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 张海英
那天很冷,呼出一口气,眼睫毛立刻开了花。那花惨白惨白的,极不符合我的审美。天冷得伸不出手,任它开着,留下一丝细线,能看清路就行。查干湖岸边,有很多民宿,自家房子,随时营业,夏冬两季入住率最高,跟湖和鱼有关。我是来打工的。
捕鱼我真的不会,大冬天找不到工作,朋友的朋友介绍来,不管做什么,先住下来再说。柳义红葵花民宿,白底红字,简单耀眼。天色暗黑,饿了,我拐进院子,推开房门。“您好,欢迎光临”,一个女声不知道从哪儿飞出来,我愣了一秒,反应过来,这不是人的声音,感应器发出的既定程序,呆板,僵直,空洞的美。“您好,欢迎光临。”一个声音从里屋飞出来,麻利,清脆,是一个真正女人的声音。还有一丝丝甜,隐藏在分贝的后面,尾音下沉到消失之前,我在暗色浅薄的屋子里,极快地辨别出这种自然的,毫无做作的苹果的香气。有那么零点几秒,我想调动所能,猜测她的身高,长相,穿多大码的鞋子。但是,我毕竟是笨的,就像前妻叶宇说的,笨死你得了。
一张圆脸,俏皮的鼻子,浓眉,相隔的距离,容得下山川。不笑,眼神犀利,似乎习惯躲在人群里,远远地,只一眼,就能看穿人的五脏六腑。一笑,就不一样了,水漫上来,填平了陡峭和尖锐,荡漾着,一波又一波。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我自然也是笑的,告诉她肚子饿了。
就你一个人?她探头往我身后瞅了一眼。
就我自己。很饿。
想吃啥,墙上有。她指了指墙上悬挂的彩色图片。一张图一盘菜,眉眼分明。
就吃鱼吧,听说查干湖的鱼很有名。
几分钟以后,厨房里传出一个巨大的扑通声。我奔进厨房,伸开手臂,准备接住或者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她没倒,是一条鱼从菜板上掉下来,弓着身子,努力向上跃起,企图寻找一丝生的希望。我能够理解那种心情,明知一切都结束了,却还要拼命挣扎,盼望会有奇迹出现。叶宇走时,我明知留不住,却也如此煎熬。
我跟你可不一样,我连个恋爱都没谈过呢!鱼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看向她,鱼说话了。
没有啊。她看看鱼,又看看我,一脸狐疑。
那鱼竭力喘气,嘴一张一合,似在控诉,又似在呐喊。我确定她什么都没听见,挥挥手,想赶走那个魔幻的声音。
我按住鱼,勾起鳃,提上案板,立起刀背,朝鱼头砸去。哇喔……孩子一样的哭声,凄厉地窜出案板,跳过窗子,逃之夭夭。哇喔……第二声呐喊挣扎出来,我听出无限哀怨。安心走吧,我替你谈一场恋爱。话刚说完,鱼就安静了,难道……它能听懂我的话?
我把刀递给她,没事了,做鱼吧。
果然是查干湖的鱼,鲜香柔嫩,入口入心,暖意从胃里上下扩散,人松散起来。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倒在床上,一觉到天亮。她和孩子坐在邻桌,也吃鱼。大概是孩子挑食,母亲讲事实摆道理,苦口婆心,孩子勉强吃几口。我端了饭菜,坐过去,问她认不认识我朋友的朋友。孩子抬起眼皮,挑起眼珠,看向我。那一眼,一样犀利,只是在劲道上差了些。
小栓呀,出了门往后走,大柳树下那家。她向后窗一指,仿佛小栓家就在她指尖不远的地方。
我定下房间,冬捕四十天,我定了四十五天。住宿时间长,优惠。她笑出四颗牙齿,我也笑,有苹果香气的地方,谁不愿意多留几天呢?
隔天,陆续来了一些打工人,柳义红迎来送往,满招待。都是出力干活的大老爷们,言语粗糙,荤素齐上,柳义红只顾笑着登记,其余概不接茬。晚上客满。也来了些帮工的人,都是亲戚,不白忙活,干一天给一天工钱。一个老太太,自称是姥姥,领走孩子,空出一个房间。
柳义红把我调到接待室旁边,递给我一把拴着红绳的钥匙,嘱咐我,晚上别睡得太沉。
我答应。
我在大柳树底下找到小栓家,小栓是本地人,跟着渔把头捕鱼。东北小伙子憨厚朴实,他拍着我肩膀说,你来得真是时候,这一年到头呀,就属冬捕最有意思。
说起冬捕,小栓的声音从炕上飘起来,贴着炕柜,拥挤在白色天棚上。老房子是后改造的,天棚接缝处仍能看出旧墙的痕迹。玻璃灯泡顺着一根线吊下来,发散出橙黄色的光,粉色的炕革在光晕里不显抢眼,反而安详。家的殷实和安静,小栓话语的紧迫,在斗室里自洽相融,于我来说,刚刚好。我那有着白炽灯,青灰地板,寂静的家里,连猫都不肯叫一声。自从叶宇走后,我当它是旅馆。
我放松了,小栓也自在了。我眯着眼睛,听小栓讲话。沃野千里,纵横四方,老话新话,混合着酸菜大碴子味道,滔滔不绝,煞有介事。真后悔没带些酒菜来,辜负了这热乎乎的炕头。
来吉林之前,我不知道冬天还能捕鱼,天寒地冻,猫冬吃肉才对。杀猪,炖肉,白酒,粉条,热炕头,我的印象里,东北的冬天舒适惬意,休养生息。破冰取鱼,僵冷的冬天在毫无铺垫的情况下,突然欢蹦乱跳起来,不知道查干湖能否接受,我的心似乎还没准备好。小栓说,明天我带你去见老把头。
回葵花民宿的时候,人们已经睡了。虽然没有小栓家那样的热炕头,屋子也蛮温暖,脱掉外套,抖落一身寒气,我也睡了。中途惊醒,想起柳义红说的话,我竖起耳朵。偶尔有人在走廊走动,点烟,轻咳,然后寂静无声。这样庸长的夜晚,我的眼皮开始打架。
“咣当”,像暖水瓶倒地碎裂的声音。细听,是隔壁,柳义红的房间。我披衣,出屋,对着接待室喊,老板娘,有烟吗?
有!屋里冲出柳义红颤抖的声音。
一股黑烟,炮仗般窜出门外。我奔着黑烟的方向追过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我收住,关门,上锁,折返回来,心里奔跑着无数个坏笑,冻死你,该!
老把头干瘦,刀削的脸像褶皱的树皮,一双小眼睛藏在下坠的眼皮后面,偶尔一闪,似透过树叶的光。冰面很厚,上面覆盖着稀疏的雪,狂风横扫,吹露冰面,蓝色的巨大的冰层下面是一片广阔的水域。冗长的裂痕伸展着苍白的手臂,割裂厚重的冰层,渴望在远方寻找一个抓手。我蹲下去,努力贴近,试图理解它的渴望。无序,错位,那些纵横的纹理,究竟藏着怎样的叹息,我无从知晓。
看似清澈的冰层,瞅下去一眼模糊,那幽幽的蓝,没有一条鱼的生动。我叹了口气。脑子被风吹得僵硬了,耳朵啃咬着我的神经,转身,躲在小栓身后,捂住耳朵,淌出眼泪。老把头趴在湖面上,摘下帽子,耳朵递近冰层,凝神不动。我正好闯进老把头眼里,他眼皮粘稠地瞌下,敲落一地不屑。不戴皮帽子也敢上查干湖?快回去!
柳义红艰难地推着一车大白菜,猫腰躬身,让我想起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大白菜表面一层冻住了,晶莹剔透,像是摆在店里的翡翠白菜。车子陡然轻快,她回头,看见我,呼出的热气吹开了一弯笑眼,睫毛上的冰晶闪啊闪。
咋这么早回?
冻耳朵。
你咋连个皮帽子都不戴。
没有。
卸完白菜,我问柳义红,哪里可以买到皮帽子,她说你别买了,外面卖的净是假皮子。
柳义红的接待室不大,是一个房间改成的。靠走廊有一扇玻璃窗,可以来回拉伸,方便接待和卖日用品。窗的一侧摆着烟、火腿肠、面包、汽水、卫生纸、毛巾、袜子。另一侧是她的衣服,颜色深素,长短不齐。双人床上铺着绿色床单,几朵黄色葵花,伸展出大方温柔的弧度。床单上摆着剪裁出大小不一的貂皮,皮毛黝黑,亮光光,似要淌出油来。她让我坐下,把那几块貂皮连接起来,在我头上绕了一圈。
我说,像紧箍咒。
她脸一红,没人要拴住你。
屋里寂静,一只小鸟在我心底唱呀唱。我不会插科打诨,也容不得自己撒欢,心里纵有万马奔腾,仍要稳坐钓鱼台。看她素指纤柔,给貂皮帽上里子,一针一线,细密均匀。心里的万马千军渐渐安静下来,温顺地栖息在她的眉间,嘴角,和一闪一闪的睫毛上。臣服于她的认真,她的专注,和连同针脚一起拼凑起来的恬静。我把自己放松在椅子里,一种身心交付的恬然,与栓子家不同,我没想喝酒,已经醉了。
再上查干湖,老把头看一眼我的帽子,点点头。没冻掉耳朵,算你走运。
这次来的人多,老把头不听冰层,而是跪在冰面往下瞅。啥都看不清嘛!难道你是火眼金睛。跪跪看看,走出很远,要紧处,老把头把钢钎往冰上一插,掷地有声,冰花四溅,仿佛给冰面盖上戳记,定下盟约,不见不散。小栓跟在老把头身后,把盖章的地方做上标记。鱼是动的,我想起刻舟求剑。小栓说,冬天的鱼不爱动。我说那它是冬眠。
叶宇说对了。有一次,我们俩为鱼是否冬眠的事争论不休。她说冬天鱼也睡觉。我说,那你捞一盆上来给我看看。她当然没捞,拎起垃圾桶砸过来。
岸边有很多茅草,扬着长白的头发,柔韧在北风里,迎着一个方向,倔强且孤独。我采了一把,送给柳义红。她随手拿过一个玻璃瓶,把茅草插进去,抹斜向右一扯,茅草的层次就出来了,比肩蒙娜丽莎的神秘和高雅。瓶子也跟着上了档次,莫名水晶。我把老把头给查干湖盖章的事说给柳义红听,她笑,少见多怪,冬天水冷,鱼往一处游,水泡多的地方鱼就多。老把头的眼力,那才叫准呢!这几年冬捕,他都没有失手,远近闻名,还有很多电视台大老远跑来采访呢。老把头的神武我在小栓那里早有耳闻,柳义红这么一说,我又增添了几分好奇。
你说,鱼冬天也睡觉吗?我想起叶宇说的话。
睡啥觉啊,天冷,抱团取暖。
抱团取暖。我点点头,觉得柳义红说得很有道理。
老把头吩咐过了,明早四点会齐,五点干活。我不敢怠慢,准备回房间睡觉。
柳义红,明天三点喊我。我冲她挥了挥手,权当晚安了。
柳义红?她愣了下,低头笑了,我叫葵花,肖葵花。
哦,肖葵花,记住了。我努力收住嘴角的笑意,眼里,一朵葵花,浅笑不语。
查干湖冬天的凌晨可以把人冻结在冰面上。老把头手拿鞭子,牵着马,指挥我们在盖章的地方打洞,然后,用钩子把渔网一点点放进洞里。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网眼,我惊呼,这会漏出多少鱼,钓鱼还差不多!
老把头白我一眼,好吃不留种啊。
利剑袭来,我一缩头,把自己藏进虚无的冰冷里,逃离老把头的眼白之外。这话说得很有深意,我咂摸了一下,心里暗自竖起大拇指。老把头昂首阔步,在冰面上来回穿行,检查每一个洞口,网放得是否顺利。此刻,他就是查干湖的王。
小栓说,如果放得不专业,网会在水下纠缠在一起,不但网不到鱼,还会废掉。洞口平静如初,看不到杂沓的痕迹,白色的井沿托一汪晃动的冰碴,像虚假的陷阱。
忙活了一早晨,我们躲进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喝口热水,吃点东西。栓子说,今天上午会有大场面,让我跟住老把头,开开眼。老把头离我不远,消瘦的背影,像山野中的老树,花白的胡子飘出来,我想起送给葵花的那一把茅草。
中午,那些铺排在水下的网,在老把头的指挥下,从一个大点的冰窟窿里拉出来了。几匹马拉着绞盘,绞盘拖着网,一条巨大的龙从水中慢慢抽离,网眼是龙鳞,湿漉漉,蒸腾出一丝水汽,转瞬即逝。冰面温度太低,一个水泵不停地浇水,保证冰窟窿不被冻住。
我靠近出网口,期待小栓说的大场面。起初是空网,并没有我想象中活蹦乱跳的鱼,慢慢地,第一条鱼翻腾着冒出水面,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人们欢呼着朝出网口涌来。这潮水般的氛围把我往前推了一下,脚下打滑,我向出网口跌去。那幽深的青绿的洞口,张着阴森的大嘴,贪婪,狰狞,寒气噬人。我的身子轻佻起来,明知是一场赴死,却又不由自主,义无反顾。身后惊起一片唏嘘,一根鞭子横空出世,空气颤了颤,四下呈波纹扩散。只见鞭杆抖动,鞭梢回卷,刹那裹住我的腰,猛地一拉,我便挣脱了那股妖娆清冷之气。
老把头收起鞭子,恨恨地骂,不要命啦!
我惊魂落地。我劫后余生。
发生什么事?我懵懂地看着那一汪冰碴。
哈哈,傻子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鱼群里一阵喧哗,无数个笑声从出水口飘出来,裹挟着我,有些头晕。
鱼又说话了。因为之前的经历,我没有大惊小怪。
两年前进来一个,你也想试试?一条银灰色的大鱼倚在同伴身上,冲着我,不无得意。那样子,像刚导演完一场戏。
众鱼轰然大笑,气氛烘托到极致。我在戏谑的风口浪尖低下头,极为狼狈。转而,我愤愤然,想怼回去,却见那鱼已蒙上一层冰,张开的嘴,僵住了,欲说还休。
小栓把我拉到一边,说,你小心点,葵花的男人柳义红,就是这么掉进去淹死的。
多久的事?
两年了。
我赶紧挪动脚步,离开出网口两米远。风愈加强劲,吹出我眼里的泪水,泪水里,有一朵黄色的葵花,晃呀晃。
阳光发白,一层玻璃的颜色隔开了水和空气,也隔开了这个世界上的阴谋和阳谋。我站在冰层上,感觉到一种巨大的虚无,以及虚无里包裹着的杀机。万物有灵,不可妄为。
老把头拿鞭子当指挥棒,把人往后赶。渔网像是捡秋回来的男人,抱着巨大的鱼群,从出网口徐徐上岸。那些鱼拥挤着,欢腾着,数量之大,超出我想象。出水僵直的那一刻,鱼儿们来不及惊恐和叹息,一场未知的奔赴,我说不出来这样的死好还是不好。我伫立着,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小栓和我把网摊平,把冻僵的鱼摞在冰面上,一排又一排,厚实且整齐,等待商家上秤交易。我们把鱼摞成四面墙的城堡,远看像纪念碑,纪念生死的碑。突然想起金字塔,它是否也代表着某种具象的东西,是开始,抑或是结束,或许是它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值得深思的启示。
偌大空旷的冰面上,陆续聚集了很多车,越野和吉普更是抢眼,从四面八放奔涌过来。这里除了捕鱼,更像一场车展。鲜艳的民族歌舞把冬捕推向高潮,冰面在欢快的音乐声里闪着灼灼的光。一些鱼的青烟似的灵魂,在人和车子的光影中,若隐若现。蓝天扣在冰面上,这个世界只剩下人和鱼,一种在流动,一种一动不动。我怜惜地看着那些白色的青烟似的灵魂,游弋在天地间,巨大的嘴,一张一合。蓝色是那样虚无,白色却如此真实。
175 万!一个巨大的声音穿透麦克风,击碎了飘渺虚弱的灵魂。人们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一年一度的鱼王诞生了!意气风发的人博得头筹,挥动着双手,站在台上,无上光荣,掩饰不住的喜悦洒向冰面,像五月里肆意的桃花。桃花临水,花下有鱼。
第一天冬捕,收获满满,人们之间流动着一种兴奋的情绪。除了我。
冬捕结束,人们相继离开。我多留了几日,把院子里堆放的大柴劈完,靠墙码齐。墙与柴垛齐高,像是穿了一件白褐相间的棉衣。
孩子从姥姥家回来,笑呵呵地帮我搬大柴,瘦弱的身子,像只麻雀,轻飘飘的。我摸着他的头说,别挑食,多吃点,好有力气劈柴。孩子点点头,眼里漾出的情意差点让我改变主意。
葵花买来猪肉,酸菜,血肠,小锅炖起来,撒上一层青葱的香菜,日子鲜活,青翠欲滴。我沉浸在升腾的热气里,说,葵花,有酒吗?
有酒,不给喝。葵花微笑,却又不似调皮的样子。回头醉倒在路边,让熊瞎子拉走。四颗牙齿露出来,葵花笑得爽朗。后面这句话,是玩笑,又不是玩笑。
绕道去看一眼查干湖,那些窟窿已经痊愈,新长出来的皮肤平净如玉,清澈,沉静,像是裹着气泡的琥珀。用不了几天,再新的皮肤也会被风吹得皲裂,与之前的那些冰面融为一体,看不出挖凿的伤痕。视角由近及远,那些愈合的伤口竟然排列出心的形状,交点在出网口上。这是自然的巧合,映在蓝天下,生动有情。冰面上,风隐约送来一股苹果的香气,那是我生命里盛大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