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锋
交际语境类诗歌源远流长,涵盖题材广泛,它不仅是中国文人生活诗意化的体现,也是中国文人交往形式感的呈现。因此,中国古代交际诗的创作不仅是一个认知事件,还是一个交际事件。诗人在创作诗歌时都处于具体的社会、文化语境中,并带有一定的交际目的和价值取向。这些交际诗在传情、达意、说理时,往往通过一个或几个微叙事来完成它的交际目的。在不同的微叙事中,又呈现不同叙事时空的异变、断裂、流转与黏合。本文试图从微叙事和小时间的视角对高考交际语境类诗歌的叙事特征进行梳理,探寻高考交际语境类诗歌的新解读思路。
高考交际语境类诗歌虽然篇幅短小,但无论是思想意义、风格气度,还是文本内涵、艺术水准都能构成一个结构完整、逻辑自洽的艺术系统。在这个艺术系统中,情思摇曳的诗歌在尺寸之地展开无限的故事时空,形成所谓的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充分显示了交际语境类诗歌的叠映穿梭、真幻相夺的情感特征。这些情感的叠加、境界的升华共同构成了诗歌情感的多元化,彰显出诗人的广阔胸襟与人文情怀。如2020 年全国Ⅰ卷陆龟蒙的《奉和袭美抱疾杜门见寄次韵》中,陆龟蒙就表达了多重情感。前两联表达了不能与友人相聚,一起赋诗饮酒、饱览春色的遗憾,接着作者又宽慰友人,表达了对友人能够战胜病魔的信心和对以后美好生活的展望。从全诗来看,作者还借与友人唱和表达了自己不愿受生活束缚,向往隐居生活的心理。在短短的几十字里,陆龟蒙通过想象、用典等手法,虚实结合,把情感渗透于形象中,使得诗歌有了情趣,有了诗味。
从微叙事的角度来看,高考交际语境类诗歌的叙事情感由共同空间转向私人空间,表现重心从国家社会的宏大叙事表达转向个体本真的生存状态表达。这在交际语境中反而突显了情感的细腻、复杂和多元。这些多元密集的情感要求我们联系诗歌的意象、意境和意脉,发掘其细微之处的特殊性、唯一性,也就是诗歌文本的篇性。
在叙事学视野下,叙事策略的消解是指在微叙事中对原有有机时空的破坏,而整合则是将因被“破坏”的时间流而形成的不连续的时间节点进行整合,从而形成一个具有完整表达意义的叙事结构。松浦友久在《李白——诗歌及其内在心象》中说:“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诗歌,其感情的核心正是通过对时间的推移,做出敏感的反映而产生出来的。”[1]诗人总是借助时空流转带来的叙事运动解决古代诗歌的时间性问题,通过拯救历史时间、阐释当下时间、预言未来时间修补一般叙事文本直陈其事的乏味,并反向运用“诗无达诂”的诗歌鉴赏方式。尤其在交际语境类的诗歌中,因时间流断裂形成的微叙事具有多重情感抒发的可能,也充分照顾了交际双方特定读者的感受。如2020 年新高考Ⅰ卷杜甫的《赠别郑炼赴襄阳》,首联交代离别的家国背景及个人的孤微身世,这是第一个时间节点。颔联紧承首联用友人的诗慰藉自己,度过每一天。想到这里,不禁令人心惊和神伤。前两联叙写时代背景和当下的生活状态,直到“别惊神”才写到分别。这里是叙事时间的第一个断裂点。接着颈联将“惊神”的感受化作两个“时空并驭”的微镜头,一是现在杜甫生活的峨眉山,一是郑炼即将要去的岘首。颈联虚实结合,通过并置两个“时空句”将离别的万千思绪涵盖其中,极为含蓄,这是叙事时间的第二个断裂点。诗人在尾联把时间推向未来,进入这首诗的第三个叙事时间,寄语友人,表达了归隐襄阳的意愿。
这首诗通过三个不同时空的断裂和重组,虚实相生、时空并驭,既表达了与友人的依依不舍之情,也隐含了对自身命运的感慨和对时局国运的担忧。可见,从叙事本质的维度看,高考交际语境类的诗歌在整体意脉的支撑下,实现了微叙事时间流的整合。断裂的微叙事时间在诗歌里彼此连接与重组,重构了日常生活的叙事逻辑,在交际语境中发挥了自身独特的交际叙事功能。
叙事隐喻通过一定的语言编码把单位时间内的人物、事物、事件、情感、思想等转换为文化、情感传达的可视化实体。古代交际语境类诗歌中,作为语言编码的意象或事件改写了传统宏观叙事的对话策略,在分解的小文本微叙事中组合起来指向某一个焦点,共同构成一个较大的,有着“严密性”特点的叙事走向,从而实现了叙事隐喻。如2020 年新高考Ⅰ卷杜甫的《赠别郑炼赴襄阳》,“物”有“柴门”、郑炼诗作;“景”有“戎马、峨眉、岘首”;“人”有杜甫、郑炼;“事”有朋友分别、两地相隔、寻找庞德公。这些事物作为语言编码在微观层面构成了每一个小文本的美学叙事:生活贫困的嗟叹、时局国运的担忧、离别的不舍、朋友前途美好的祝福、身体衰弱的感伤、先贤的仰慕、隐居的向往等。这些微叙事在诗人交际意图的统合下,产生了某种内在的一致性。但这种一致性并不是完全相同的,每个微叙事的意义都有所区别,又同时有一个整体意义指向,由此丰富诗歌的表达意蕴,完成一个叙事隐喻。
中国古代诗歌在创作时,往往不是完全依靠逻辑性的语言表意,而是用各种意象或事物形象通过感性的方式表现,使其形成一个个带有隐喻特点的语言编码。在共同叙事主题的制约下这些语言编码总是倾向最小化,如通过一个事物或景物,甚至一个动作事件来表达某一种情感,这体现了诗歌言简意赅、词约义丰的特点。它们在虚实变化、时空变换中完成了叙事流转和隐喻,给人以通变有序、含蓄蕴藉之感。正是因此,高考交际语境类诗歌才总是有着充沛的情感、丰富的情趣和巧妙的构思,并以此在鲜活的现实生活中发掘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张力,从而在考查考生诗歌鉴赏能力的同时也培育考生高雅的审美情操、深刻的审美认知和理性的审美批判。
古诗中的微叙事作为一种故事性描述,它通过局部意义的建构、断裂的时间节点、不同的叙事思维,最终形成带有异质性内涵与戏剧化情节的方法论范式。这种范式是对诗人日常生活的再描述,它天然地将“大写意”的宏叙事隐藏在每一个小文本叙事中,并在微叙事的重组中获得诗歌的意义指向与价值建构。
《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 年版2020 年修订)》指出要“通过学习运用祖国语言文字,体会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体会中华文化的核心思想理念和人文精神”[2]。在课标精神的指引下,高考古诗文本必然选择高格调作为典范性特征[3],以确保考查价值的最大化。因此,将宏大叙事、宏观意图与个人叙事、个体成长结合的考试文本就脱颖而出了,而这样的诗歌文本常常出现情感逻辑的变异和错位。我们品读诗歌时可以利用“真善美错位理论”发掘其情感异变的微叙事,在情感逻辑战胜理性逻辑的过程中,激化诗歌文本中的异质性内涵和戏剧化情节的部分,凸显人物形象,表达思想感情。如2021 年全国甲卷陈师道的《和南丰先生出山之作》。这是一首和诗,陈师道在诗中为我们刻画了一位不计个人得失,经世济民的文人形象。首联抓住人物的神态细节,坐在轿子里的曾巩眼睛明亮,形神清奇,超凡脱俗。这一局部的细节描写充分表现了曾巩的精神面貌和风度气质,也暗示了曾巩是一位渴望自由自在的归隐生活的人。颔联又转向曾巩的第一人称视角,将白云的嘲笑和流水的多情形成对比,这一局部的细节暗示世人对曾巩出山持两种不同态度——一个是不以为然,一个是默默祝愿。前两联的两个局部(微叙事)正逐步促成诗歌情感错位的达成:个人私情与国家大爱。是“苟顺私情”还是“奉诏奔驰”?诗歌后两联直抒胸臆,其理性逻辑是归隐山林、回归自我、躲避嘲笑;感性逻辑是出山做官、经世济民、回应期待。最终曾巩在情感错位中感性逻辑战胜理性逻辑,牺牲了“精神本我”而成就了“社会大我”。
在对诗歌局部细节的关注中,我们可以看到,微叙事的审视视角聚焦在每一个小文本叙事情感的细微表达和变化中,这种细微的表达和变化呈现了情感冲击下理性的走失和变异。诗歌通过陈述性话语表述微叙事文本的细节,使之成为抒情或议论的载体和支撑。我们在解读高考交际语境类诗歌时,可以通过细读局部细节去观察不同微叙事中的情感走向,发掘其中的情感异变点,还原情感错位的叙事逻辑,从而重建一个符合真实情境的情感结构。
叙事在古代又作“序事”,而序又与“绪”同音假借。“序”指空间,“绪”指时间,因而叙事类诗歌的时空特点非常鲜明。从微叙事的视角来看,高考交际语境类的诗歌也应该关注小文本叙事中的时空观,即“小时间”。“小时间”这一概念来源于著名美术史学者巫鸿先生的一篇美术史文章——《“超细读”:马王堆一号墓的龙、璧图像》。小时间“超越了宏观叙事而形成自身的时空维度”,是“一种远为细致、截片般的微观记录”[4],一种文本超细读的时空视角。它跳跃出了常规的时间框架,看似由宏大时间分解而成,但事实上只与不同的细节产生关联。它既断裂又勾连,既琐碎又整体。其断裂是由诗歌的跳跃性而形成的,其勾连则是因为每一刻的小时间都因叙事而存在前后时刻的连接和过渡。在微叙事的时空特性中,小时间既存在于诗人写作的那一刻,也属于微叙事时空的那一刻,更属于读者欣赏诗作的那一刻。但小时间作为交际语境类诗歌解读的一个隐藏的时间维度,却往往为功利性的解题方法指导和粗放式的诗歌赏析套路所遮蔽。
高考交际语境类诗歌因带有交际性的目的,在不同程度上倾向现实交际的表达需要,从而导致了诗歌语言和时空的变形。即使是朋友之间的交往,作者也喜欢引经据典以示庄重,言内意外以示劝谏。在诗歌表达上,话语时空、故事时空交叠相映,物理时空与心理时空相互交错,形成艺术张力。如2021 年新高考Ⅰ卷杨巨源的《寄江州白司马》。首联以问句起笔,在当下语境的小时间里“平安否?”三个字充分地表达了诗人的关切之情。颔联中,诗人转而写景,在这一段的微叙事中,话语时空转为故事时空。诗人描写了友人贬谪之地——江州的自然风光,这段虚写的故事时空实际上是诗人个人主观上的想象,是心理时空的映射。前两联中看似断裂的小时间,实际上都是诗人对友人的关切和宽慰,希望居住环境的改变和自然风光能消解友人被贬谪的苦闷。颈联的上句又转回当下的话语时空,年末正是家人团聚之时,可友人却遭贬谪他乡,雁书难寄;下句的话语时空紧缩至一个孤独病鹤的形象,故事时空突然扩张,想象白司马在遥远的江州孤身一人的场景,字里行间表达了诗人对友人遭贬的关切和劝勉。尾联又转回当下话语时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直接规劝友人不要沉溺于佛法,又照应了首联。整首诗围绕劝勉、安慰友人的主题展开叙事时空,在微叙事形成的小时间里,话语时空和故事时空不断断裂、转换、迂回、婉曲。从一开始小心翼翼地委婉劝告,到最后直陈观点,四个部分的小时间在一个中心意脉的支持下粘连交叠,交融互释,既考虑交际对象的接受心理,又格调高雅,实现精神的逆生长,彰显古代文人的人格魅力。
“以流动的时序与景观同步,融时空与物色变化为一体的审美旨趣是中国式东方智慧的特殊表现。”[5]诗歌的叙事往往是通过时空流转、跳跃、对照等构架方式,选择性地截取片段叙事。这些微叙事在叙事逻辑上构成了某种时空的次序,从而完成诗歌意义的建构。对高考交际语境类诗歌的叙事时空予以关注,尤其是从文本超细读的角度,对每个小文本叙事的小时间进行分析,探索叙事时空的记录轨迹,寻找小时间的关联与交叠,有助于我们把握诗歌语句的逻辑关系,从时空变换与感情脉络的契合之处体会诗人个体经验的深层表达,品味诗歌的审美旨趣。
以往多数诗歌鉴赏研究将诗歌中是否有完整、连贯的故事要素以及鲜明的人物形象作为区分叙事与非叙事的主要因素。但随着认识的不断深化,我们发现“叙”是一种具体行为,一种言说叙述。无论所叙内容是完整的一件事,还是零星片段,都可以成为“叙”的言说对象。这不仅拓宽了对诗歌言说方式的鉴赏路径,加深了对于诗歌叙事性的认识,也为解读诗歌文本的独特性、唯一性提供了新的视角。因此,我们在解读一些诗歌时,可以根据诗歌中的部分微叙事分析,结合诗歌中抒情、描写、说理的内容,实现微叙事的意义生成,从而完成对诗歌整体性的理解。
中国古代交际诗中有一部分诗歌具有很强的交际性功能——或是政治诉求的表达,或是友人之间交流情感,或是交际中缓和某种关系,对交际对象的接受心理非常看重,有很强的叙事性,如《赠别郑炼赴襄阳》《奉和袭美抱疾杜门见寄次韵》等。还有一类诗是在酬赠互答中抒发个人情感体验和阐述理性观点。这些诗歌的叙事性不强,往往通过零星的叙事片段、小时间的细节呈现,生发诗人情感,引发理性思考。如2023 年新高考Ⅰ卷林希逸的《答友人论学》。首联,诗人先陈述自己对治学的认识,即逐字研读经典实际上难以领悟经典的真谛,次句叙写了一种治学的现象:未真正掌握经典真谛的人都爱说曾参、颜回。诗人准确而生动地捕捉到这些人高谈阔论的典型细节,在这个典型的微叙事中,委婉地表达揶揄、嘲讽之情。颔联紧承首联,说明剥落皮毛下的精要思想并不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前两联将微叙事和议论结合,从否定的角度强调治学若固守于字句之间,则无疑是作茧自缚。颈联的两句进入另外两个叙事时空,一是说佛理要自身去参悟、去印证;一是说仙丹须亲自烧炼并等待丹药的还转。诗人在治学时参引释道为例,以类比的方式阐述了要获得学问的真谛必须要亲身实践、亲自求证。很显然,这与前两联的治学现象和方法截然不同。但叙事时空的流转、异变是围绕诗人治学态度和方法服务的。尾联进入第四个叙事时空,选取了“卖花担上看桃李”这个微叙事,桃李在卖花担上活力不再,只有亲自到树头枝底才能体会到它们的活泼精神,也就是说研读经典唯有回归本源,方能获得学问真谛。
因此,《答友人论学》虽然是论述林希逸的治学观点,但其中通过微叙事说理而产生委婉曲折的言说效果,是借助叙事时空的跳跃、流转实现的。正如前文所述,作为语言编码的小文本微叙事看似分散,但组合起来总能指向某一个焦点,共同构成一个较大的有着严密性特点的叙事走向。这个叙事走向可能是诗人要实现的交际意图,要表达的思想情感或个人体验,也可能是要阐明的一个观点或道理。对于被认为是说理的诗歌,微叙事能被阐释在于它具备说理的有效功能,即作为说理方式而存在。我们在解读此类诗歌时,不仅要发现和细读微叙事的部分,还应回归诗歌整体,完善诗意贯通的逻辑链条,让微叙事成为说理的载体而产生真正的价值和意义。
米克·巴尔在《叙述学》中说:“叙述学有效地适用每一种文化现象。并非一切‘是’叙事,而是在实践上,文化中的一切相对于它具有叙事的层面,或者至少可以作为叙事被感知与阐释。”[6]利用高考交际语境类诗歌的叙事性特征,从微叙事和小时间的视角审视试题文本,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高考诗歌鉴赏题的文本价值,寻找并激活古代诗歌固有的叙事传统,拓展、深化古代诗歌的艺术空间,为高考古代诗歌备考提供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