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珍志
在所有文学样式面前,诗歌“代表最严肃、最富于启示、最具艺术激情、最令人渴求的文学”(苏珊·桑塔格语)。诗歌表达思想情感的精准度和穿透力,更为凝练集中、深邃广远,其超越民族超越国度超越时空的规模也更加巨大。诗的“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起码说应具备三个条件:主旨须有普世价值共享;“陌生化”发现并扩大人类精神活动谱系;“自圆其说”地独树一帜。中华大家庭作为历史悠久的诗歌王国,少数民族创作成果丰硕,满族诗人佳绩尤其可观。纳兰性德、曹雪芹、文康、西林太清等闻名中外的前辈,他们的文化奉献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璀璨篇章。本文略过古代(尤其清王朝)、近现代的漫长岁月,只把目光停留在新时期以后的当代满族代表诗人身上。
一
遵从内心,忠实表达宣泄自己的思想脉冲、情感冷暖、命运轨迹,是诗人及作品树立的民族性旗帜。这种智慧与灵性的精神演绎与高蹈,凸现一个民族厚重的文化底蕴和情怀,共情于人类文明世界的大趋势。丁耶、许行、路地、中流、柯岩等前辈诗人,他们所处几个重要转型期的时代嬗变,经历繁复、动荡,蒙受的苦难比中青年一代要多,内心积聚的百感交集更厚。可是,不管个人命运如何,一旦迎来春天展开歌喉,他们昂扬的音调并未改变,赤子丹心依然如故。他们曾经的爱,永远活着。
丁耶,1940 年代开始发表诗作,长诗《外祖父的天下》被公认是写满族生活的史诗,充满浓郁的东北地域文化气息,满族生活习性于诗中也有生动表现。日常口语、民间俗语的嵌入,使得满族生命世界的精神、物质的双向需求有着淋漓尽致的全景风貌,“外祖父”串联起一个民族在一个时代的兴衰史。丁耶1957 年开始创作、1983 年才得以出版的长诗《鸭绿江上的木帮》,洋洋十二章四千余行,以雄健的笔墨再现旧中国漂流在鸭绿江上木帮们的生活,也是东北百年来被压迫、被奴役的血泪史,更是旧中国劳苦大众受剥削的滔滔不绝的见证史。《港湾》是诗人新时期伊始的一首“自白”诗:“我终于返回我出发的港口来了,/那古老的港湾,/那秀丽的群峰,/像慈母的手臂,/紧紧地把我搂在怀中!……//今天,我回来了,/没有从大海捞到珍宝;/只能从海滩上拾到几枚贝壳,/连同我一颗赤子之心,/向我的祖国、我的故乡敬奉。……//我终于回来了,/但我不想憩睡在母亲的怀中,/而是准备另一次远航/修补我破船的漏洞,/敢于医治我心灵创伤的/只有那醉人的海风。”
“忠诚是什么?它是不想见时的爱,是对于可恨的遗忘的胜利。”(托马斯·曼语)丁耶这一代,在物质生活贫困的艰难时世,能够举起一束崇高圣洁的精神火炬,以人性中宝贵的操守巩固灵魂中的信念,蜡炬成灰,春蚕到死,以生命燃烧的方式创造光明创造温暖。火热的生活,单纯的情感,执着的理想,唯一的方向……简单明了却是深厚宽广的爱,铭心刻骨却是告别忘却的恨,尽管屡屡遭遇命运中的磨难,而内心的坚定就像扎下了根。这是一代人的生命苦旅,艰苦、劳苦、辛苦、困苦、愁苦、痛苦,犹如落入泥土的缤纷叶片,一点点化作人生进程的养料,在吞咽和重复吞咽大大小小的苦楚之后,长出的仍然是希望和信念,生命的庄严与牺牲精神令人肃然起敬:
我们赞美青松挺拔的躯干/白杨钻天的枝柯/更赞美木犁弯下去挨着泥土/拱桥弓起来让行人行走//为了我们祖国不屈地前进/为了子孙挺起胸脯来生活/纤夫的脑袋顶着大地/农民的腰弯成九十度角……//如果死去的细胞能够燃烧/如果流下的汗水能够淬火/这忠诚于母亲的脊梁/它的尊严将不受折磨//天,这样高;地,这样阔/巍巍的昆仑,岧峣的五岳/只要车轮向前滚动/我们就甘愿把腰弯折!
许行的《脊梁》字句铿锵,主旨果决。青松、白杨、木犁等意象选择,是为饱满情绪的更好燃烧,内在感情与外化词语的双重火焰,把诗人生命经过跋涉之后获取的精神成果,表现得壮观奇美。《石头泪》流淌的良知,《靰鞡草》铺絮的温暖,《我是一粒细小的砂石》的坚贞……无不在进行娓娓的心灵诉说。许行的诗,感情真,思想透,字里行间洋溢着土地、人民情怀,忠实着自己内心的诚恳。
“五四”以来的“湖畔诗派”“新月诗派”“象征诗派”“现代诗派”“七月诗派”“九叶诗派”等,对这一代诗人有所浸染,但他们坚持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手法,坚持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跟定时代,化“小我”为“大我”,个人之声音汇入集体合唱。这一代诗人,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爱得朴素、真诚,眼睛里揉不进沙子,词语能够体察到他们的思想脉络。这一代诗人虽然也借鉴了一些象征主义表现手法,但作品清朗明晰的主题仍是主要特征。这和生活有关,和阅读有关,和他们接受的教育及自己作品再实施的“教育”有关。他们在意的是反映生活的主流,是集体主义意识,是个体生命遵从时代的美学处世原则。
路地的诗,不以博大宏阔见长,而以小巧玲珑、精致隽永令人称奇。像《隔着栏栅》的三重视野,像《脸》的时间留痕表情,像《晚钓》的有形与无形隔阂……每首十余行,小中见大,内涵深刻,人生哲理韵味十足,生命过程的几个阶段出神入化。他“压缩”本领高超,生活的庞杂经他“点睛”,敞开灵魂一角,不经意间即是“看破红尘”的真理。中流的诗,抑扬顿挫,节奏感明快通达,他呈现生命成色的明暗薄厚,就像双手掬起的松花江水,让读者有着逐层扫描的看见。不论是《潮》作为大海内在驱动力的表象,还是《心头足音》追寻包容宇宙胸襟的灵魂视野;不论是《大雪纷飞的时候》贫困年代里涌动的欢乐爱恋,还是《北疆猎影》不断闪回的边防战士的忠诚,诗人都以晶亮的情感语句渗入,赋予抒情对象最为明净澄澈的思想品质。
柯岩的《周总理,你在哪里?》响彻大江南北,惊天地泣鬼神。诗人平生能有这样一首诗,已经是内心表现的极致了。柯岩曾回忆说,写《周总理,你在哪里?》这首诗时,感觉自己不能活了,呕心沥血太投入。柯岩的诗,情思缜密,一气呵成,细节动人。她的情绪体验与外部客观物象总能水乳交融而形成强大气场,吸引读者身临其境,合鸣共情。怀念著名诗人郭小川,柯岩写了《又见蔗林,又见蔗林……》,是郭小川名篇《甘蔗林——青纱帐》的隆重回响。诗人睹物思人,托物言志,往复“又见蔗林,又见蔗林”的时光记忆,战友、诗友、朋友的三重文化身份魅力,不断重叠映现在诗句中,荡气回肠,销魂蚀骨。即便是异域远足观光的《旅德诗抄》,柯岩也能够把内心饱满的激情诉诸笔端,不改初衷。从波恩大学的知更鸟,到菩提树大街的废墟;从拉德维格一世的画像,到柏林墙……诗人调动声音、色彩、语言、画面,景物中有人,人物中有景,而贯穿景物、人物始终的是诗人内心发散的生命启悟。关于《诗经》《楚辞》等中国文化的介入和比较,关于德意志民族血腥岁月的警醒与反思,关于战争与和平的祈祷和祝福,晦暗、紧张、脆弱、布满缝隙、碎裂的历史往事必须靠现实的光明、宽容、坚定和友谊团结,来缝合弥补。诗人灵魂再次经历了悲欢交集、喜忧参半,抑或大彻大悟。
二
满族诗人大多生活在广袤北方,即白山黑水的大东北。先天的粗犷与豪迈铺就了诗人们心灵最为本真的原乡色彩,春夏秋冬四季分明的地域特征赋予了诗人们得天独厚的文化气韵。“我是满族//中国北方一个古老民族的子孙/母亲,吃关东青高粱/喝辽河的水,孕育和哺乳了我/于是,一粒种子在东北平原上/露出鹅黄的鲜嫩。……我常常思念北国,思念/对我十分陌生的祖先/夜里,躺下的梦/伴我想象他们/怎样渔猎、游牧、繁衍、生息/也常常步入史书,在铅字的长廊里/踟躇,寻觅他们的足迹和我的根/以自己和别人性情的差异,推知/我们民族的气质与兄弟民族的差异”(金鸿为《我是满族》)。诗人的“乡恋”“乡愁”,是文学中某种奇特情绪,“它本质上是向往、怀旧,是任何一种现实都无法消解的怀乡病,因为它所针对的完全是既往者、沉没者、失去者”(托马斯·曼语)。
戈非长期在内蒙古,他的诗带有显著草原风味。《我是一只梅花鹿》《记得我第一次骑马》《假如我是一片叶子》等。《我们走着》是诗人为读者展开的内心草原:“我们走着,经过自然集聚/终于自然生成的黄昏风/吹皱了我们的足音,雁翅却在/涟漪上醒来,陡然升起的松涛/旋即跌落,拔出扎在感觉上的/感叹号,掌心长出一根拐杖/让我们走,老马未必识途/把蓝褂子交给历史,获得支持的/搓板便一脚浅一脚深地穿过陌生/走进熟悉,然后在顿号上/看手指上的世界和那枚结婚的戒指/流水与腐朽无缘,我们走着。”走着走着,路就陡了,走着走着,腰就弯了,不可逆转的“黄昏风”“感叹号”“蓝褂子”“顿号”“流水”都是暗喻,惯性思维、传统方式、知识结构,“陌生”是新颖的表现手段,“熟悉”的仍是热爱仍是眷恋仍是责任仍是坚守。这是老一代向新生代学习的内心发言,真实着自己的真诚,袒露出北方地域一样宽广的胸怀。
胡昭自1948 年少年时代在《文学战线》(东北解放区第一份文学期刊,承接《东北文艺》,《鸭绿江》杂志前身)发表第一首诗歌以来,已出版诗集多部。搁笔二十五年后出版的诗集《山的恋歌》获得全国首届新诗奖。胡昭的诗,在“真”中求“善”求“美”,求内心的血流之声,在精神的北方建立制高点。
只要有火/小油灯吐出尖尖的火舌/把无边的黑夜舔破/眼和手就会不息地工作//只要有火/泥砌的炉膛烈焰喷射/碎铜烂铁会熔炼成形/锻打出刀剑寒光闪烁//只要有火/我的胸膛就无比灼热/那郁闷、忧思和迸发的欢悦/将化作缕缕明亮的诗歌
胡昭从近处望到远处、看到深处,把情感提升至炽烈,把思想锤炼至精深,把朴素归结为真切,把平凡咏叹为伟大。直接抒情,热爱、憎恨、怀恋、憧憬,诗人的文字呈现,即是这一代诗人的情感思想历程。在《白桦歌》《梨花歌》《捣衣歌》等长诗中,诗人走进浩浩历史长卷,东北抗联保家卫国的英雄业绩又在诗人笔下开出了绚丽花朵。特殊的黑土地人文环境,诞生着崇高的家国情怀,一代代人前仆后继、舍生忘死,中华民族打击侵略者解放全中国的生生不息的壮烈有着忠实的缅怀记载,给后人留下诗歌方式的记忆。作者融叙事、抒情、对话、议论于一炉,景物中突出人物,皑皑白雪映衬的赤胆忠心,巍巍白桦挺立的是英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身躯。
满锐的《雁阵》唱出了北方的博大与人的思索。为纪念女作家萧红的《致呼兰河》,在1970年代末期“萧红热”还未兴起时,诵出“毕竟是一颗星呵/耀射出令人目眩的光泽”,地域性题材的发见挂念,是他心之所系。佟畴的《大孤山民谣》,把丹东大孤山“三宗宝”——“黄泥打墙墙不倒,姑娘丢了娘不找,小伙跳墙狗不咬”的传说进行“诗证”,发掘出乡土的坚韧与人性练达的民间经验。佟明光组诗《致北方大森林》独树一帜,把自己的灵魂抑或整个人类精神与大森林衔接、比对,个体命运与时代风云环环相扣,现实感怀与历史遭际密切交织,哲思顿悟与神话想象交映生辉,句式开阔严整,境界大开大合,诗人呈现的是一幅当下的文化生态图景。朱春雨《写在长白山桦皮上的随感》,则在民族的“腰铃响动,弓箭铮铮,甲胄窸窣”的历史荣辱中,悟出眼前的“森林”只能是“我的桎梏,我的摇篮,我的炼狱”……郎恩才的《镜泊湖火山口祭》,悼念的是人的生命激情的消隐,是“自我”性格的从众化。礼露的《长白山咏叹》则是对自己的祖先——满族那支古老的萨克达氏族的深情挽歌,孤傲的长白雪莲、冶艳的黄罂粟、银灰色拱祭的岳桦、天之骄子美人松……比喻再比喻,否定的肯定是坚定,诗人长吁短叹,以心灵之祭造就精神之巅。
庞天舒的《北方》《女真人》《战神》等一系列诗作曾引起诗坛关注,尤其是长诗《玛克沁勒恩都力》带来的热烈反响。作者“虚构”的满族历史生活,或者来自祖辈、父辈讲述的故事,或者来自民间、史籍的传说记载,或者来自自己《蓝旗兵巴图鲁》《落日之战》等小说的人与事。诗歌呈现内心最大特征是强烈的主观性,是情绪的堆积,是思想、智慧的结晶。“他跌跪在岁月之河/用水打湿额头/他怀念那些永不复返的日子/两臂起伏而成/汨汨流淌的苏子河/仰天而望/成山岗形状”……诗人笔下的先祖,威武雄壮、血气方刚。即便是表现当下的致一名军人的《你是远方盛开的玫瑰》,庞天舒依然是刀枪剑戟般的文字:
你是洪荒年间的勇士/降龙伏虎/斩妖除魔/游走在/渐渐飘逝的史诗和古歌里//你是战国时代的侠客/一袭白衣,青巾束发/只为誓言和承诺/仗剑远行/将生命交付于/腥风血雨//你是三千年前的秦王死士/甩掉铠甲,赤膊杀入敌阵/一腔热血/染红了远古的天际……
现实即是历史,历史又是现实,无数仁人志士的抛头颅洒热血,才有社会的进步,人类文明的接续。英雄总是一脉相承,诗人的笔触苍劲而深邃、热烈而痴情。佟雪春《古槐的记忆》以物喻人,与庞天舒的诗异曲同工,仍然是历史与现实的融会贯通,绝不改变的生命本色,给予人间更多的欢乐和希望。古槐“始终异常地挚爱着明月/每夜都把她揽入怀里入梦/并且在黎明之际在枝头结满/许多等待孩子们摘取的童话”。
三
新时期以来创作成就显著的满族诗人当属娜夜和大解。成就并非单一所指他们获取的鲁迅文学奖或其他少数民族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草堂文学奖等众多诗歌奖项。获奖只是创作的一个注脚,只是一个阶段性的小结。与前辈诗人们相比,这一代诗人无论在选材、表达方式,以及作品所呈现出来的情感,其丰富性和深刻性,都达到了新高度。内心世界不再是以往单纯的爱恨情仇,单纯的生与死,单纯的日常生活,而是把犹疑、彷徨、徘徊、恍惚、忧虑、空虚、悲悯、警觉等人性中不同元素都能抛洒出来,或者说,只要是人性中可能存在的情绪,都在他们诗歌表现范畴。
娜夜最新出版的诗集直接命名《火焰与皱纹》,思想情感含量该有多浓,方能够燃烧起火焰?多么遥远的信念,多么灿烂的花朵,多么年轻的面庞,在无常世事、颠簸心情和有限时间里,都会出现“皱纹”。皱纹是生命的必然,是灵魂的沧桑。娜夜的诗,“从对于人世温暖时光的珍重,女性情感隐秘的微妙呈示,再到由准宗教博爱情怀唤起的,之于现世生存中阴霾与压力的抗衡,由此在其曾经的新闻从业者视角中,延伸出一条罕见的、女性诗歌的社会政治学支线。”(燎原语)如此,“面对苍茫世事的温暖部分”,娜夜的诗歌“语气是一种仿佛被光击中,噙泪无声、欲语还休的状态”;对于抗衡性的题旨,娜夜诗歌的“语气亦绝不剑拔弩张,而是将刻骨的凛冽感,抽离为冷漠、淡然,以至不屑骄傲”(燎原语)。娜夜自己也说,“我的写作从来只遵从内心,如果说它正好契合了什么,那就是天意。”娜夜的每一首好诗,都是浑然天成。比如《生活》《个人简历》《半个月亮》《想兰州》《母亲》《在这苍茫的人世上》《人民广场》《没有比书房更好的去处》……
“我最好的诗篇都来自冬天的北方/最爱的人来自想象”“谁在大雾中面朝故乡/谁就披着闪电越走越慢老泪纵横”。如果说辽宁兴城是诗人的生命故乡,甘肃兰州是诗人的生活故乡,雾都重庆是诗人的生存故乡,那么娜夜几乎是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故乡”。不是什么都可以被轻易认作故乡的。诗人也许“失落”太多,无力维系身体的平衡,内心有着难以排遣的虚无需要填充。《1973》童年的失落,《大悲咒》爱情的失落,《说谎者》真诚的失落,《停电》诗歌的失落,《春天能干什么》季节的失落,《村庄》亲人的失落,《上坡下坡》幸福的失落,《古城墙》历史的失落……我们生命中失落的又何止故乡?因此诗人需要用情绪和思想弥补,用语言和意象来弥补。娜夜弥补的不是她自己,而是生活的残缺、命运的残缺、人性的残缺,抑或是一代人或几代人的精神残缺。《半个月亮》“残缺”,看诗人的精神弥补:
——半个月亮从现实的麦草垛日子的低洼处/从收秋人弯向大地的脊梁/内心的篝火堆/爬上来——//……剩下的半个夜晚——/我的右脸被麦芒划伤等一下/让我把我的左脸/朝向你
半个月亮、半张脸、半个夜晚的三位一体,联合起来的疼痛洋溢周身,燃成“内心的篝火”。“麦芒”既是生命裸露的背景,又是现实生存的暗喻。右脸既然已经被打,“我的左脸/朝向你”。不甘向命运低头的抗衡姿态,针尖一样跃然纸上,刺入灵魂。“起风了 我爱你
芦苇/野茫茫的一片/顺着风//在这遥远的地方 不需要/思想/只需要芦苇/顺着风//野茫茫的一片/像我们的爱 没有内容”(《起风了》)。全诗九行,“野茫茫的一片”和“顺着风”各占两行,是诗人着力自然景观的往复,包含着剧烈的思想内涵。并非什么事物都具有意义,过多的意义缠绕束缚,反倒容易遭受戕害。生命成长有其规律,本色的、原始的天性也许更接近人性,一切人为界定、拔高、扩充,无疑带有无端制造麻烦和痛楚的嫌疑。诗人在芦苇中考量自身、返回自身,随心所“遇”,是生命的一次返璞归真。娜夜的诗,短促而箭簇一般的语句,总是能在个人灵魂“简历”中,彰显出人与时代的潮汐时刻以及隐匿的生命律动的千言万语。
大解诗歌的灵智度、叙事性和寓言化的饱和状态,在满族诗人中出类拔萃,不可替代。他相信每首诗歌都是一次精神事件,整个创作都在解构命名人与世界的内在秩序。“身体”“肉身”意象在大解诗中多次出现,就是拿来与自己创建的精神世界形成反差对比,呈现矛盾性的张力,以佐证于尘世欲望的洪流之中的灵魂生存,是何等艰难。
陌生人太多了,/姓名露在外边,脸在脂粉后面。/放眼望去,/衣服也太多了,/里面包裹着人。人的里面还有人。/死者太多。后人也太多了,/为了登陆此世,他们在远方排队,/已经等了多年。/岁月也太多了,创世以来,/一切都在增加,唯有星星在减少。/夜空多好啊,那些溜走的星星,/一定是去了更好的地方。/那些溜走的人,睡在地下,/假装在做梦。梦也太多了。/我也太多了。/我也未必是真我。/我曾使用过无数个身体,/出现在不同的世代。/如今我叫大解,/我的名字是一张通票,/而我的肉身,不过是个存根。
陌生无非是常态下的改变、面具后的谎言、混沌中的未知、一叶遮目的偏见……诗人职责便是感受它们拆穿它们重新命名它们。把陌生变作情绪的一部分,变作人的一部分,变作世界的一部分。大解追索探究生命本象和世界万象的功力,就在于他能把“陌生”变作人人可以感知接受的通约事物。似曾相识,心中有,口上无,熟识着的陌生。《陌生的世界》如何?大解不惜用自己来做标本:“回头望去,有无数个我,/分散在过往的每一日,排着长队走向今天。/我像一个领队/越走越老,身后跟着同一个人。”(《我的身世》)四行诗语境起码有三层:一是人会在不同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履历表现,从一而终难;二是人性的良善美丑存活于一体的不同层面,含混;三是人与自然、人与自我相处充满拼杀博弈,终向衰亡。
大解“以人为本”,诗中的高山、河流、大海、草原、落日等自然生态,是人的生命场景,又是与人对话的生命体。“我”是人的代表,在诗中时刻与山水草木进行沟通、交流,有时“我”很大,俯瞰旷野,指点江山;有时“我”很小,顶礼膜拜,敬畏天地。有时“我”和自然对立,逆流而上,天公罚我;有时“我”和自然互容,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有时“我”和自然统一,物我一体,难分彼此——这种置换关系,是大解竭力打造的一种境界,我为自然,自然为我,自然的丰饶即是人的丰饶,人的贫瘠即是自然的贫瘠。《宽恕》《长恨歌》《转眼之间》《地老天荒》《在河之北》《夏日》《秋天》《追问》《逆风》……每一行诗都是一幅寓言启示的素描图,每一首诗都是一册叩问灵魂的连环画。
不可忽略的是大解一万八千余行长诗《悲歌》,2000年由河北教育出版社推出第一版,经作者多次修改,至今已是第四版,可见大解对这部长卷的重视。著名诗人西川、张学梦,著名评论家陈超都曾给予高度褒奖:“《悲歌》迅速推进的词句使我们认出大解作为一个诗人的纯粹本色:他既是博大的,也是精细的;他既有灵魂的朴实敦厚,也具有敏锐的语言感受力。”《悲歌》“是一部庄严的巨著,一部东方史诗,东方的创世纪。……其大情怀、澎湃壮阔的激情,和丰饶的思想内涵,都抵达了巅峰。”《悲歌》“提供的人类精神图景,在我看来至少在现代汉语界是很少能有人与之比肩的。”同时代的评价也许还做不到完整,后世的论定或者会更加齐备充分,史诗,经得起时间检验。
四
具有史诗性质的还有巴音博罗的两首长诗:《龙》和《苍黄九章》。
世界上本来没有龙。龙作为一种图腾,图纹早在原始母系氏族社会末期就出现了。《说文解字》说:“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大英百科全书》记载:“龙是国家的象征,是皇家的标志。”巴音博罗把虚拟的“龙”作为咏怀对象,观照的是现实。全诗九章,有屈原诗《九章》之形,《龙》第九章有“也只是一百个屈子九歌过的蕙草幽香缭绕”之句。开篇“颂”,是“拿来”《诗经》“风”“雅”“颂”的“颂”。《毛诗序》说:“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清代学者阮元说,“颂”“容”古通,容即样子。由此,全诗主旨已见端倪。《龙》不仅表现了希望、祝福,还有强烈的反思、忧患意识和批判精神。从“颂”里“东方的小小婴孩诞生”的太阳升起,到第一章乡民唱着“引龙归”谣曲回归旧宅的饥渴和地下长者“把路引过来”的肃穆祈盼;从第二章“龙即闪电”的顿悟,到第三章“皮肤上交织风雨雷电的龙”——感官龙的现行表演;从第四章海平面老龙王小龙女们的彻夜狂欢,到第五章“全世界都翻滚在龙的大红缎被上”的洞见;从第六章“龙头拐杖刻下暴力的年度”的屈辱苦难,到第七章“男人把凝血的战袍浸入母亲河”的坦然壮烈;从第八章的“草绿色的曙光也沐浴着死者”的梦境现实,到第九章的“龙舟节激越飞扬的呐喊多么像这伟大世纪之光的无边涌动”的壮观景象,诗人把历史糅进当下,把当下交予历史,相互穿插迂回,时而遥远,时而近前,现实细节和远古场面交糅,一己感情和时代呼唤互惠。《龙》是中华民族的苦难史、奋斗史、心灵史。
法国著名诗人圣-琼·佩斯说:“诗人也不知不觉和历史事件联结在一起了。任何与他时代的悲剧有关的东西对他都不是无关紧要的。愿他向所有人阐明经历这个强烈的时代的趣味!因为,现在是新的伟大的时刻。”巴音博罗诗歌的强烈抒情性、长句式、大排比、魔幻变形,以及饱满的思想哲学能量,在《苍黄九章》中同样具备。序曲“河”,开明宗义,明朗的比喻,全诗“空中广场”“祈祷词”“巨匠”“云游”“灵与肉”“帝”“两个人的征伐”“审判与谶语”“幻像”九个章节,生命的九种形态、九个过程、九种取向,灵魂的九段淬火冶炼,都可以。它们可以是一个人的、一个民族的、一个国度的,或者它们还可以是整个人类文明进程必然要走过的九级台阶。巴音博罗常常是逆向思维,从反面的磨难、苦难、劫难、灾难等悲剧性意象着力,渲染、烘托、引申、拓展,这种“人生有价值的毁灭”(鲁迅语)元素对于生命的触动更能伤筋动骨、脱胎换骨。如此创作,构思时内心先要遭受痛苦煎熬,修改时又要和痛苦重逢。这类诗愈多,诗人的内心痛苦就愈大。
苏兰朵度量远足的心音、聆听日常的襟怀,她洗刷掉一些名词、动词、形容词的本义,进行降温冷处理,让诗表达出生命中的下意识、无意识、潜意识。“不由自主”也是心境一种,合乎人性某些微妙时刻,有元诗创造的神性,在看似“漫不经心”的词语组织突然冒出理智的光泽,才有“平地一声春雷”释放的“惊艳”。《过客》在“我”无法与树取得一致、与望向树的目光取得一致的对比中,悟出“我是我一生的过客”,“自我、本我、超我”的三重人格豁然而出。《岛》上看海,“自由因而变得生动、具体起来”。《虚构》“云朵做的房子/载不动理想”,“而理想是个最大的虚词”。“灯光被束缚的体积有多少/从一扇窗跑出去之后/是否还塞得回去”?这是《距离》。《午夜,读一位诗人》,“我们有着对生命同样的/怀疑/所以不恨自己”。《皱纹》则触目惊心了:“我在这个清晨面对自己的生活/金鱼在冰凉的水里打了一个哆嗦/她是不该有游向大海的理想/这一生,还要多少次在脏的和/冰凉的清水里交替适应无辜的皮肤/人说这样容易年轻/像整过容的老妇将褶皱推至心里”。苏兰朵从日常生活的肌理把握脉象,无论苦痛还是创伤,从容料理从容掠过,以女性的柔软,准确地粘贴到精神层面,补充着我们的情感世界和思维体系。
宗晶已出版《行走的黄昏》《向阳的声音》《空山雨》三本诗集,她从岫岩走进都市,自带质朴和谦逊。她的诗充满灵气和动感,往往从细微之处捕捉心灵片段。一枚落叶,可能会在她内心荡起涟漪;一阵细雨,可能会淋湿她的兴奋……淡淡的抒情,淡淡的描写,淡淡的愁绪,淡淡的排遣……一切都像生活本身,随意自然,波澜不惊,于无声处,瓜熟蒂落。帮助母亲干活的童年镜头,何止是熬夜的艰辛?“矮小的偏房里/微弱的晨光静止在我的瞌睡上/我一边往磨眼填玉米/一边看细碎的玉米面/一言不发地下落/磨盘上的童言/静止在母亲从高空落下的手上”(《清晨,雪静止在山路上》)。青年时代的一段追忆时光,何止是怀旧的孤独?“光线喘着粗气攀上书桌/老去的缫丝厂缠满一只飞蛾的回忆/现在,她撵着阳光/在一个旧的夹缝里取暖/自己陪着自己”(《旧,旧》)。回乡跟随父亲秋收的场面,何止是血缘的眷恋?“好多年没有随父亲一起割地了/拎着镰刀的我,酸痛是低翔的翅膀/像一片暖靠近另一片暖/来了,就不准备走了”(《豆秸,豆秸垛》)。诗歌需要黄钟大吕,也需要浅吟低唱,只要它发自内心,发自内心的忠诚质量。
中国新诗的百年历史,说到底还是一个“纵向继承横向移植”(余光中语)的艰辛历程,在从古体诗到白话诗、现代诗的发展中,一代比一代进步,一代比一代有表现力。后辈新人今天的光鲜,正是站在前辈巨人昨天的肩膀之上的风华,妄自菲薄和沾沾自喜都不可取。在统览了满族新老代表诗人的部分作品之后,不论是老一辈的纯情朴素深沉,还是新一代的探索丰富独到,都有着生命连体的足够忠诚,即内心告白的可靠性:家国情怀的忧患意识,唯美向善的求真追索,历史情结的现实观照,哲学维度的全力探索,日常遭际的灵魂镜像。他们的诗,从直觉出发,在心灵过滤,思想感情的维度永远契合时代的脉搏,语言境界的大门,永远朝向人类精神世界的丰衣足食。
2023年3月25日于沈阳浅风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