其傳焉。(22)(清)陳毅:《攝山志》,南京:南京出版社,2017年,第3頁。
栖霞寺坐落於栖霞山下,始建於南齊永明二年(484),爲中國四大名刹之一,江南佛教“三論宗”即發源於此。栖霞山與栖霞寺相倚相成。據陳毅所述,栖霞山自六朝唐宋而後,爲隱士與淄流之居,其名不表,罕有文人墨客造訪。及至清代,高宗六次南巡皆駐蹕於此,山名始盛。可以看出,陳毅編纂山志,一在彙聚和流傳圍繞山寺累積形成的歷史文化,從而光昌山寺;二在昭示乾隆盛世。
與陳毅相較,汪志伊則更多了一層政治性的原因,他認爲“一山之顯晦,係治化之根本”,山寺的顯晦關乎治國化民,因而對於《攝山志》的刊刻,守土者宜力任之而弗辭。乾隆五十五年(1790),志伊取陳毅原稿略加删訂,請錢大昕爲之考訂,紫陽書院震澤諸生費士璣(23)費士璣,字玉衡,一字在軒,少穎悟,過目成誦。爲之校訂文字,並廣謀同僚佽助蕆工,於同年十二月付梓。(24)汪志伊:《序》,見《攝山志》,第1—2頁。
其二,注重碑刻文字的修復和保存。清代金石之學大昌,導源於顧炎武而全盛於乾嘉年間,若全祖望、王昶、翁方綱、孫星衍、阮元、錢大昕、錢大昭輩先後踵起,均能倬然樹立,蔚然成家(25)(民國)王鼎:《校碑隨筆·叙》,見(民國)方若:《校碑隨筆》,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7年,第1頁。。諸家之中,錢大昕《潜研堂金石文跋尾》被譽爲“古今金石學之冠”。該著彙集錢大昕北居燕邸與致仕歸田兩個階段對所見碑刻詳加考訂之作。檢閲其目與《潜研堂詩文集》,得“元靖先生李含光碑”一條、《遊茅山記》《跋李玄靖碑二》二文與汪志伊《補刻茅山顔魯公書元靖先生碑銘記》(26)“元”,本作“玄”,避清聖祖玄燁諱。一文内容相合。
李含光碑全稱《茅山玄靖先生廣陵李君碑銘並序》,爲顔真卿所書,刻於唐大曆十二年(777),斷於宋紹興七年(1737),明嘉靖三年(1524)毁於火。清代書法家極爲推重此碑,與孔繼涑並稱“南梁北孔”的梁巘稱“顔魯公茅山《李玄静碑》,古雅清圓,帶有篆意,與《元次山碑》相似,乍看去極散極拙,多不允稱,而其實古意可掬,非《畫像贊》《中興頌》所可及”(27)(清)梁巘著,洪丕謨點校:《承晋齋積聞録》,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4年,第13頁。;有“隸書清人第一”美譽的何紹基謂“顔書《元靖先生碑》於勁偉中出緩綽,心儀楊、許之風,不覺流露腕下也”(28)(清)何紹基:《跋張從申書元靖碑舊搨本》,《東洲草堂金石跋》卷五,《湖南叢書》本。;錢大昕説“魯公書《元靖先生碑》,與《殷君夫人》及《家廟碑》同一筆意,皆晚年書之最善者”(29)《潜研堂文集補編》,《嘉定錢大昕全集》第10册,第23頁。。諸家之語,足見該碑價值。
乾隆五十七年(1792)正月十四,汪志伊奉旨補授江蘇按察使。先是,錢大昕爲訪碑與孫星衍(1753—1818)同遊茅山,撰《遊茅山記》表章所見。是秋,大昕出此記示汪志伊,並言玉晨觀顔真卿書《李玄靖碑》已糜碎,尚存二十一片,“道士不知寶愛,委諸糞土瓦礫之場,恐妙蹟不復留人間矣”(《稼門文鈔》卷三)。志伊深以爲然,以拾殘補缺爲守土者之責,函致句容縣廣文徐彬、俞獻,囑其搜尋殘碑,督工推搨。越月,兩君來報,從觀中及附近居民家共撿得三十三片(30)方若(1869—1954)稱“乾隆壬子汪稼門志伊搜訪僅廿三石”,蓋誤。見(清)方若著,王壯弘增補:《增補校碑隨筆》(增訂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第621頁。,並郵到搨本六十紙,計存一千四十餘字。志伊《補刻茅山顔魯公書元靖先生碑銘記》記載後續:
經辛楣詳加考訂,其完全之字僅得七百六十有六……計共殘缺字八百三十有九,以硃書補注之。適賈人挾此碑宋榻本至,其文字與辛楣考訂無異,而神采尤爲焕發,予且喜且驚。……乃償賈人直,付姚東樵以缺字鈎勒上石,期成完璧。……俾免散失。(《稼門文鈔》卷三)
從大昕以訪碑聞見告知志伊,到志伊派人搜尋拓印,到大昕考訂搨本,再到志伊委人摩刻上石。學力與權力的有機結合,共同促成了《李玄靖碑》在乾嘉年間的完整保存(31)錢大昕嘉慶二年(1797)爲吴郡袁廷梼(1764—1810)所藏《李玄靖碑》搨本作跋,稱該本雖較完本闕二百許字,但於汪志伊所購南宋本中間損失的數十字却無恙,可取以校補汪本,以成完璧(《潜研堂文集補編》,《嘉定錢大昕全集》第9册,第23—24頁)。也就是説,汪志伊當日付姚東樵鈎勒上石的本子並非完本,這與汪志伊自記補刻之石爲完璧兩相矛盾,未知何由。。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汪志伊與錢大昕對顔書皆有所習。一方面,清廷取士十分重視書法,康有爲《廣藝舟雙楫》記述“國朝列聖宸翰,皆工妙絶倫,而高廟尤精。承平時,南齋供奉皆争妍筆札,以邀睿賞。故翰林大考、試差、朝殿試、散館,皆捨文而論書”(32)(清)康有爲:《廣藝舟雙楫》,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44—345頁。。而代表皇朝官方審美取嚮的館閣體逐時而變,及至雍正、乾隆年間,文臣捨國初清聖祖所喜之董其昌書法,轉以“學顔字爲根底而趙、米間之”(33)(清)歐陽兆熊、金安清撰,謝興堯點校:《水窗春囈》卷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61頁。。因而,以科考入仕的錢大昕必然研習過顔書,且書法造詣不俗。另一方面,汪志伊曾於乾隆三十八年(1773)受李友棠(34)李友棠,字召佰,號適園、西華,臨川榮山人,名臣李紱之孫。曾任《四庫全書》副總裁。(1720—1798)薦舉充任《四庫全書》館謄録,以書入仕,同樣學習過顔書。乾隆五十五年(1790),志伊就曾與康基田(1728—1813)商榷顔體(35)牛寨中、牛苑:《禹後治河又一人——康基田》,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00頁。。基田字仲耕,號茂園,山西興縣人。“工篆書、行書,行書有董其昌、顔魯公、蘇東坡意味,豐腴淡雅又不失清挺”(36)楊吉平、柴建國編著:《臨汾書法史略》,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0頁。,清人包世臣評其“行書佳品上”(37)(清)包世臣:《藝舟雙楫》,宣統元年(1909)上海廣智書局發行本,第137頁。。能够與善顔書者討論顔書,亦可側見志伊對顔書頗有研究。
志伊在《補刻茅山顔魯公書元靖先生碑銘記》中稱“魯公之書,本以骨力勝,實爲萬世楷模。若但云氣節凛然,重其人因以重其書,猶未免掩其書法之真也”(《稼門文鈔》卷三),此就藝論藝。然《稼門文鈔》所見其他書論又往往從個體之德行出發,如《書康茂園方伯珍藏大觀帖後》語“書亦一藝也,非正心且不能精”,“欲學古人之書者,必先求古人之心,然後可觀”(《稼門文鈔》卷四)。這與大昕的書論相似。大昕不以人廢書,其評張瑞圖書法持論公允,不以張氏爲奸宦魏忠賢書寫生祠而抹其書法新創之功,亦屬就藝論藝。然而,大昕在書法的審美與實踐上,又因顔真卿德藝俱佳而有著深刻的顔書情節(38)劉昕:《顔書情節——錢大昕的書法與書學》,《書法》,2022年第4期。。由書法進德行,這是志伊與大昕書論的相通之處,可以推測,兩人的交往必然也涉及書法方面的切磋研討,而這顯然也是理學在他們書學交往中的延伸。
汪志伊與錢大昕的交遊,表現在文學方面,相互酬贈的詩文無多,主要是錢大昕對汪志伊詩文的評定。上文所舉志伊《奉和錢竹汀宫詹見贈之作》一詩,尾聯“十數年來時就正,豈徒一字頌師功”原文下注“予自乾隆間守吴郡,所成詩文必就正先生,及遷他省,仍寄筒問之”(《稼門詩鈔》卷六),道出了兩人在詩文交往方面的密切和頻繁。
《登岱詩》和《西湖詩》是汪志伊的兩首山水紀遊詩。《登岱詩》又名《東岳》,作於乾隆五十七年(1792)。是年正月十四,志伊奉旨補授江蘇按察使,位列正三品;四月,依照官員任命流程慣例,得乾隆帝召見,經山東北上,於京師勾留數日;閏四月,啓程返回蘇州,撥空觀覽泰山,七言古詩《登岱詩》即由本次遊山所得。《西湖詩》亦爲七言古詩,作於嘉慶元年(1796)(39)關於《西湖詩》的具體寫作年份,汪志伊詩文集未有述及。梳理汪志伊生平,其於乾隆六十年(1795)六月由甘肅布政使調浙江布政使,嘉慶元年(1796)十月,因“杭州、乍浦二處滿營養贍錢文三月未放”一事被劾,坐革職留任處分,未幾補授江西按察使。汪志伊一生衹此一次供職於浙江。阮元爲汪志伊《西湖詩》所作題詩有“夏日看君獨放船,决渠親灌下流田”之句,而阮元於乾隆六十年八月二十四日調任浙江學政,十月初三日啓程赴任,十一月方纔抵任浙江。因此可以肯定,《西湖詩》之作當在嘉慶元年。汪志伊文《龍井禱雨記》記載是年渴雨,其親率僚屬禱雨於杭州西湖龍井,亦吻合於阮元所言夏日放船西湖灌溉農田之舉。志伊任浙江布政使期間。這兩首詩鴻篇巨製,創作完成後均有鏤石,在當世頗具名氣。嘉慶元年,永嘉周懋曾將兩詩校對合刊,並在序言中述及刊刻緣由:《登岱詩》《西湖詩》自問世後膾炙人口,然而“石本不可多得,見聞或隘”,故其將兩詩“刊爲别本,合裝小幀,笥携裒籠兩勝”,亦可作登涉之一助(40)(清)汪志伊撰,錢大昕評:《登岱詩 西湖詩》,清嘉慶元年(1796)永嘉周懋曾刻本,第1頁。。賴此刻本,大昕對於兩詩的具體點評,今日仍可完整得見。
泰山爲五岳之長,承載有豐厚的文化意藴,古代帝王親臨泰山封禪或祭祀者頗多。而中國古代文人亦多有泰山情節,他們登臨泰山,留下大量詩篇,即今人所編《全泰山詩》就收録有3045位詩家所作16000首咏泰山詩。與泰山有關的最早詩作,出自《詩經·魯頌》,《閟宫》篇有“泰山岩岩, 魯邦所詹”一句,禮贊魯“岱河海”三望之祭的首“望”,頌揚魯侯之功,充滿了宗廟祭典的莊嚴。汪志伊《登岱詩》開篇“巖巖泰岱特稱宗,撰協青陽正位東。德曰大生崇四岳,秩惟首出視三公”(《登岱詩 西湖詩》,第1頁),奠定了全詩肅穆的基調。自紅門起,步步摹寫泰山之高,將周遭景觀盡納於詩,而多採故實,旁徵博引。胡高望跋《登岱詩》稱其“鴻詞偉論,一洗漢唐以來玉檢金泥之陋,於以徵宇宙所具瞻,而國家懷柔裒對之典隆焉。勝遊巨製,相得益彰”(《登岱詩 西湖詩》,第6頁)。錢大昕總評之:
咏岱宗者多矣,稼門先生此作,鋪叙之中間以議論,才大而歸之於切實,氣盛而出之以和平。牢籠萬象,揮斥八極,未嘗一字摹仿古人,而神明規矩,動與古會。蓋不徒得山之氣象,兼得山之骨骼,並得山之性情,故能於前賢名作之外,别開生面也。(《登岱詩 西湖詩》,第5頁)
對於《西湖詩》,大昕總評:
寓記叙法於韻語中,有經濟、有考據、有議論,有波瀾,五花八門,自成段落,而大指歸於扶植風教,乂安民生。自有西湖以來,未曾有此巨製,前賢名作,祇得其一鱗片爪而已。(《登岱詩 西湖詩》,第14頁)
關於《西湖詩》之作,志伊自記言“自唐迄今,咏西湖者,殆數千家。然雕劖雲石,鎸刻烟波,所以表章西湖者,抑末也。今特變例,叙水利於前,以爲守土者所宜先,因以其次,駢列古逸先賢祠墓,爲佳山水生色,不偏廢也”(《登岱詩 西湖詩》,第14頁),闡明其詩之作不同於單純的吟咏。事實上,作爲官員,志伊所撰寫的山水遊記更多寄寓着對於民生吏治的關注,始終充滿着家國情懷。《西湖詩》即體仿記叙,於水利下,先及湖心,由是而東、而北、而西、而南。阮元和《西湖詩》稱之“遊紀平將志傳兼,一編詩史例尤嚴”(《登岱詩 西湖詩》,第15頁),認爲此詩堪當詩史。《中國古籍總目》亦將《西湖詩》歸入史部,可見其紀實性極强。
嘉慶元年(1796)十月一日,嘉定縣舉辦鄉飲禮,錢大昕受邑令延請爲大賓,首賦《丙辰孟冬朔本縣舉鄉飲禮忝預賓席口占呈當事暨同飲諸君四首》。隨後,大昕將此詩寄示時任江西按察使的汪志伊,志伊作詩《錢竹汀宫詹見示舉鄉飲賓詩依韻奉和》:
禮崇鄉飲尊三達,望重先生壓四筵。王道我知誠易易,新詩争和《鹿鳴》篇。
憶昔肩差長者行,光風霽月照英英。幾回欲訂忘年友,敢效金蘭作弟兄。
老抉經心力最專,工吟餘事本天仙。遠資哲匠攻詩病,猶似蘇州作吏年。
藥石非惟政有裨,織來心錦爲添絲。高山流水知音在,留我遐年一子期。(《稼門詩鈔》卷十)
清代鄉飲禮社會覆蓋面極廣,政治教化性極强,鄉飲大賓歷來由德高望重之人擔任。錢大昕與父祖三世並舉鄉飲,在當時傳爲美談,一時和其詩者幾近百首。此爲組詩其一。昔年蘇州共處志趣相投,如今天南地北,大昕雖年長志伊十五歲,却屢屢致書願義結金蘭。此爲組詩其二。大昕深於經術,詩亦不俗。志伊離任蘇州後所成詩作,仍如在蘇州爲官時般呈大昕閲定。此爲組詩其三。組詩其四則以伯牙子期指代二人的情誼。類如本詩,兩人互贈詩文主要表達彼此深情厚誼。
先是,志伊曾作《節韻幼儀》一卷,舉凡“檢束身心,入事父兄,出事師長及學堂肄業之儀,所以導童子於禮法而培其德性者”,皆明白完整編寫在册。然行之家塾,“十歲以内之稚子覺知行並進之艱,質魯者尤未易成誦”(《稼門文鈔》卷四)。因此,志伊思張載教人專以知禮成性變化氣質爲先,於是取《禮經》中九容以爲矩,撰《九容廣注》二卷,旨在爲稚子立簡易之法,並在書序中言:
九容:曰重、曰恭、曰端、曰止、曰静、曰直、曰肅、曰德、曰莊,其言精而渾,非稚子所能推其意而見諸行。即鄭注“舉欲遲”云云,其言亦曰而該,非稚子所能推其類以及其餘。故又因其注而廣之,先列以要者,即教以義方之意也;次列以毋者,即弗納於邪之意也。邪悉去,則自歸於正,又即克己復禮之意也。末則因容而推原於心者,是又望教之者於稚子熟讀之後、臨行之時,提而省之,曰重不重在足,而所以重不重者在心也。隨時讀一句,即提省一句,並察其尋常舉動,用言提省之,俾稚子知舉動或是或非,皆由於心,當亦漸漸曉然,自加檢點,蓋始則能制外以養中,而久則自由中以應外,循循然立定根基,而不至爲習俗所移也。……蓋其後由幼儀而抉四書五經之心,發揮於人倫日用之間,不過精透此九容而已。(《稼門文鈔》卷四)
《禮經》九容,鄭玄注約而該,非幼子所能推類衍緒。志伊因是廣充鄭注,“先列以要者”“次列以毋者”,觀其學而察其行,强調知行並進,行與知相符,將所知發揮於人倫日用。這是其理學祈嚮在教育理念上的展現和教育方法上的實踐。嘉慶九年(1804),也即錢大昕卒年,大昕爲該著作序,稱志伊“於庭訓最嚴,既躬行以爲之率,而於童稚時加意焉。謂《少儀》注簡而約,垂髫難以領悟,乃爲一一指點,勖以當行,戒以不可行。若示諸掌,若銘諸紳,而要歸於心之勿放。此豈徒爲童蒙訓哉”(41)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整理:《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部》,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577—578頁。。所學踐所行,注重内心修養。顯然,大昕對志伊所著深爲贊賞。
類似的還有大昕對於志伊《養正詩》的品評,《稼門中丞以近稿見示却寄》謂:
詞章經濟本同源,鐘鼎山林豈異論。韓子文皆從道出,温公事可對人言。采風不尚千篇富,養正方知六義尊。三復公詩得詩法,莫誇綺麗入旁門。(42)《潜研堂詩續集》卷十,《嘉定錢大昕全集》第10册,第169頁。
志伊有《養正詩》四卷,“采風不尚千篇富,養正方知六義尊”,爲大昕稱述志伊《養正詩》之選,詩題所指志伊近稿,蓋即指此詩選。詞章與經濟同源,文以載道,詩不尚綺麗而貴在其質。大昕雖爲漢學家,但對於詩文的看法,與桐城派的用世精神實際上是相合的。《潜研堂文集》卷二十六《半樹齋文稿序》載其文論:“唯讀書談道之士,以經史爲菑畲,以義理爲溉灌,胸次灑然,天機浩然,有不能已於言者,而後假於筆以傳,多或千言,少或寸幅,其言不越日用之恒,其理不違聖賢之旨,詞雖今,猶古也。”(43)《潜研堂文集》卷二六,《嘉定錢大昕全集》第9册,第423頁。大昕認爲,文章無今文古文之分,古文今文之分也不在於遣詞造句是否具有古意,而在於是否切於人倫日用。
志伊詩文集自序自述所收詩文主旨,“凡日行政事及見聞所及,有炯然堪作警心、養心之具者,輒隨意裁爲文與詩,但期伸其欲言之意而已,初不計工拙也”(《稼門文鈔》卷首)。和志伊私交甚篤的姚鼐稱“其詩與文,無鞶帨組繡之華,而有經理性情之實……其文則諸子略之儒家言也,其詩則通乎古三百之誼者。此當爲劉向、班固之徒之所取”(44)(清)姚鼐著,劉季高標校:《稼門集序》,《惜抱軒詩文集·文集後集》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74頁。。文貴載道,貴輔時及物,這是錢大昕與桐城派在理學經世體現在爲文觀點上的交會,也是理學在志伊與大昕在詩文交往方面的又一延展。可以説,理學旨趣是他們能够成爲莫逆之交的原因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