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八戒“散伙”心理论析

2023-02-07 18:46卞良君吴紫英
安康学院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高老庄沙僧八戒

卞良君,吴紫英

(湛江科技学院 文化传媒学院,广东 湛江 524084)

学界研究《西游记》中的猪八戒形象,多聚焦在他的好吃懒做、滑稽逗乐等方面,或者从色与性、美与丑的角度来解析,却很少对这个人物的“散伙”心理进行剖析。本文拟集中分析猪八戒多次提出“散伙”时的具体情境及其心理,从而使读者更加深入地了解猪八戒这个喜剧人物的内心世界以及猪八戒形象的丰富内涵。

一、猪八戒的“散伙”心理

猪八戒是取经故事中的一个喜剧角色,为读者带来了许多有趣的故事。而实际上,相比于唐僧、孙悟空、沙僧,猪八戒的形象最贴近人性,有着属于人的七情六欲,而且常常是出于本能的释放。据统计,猪八戒在取经途中总共九次提出“散伙”,分别 在第30 回、32 回、40 回、56 回、57 回、74 回、75回、81回、82回,集中反映了猪八戒对生理需求的焦虑、安全需求的考量、价值观念的取向等心理。

(一)生理需求的焦虑

生理需求,是衣、食、住、行等个人生存的基本需求。取经师徒四人中,唐僧慈悲温良,一路上教导徒弟们向善,是实际领导者和精神导师;孙悟空刚毅果敢,一路上保障师父及师弟们的生命安全,是降妖除魔的主将,也是取经队伍能够坚定前行的主心骨和精神支柱;沙和尚任劳任怨,不乏“正能量”,堪称“好队友”。至于猪八戒,则是里面最“现实”的一个角色。论本事他没有大师兄神通广大,论性情他不像沙僧一样老实憨厚,而是好吃懒做,贪财好色,除了“食色”也就没有什么追求了。特别是吃,在高老庄时“食肠却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够”①文章所引《西游记》原文出自吴承恩《西游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以致八戒被贬凡间以后的许多与之密切相关的故事也都与“食”联系在一起。例如,八戒转世错投胎,此生便与能吃贪睡的“猪”分不开了。他得名“八戒”,也与吃有关系:皈依佛门伊始,他告诉唐僧:“我受了菩萨戒行,断了五荤三厌,在我丈人家持斋把素,更不曾动荤。今日见了师父,我开了斋罢”。自然不被唐僧批准,反而给他取别名“唤为八戒”。所谓“八戒”就包括戒杀生,戒偷盗,戒淫,戒妄语,戒饮酒,戒着香华(即不戴花环,不涂香),戒坐卧高广大床,戒非时食(即过午不食)。特别是最后一条“戒非时食”,对于“以食为天”的猪八戒来说,简直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儿一样令人难以接受。过七绝山稀柿衕,当地百姓感激悟空、八戒替他们“斩怪除邪”,表示要“另开一条好路”送唐僧师徒西去。悟空则提议百姓“去办得两石米的干饭,再做些蒸饼馍馍来,等我那长嘴和尚吃饱了,变了大猪,拱开旧路,我师父骑在马上,我等扶持着,管情过去了”。八戒赶忙接话讲条件,声称自己身体会“变得大,肚肠越发大,须是吃得饱了,才好干事”,立刻“变做一个大猪”。“(悟空)命那些相送人等,快将干粮等物推攒一处,叫八戒受用。那呆子不分生熟,一涝食之,却上前拱路。”拱了两天,“正在饥饿之际,那许多人何止有七八石饭食,他也不论米饭、面饭,收积来一涝用之,饱餐一顿,却又上前拱路”,终于使得“千年稀柿今朝净,七绝胡同此日开”。

而事实上,八戒在取经路上更多时候是要忍饥挨饿的,像七绝山这样的优厚待遇只是特例。不仅如此,在“吃”的问题上,八戒还频遭误解,有时还貌似受到“委屈”。例如孙悟空被师父赶走后,化斋的任务就落在了八戒的肩上。一开始他的确想把“工作”干好,表示定要“钻冰取火寻斋至,压雪求油化饭来”。但在那“有狼虎无人烟的去处”,“撞着一个人家”化斋并不容易。于是他心里嘀咕:“当家才知柴米价,养子方晓父娘恩。”贪懒的本性促使他又不管不顾地“把头拱在草里”大睡了起来。而那边的唐僧、沙僧议论的却是八戒长时间不回可能是遇到了慷慨的施主,“在那里贪着吃斋”,“吃饱了才来哩”。待沙僧找到八戒,师父已经被妖怪捉走了。外边“二人雄纠纠的”打上妖怪门来救师父,里边师父却还念叨着:“悟能啊,不知你在那个村中逢了善友,贪着斋供!”如果说前一次埋怨对于八戒“无底线”地贪懒使性还算是轻的,那么后一次埋怨就真的冤枉八戒了。这里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细节:号称“贪吃”的猪八戒即使正在拼命救师父,也会被认为是在“贪着斋供”;而事实上,被大家贴上“贪吃”标签者竟是一个经常要忍饥挨饿的人。这就无怪乎过黄风岭时,八戒提出“我老猪也有些饿了,且到人家化些斋吃,有力气,好挑行李”,却被悟空劈头盖脸一顿责骂:“这个恋家鬼!你离了家几日,就生报怨!”八戒则辩解道:“哥啊,似不得你这喝风呵烟的人。我从跟了师父这几日,长忍半肚饥,你可晓得?”

尽管八戒九次提出“散伙”,其直接原因并无一次是饿肚子,但可以想见,生理上起码的需求时常得不到满足,八戒潜意识里自然会萌生并不断滋长打退堂鼓的“散伙”想法。更何况八戒在高老庄做女婿时,“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够”。这就难怪当初即将随唐僧、悟空走上漫漫取经路时,八戒还在郑重其事地嘱托丈人“好生看待”他的“浑家”,以便“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依旧“做女婿过活”。而事实上,只要身在取经路,用悟空挖苦八戒的话说,便是“还象在高老庄,倚懒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于是,高老庄“回炉做女婿”,过衣食无忧的温饱生活,便自然而然地成为八戒多次提出“散伙”时“心心不停,念念不住”的难以磨灭的情结。

(二)安全需求的考量

是否安全,或许是猪八戒对于这趟取经路程最大的考量之处。猪八戒九次提出“散伙”,至少有三次是因为敌方过于强大,强大到大师兄孙悟空都可能战胜不了,因此猪八戒颓唐沮丧,失去信心,提出了“散伙”。例如:

首先,在第32回,功曹化成樵子,告诉孙悟空平顶山的妖怪很厉害,悟空为了让师父派八戒打头阵,故意流泪相央。八戒看到大师兄都为难了,自然不想去送死,“连忙叫:‘沙和尚,歇下担子,拿出行李来,我两个分了罢!’”还教唆沙僧:“往流沙河还做妖怪,老猪往高老庄上盼盼浑家。把白马卖了,买口棺木,与师父送老,大家散火,还往西天去哩?”

其次,在第74回,太白金星特意前来报信说狮驼岭三个妖魔很厉害。猪八戒开始时还大大咧咧不以为然,声称:“我师兄一棍就打死一个,我一钯就筑死一个,我还有个师弟,他一降妖杖又打死一个。三个都打死,我师父就过去了,有何难哉!”可是在得知那三个妖魔“专在此吃人”的本事后,“战兢兢跑将转来,相近唐僧,且不回话,放下钯,在那里出恭”,口称:“唬出屎来了!如今也不消说,赶早儿各自顾命去罢”。

最后,在第75 回,孙悟空被妖精一口吞在肚中,师徒三人面对强大的妖精无计可施,八戒便又喊“沙和尚,你拿将行李来,我两个分了罢”。

猪八戒被贬下人间之前,作为“天蓬元帅”过得逍遥自在。被贬人间后,他先在福陵山吃人混日子,做一山之王,之后到高老庄安稳度日。这两个地点他都能靠自身的本领确保自己的安全和享乐;然而西天取经的道路却是危机四伏,困难重重。他深知,单凭自己的钉耙保护不了唐僧,唯有大师兄孙悟空才有足够的能力护持大家西天取经,同时也能够确保自己的安全,才放心上路。但他还是远远低估了那些妖怪的实力,一路上他屡屡不得不冒着危险去救师父。如第27 回八戒和沙僧与黄袍怪大战,被黄袍怪放过,两人的反应是“就如鬼门关上放回来一般”。八戒于是对取经路上的危险产生了担忧,担心自身的安全。因此八戒认为连大师兄都打不过妖怪,他自己肯定也打不过,与其丧命于妖怪的手中,不如早一点散伙,保全性命。

而事实上,取经之路对于猪八戒来说,就是一条无比危险的路。路上遇有什么障碍,一般都先由他来打探,而且时常是被大师兄逼迫或要挟着去的。例如第32回孙悟空捉弄八戒,想让他前去“巡山”。悟空先在师父面前“一场扭捏”,逗引师父允诺八戒、沙僧“凭你调度使用”,然后要八戒在“看师父”和“巡山”中二选一,却先将“看师父”的责任夸张到令人无法接受。小说中写道:“师父去出恭,你伺候;师父要走路,你扶持;师父要吃斋,你化斋。若他饿了些儿,你该打;黄了些儿脸皮,你该打;瘦了些儿形骸,你该打。”用以要挟八戒自己选择“巡山”。结果,八戒先是心里不平衡,消极怠工,一头钻进草丛睡大觉,回来扯谎企图蒙骗过关,被揭穿后不得不真的前去“巡山”,撞见银角大王和众小妖,果然寡不敌众被活捉。妖怪的打算竟是“把他且浸在后边净水池中,浸退了毛衣,使盐腌着,晒干了,等天阴下酒”。更让八戒不堪的是,像这样的遭遇,他竟然经历了很多次。他曾被火云洞红孩儿怪赚进洞里拿了,准备“吊得三五日,蒸熟了赏赐小妖,权为案酒”;也曾被黑水河妖捉去,准备把他与唐僧“囫囵蒸熟”,给妖精的二舅爷“暖寿”;还曾被狮驼洞狮、象、鹏三怪捉了,原准备“送在后边池塘里浸着,待浸退了毛,破开肚子,使盐腌了晒干,等天阴下酒”。幸亏悟空将其解救,不料旋即又与师兄、师弟一起被活捉(唐僧已被捉进洞里),捆绑着抬入铁笼。妖精备好了蒜泥盐醋,“着十个小妖轮流烧火”,只待一觉醒来,蒸熟了“空心受用”。尽管八戒有时还油嘴滑舌拿自己调侃,什么不希望被“剥皮”蒸,不想被翻着个蒸“夹生”了等等;但是不难体会,这种频繁出现的类似遭遇必然会不断地折磨着八戒的内心,使他经常担惊受怕,极度缺乏安全感。所以,他才多次心理防线崩塌,提出要“散伙”,认为“散伙”了,他就能回到高老庄踏踏实实地与自己心爱之人男耕女织,一起生活。只有这种生活方式,才能带给他十足的安全感。

(三)价值观念的取向

人生价值观是关于什么样的人生目的最值得去追求,人怎样生活才最有意义的观念。人生价值观推动并指引着一个人采取怎样的决定和行动。猪八戒的人生追求可以说很简单,没有什么宏大的志向或雄伟的目标,不外是《孟子》里的那句话:“食色,性也。”[1]八戒被发落凡间后的最大愿望,应该是安安稳稳地在高老庄过拥妻生子的美满生活。即使走上了取经路,他也一直惦记着回高老庄,而不是为了取得真经得到什么名号或者好处。“人生(价值观)的世俗性和取经事业的崇高性形成冲突,造成了猪八戒的悲剧命运”[2],以至于八戒多次想摆脱这一命运而不失时机地倡导“散伙”。

第40 回中孙悟空因为怪师父每每不听好言劝告,这回又被妖精一阵风摄去,“意懒心灰”,说出“兄弟们,我等自此就该散了”的气话。八戒则赶忙附和:“正是,趁早散了,各寻头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无穷无尽,几时能到得!”值得注意的是,以往及以后每当危难之际,总是猪八戒首倡“散伙”,都会被悟空或沙僧以不同方式阻止(悟空阻止的方式一般是“金箍棒吓”,沙僧的阻止方式自然是苦心劝说)。这次不同了,居然是身为取经队伍“顶梁柱”的孙悟空主动提出“散伙”,八戒自然视为绝无仅有的高老庄“回炉做女婿”的良机。这也是距离他“散伙”希望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只可惜大师兄紧接着便反悔了,并解释说自己是生师父的气冲口而出的,不算数,还紧盯着问八戒“你端的要怎的处”,弄得八戒很尴尬,也很紧张,毕竟“猴儿哥”是喜欢翻脸的,而一旦翻脸后果是很严重的,只好口不应心地改口说:“我才自失口乱说了几句,其实也不该散。”这一情节很富于喜剧性,主要在于“散伙”在孙悟空嘴里不过是随意一说,可猪八戒却十分认真地冲口回应了,大有被“套路”与“掉沟儿”的意味。

而事实上,八戒的认真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取经对于八戒来说,就是陪着唐僧去西天;还不得不“义务劳动”,把担子挑到最后;还要时常受大师兄的欺负和耍弄;战妖斗魔过程中第一个出来承受伤害,最后一个获救……。可以说八戒是妥妥的一个“冯唐白首,李广难封”的“倒霉蛋”;还不要说生性好吃的猪八戒,一路上都是化缘吃素,想要开开荤基本上没有机会。这样的人生遭际,慢说是“食色”八戒,就是一般世俗人恐怕也熬不下去,因为这种生活方式根本就不是八戒内心想要的。说到这里,是否就可以基本上理解八戒动辄提出“散伙”回高老庄的心理原因了呢?

二、猪八戒“散伙”心理描述的文学价值

所谓文学价值,主要应该包括思想价值、美学价值以及娱乐价值。猪八戒“散伙”心理描述的文学价值,即体现在:引人深思,影响读者的思想;以其生动的喜剧性提高读者的审美品位;以其突出的滑稽幽默愉悦读者。

(一)思想价值

文学作品可以改变人的思想,优秀的文学作品更可以“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3]。猪八戒原本“不是一个高不可攀的英雄,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4],是一个“放大了的普通世俗之人”[5]的形象。这个形象最具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因此这个人物在读者方面所引起的思想上的触动也必然是积极因素与消极因素交织在一起的。

积极因素方面,一是八戒为人尽管有时会编谎骗人,耍点小聪明,但还是相对真诚直白,不怎么有城府和心机。他每次提出“散伙”,不能不说的确是心里所想;而每次提出“散伙”结果都等于白说,都是取经队伍“一场场酸甜苦辣”,“斗罢艰险又出发”,八戒也都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扛起钉耙,挑着担子,继续与师父、师兄弟同行。为人如此,倒也坦荡。二是八戒也算得上是一个有“家”观念之人。别忘了,取经队伍中八戒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他好歹也是个有(或曾经有)“家”的人。这就难怪他每次提出“散伙”,想的就是回高老庄,与“浑家”高翠兰一心一意过日子。虽然理论上既然皈依了佛门,八戒与高翠兰早已断了“尘缘”,加之他一路上“桃色事件”不断;但不可否认的是,只有高翠兰才是他心中最牵挂的人。为人如此,倒也难得。三是还有这样的可能,即作者吴承恩借助猪八戒多次提出“散伙”,是要寄托自己的某种愿望,比如想表明自己希望摆脱当时社会科场的黑暗。因为取经队伍对于猪八戒来说,就是某种不自由,所以他一直说要“散伙”回高老庄;而科场对于吴承恩来说,就是他屡战屡败(终其一生只举为岁贡生)不堪回首的角逐场,难怪他后来辞去长兴县丞,回家终老,毅然决然地与沉迷于封建科场、官场追名逐利的“禄蠹”们“散伙”。

当然,事物都是两面的,猪八戒之“散伙”最大的消极方面,毋庸讳言,是不利于团队的取经大业,甚至有时是致命的。这时候的猪八戒简直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猪队友”。例如第30 回,八戒、沙僧斗魔不利,八戒照例“开溜”,沙僧被擒;唐僧被黄袍怪在宝象国国王面前变为猛虎;白龙马变成宫娥行刺,反被那怪打伤。值此最危难的关头,八戒竟又要“散伙”,让白龙马自己“挣下海去”,然后“把行李等老猪挑去高老庄上,回炉做女婿去呀”,“不趁此散火,还等什么”。情急之际,逼得白龙马口吐人言,要八戒“千万休生懒惰”,建议他“上花果山,请大师兄孙行者来”救难。八戒因此前悟空棒杀白骨夫人,他“撺掇师父念‘紧箍儿咒’”,以致师父将悟空“赶逐回去”,认定悟空与自己“有些不睦”,害怕被悟空“哭丧棒”招呼,因此不敢去见悟空。虽然最终八戒还是硬着头皮凭着小聪明请了孙悟空下山,解除了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但假如八戒不去花果山而回高老庄了,取经队伍岂不是真的“散伙”了?八戒临走前扔给白龙马的最后一番话就是:“我这一去,果然行者肯来,我就与他一路来了;他若不来,你却也不要望我,我也不来了。”由此可见,从“团队”“事业”大局来看,猪八戒无疑又是一个比较负面的形象,在他与其他团队成员(包括白龙马)鲜明的对比中,读者很自然地意识到了孰是孰非,从而培养了读者价值判断的能力,此即文学的思想教化作用。

(二)美学价值

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说,西天取经之路必须是艰难曲折的,否则便不能很好地塑造人物,也不可能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西游记》中导致取经艰难的因素,一方面固然主要在于外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各路妖魔的不断干扰和破坏,另一方面取经队伍中也需要一个“不和谐”“不稳定”的角色时不时地出来“搅扰”一下局面,以使取经故事显得更加曲折或有趣。这个角色就由猪八戒来担任了。

经常提出“散伙”的猪八戒,在整个取经团队中的地位处于中等,不是神通最广大的干将,也不是有领导资格的关键人物,但也不是最乖最听话的。他是取经队伍里面缺点多过优点,经常遭人耍弄或不屑的人物,因此也是基本上没有多少话语权的人物。只有八戒这样的人物才是最适合把“散伙”挂在嘴边的,因为这样的人物提出“散伙”,基本上也没人听从,反而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弄不好就会遭到大师兄的“金箍棒吓”。于是,人物的喜剧性便呼之欲出了。

鲁迅先生说过:“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6]但不同的喜剧“撕破”后给人的情绪反应是有所不同的。大大咧咧地屡次在团队中倡导“散伙”的猪八戒,其身上的喜剧因素被“撕破”后,所给人的并非是诸如厌恶、恐惧、烦恼等消极的情绪反应,而是由于“散伙”行为、心理的不协调和矛盾所导致的滑稽、幽默。例如第76-77 回,孙悟空被青毛狮子怪吞下肚里,八戒从草丛里溜回来报信,然后也不管“吓到在地”“十分痛苦”的师父,“却叫:‘沙和尚,你拿将行李来,我两个分了罢。’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开了,各人散火。你往流沙河,还去吃人;我往高老庄,看看我浑家。将白马卖了,与师父买个寿器送终。’长老气呼呼的,闻得此言,叫皇天,放声大哭”。待悟空脱险回来,“远远地看见唐僧睡在地下打滚痛哭,猪八戒与沙僧解了包袱,将行李搭分儿,在那里分哩”。沙僧听见大师兄回来,“报怨八戒道:‘你是个棺材座子,专一害人!师兄不曾死,你却说他死了,在这里干这个勾当!……’八戒道:‘我分明看见他被妖精一口呑了。想是日辰不好,那猴子来显魂哩。’行者到跟前,一把挝住八戒脸,一个巴掌打了个踉跄,道:‘夯货!我显什么魂?’呆子侮着脸道:‘哥哥,你实是那怪吃了,你、你怎么又活了?’……行者轮拳打着八戒骂道:‘这个馕糠的呆子,十分懈怠,甚不成人!’”。仿佛是一出在街头上演的“活报剧”,用漫画式夸张的笔法让不失时机嚷嚷“散伙”的猪八戒当场出丑。那来自大师兄的掌掴和拳头以及沙僧的埋怨和诅咒,刚好“撕破”并展示了八戒与取经团队不相协调甚至矛盾的“无价值”的“散伙”心理,使人在笑声中获得人生启迪和艺术享受。

(三)娱乐价值

在作者的笔下,猪八戒在取经队伍中是专门供其他人调侃和娱乐的对象,以此调节气氛和丰富故事情节。这可能与作者“摄取了早期戏剧的优点”[7]有关。猪八戒多次提出“散伙”,使整个取经故事曲折有致,也增添了故事的趣味性和娱乐性。

一方面,正如多数读者所关注到的,在整个取经路上,唐僧师徒几乎每天都与妖精们发生各种场景的斗智斗勇,而这也确实是《西游记》这部小说所主要描述的情节内容,小说的娱乐性也更多地来自它们。然而作为一部“很有趣的滑稽小说”[8],《西游记》仅仅以降魔除妖来增添故事的趣味性和娱乐性,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就需要取经团队里时不时地“内部发酵”一番,出现一些“不和谐”“不安定”因素,却又不能从根本上扰乱取经大局。猪八戒在取经队伍中,“代表着离心力和惰性”[9],于是猪八戒的时常提出“散伙”便成了颇具喜剧性的“不和谐”“不安定”因素。这也是因为,倘若取经过程中团队始终保持着和谐团结的关系和气氛,就会让读者感觉有虚假的味道:既然是一个由若干“社会人”组合而成的临时团队,其内部原本就不可能始终保持和谐,所谓“除了沙漠,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10]。而打破和谐的这个角色的最好人选便是猪八戒。一则因为八戒长得肥头大耳,自私好色,却又天生蠢笨憨直,周身上下、彻里彻外充满喜感;二则因为猪八戒在取经团队中的个人威信及话语权都相对较弱,即便他把“散伙”挂在嘴边,除了必然在师父、师兄弟面前不讨好甚至付出挨打挨骂的代价以外,基本上左右不了取经大势,却又给整个故事平添了许多趣味性和娱乐性,时不时地令读者解颐一笑或者拍案叫绝,何乐而不为呢?

我们仍以第76-77回为例。八戒又一次提出“散伙”,其身边人的直接反应是,唐僧气得“叫皇天,放声大哭”,甚至“睡在地下打滚痛哭”;沙僧这回却也被“忽悠瘸了”,竟然跟八戒一起“解了包袱,将行李搭分儿,在那里分”(沙僧参与分行李实施“散伙”,这是全书中唯一的一次)。当然,八戒发起的这一轮“散伙”风波照例不能得逞,他自己却又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被大师兄掌掴和拳击,还被师兄、师弟“夯货”“馕糠”“棺材座子”地骂了个狗血喷头。八戒“散伙”回高老庄“看浑家”的热切希望与挨骂遭打的最终结果,反差实在太大了,其间所造成的滑稽、幽默,自然会使读者忍俊不禁。

三、结语

事实上,《西游记》中猪八戒多次提出“散伙”,其心理常人亦可理解:在自己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得不到应有的保障,个人价值取向不被重视时,任何人都容易把“散伙”(或曰放弃)憋在心里,情急之际就会冲口而出。这也让我们审视自己,是否有勇气、有能力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保持定力,排除干扰,顾全大局,坚定向前,真正做到“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当然,如前所述,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看,《西游记》中对猪八戒“散伙”心理的描述有其独特的思想、美学及娱乐方面的价值,值得我们继续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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