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迪 [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石家庄 050024]
珍妮特·温特森是当代英国极具创造力的女作家,英国《独立报》曾评价她是这个时代最好也是最有争议性的作家之一。她的第一部小说《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以下简称《橘子》)于1985 年出版,同年获得惠特布莱德奖。该作品在1990 年被改编成电视剧,获得了英国电影电视艺术学会奖。《橘子》讲述了一个名叫珍妮特的少女在宗教和男权的双重压制下奋力追寻自我的故事。目前国内对于该小说的研究多集中在女性主义、后现代叙事、伦理学、同性恋主义、成长小说等方面,已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尤其针对温特森作品中独特的叙事方式,国内研究论文较多,但相较于国外学界对于温特森小说的多角度剖析,国内研究仍有有待提升的地方。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于1919 年发表散文《论恐惑》。该文在20 世纪70 年代引起西方学术界的关注,至今该散文引发的“恐惑”概念仍然是当代西方文学和文化理论界的研究热点。本文结合“恐惑”理论从内外叙事层次间界限的模糊以及叙述者结构上的双重化两方面解读《橘子》叙事上的恐惑。
温特森的小说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将嵌入的文本用在彼此之间。在《橘子》中,小说的外层由“我”——主人公珍妮特讲述自己的故事,内层则被置入各种奇幻故事,二者共同构成了一个虚实交替的世界。有学者认为,温特森在《橘子》中虚构的这些故事反映了女主人公的个人问题和个人观点。一方面,内层置入的奇幻故事是外层珍妮特故事的自我反射;另一方面,内层故事又是作者有意暴露自己虚构身份进入文本的叙事,是叙述者入侵叙事世界的行为。作者在该叙事中不断暴露文本信息,因此,外层叙事并不能包裹住内层叙事,不能给内层叙事提供一个“家”,使得内外叙事层次间二元对立的结构被破坏,叙述的界限被模糊。这种内外叙事层次间界限的模糊构成了小说的“恐惑”式叙事。
界限的模糊是“恐惑”理论的要点之一。在《论恐惑》一文中,弗洛伊德认为“恐惑”就是那种把人带回到很久以前熟悉和熟知的事情的惊恐感觉。当个体在过去遭遇的事物因种种原因压抑至潜意识中,而该事物以其他面目再次出现时,个体会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感。简言之,“恐惑”是熟悉中的不熟悉、去熟悉化后的再熟悉化、意识中的无意识,或者说恐惑感位于熟悉与陌生、有生命与无生命之间的模糊界线上。在《论恐惑》一文中,弗洛伊德从词源上考察了“恐惑”一词,显然证明了这一观点。“恐惑”一词源于德语词“unheimlich”,英语译为“uncanny”,显然与“heimlich”相反。然而,“heimlich”含有两种迥然不同的意思,一方面,它意味着某种熟悉的且令人惬意的事物,而另一方面则意味着某种隐藏的且见不得光的东西。“unheimlich”通常在习惯上只是用作“heimlich”的第一类意义的反义词。两个词的含义之间既相同又相反,形成了对立双方界限上的模糊。这种界限的模糊是引发恐惑现象的特征之一。因此,当人们模糊了小说的界限或熟悉与不熟悉的界限时,恐惑感就产生了。
《橘子》的框架叙事是女主人公珍妮特的成长历程,在小说的第二层,嵌入了寓言、亚瑟王传奇和童话,形成了一个嵌套式的叙事迷宫。然而,在这个叙事迷宫中,框架叙事并不是稳定不变的,它与内层叙事之间的界限总是被模糊。在周六举行的一次集会上,布道的主题是“完美”,布道者宣称完美是人堕落前的状态,完美就是毫无瑕疵。结合《圣经》中亚当与夏娃的故事,人堕落前的状态指的是人们还未被驱逐出伊甸园的时候,而堕落的原因,即被驱逐出伊甸园的原因,是夏娃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实,获得了智慧。按照布道者的意思,完美是夏娃尚未吃下禁果前的状态,是女性愚昧,仍以男性肋骨自居时的状态。珍妮特对于这次布道的反应是“就在那时候,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萌生了对神学的不同意见”。珍妮特深切意识到了父权制社会对于女性意识的压制,以及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弱势地位。然而在珍妮特的叙事层面上,作者并没有试图对主题进行揭示,而是虚构出一个“完美公主”的故事,用故事解释故事。内层叙事中完美公主的故事毫无疑问是主人公珍妮特自我挣扎的外化。它解构了传统意义上公主与王子的童话故事,以王子砍下公主的头作为结局,揭示了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独立意识的剥夺。因此,完美公主的故事的意义包裹了珍妮特故事本身,在叙事结构上,外层叙事与内层叙事之间包含与被包含的二元对立结构被破坏,内外层次间的界限被模糊。
在诸多内层故事中,温妮特的故事首次出现在“路得记”一章,其特殊之处在于,相较于其他只是部分反映主人公经历的虚构故事,它从整体上反映了珍妮特的故事。在外层叙事中,珍妮特自幼被一对虔诚的宗教信徒收养,养母性格强势,致力于将其培养为传教士,青少年时期与另一个女孩相恋,被她所在的教会发现,最终被赶出家门。而在内层叙事中,温妮特成为巫师的学徒和养女,因为与外来的男人相爱,而被巫师驱逐出城堡。这两个具有相当大的类似性的分层文本构成了“嵌套”式叙事。其文化原型,是欧洲贵族家族的纹章,如果一个纹章内镶嵌了另一个构图类似的纹章,就称为“嵌套”。然而,该小说以作者姓名重构人物名字的方式又赋予了该嵌套式叙事独特的意味,不仅仅只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
内层叙事的特殊之处还在于对于外层叙事内容和主题的提前揭露。小说中的男巫对应着珍妮特的养母,温妮特与男巫的关系也对应着珍妮特与养母的关系。甚至珍妮特所在的魔法世界也有着隐含的意思,它对应着宗教。因为温特森认为宗教是一种幻觉,就像魔法一样迷惑人。男巫将隐形的线缠在温妮特的纽扣上暗示着珍妮特与母亲之间的联系,也预示着珍妮特最终的回归。珍妮特在结尾也说:“她早已在我的纽扣上系了一根线,只要她高兴,就能牵绊住我。”温妮特对古城的渴望也暗示了小说自我追寻的主题。通过了解温妮特的故事,揭示了珍妮特故事的意义,内外叙事层次间二元对立的结构遭到了解构。
温妮特离开城堡后,从村民那里听说有一座遥远的古城,那里追求真理,没有背叛。在珍妮特故事中,养母与珍妮特关系的破裂也源自于一次次背叛。一次是母亲篡改了《简·爱》的结局,告诉珍妮特简嫁给了圣·约翰;一次是珍妮特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领养文件;最后一次背叛源于珍妮特的恋情被发现后,母亲烧毁了珍妮特的所有信件、卡片和私人笔记,由此她们的关系最终破裂。“教导的方式有千万种,但背叛永远是背叛,无论何时何地。她在后院烧掉的不只是那些纸张和文字。”“在她的头脑中,她依然是王后,但不再是我的王后。”外层叙事的主题再次在内层叙事中得到揭露。正如温妮特渴望到达一个没有背叛的地方,珍妮特也渴望着没有背叛的爱,无论是来自恋人还是母亲。温妮特迈向遥远的古城之旅也是珍妮特的自我追寻之旅。温妮特的故事成了珍妮特故事的自我反射。读者通过温妮特的故事意义完成对珍妮特故事的解读。内层叙事所讲的故事的意义包裹了外层叙事,颠倒了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使得小说的框架叙事呈现出“家之非家”的特殊性。在叙事层次上,内外叙事层次间的界限被模糊,构成了小说叙事上的恐惑。
《橘子》中内外叙事层次中叙述者的转变也引发了叙事上的恐惑。林登伯格认为,在叙述含有个人性质的事件时,作者仍保持着作为叙述者的距离将增加叙事上的恐惑效果,因为作者将自己置于了恐惑的内部和外部。作为一部半自传体小说,《橘子》中含有大量自传成分。在2014 年兰登出版社再版的《橘子》导言中,温特森也承认:“橘子是自传式的,因为我用自己的生活作为故事的基础。”因此,有理由认为温特森在这部“自传”中书写了自己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真实的成长经历。在外层叙事中,温特森采用第一人称视角,以珍妮特的眼睛观察周围的一切,或者说将过去的自己放入叙述中讲述一切。而在内层叙事中则采用了更为客观全知的第三人称视角叙事。小说中存在两种叙事声音,一种是写实性叙事,一种是自我反思性叙事,通过两种不同的叙事声音,暴露了小说的虚构本质。凯琳·卡特认为讲故事是一种媒介,《橘子》中年长的叙述者通过讲故事来实现她自己的净化仪式。这都承认了小说中的叙述者并不是同一个人,一个是沉浸于过去的叙述者,一个是保持现在自我的叙述者。温特森通过在内层叙事中保持一个现在的自我,一个叙述者,操控着叙事。因此叙述者将自己置于了叙事的内外层,既在内部也在外部,处在了一个中间模糊地带,这种结构上的双重化增加了小说叙事上的恐惑。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过去的自我还是现在的自我都是语言效果下的产物。
这种结构上的双重化,涉及恐惑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复影”。按照兰柯的说法,复影是人的心理需要的投射。他深入研究了复影同镜像、影子、守护神、灵魂信仰以及死亡恐惧之间的关联,指出复影最初是对自我毁灭进行抵御的保护措施。叙事经常表现出被试图压缩和构造的破坏性材料所推动,然而一旦叙事开始,它就有着增殖的威胁。叙事同时支持和威胁的基本稳定概念之一是叙述者的自主主体性。正如埃莱娜·西苏所言:“小说是死亡的一种分泌物,是非写实的期望。”因此在《橘子》 中,温特森保护式地在她个人的故事中分离她自己,分成可控的叙述者以及无助的主人公,以此躲避死亡的威胁。
同样,她在《橘子》中也为主人公创造出了多个复影,如童话故事中的公主、圣杯故事中的柏士浮骑士以及魔法世界的温妮特。实际上,这些人物都是隐藏在珍妮特心中的另一个自我。“事实上,嵌入的文本是珍妮特生活的一面镜子。”通过复影的存在,叙述者为珍妮特开辟了生存的文本空间,以此躲避死亡的威胁,这些威胁源自于宗教以及父权制社会对个体自我的压迫以及束缚。
在内层叙事中,匿名的“你”频繁地出现,好似叙述者在与被叙者进行对话。“你用粉笔画个圈,把自己围起来,以免受自然精灵的攻击,或诸如此类的侵害。”“因为不管你是想抵御自然精灵还是躲开某人的坏情绪,拥有个人空间总是金科玉律。”通过这样的叙事技巧,温特森成功地将自己的死亡塞给了读者。通过内层叙事的故事,个体流离的无意识与自身死亡的非家从人物转向叙述者,再转向读者,以达到治愈创伤的功能。作为一个拥有不幸童年经历的人,温特森必须通过文字将过去的一切写下来,在文字中找到救赎的方法。正如温特森在《我要快乐,不必正常》中曾经说过:“为了逃避温特森太太网目细密的故事,我必须有能力将自己的故事……我在写作中找到出路。”她在小说中将自己分化成两个部分,既是主人公又是叙述者,一方面沉浸于过去,一方面又脱离过去、从而达到了驱逐过去,获得救赎的效果,而这种叙事方式构成了小说叙事上的恐惑。
综上所述,小说《橘子》在叙事上存在恐惑特征。一方面,《橘子》在叙事上采用了嵌套的手法。外层由珍妮特讲述自己的故事,内层叙事由叙述者讲述了温妮特的故事,然而外层叙事并不能包裹住内层叙事,不能给内层叙事提供一个“家”。内外叙事层次间的界限被模糊,构成了小说叙事上的恐惑。另一方面,内外叙事层次中叙述者的转变也引发了叙事上的恐惑。通过这样的叙事方式,温特森保护式地在她个人的故事中分离她自己,分成可控的叙述者以及无助的主人公,以此驱逐过去,获得了自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