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合意合视角下鲁迅小说《药》两个译本的对比研究

2023-02-10 07:07钱蕾上海理工大学上海200093
名作欣赏 2023年2期
关键词:原文中译本汉语

⊙钱蕾 [上海理工大学,上海 200093]

一、文献综述

在中国知网上,以“鲁迅”“药”“译本”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只检索到相关文献六篇,除去一篇讲述日译本、一篇讲述维吾尔文译本的文章,共包括一篇硕士论文,三篇期刊。王亚敏、韦丽(2010)以巴尔胡达罗夫的翻译学说为基础,从符号学和语言学角度对杨译本《祝福》和《药》中的指称意义、语用意义和言内意义做了具体的分析。李方佳(2010)以文章中所出现修辞手法的可译性为切入点,对《药》译本中出现的比喻、习语等修辞为例,阐述其可译性限度问题。侯松山、彭祺(2011)对比了《药》的两种英译本(蓝译和杨译),具体分析了两者的得失优劣,并得出了蓝译更胜一筹的结论,但并未引用某些理论做支撑。杨菁雅(2016)选用了功能对等理论,对鲁迅小说《药》《孔乙己》《风波》的英译本(蓝诗玲和杨宪益、戴乃迭夫妇所译),从文化、语法、修辞的角度展开具体分析,并讨论了归化和异化对翻译策略的选择及对文化传播的差异。

综上可以看出,在探讨鲁迅小说《药》的译本时,各学者采用的研究视角不同,但未有从形合和意合角度展开论述的,笔者接下来的研究将以形合意合为理论基础,对比分析杨宪益、戴乃迭的译本以及威廉·莱尔的译本。

二、形合与意合

语言界和翻译界普遍认为形合与意合是区分英汉两种语言最重要的特征。从语言学角度而言,所谓“合”就是组合(syntagma),即组织手段。它基本有两种情况:1.依附形式(如词的曲折变化、词缀、加词),此为形合;2.仰仗意义(即内在逻辑关系),此为意合(宋志平,2003)。关于形合与意合的概念,不同学者有不同的解读,而其相对性的差异往往会反映出某种语言的民族文化及思维特征。

(一)概念的提出

形合与意合是句法研究中两个对立的概念,这组概念的第一次出现是在19 世纪,来源于希腊词“parataxis”(para+taxis=beside arrangement)和“hupotaxis”(hupo+taxis=under arrangement)。这里的“arrangement”指的是句法结构,“beside”传递的是一种协调性,而“under”传达的则是一种从属关系。在语言学上,它们描述了两种独立连接句子的模式:形合(从属结构元素的组合)、意合(平行结构元素的组合)。在汉语言研究中,“形合”和“意合”作为概念和术语最早可追溯到20 世纪40 年代,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在其著作中阐述了这两个概念。王力(1984)认为中国的复合句是一种意合法,连词的使用可有可无,这在西洋语言里十分不常见,西文多用形合法,句子中没有连接成分也就不成章法。国内对于这两个概念的研究比较著名的有:一个是以连淑能为代表的观点,他认为形合和意合这两个术语是句法的结合方式,两者的区别是句子的连接方式,另一种是以刘宓庆以及潘文国为代表,他们认为,这两个概念不仅对句法层面有所体现,还能在语篇层面上作为语言表达和组织的方式。另外,刘宓庆(2005)在《翻译美学导论》一书中提到,汉语具有模糊性的特点,因此可以用来展现语境之美,而英语则展现的是一种理性美。具体来说,在汉语中省略连词是一种规范,而在英语中则相反,与印欧语言不同,汉语没有复杂的句型变化,这也是为什么汉语的表达是由语义而不是词形变化决定的。无论是语素、词、短语、复合句、语段,其规律与其说是在显化语法,不如说是隐化语义。只要汉语在语义和逻辑上是有意义的,各语法单位就可以连接在一起,而无须顾及形式。

(二)特征与差异

英语之所以注重形合,是因为其具有包括词语形态变化、句法关系变化等这样的语法手段;而汉语在语言形式上因缺乏多样变化,而呈现出“意合对接”的基本特征。除了语法层面的差异,另一方面在文化层面,英语和中文因为有着很大的文化背景差异,对文字系统的形成造成了巨大影响。

1.语法层面

英语句型的构句方式是主谓结构,谓语动词是核心,通过连词、分词、关系词、介词及其他连接手段,将句子其他语法成分连接起来。英文中广泛使用代词,但中文往往可以省略,如:He and his wife 中的代词his 不能省略,但译成中文就可以说成是“他和妻子”,若翻译成“他和他的妻子”则略显生硬,有汉语欧化之嫌;英文造句连接词出现得很频繁,但汉语造句则十分少用或几乎不用。打个比方,连接词在英文句子中就如烤串的签子一般,没有这签子,自然也就串不起肉。

汉语意合句也不是那么讲究形式,而是从流水句开始,层层铺开,讲究叙事顺序,以求达意。接着上面的比喻来看,虽然汉语句子中没有签子,但也不影响人吃肉,还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即汉语会借助词语或分句来表示其中的逻辑关系,且往往藏于字里行间,因此无法如英语那般给读者提供某些句法层面上的提示,所以语法关系呈隐含性特征。

2.文化层面

形合与意合的差异,与英汉两个民族的文化也脱不了干系。英语是欧美国家的通用语,西方人尊崇个体思维及理性思维,在交际方面更倾向于直来直往,不拐弯抹角,这体现在句法上英文也必须用如关联词这样的显化符号连接,因此句子结构十分严谨;而中国的文化注重的是传神,东方人在与人交流时比较含蓄,有时考虑到听者的情感,会采用暗示的策略,这同样可以映射到句法层面上,中文的句子往往简洁明了,以意为主,按照空间、时间、因果关系等展开,会将想要表达的逻辑关系用意合的方式传达。

三、译本对比

为了研究中英文句子层面形合和意合的对比,本文选取了鲁迅《药》的两个译本,从接下来的几个例子中,探讨形合和意合体现在汉译英中的转换。

(一)重构句式

例一: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地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

杨译:After some fumbling under the pillow his wife produced a packet of silver dollars which she handed over.Old Shuan pocketed it nervously,patted his pocket twice,then lighting a paper lantern and blowing out the lamp went into the inner room.

莱译:Mother Hua fumbles around under the pillow,fishes out a bundle of money,and hands it to Big-bolt.He takes it,packs it into his "pocket with trembling hands,and then pats it a few times.He lights a large paper-shaded lantern,blows out the oil lamp,and walks toward the little room behind the shop.

华大妈将洋钱交与老栓,老栓装衣袋、点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等一系列活动,共有九个动作。原文只出现了“老栓”做主语一次,后面的动词前面即便不加代词“他”,以中文为母语的读者读来也会理解这里动作的真正发出者是老栓,而不是华大妈。杨译也只出了一次主语,但将“点灯笼”和“吹灯盏”处理为非谓语动词“lighting a paper lantern”和“blowing out the lamp”表示伴随,并用三个谓语动词连接,体现了层次上的形合特征,主次意味非常明显,形成了一种显性衔接,在汉语句子中只是次序先后不同,并无主要和次要之分;莱译中出现了一次主语后,将后面的两个半句拆分成了两个整句,受到语法制约,需要增补代词“He”两次做主语,并将这九个动作并列连动,一是让读者可以清晰理解内容,二是使译文语法结构完整。

例二: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

杨译:Absorbed in his walking,Old Shuan was startled when he saw the crossroad lying distinctly ahead of him.

莱译:Single-mindedly going his way,Big-bolt is suddenly startled as he catches sight of another road in the distance that starkly crosses the one he is walking on,forming a T-shaped intersection with it.

此句描绘了华老栓即将到达卖人血馒头的地方。这句话四个小句之间的内在联系非常紧密。“忽然吃了一惊,远远看见一条丁字街”是省略了隐形的因果关系词,汉语意合特征明显。杨宪益和莱尔在翻译时分别用“when”和“as”二词准确表达出了原文中的因果关系,即“when/as he saw the crossroad he was startled”。原文体现的是汉语中常用的语序法。

(二)化隐形连贯为显性连接

例三:——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杨译:Our Old Shuan was luckiest,and after him Third Uncle Xia.He pocketed the whole reward — twenty-five taels of bright silver — and didn’t have to spent a cent!

莱译:But if you wanna talk about people who did make out on the deal,Big-bolt here is number one on the lucky list.And right after him comes Third Master Xia.Without spending a single cooper,that one ended up pocketing a reward of twenty-five ounces.

此句是康大叔在众人面前大声嚷嚷的场景,一边说着小栓碰到了好运气,一边又唾骂夏四奶奶家的小儿子,活脱脱一个小市民形象。杨译采用了直译法,用最高级“luckiest”和“after him”这样的介词结构来表示“第一”“第二”;而莱译是用“But if”引导条件状语从句,意思是“如果要说……”其实是莱尔在这里揣摩了原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认为在中文语境下隐含了假设的逻辑关系,所以添加了“But if you wanna talk about people…”这半句来描述交易人血馒头的事。原文中康大叔说得也没头没尾,前面还在说夏四奶奶家儿子的衣服被红眼睛阿义拿去了,后边又说起了老栓,因此莱尔在这里的揣测是有道理的,译者主体性较强,也用形合法帮助读者厘清了其中的逻辑。

例四: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座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

杨译:Shortly after daybreak,Old Shuan’s wife brought four dishes and a bowl of rice to set before a new grave in the right section,and wailed before it.

莱译:Though the sun has not long been up,Mother Hua has already set out four plates of various foods and one bowl of rice before a burial mound to the right of the path.

华小栓吃了华老栓花大价钱买回来的人血馒头后,肺痨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最终还是死了。于是华大妈早早地就去墓前摆供桌。原文中的“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座新坟前面……”其实隐含了一种转折关系,虽然天还没亮多久,但是华大妈心系儿子,早就去坟前探望,表现了作为母亲的痛心与思念之情。在汉语句子中,若不显化关联词,也不会让读者产生阅读困难,而转换成英语时,隐化关联词显然是行不通的,需添加关联词,表明逻辑关系。杨译显然是忠实于原文的,顺句驱动,用并列谓语句串句,没有译出其中的隐含意思;莱译添加了关联词“Though”,也把原文中的“已”用“has already”体现在了译文中,将中文的意合句转化成了英文的形合句,使其符合英语语法逻辑,也让外国读者在阅读时体会到其中的感情。

(三)显化时态

例五: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

杨译:The breeze had long since dropped,and the dry grass stood stiff and straight as copper wires.

莱译:The gentle breeze has long since died down,and stalk by stalk the withered grass stands erect like so many copper wires.

原文中形容枯草,用到了“支支直立”和“有如铜丝”这样的四字格形式,且原文中出现的动词“停息”和“直立”本身并看不出时态。杨译体现了英文重形合的特点,将该句处理成了过去完成时,并两次用到了连接词“and”,并用“as”做连词,而原文中什么连接词都未使用;莱译则是处理成了现在完成时,显化时态,在英语形合手段中,形式外显是较有代表性的,以此反观汉语的词语、语句的粘合方式,往往大相径庭。

例六: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

杨译:The sun too had risen,lighting up the broad highway before him,which led straight home,and the worn tablet behind him at the crossroad with its faded gold inscription: “Ancient Pavilion.”

莱译:The sun comes out now,too.Before him it reveals a broad road that leads straight to his home;behind him it shines upon four faded gold characters marking the broken plaque at the intersection: OLD ★ ★ ★ PAVION ★ ★ ★ ROAD ★ ★ ★ INTER CTION.

这是华老栓拿到人血馒头后回家的场景。光读原文,其实时态语态是比较暧昧不清的,需要从上下文的逻辑中进行推理。杨译选择了过去时态,而莱译则理解为一般现在时。不仅是这句,全篇《药》的翻译中,杨宪益、戴乃迭与莱尔所采用的时态是不一样的。但无论是哪版译文,时态都可以很清楚地从动词的形式上看出来。原文这句中还包含了隐喻意义,因此有了“前面大道”“后面破匾”的对比,杨译中用“the sun”做主语,并适当调整了语序,将介词结构“before him”放到了后半部分,符合英语表达习惯;而莱译则是将“before”和“behind”放在了句首形成了对比,是加入了作者自己的感受,哀叹愚昧的人民。

四、结语

形合和意合是中英文两种语言在句法结构上最明显的区别,英语通过连接手段及时态变化,形成了语言的显性衔接,长句居多,以形寓意,结构清晰完整;汉语少使用连接手段,因为中文里并不存在很多的关系代词、关系副词、连接词,取而代之的是通过语序法、综合修辞法、紧缩句和四字格来形成隐形连贯,句子往往短小精悍,多以意役形,即人们常说的“意会”。当然,英语形合和汉语意合并不是绝对的,两者其实是辩证关系。英语中有少量的意合句,汉语中也有少量的形合句,英文中的意合表现在使用不同的表达来指代中心词,因为英语不喜重复,而译成中文就需要用重复名词来表述,这样既符合汉语表达,也使得句子形神俱在,比如《药》中有一句:“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原文中连续几个动作用“一面……一面……”重复,生动刻画了当时的场面,是汉语形合句式。

综上可以看出,无论是在英汉还是汉英翻译过程中,译者不能一味地将“汉语意合、英语形合”作为真经一般刻在脑中,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方面,在汉译英时,首先要进行句子间逻辑关系的分析,看是否需要调整语序,还要明确原作者的写作风格,考虑译入语国家的文化和思维方式,然后在翻译过程中适当增译主语、重构句式、显化层次、添加连接词、关系词等,如果有必要的话,也可以加入译者对文本深入理解后的译文,这样才能让国外读者对中国文化产生正确直观的了解,才能更好地促进中国文学作品的跨文化传播。另一方面,汉语存在形合句式,英语也存在意合句式,在特定语境下,也要做到特殊情况特殊分析,整合语义和形式,准确传达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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