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其弘
都市的夜,灯红酒绿,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过去的夜,山影朦胧,寂寞悄然,明月惊飞山鸟,人闲桂花静落。
如今,人们早已习惯在夜晚学习、工作、生活。等待夜幕降临,获得属于自己的时间;或是灵感总在夜晚随风潜入,夜晚比白昼更加令人眷恋。但在一千多年前,那个诗人吟咏“苦昼短”的年代,夜晚只属于少数人。华灯初上的夜宴、失意落寞的夜宿、诗意风雅的夜游,每一个无眠的长夜,都记录了一番心境、一段历程。
元·黄公望 《剡溪访戴图》 云南博物馆藏
东晋的一天,子夜时分,会稽山骤降大雪。王徽之在家中枯坐,屋外传来簌簌的折竹声,他好奇地打开门窗,看见天地间一片皎白。王徽之沉浸其中,他想起了远在百里之外、嵊州剡溪的好友戴逵,他已经很久没有探望这位隐居的朋友了。于是他立即动身,乘舟穿过茫茫雪溪,前往好友的居所。
在《剡溪访戴图》中,元代画家黄公望描绘了他心中子猷访戴的那个遥远雪夜。
《剡溪访戴图》局部
在画中,山峰集中在画面中段,上方是黯淡的天色,下方是静止一般的溪水。王徽之家中的门窗还敞着,他迫切地想要拜访朋友,甚至忘记闭户。刚刚饮过的酒具此时恐怕已经落上雪花,但饮入腹中的暖酒溢满他的胸膛。他打开舷窗,欣然望着寂静的水面,数不尽的雪花投入溪水,除了船篙划动水波,天地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漆黑的夜,因为一场雪变得透明。从山脚升起的淡淡薄雾烘托出洁白的山头,稀疏点缀着落雪的林木;原先黯淡的山影也因为白雪掩映,形成前后错综的层次。
为了描绘这个梦境般的夜晚,表现出雪的素雅与空灵,黄公望一改平日苍茫繁复的笔法,转而使用单纯率性的线条,直接勾勒山的轮廓;在画中,他几乎不用皴法表现山的体积,仅仅令它们像纸片彼此重叠,交错形成向远处无限延伸的空间,构建出宛如几何体的虚幻场景。
天宝十五载(756年),一个秋夜,羁旅之中的张继夜不能寐。他蜷缩在夜泊的客船里,望着水面隐约的渔火,写下《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失意的张继在疲惫中勾勒出一幅秋江夜泊的画面。张继的夜泊常常成为绘画的题材,例如元人的《江城夜泊图》与赵孟頫之子赵雍的《澄江寒月图》。前者描绘了秋夜凄迷的江岸,渔船停驻、江烟四起、苇丛萧瑟的景象,画的视野相对较窄;后者则清远空旷,辽阔的水面平波荡漾,一轮明月高悬,近岸寒树槎杈,孤舟中游子独坐,画的视野极其宽广。
这两幅不过盈尺的画作,充分诠释了中国艺术的写实与写意。它们共同的目的是表现诗意,但前者犹如特写镜头,锁定江畔的渔船,渲染荒寒的气氛,并不做过多的设计,而使观者自己揣摩画面传达的内涵;后者却将镜头拉远,囊括旷远的江面,试图用空间的广阔唤起情感,再通过设计一舟、一木、一石、一月为这种情感加上支点,导向舟中人落寞的心境。
南宋·马远 《寒江独钓图》 东京国立美术馆藏
元·佚名 《江城夜泊图》 旅顺博物馆藏
元·赵雍 《澄江寒月图》 辽宁博物馆藏
时至今日,我们恐怕很难经历雪溪访戴、枫桥夜泊,但并不妨碍从中体会王徽之与张继的心情和感受。纵使沧海桑田、时移世易,触动人们情怀的原因始终如一。历史永远不会只有白昼,那些隽永于心的漫漫长夜,同样印证着它的真实,影响着我们的今天与未来。
诗与画的魅力,正在于能穿越久远的时空、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传递每一个值得纪念的瞬间。人生的欢笑、错愕、愁郁、悲凉,就此凝结在文字与笔墨中,终成不朽的记忆,化作无尽的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