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东
(玉溪师范学院 文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朱权①朱权(1378—1448)号大明奇士、涵虚子、丹丘先生,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受封于大宁(今辽宁宁城一带)谥献,世称宁献王。朱权学识渊博,著述颇丰,经史子集均涉及。在其著作《太和正音谱》中将戏剧分为“十二科”,其中第一科为“神仙道化”科,第二科为“隐居乐道”②《太和正音谱》中对杂剧进行了自觉和清晰的分类,即著名的杂剧十二科:一曰神仙道化;二曰隐居乐道;三曰披袍秉笏;四曰忠臣烈士;五曰孝义廉节;六曰叱奸骂谗;七曰逐臣孤子;八曰钹刀赶棒;九曰风花雪月;十曰悲欢离合;十一曰烟花粉黛;十二曰神头鬼面。,学界常把第一、第二合在一起讨论,因此第二科“隐居乐道”常被忽略,目前并无文章对隐居乐道剧进行专门论述,仅有一些学者的文章零星透露出对隐居乐道剧的一些认识。如:詹石窗《元代道教戏剧的象征性》将隐居乐道剧与神仙道化剧归为同一类型,认为隐居乐道剧中的主人公放弃功名利禄、红尘爱欲的行为所体现的精神与神仙道化剧一致③詹石窗.元代道教戏剧的象征性[J].中国典籍与文化.1994(1):21-27.。高鹰《元杂剧的故事模式研究——以〈元曲选〉为例》一文认为隐居乐道剧“是一种更富有文人情怀的变化,相比正统神道剧来说略欠缺矛盾冲突,人物间的对抗应更少。主人公出场就具备了初步的慧根,显出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滋味,从美学上来看与神道剧所追求的精神自在的旨趣是一致的”④高鹰.元杂剧的故事模式研究——以《元曲选》为例[D].上海:复旦大学,2013:21.,高鹰从戏剧模式的角度,把隐居乐道剧看作神仙道化剧的一个分支。詹石窗和高鹰的观点都透过隐居乐道剧与神仙道化剧带给我们的表面观感而触碰到二者内在的一致性,但仅仅论述二者的一致性是不够的,它忽略了元代隐居乐道剧作为一种独立的戏剧类型,有着不同于元代神仙道化剧的特殊内涵:由于隐居乐道剧中主人公的身份既是道士又是儒生,所以剧作所体现出的道教教义融入了儒家的入世思想,展现了士人阶层对于政治理想和人生理想的追求,马致远的《西华山陈抟高卧》作为隐居乐道剧的典范之作,代表了这一戏剧类型的特征①马致远(1250—1321),号东篱,大都(今北京)人,元曲家,在戏剧创作尤其是神仙道化剧和隐居乐道剧的创作上成就巨大,是元代神仙道化剧的奠基者,被称为万花丛中马神仙。。
《西华山陈抟高卧》是马致远的经典作品,也是元代仅存的两部隐居乐道剧之一,另一部是宫天挺的《严子陵垂钓七里滩》。《西华山陈抟高卧》有元刊本、明刊本两种版本,元刊本题目为《泰华山陈抟高卧》,明刊本题目为《西华山陈抟高卧》,二者情节大致相同,但曲文有所差别②本文所引曲辞,以徐沁君编校《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为准,文中不一一出注。。剧作围绕陈抟与宋统治者的交往展开,第一折叙述陈抟见天下动荡,生灵涂炭,下山寻访明君,得遇赵匡胤,借算命对其进行指点。第二折叙述赵匡胤称帝之后遣使者征召陈抟为官,被陈抟拒绝。第三折敷演赵匡胤请陈抟入朝,向其咨询治国及修身之事。第四折敷演郑恩遣美女试探陈抟,被陈抟以机智幽默化解。
关于陈抟其人其事,典籍颇多记载③据《宋史·陈抟传》《道藏·历世真仙体道通鉴》《道藏辑要·玉诠》《宋元学案》等史料,可以大致勾勒其主要事迹与思想。,陈抟生活于战乱频仍的唐末五代宋初,个人举业失意,遂由儒入道,寄身方外,但陈抟与宋初统治者交往颇深,杯酒释兵权、征伐河东,乃至选择皇位继承人等历史事件都与陈抟相关。修道之人的故事本就因其与现实社会的隔远而具有某种神秘感,又由于陈抟本人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中的崇高地位,因此他与宋朝统治者的交往充满了浓烈的传奇色彩,是绝佳的戏剧题材。
“身国共治”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思想,指的是将“修身”作为“治国”的出发点,将“治国”作为“修身”的终极目标,最终达到二者的双重实现。马致远《西华山陈抟高卧》将陈抟与宋代统治者交往的故事加以演绎,剧中渴望建功立业和向往生命自由两个主题交替出现,这是身国共治理念在戏剧中较早的体现。《西华山陈抟高卧》第二折第二支【牧羊关】曲是全剧总纲,对身国共治的主旨进行了概括:
也不是九转火里烧丹药,三足鼎里炼水银,若会的《参同契》便是真人。教虽没千言,道不离一身。你寸心休劳苦,四体省殷勤。散诞是长生法,清闲真道本。
使臣向陈抟咨询长生之术,陈抟给出的意见是摒弃外丹之法,参悟《周易参同契》,在形体和心性上都摆脱外物束缚而获得生命的自由。这一情节当是根据宰相宋琪④宋琪(917—996)字俶宝,幽州蓟县(今北京大兴区)人,北宋宰相。向陈抟咨询神仙之道这一真实的历史事件改编而来,据《宋史·陈抟传》记载,太平兴国九年(984),宋太宗召陈抟入朝,宰相宋琪曾向陈抟问修炼之道,陈抟对曰:
抟山野之人,于时无用,亦不知神仙黄白之事,吐纳养生之理,非有方术可传。假令白日冲天,亦何益于世?今圣上龙颜秀异,有天人之表,博达古今,深究治乱,真有道仁圣之主也。正君臣协心同德,兴化致治之秋,勤行修炼,无出于此。⑤(元)脱脱、阿鲁图.宋史·陈抟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4:1341.
据《宋史》记载,陈抟对统治者关心神仙之道颇不以为然,认为对于统治者而言,君臣协心同德治理好国家,便是修炼之道。马致远卒于脱脱主编《宋史》之前,《西华山陈抟高卧》中使臣询问神仙之术这一情节当是根据当时传闻加上他自己的杜撰而成,戏剧中马致远让陈抟很痛快的对使臣传授了长生之法,这表明在马致远的观念里出仕与修道是不相冲突的,在这一理念之下,《西华山陈抟高卧》具体描绘了元代士人政治理想与人生追求。
马致远《西华山陈抟高卧》第一折叙述陈抟隐居太华山,见中原王气,知真命天子将出,故下山卖卦寻访,恰逢赵匡胤与郑恩前来买卦,陈抟趁机指出赵匡胤为真龙,并建议其建都汴梁。这则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近人丁传靖所编《宋人轶事汇编》“太祖”条下云:“初,兵纷时,太祖之母挑太祖、太宗于篮以避乱。陈抟遇之,吟曰:莫道当今无天子,都将天子上担挑。”马致远戏剧中故事与丁氏所辑的故事是同一事件,但其中又有不同,正是这点不同,反映了文人士大夫的心理。在《宋人轶事汇编》所记载的故事中,陈抟偶遇尚在襁褓中的宋太祖,预言其将来必为真龙天子,而《西华山陈抟高卧》则将陈抟与宋太祖的偶遇改为陈抟刻意寻访,并且对建都之事提出建议。就故事的传奇性而言,前者更为浓烈,更适合于场上演出,后者则略显平淡,然而对于作为文人士大夫的马致远而言,故事的传奇性并不是第一位的,他的目的是通过这样一部剧作反映自己作为儒家文人士大夫的政治理想与人生期望,那么文人士大夫主动寻访明君则更能表达这一主题。
此外,戏剧的曲辞也充分地展现了这一点,第一折陈抟上场唱【仙吕·点绛唇】【混江龙】【油葫芦】三支曲子,铺叙自己精通《周易》,不但能够定死知生,而且对天下形势了然于胸,接下来赵匡胤与郑恩上场,陈抟唱【醉中天】曲:
我等您呵似投吴文整,寻您呵似觅吕先生。交我空踏子断麻鞋神倦整,您君臣每元来在这答儿相随定。这五代史里胡厮杀不曾住程,休则管埋名隐姓,却交谁救那苦厌厌天下生灵。
这段曲辞将自己与赵匡胤的相遇与历史上几次著名的君臣遇合相提并论,并且表达了自己对赵匡胤的期望,俨然以帝王师自居,据《宋史·陈抟传》记载,可以看出陈抟还是颇有政治见识,蒙文通引邵伯温之评价曰:
希夷始有大志,种放言其有皇帝王霸之学,皆足见其识量之奇伟,非徒枯槁山林者也。观其流风所被,甑陶群杰,更足验也。①蒙文通.校理陈景元《老子注》《庄子注》叙录之附论陈碧虚与陈抟学派[M]//蒙文通文集:第6 卷,成都:巴蜀书社,2001:717.
陈抟的这种身在山林、心忧庙堂的情怀,识量奇伟、指点江山的气魄与风度,正是马致远作为文人士大夫以帝王师自许、渴望遇合明君的心理映射。第二折陈抟一上场即唱【南吕·一枝花】曲:
我往常读书求进身,学剑随时混。读书匡社稷,学剑定乾坤。豪气凌云,心志如伊尹。本待交六合入并吞,伐天下不义诸侯,救数百载生灵万民。
遇合明君,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是古代知识分子的最重要的人生追求,儒释道三家此消彼长,促成这些变化的心理动因也因时代的不同、个人际遇的不同而不同,然而儒家的政治情怀始终是文人士大夫的心结。
在表达渴望君臣遇合的政治理想之时,《西华山陈抟高卧》又时时流露出畏祸思退的情绪,具体表现为在涉及历史内容时又经常是虚无态度,在对英雄人物悲剧命运的慨叹中消解入世的意义,以世事的无常解构历史。《陈抟高卧》第二折陈抟在熟睡中被使臣惊醒,唱【牧羊关】曲:
我恰游仙阙,谒帝阍,猛惊得我跨黄鹤飞下天门。你挥的玉麈特迟,打的金钟畅紧。又不是纸窗明觉晓,布被暖知春。惊的梦庄周蝶飞去,尚古自炊黄粱锅未滚。
在这段曲辞中,使臣奉赵匡胤之命请陈抟出山为官,而陈抟正在高卧酣睡,这里的酣睡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睡觉,而是与出仕相对的归隐。在此马致远用了“庄周梦蝶”“黄粱一梦”两个典故来表达功名的虚幻,而在第三折陈抟拒绝出仕所唱的【滚绣球】中,则用了“云阳刑市”的典故来表达险恶的政治环境对生命的伤害:
四百贯,四百石,一品官,二品职,子落的故纸上两行史记,虽然重裀卧列鼎而食。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礼,呀!便是死无那葬身之地,敢向那云阳市血染朝衣。本居林下绝名利,贫道呵自不合刚下山来惹是非,不如归去来兮。
“云阳刑市”典出秦宰相李斯之事,李斯故事在文学史上以各种形式被抒写,李白《行路难》“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①(清)王琦.全唐诗·卷六四七·李太白全集[Z].北京:中华书局,1960:1684.,唐代胡曾《咏史诗》“上蔡东门狡兔肥,李斯何事忘南归。功成不解谋身退,直待云阳血染衣”②(清)彭定求.全唐诗·卷六四七[Z].北京:中华书局,1960:7430.,皆用李斯典故。虽然诗作由于作者胸怀气度不同而呈现不同风格,但是在慨叹李斯的悲剧下场,同时用以自警这一点上基本一致。古代文人士大夫所处的社会政治环境是十分复杂和险恶的,历史上位高权重的政治人物的悲惨下场令人惊心,这使得他们在渴望施展政治抱负,解生民于倒悬的同时不得不为自身性命能否得到保全而忧心,因此诸如李斯、韩信之类历史人物的故事常常被反复吟诵,作者一般在寄予同情之际用以自警。相对于前代诗作,马致远这支【滚绣球】写得更加直白,触目惊心,对比“便是死无那葬身之地,敢向那云阳市血染朝衣”的血淋淋的政治生涯,隐居修道才是全身保命的唯一途径。在波谲云诡的历史风浪中,不但个人生命不能保全,看似永恒的政治功业亦属虚无,不值得执着,第二折【牧羊关】:
既然海岳归明主,敢放这巢由作外臣,谁望您那千年吊高塚麒麟。谁待老年攀蟾,子待闲身卧云。试看蓬莱寻药客,商岭采芝人,天下已归汉,天下犹避秦。
曲辞直接用唐李频《过四皓庙》诗句。李诗云:“东西南北人,高迹自相亲。天下已归汉,山中犹避秦。龙楼曾作客,鹤氅不为臣。独有千年后,青青庙木春。”③(清)彭定求.全唐诗·卷五八八[Z].北京:中华书局,1960:6825-6826.此诗所咏对象是商山四皓之庙,商山四皓指的是秦末汉初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和夏黄公四位秦博士,后隐居商山(今陕西丹凤县境内),出山时皆眉皓发白,故称“商山四皓”。刘邦曾数次请他们出山而被拒,后向刘邦讽谏不可废太子刘盈,成为太子刘盈上宾,于刘盈即位后再次归隐。李频这首诗主要是抒发对四位隐士高风亮节及其政治事迹的景仰之情,其中“天下已归汉,山中犹避秦”是指他们的隐居状态,然而却隐约透露出作者的历史情怀,历史风云变幻莫测,再伟大的功业都会成为过眼烟云,甚至在深山之中尚未引起丝毫波澜就已消散,甚至不如隐士庙前的树木长久,这种虚无态度是渴望遇合明君的政治理想破灭后产生的一种心态:放弃建功立业的机会,不过是因为没有机会,甘老林泉,常常只是因为上天无梯,洒脱与旷达,只不过是不甘与无奈的体面表达。
既然仕途险恶,为官常有性命之忧,历史功业亦如镜花水月般不能长久,因此不如将注意力投向生命本身,《西华山陈抟高卧》在道教修炼方法的描写中融入了儒家士人对生命自由的追求。剧作第二折主要情节是赵匡胤登基之后派郑恩请陈抟下山,陈抟不愿为官,只随郑恩下山复命,在这一折中,马致远通过陈抟对下山的抗拒表达了对生命本身的期许,这一点在第一折【金盏儿】曲中就已经有所透露:
投至我石枕上梦魂清,布袍底白云生。我但睡呵一年半年没干净,子看你那朝台暮省干功名。我睡呵黑甜甜倒身如酒醉,喝喽喽的酣睡似雷鸣。谁理会的五更朝马动,三更晓鸡声。
在政治上希望遇合明君,为帝王之师,而对于自身的期许,不是紫绶金章,重裀列鼎,而是爱其身、全其性,得身体与精神之双重自由。这一思想的逻辑起点可追溯至庄子的逍遥之心与濠梁之乐,甚至可溯至老子的“贵大患若身”①(清)魏源.老子本义[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34.,但同时,这与儒家传统也并不相违背,《论语·先进》曾皙曰: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詠而归。②(清)刘宝楠.论语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90:474.
孔子对曾皙的志向表达了认同,并发出“吾与点也”的慨叹,“春服舞雩”这一充满诗意的场景更成为后代文人士大夫表达人生期许的典型意象。在这一层面上,儒家与道家同时表达了对政治的疏离,对身体与精神自由的向往,二者在此达到了最深刻的相互理解。道家审美崇尚“自然”,所谓自然即本来如此,不假人为,老子、庄子、郭象等皆对此有充分阐述,此无为之自然与自然界亦有密不可分之关系,自然无为的审美理想在很多时候总是以自然景物的描写展现出来,“高山流水”“野草闲花”,常是文人士大夫情志寄托的所在。除了自然景物傍身,文士的生活与修道之人一样,亦少不了“三玄”的加持,第三折【煞尾】:
俺那云间太华烟霞细,鼎内还丹日月迟,山上高眠梦寐希,殿下朝元剑佩齐,玉阙仙阶我曾履,王母蟠桃我曾吃,欲醉不醉酒数杯,上天下天鹤一只,有客相逢问浮世,无事登临叹落晖,危坐谈玄讲《道德》,静室焚香诵《秋水》,滴露研朱点《周易》,散诞逍遥不拘系。赴召离山到朝里,怏及陈抟受宣敕,送上都堂入八位,掌管台衡总百揆,御史台纲索省会,六部里当该各详细,穰穰垓垓没伶俐,是是非非没尽期,好交我战战兢兢睡不美。
除了“俺那云间太华烟霞细,鼎内还丹日月迟,山上高眠梦寐希,殿下朝元剑佩齐,玉阙仙阶我曾履,王母蟠桃我曾吃,欲醉不醉酒数杯,上天下天鹤一只”这样有明显道教意味的描写,曲子下半支“有客相逢问浮世,无事登临叹落晖,危坐谈玄讲《道德》,静室焚香诵《秋水》,滴露研朱点《周易》,散诞逍遥不拘系”,则颇像是对文人士大夫在建功立业之外所渴望的闲适生活的生动描绘。
在描述具体修炼法门时,《西华山陈抟高卧》不是如神仙道化剧那样着重于敷演修炼步骤,而是侧重对自身生命状态的描绘,更多地体现出一种儒家趣味,如剧作对陈抟的“睡功”的敷演就是如此。剧中有数支曲子涉及“睡功”:第二折【隔尾】【牧羊关】【哭皇天】,第三折【倘秀才】【滚绣球】【三煞】【煞尾】,第四折【双调·新水令】【驻马听】【搅筝琶】,陈抟在面对功名与美色的诱惑之时,都以自己贪睡为名坚拒。这里所指的“睡”,即最为人所熟知的“睡功”,又称“陈抟睡”。
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中记录了陈抟向衣冠子金砺讲述“世俗之睡”与“至人之睡”的区别:
不意子繁琐若是也,与起居寝处尚不能识,欲脱离生死跃出轮回,难矣。今饱食逸居,汲汲惟患衣食之不丰,饥而食,倦而卧,鼾声闻于四远,一夕则辄数觉者,名利声色汩其神识,酒醴膏膻昏其心,此世俗之睡也。若至人之睡,留藏金息,饮纳玉液,金门牢而不可开,士户闭而不可启,苍龙守乎青宫,素虎伏于西室,真气运转于丹池,神水循环乎五内,呼甲丁以直其时,召百灵以卫其室,然后吾神出于九宫,恣游青碧,履虚如履实,升上若就下,冉冉与祥风遨游,飘飘共闲云出没。坐至昆仑紫府,遍履福地洞天,咀日月之精华,玩烟霞之绝景,访真人论方外之理,期仙子为异域之游,看沧海以成尘,指阴阳而舒啸,兴欲返则足蹑清风,身浮落景。故其睡也,不知岁月之迁移,安愁陵谷之改变。③(元)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M]//道藏:第5 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370.
根据陈抟的阐述可知,这种“至人之睡”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睡觉,而是一种内丹修炼方法。据传,陈抟在科举不中之后即到武当山九室岩隐居,“服气辟谷,以恬默自处”,长达二十余年,期间曾到四川邛州天庆观随何昌一学得此“睡功”,后至华山白云观为道,常闭门独卧,累月不起。马致远在《陈抟高卧》中用大量艺术化的手法反复描述此功,但并不如神仙道化剧那样以展示学问道术为目的,马致远笔下的“睡”具有丰富的艺术内涵,展现对了儒家士人对于人生状态的期许。
首先,“睡”象征肉体自由。将隐居修道的身体自在与为官做宰所造成的肉体拘牵形成对比,第二折【哭皇天】:
酒醉汉难朝觐,睡魔王怎做宰臣?穿着底紫罗袍便似酒布袋,秉着白象笏似睡馄饨。若做官后每日家行眠立盹,休休,枉笑煞凌烟阁上人。早是疏慵愚钝,更孤陋寡闻。
此曲以想象之辞描述自己做官后仍然酒醉嗜睡的样子,极具夸张意味地塑造了一个酒醉汉、睡魔王的形象,幽默诙谐,如在眼前。再如第四折【新水令】:
半生不识晓来霜,把五更寒打在老夫头上。您满朝朱紫贵,怎如我一枕黑甜乡。揭起俺那翠巍巍太华山光,那一幅绣帷帐。
以朝臣待漏五更寒的辛苦与自己睡到自然醒的惬意相对比,读之令人顿生归隐之意,又以太华山喻锦绣帷帐,将环境描绘得壮丽雄阔,衬托得睡卧之人境界高远、格局阔大。除了这两支曲子,第三折【滚绣球】“贫道穿的蔀落衣,吃的是藜藿食。睡时节幕天席地,喝喽喽鼻息如雷,二三年,唤不起,若在省部里敢每日画不着卯历。子有句话对圣主先题:贫道子得身闲心上全无事,除睡人间总不知。交人道贴眼铺眉”,第四折【搅筝琶】“您好是轻薄相,我又不寂寞恨更长。干把那蝶梦惊回,多管胡芦蹄害痒。早是卧破月昏黄,直睡到日出扶桑。知我着忙,不争如此颠狂。早朝听到的静鞭三下响,识甚斟量”,皆是以朝臣每日画卯早朝的辛劳与自己悠游无事的清闲作对比,这些曲子之中的睡,是不受功名利禄羁绊的自由的象征。
其次,马致远笔下的“睡”象征精神自由。肉体追求是道教所孜孜以求的,但精神上达到一种毫无挂碍的境界,是儒家与道教共同的重要目标,第二折【牧羊关】:
我恰游仙阙,谒帝阍,猛惊得我跨黄鹤飞下天门。你挥的玉麈特迟,打的金钟畅紧。又不是纸窗明觉晓,布被暖知春。惊的梦庄周蝶飞去,尚古自炊黄粱锅未滚。
第三折【三煞】:
身安静域蝉初蜕,梦绕南华蝶正飞。卧一榻清风,看一轮明月,盖一片白云,枕一块顽石。直睡的陵迁谷变,石烂松枯,斗转星移。抱元守一,穷妙理,造玄机。
据各种道教文献记载,内丹术中的“睡功”,不仅可以利用睡眠达到心息合一,而且可以“出元神”。精神脱离肉体的束缚获得绝对自由,这一思想的源头在学术界常被追溯到老子“吾所以有大患者,惟吾有身,苟吾无身,吾有何患”①(清)魏源.老子本义[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34.的论述,关于老子此语,可阐述的方向颇多,阐释此中所蕴含的肉身是精神羁绊的含义亦是儒家所惯用的路向,而挣脱这一羁绊的方法就是突破肉身限制获得绝对的精神自由,这在修行的角度是极其困难的,而在艺术的角度却是相对容易的,马致远就在《西华山陈抟高卧》中以艺术化的手法实现了这一精神的绝对自由。
一般认为,元代隐居乐道剧是宣扬道教教义和情感的戏剧,但细究其内容,也有反映文人士大夫对明君贤臣政治理想的追求,以及在这种追求失落之后试图寻求生命自由进而获得超脱的心理状态,《西华山陈抟高卧》剧作就体现了传统文化中的身国共治理念,通过陈抟与宋朝统治者的交往及其归隐西华山的人生选择,展现了士人阶层对于政治理想和人生理想的双重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