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成长之路

2023-02-06 18:29徐顺婷
百花 2023年11期
关键词:孤独错位成长

徐顺婷

摘 要:本文以王安忆的《流水三十章》为研究对象,从“错位的人生节奏”“多重的孤独成因”“迟来的爱的觉醒”三个角度出发,分析张达玲在错位人生中的孤独困境,探寻她突破困境、由“我”到“忘我”的融入社会的过程,揭示出自我成长之路的艰辛。

关键词:《流水三十章》;错位;孤独;成长

《流水三十章》讲述了张达玲由襁褓之中到而立之年的成长故事,童年缺爱的她将自己变成“孤独英雄”,最后在责任意识和主动精神的影响下与自我和家庭达成和解,反映出个体由“我”到“忘我”的融入社会的成长过程。该小说主要探讨了张达玲在错位成长中的孤独困境,揭示出个体在追求自我与融入社会之间的矛盾冲突。

一、错位的人生节奏

张达玲属于69届初中生的一员,“也许是有着许许多多学生或非学生和这位69届初中生一样,永远和所处的环境别扭着,总是需要做着细碎却费力的抵抗,总是错了节拍,不是晚了,就是早了,于是便永远达不到预定的目标”[1]。但王安忆有意凸显张达玲个人的错位,将时代导致的错位处理成故事背景,这种寻常与不寻常交织下的人生蕴含着普通人无法掌控命运的悲哀。

(一)亲情错位

弟弟妹妹经常吵架却统一战线排斥张达玲,父母只顾躲在亭子间沉浸于二人世界,偶尔关爱子女时也总是忽略她,与家人错过的八年时光汇聚成一道鸿沟横亘在她与亲人之间。

张达玲在等待和父母一起看电影时,刚好和在梳妆的母亲站在镜子两側却又看不见对方的位置,她从镜子里看见母亲姣好的面容和陌生的样子,母亲则看见她紧绷的脸和眼睛里逼人的光芒,原本和睦的两人突然憎恶起对方。方克强认为“正是违反自然常规的亲子间离家庭环境导致了达玲性格因素中的反自然倾向,她由于失去童年的亲情之爱而过早地学会了恨”[2]。而从拉康的镜像理论来看,张达玲与母亲想通过镜中的凝视于想象中获得母女情深的满足,结果却印证出彼此的缺席。“婴儿与母亲之间存在着交融未分化的关系,婴儿虽然脱离了母亲的子宫,但其大脑及感官等远未发育完毕,其实体相当于仍处在‘宫外孕阶段,离开保护和孕育自己的‘宫便无法存活,婴儿在无形的自我或自我的空白中通过‘母亲的喃喃细语听取对世界的解释,婴儿的镜像是母亲,是一切他者。”[3]张达玲出生后不久被送到乡下,在自我还未发育成熟时失去了以亲生母亲为镜像完成母女身份认同的机会,由此两人之间由原本的亲密变为疏远隔膜。

(二)爱情错位

无论是对陈茂的单相思,还是对皇甫秋后知后觉的爱,张达玲的爱情都存在错位。她从陈茂放在自己椅子后背的手中生出朦胧的喜欢,但陈茂只是一种无意识的虚荣心,两人属于不同质的情感错位。皇甫秋深爱着张达玲,张达玲却在休息时仍然不停地工作以避免和他对话,导致他没有机会表达爱意。当张达玲爱上皇甫秋时,皇甫秋却因为先前的爱意没有得到回应而退缩了,爱的时间错位导致两人擦肩而过。在拉康的哲学中,爱表现为欲望,而欲望来源于缺席。张达玲对陈茂的感情是青春期欲望的彰显,结果印证出自我的缺席,而她对皇甫秋的感情则是由真爱的缺席发现自我的在场。

(三)错位原因

张达玲的情况可以归结为“心灵世界”和“现实世界”的错位。她在特殊的家庭、特殊的年代长大,现实时间不断流逝,心灵世界却一直停留在童年的创伤记忆中。渴望中的孩子在听觉、嗅觉、视觉和心灵方面更加敏感,张达玲儿时对爱的渴望一直没有得到满足,恐惧和敏感在她日后的世界无限放大,造成她在人际交往与社会生活中的徘徊不前、无所适从。赫尔穆特·普莱斯纳在《共同体的边界》一书中提出“得体”,认为“它是对可能及愉快的社交加以安排的唯一手段,因为它从不让人走得太近,也不会让人走得太远”[4]。在他看来,“得体”是一种分寸感,决定了一个人是否会对另一个人敞开心胸,并在公共生活中采用正确的举止态度。显然,张达玲因为心灵的创伤记忆和孤独情绪并没有掌握“得体”,她无法对母亲和皇甫秋敞开心扉,更无法在友情中保持适当距离。张达玲寄希望于在现实世界中发展人事联系和沟通,却失落于自己心灵世界造成的误会中,她总是在过去与现在、梦境与现实中穿行,在心灵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错位中追寻着与自我和人生和解的方式。

二、多重的孤独成因

张达玲在成长中深刻感受着孤独,无家可归、无法融入正常生活、受到排斥和遗忘的生存状况让她难以与他人沟通并建立社交网,同时孤独又反过来促使她与社会的自动疏离和被动错位。

(一)客观原因

张达玲的孤独首先来自家庭。她从小就和父母分开,在农村的姨娘家时总有寄人篱下之感,回家后又因为陌生和隔阂难以与家人建立亲密感,两个家庭里都没有人关爱她。

其次来源于朋友的缺乏。张达玲在学校时只有郭秀菊一个朋友,在金刚嘴插队时又被知青集体孤立。她渴望友谊却总是眉头紧锁、高度戒备,体现了格奥尔格·齐美尔所说的孤独感中隐含的“默默的反抗”,即一个感到孤独的人对于可能出现的社会威胁戒备心更强,从而与外界在潜意识里保持对抗状态。她对自己的保护无意中释放出保持距离的信号,朋友的远离又加剧了张达玲的孤独,她在人际交往中一直陷入这种恶性循环。

最后是生活的捉弄。张达玲小时候因爱哭被视为不祥之兆而被上海驱逐,长大了因“上山下乡”运动被迫插队却无法融入金刚嘴,她在童年时因为被遗弃的恐惧而错过城市,少年时又因自己的固执和骄傲而错过乡村,无论在哪里她都处于“在而不属于”的生活状态。

(二)主观原因

与家人隔膜、缺少朋友、生活的捉弄等原因都造成了张达玲的孤独,但皇甫秋同样受到生活的捉弄而下乡插队,郭秀菊同样缺乏朋友,拽子甚至因没有父母而受人轻视,为何只有张达玲无法排解孤独?

《流水三十章》中有四个孤儿形象,拽子是失去双亲的真正孤儿,皇甫秋、郭秀菊和张达玲则是失去父母关爱、精神意义上的“孤儿”。孤独并不取决于身旁有多少人,而是由人际关系的质量决定,一个人不仅会在客观孤立状态下感到孤独,在失败的婚姻、家庭或者朋友关系中同样会感到孤独。但孤独并非不可化解,拽子因承担起成家立业的责任,以他的务实精神克服孤独感;郭秀菊因自己迟钝的心灵避免了孤独带来的沉重;皇甫秋则因奶奶与他人慈爱的关怀安然度过孤独岁月。然而,张达玲喜欢崇高和幻想,所以她无法像拽子一样坦然面对平庸琐碎的现实生活;张达玲敏感而倔强,所以她也无法像郭秀菊一样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对待友谊和生活;张达玲更不像皇甫秋一样待人温柔平和、受人宠爱,所以没有人帮她走出孤独困境。

王安忆的作品中总有一个“孤儿”形象,如《纪实与虚构》中的“我”、《我爱比尔》中的阿三等,但只有张达玲将孤独打造成保护自己的房屋,“她只有将这孤独美化、崇高化、悲剧化,方可骄傲地自信地在熙攘的人群里孤独地生存”[5]。她总是将别人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当作好感,又把别人随意的一丝关心当作爱恋,在心中回味憧憬千万遍,美丽的幻想都成了一个人的独角戏,旁人却无从知晓。

(三)孤独的实质

时代动荡、家庭失和、人际关系紧张等都是导致张达玲孤独的客观因素,这份孤独里还有自我决定的主观原因。王安忆认为,“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这命题的初衷是表现在一位养尊处优、衣食无忧的女孩子身上。她与外部之间的冲突可说是平息了,而她却不得安宁”[6]。张达玲的不得安宁与孤独感主要来自人生经历影响下的错误认知,这让她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而無法与他人正常相处。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中,童年记忆尤其是创伤情境会以变形的方式出现在梦中,梦是现实匮乏的想象性满足。张达玲白天黑夜地做着“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噩梦,梦见自己裸着身体在一片钉板上翻滚,这正是她童年被遗弃的痛苦在记忆中的反复呈现,她在潜意识里将自己定位为受害者角色,通过自虐的方式实现现实中被忽略的情感满足。她的孤独并非完全来自他人,更是自己的主动选择,她是一个“精神孤儿”,更是一个“孤独英雄”。

三、迟来的爱的觉醒

张达玲错位的人生导致了她的孤独,她的孤独感又加剧着人生的错位,最后她选择用“爱”来摆脱自身困境。外公与皇甫秋都是张达玲追爱路上的启迪者,他们一旦“完成任务”就立即消失,所以张达玲基本上走的是自我救赎之路。她追求的爱不仅仅是亲情与爱情之“爱”,更具有“家庭责任感”和“主动改变精神”的特殊含义。

(一)外公与家庭责任感

外公是家中唯一主动与张达玲交谈的人。在张达玲去插队时,外公给了她二十元钱,虽然与父亲偷偷给哥哥张达宏的一百元钱比,二十元钱在物质层面并不算多,但是在精神层面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因为这给了张达玲人生的温暖和对抗黑暗的勇气。相对于父母和兄弟姐妹,外公无疑是家庭中给予张达玲最多关爱的人,但为何她在外公生前并不理解这份爱,反而在他临死前的那句“我晓得,其实只有你才是好孩子”中才感悟到爱?张达玲在外公承认自己是好孩子的宽慰语中,在被安排为“分房风波”的解铃人中,感受到的不仅是外公的信任和爱,更是他希望保护母亲的家庭责任感。

外公一直默默承担着家庭责任,他不仅为女儿带孩子,甚至临死之时还为孙辈着想,在空间有限的上海为他们留下了一间二十六平方米的房子。外公的房产分给小弟弟后,父母不得不将自己的亭子间让给大儿子,与最生疏的二女儿张达玲住在一起,被迫居于同一空间中的他们,隔膜渐渐淡化,只留下最亲近的血缘关系。同时,空间还意味着权力,福柯认为空间是权力运行的基础,汪民安进一步强调家庭作为一个自足的封闭空间,权力在此依然发生作用,“我们相信,家庭空间还生产着家庭内部成员之间的政治关系”[7]。由于父母将自己的空间与权力让渡给儿子而使影响力减弱,张达玲则因承担照顾父母的责任在家庭赢得一席之地,所以张达玲和母亲第二次站在镜子面前时,她看到母亲衰老的样子,而母亲看到张达玲消瘦苍白的面孔,两人在怜悯与叹息中承认了母女关系并完成权力的再分配。

(二)皇甫秋与主动精神

张达玲在皇甫秋离开上海后,幡然醒悟,体会到他劝自己休息、扔掉自己装病找医生开来的药片、想为自己撑伞这些细节里藏着的爱意。这爱的启蒙未免来得太迟,不过幸运的是,张达玲从此因对皇甫秋的思念与世界建立了联系,她开始改变自己的穿着和外形,脸上露出微笑,性格变得柔和,将每一天都当作皇甫秋的生日而对生活充满希望,她在接纳自己和改变自己的过程中完成了自我意识的觉醒。爱情对张达玲意义重大,不过她与皇甫秋最后见面时却没有谈情说爱,反而在聊小学、尼姑庵和过去的生活,并且皇甫秋的结局是永远离开。可见王安忆并非给张达玲简单的外部援助,更重要的是借爱情让她萌生出主动改变自己的精神,爱情不是简单的男性救赎或浪漫的憧憬,而是让人成长的路径,是靠女性的独立与主体意识觉醒完成的自我超越。

(三)成长的实质

王安忆非常注重小说开头,“因开头决定写什么,同时还要决定如何写下去,它带有布局的意义”[8]。《流水三十章》的开头是“她”被厚棉被拥着躺在小小的箩筐里不安地看着光怪陆离的世界,她拼命地哭着、营营地呻吟着,表达自己的恐惧和无助,但没有人知道她的不安与惶惑。而“她”的名字“张达玲”直到第三章才出现,这暗示张达玲先有自身的存在而后才有作为社会人的存在。开头的布局决定小说将探讨张达玲如何由“我”到“忘我”地融入社会,她完成蜕变的过程正是自我成长的实质。

克尔凯郭尔认为,人面对“孤独”时,要么选择孤独地作为自己而存,要么选择走出孤独而放弃自我。与其说张达玲在亲情和爱情中与孤独达成和解,不如说她逐渐放弃“自我”而融入社会。“张达玲作为王安忆笔下的英雄所追求的是精神之爱,是灵魂的崇高的愉悦。这是王安忆从人如何成为英雄的表达到人如何成为属人的表达的完成。”小时候的张达玲坐在外公的柜台前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三十岁的她从马路对面隔着小车和自行车望向外公的小店,象征着她终于告别过去的自己,迎来光明的新生。

四、结 语

1983年至1984年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的经历及1985年“寻根文学”的兴起让王安忆开始离开个人经验,认真思索宏大严肃的人生问题,更加注重小说的形式创造。《流水三十章》写于1986年至1987年,可视为王安忆重新认识自身经验,运用新的叙述方式进行艺术实验的开始。她在讲述张达玲于错位人生节奏中执着追求自我的经历中,用细腻的心理剖析将人物内心的孤独之战演绎到了故事的中央,揭示出保持自我与融入社会的落差而引发的内心矛盾,以及个体自我成长的艰辛。

(新疆师范大学)

参考文献

[1] 王安忆.69届初中生[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1:2.

[2] 方克强.王安忆论:亲子间离情结与命运观[J].文艺争鸣,1992(5):50-57.

[3] 张彦臻.“他者”的自我:拉康“镜像理论”视域下女性的主体性困境[J].名作欣赏,2023(15):93-96.

[4] 普莱斯纳.共同体的边界:社会激进主义批判[M].窦旭凯,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141.

[5] 王安忆.流水三十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306.

[6] 王安忆.独语[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123.

[7] 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164.

[8] 王安忆.小说与我[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122.

猜你喜欢
孤独错位成长
有趣的错位摄影
圈套里的个性化讲述
自我感悟 自我反思 自我成长
煤企关注大学生员工心理成长的现实意义
班级管理问题与应对策略研究
优化体育教学促进学生健康成长的研究
避免“错位相减,一用就错”的锦囊妙计
从《山河故人》看贾樟柯的变化与坚守
“错位教育”要不得
角色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