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的雪

2023-02-01 19:21:04满族付立松整理
满族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弱者同志

[满族] 舒 群 著 付立松 整理

他必须记得这一工作:独自一人,用一支手枪去威胁一个年青的姑娘,从她的家庭,把她迫到为他所备的秘密室来;对她,已经调查清楚——她的墙院,她的卧室,她的床位,甚至,她每时所在和所去的地方。

他必须记得这一工作:解决千万同志和枪支的饥饿,同时,也决定祖国百分之几的命运。

他并非窃贼和强盗;他不过是学过海军的学生,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而已。他既未参加过战争,也不曾走过战场的边缘:这种以生命冒险的尝试,在他还是第一次。

他头上戴着裹紧下颚的皮帽,只有眼睛和鼻子被留在帽边的外面;脚下穿着一双长过膝下的毡靴,靴边和靴上每一条缝间,都镶了皮质的美好的花纹:手里握着一条手杖,带有一种弹性,如果在风中用力地摇摆起来的时候,可以响起一种类似金属的声音。在陌生的眼睛看来,他仿佛是一个以行猎为嗜好的高贵猎人——在行猎的时候,还爱恋着自己的猎装,这种以虚伪掩饰灵魂的欺骗,在他也还是第一次。

然而,他绝不恐惧;因为他凭依的,是唯一无私的信念。这信念所生成的勇气,是最无敌的。

当然,他希望自己成功,成功以后,在雪野上,在水流间,在刺骨的寒风中的几年来为祖国受难而斗争的同志,可以吃一次两次的饱饭——即使是米粒清稀的高粱米粥;同时,陪伴他们一样饥饿的枪支的枪膛,也可以多装几粒枪弹。成功以后,松花江冰流的两岸,长白山起的雪顶的中间,将有一次几次光荣的战绩,记在祖国的史页上。成功以后,无数的民众,又将以纸炮向远方爆放而庆祝;飞亡的小鸟,可以飞来了,重新飞往它的故巢。成功以后,在他归来的时候,让同志无数的手,向他欢呼而拥抱,拥抱而欢呼:

“祖国之魂的保卫者!”

甚至还有:

“一个英雄的成功!”

世界上,纵有珍贵的奇迹,怎么能比他的光荣和骄傲?那时候,他的生命,已经得到人生最大的报偿,他可以死,死在一声的欢笑里,死后,无所吝惜。

如果他失败,他将坦然地走上凄冷的刑场,望望身前,身后以怜惜脸色送行的人们,回报以复仇的示意,或是言语:

“不要忘记我,我是为生者而死的!你们是中国人,你们该为我复仇!”

或者,向辽远的空间,再说一句:

“永别了,祖国和同志!”

然后,他向刽子手一笑,表示自己的心意:任随枪弹穿透心底,或是刀刃掠过脖颈,他都要以同样的耐性而忍受;因为他是祖国之子,在祖国的祭坛上,为祖国举行伟大的祭礼,所以他无悲哀,也无怨言,也许他有遗憾——对于自己,同志,祖国。

不过,在成功与失败之间,还存在着许多可以想到的问题;这些问题,使他有所踌躇。比方:如果他还未到那姑娘的家庭以前,被侦探发觉了他的秘密,是悄悄地自杀呢,还是勇敢地决斗呢?如果那从未受过惊吓的姑娘,一见他的手枪昏倒了,失了知觉,是拖走她呢,还是唤醒她再走呢?如果一切都很顺利,只有在临行的时候,她家的护勇堵住去路。以手枪指着他说:

“喂,你要是够朋友,请你把我们的小姐留下,我也一定讲交情,给你让开……”

这时候,他该走入怎样一种境地?扮起怎样一种不可想象的角色?如果……最后,他把一切的难题,都交给了他的手枪;他相信它是可以解决一切的。不过,以不伤害她为原则,因为只要有她,便永有这一工作的对象:即使他牺牲了,以后,还可以有代替他工作的同志。

天上的白云,地上的白雪,渐渐地暗淡了,暗淡在黄昏中,这白云和白雪之间,是分不清的白色一片:是云?是雪?云和雪,已被暴风所混,混成茫然一切,一切都在朦胧中,失去原形。这是寒带最平常的景色,而成为热带人们所幻想不到的奇异的梦。

这里的寒冷,可以毁灭一切动植的生命。人们传说,寒带是可怕的地方,可以冻掉手脚,可以冻僵血流,可以把完好地面冻得破裂,由于寒冷所造成的故事是有事实的根据的,人们为了征服寒冷,而与自然搏斗,因此,也启发了人们的勇气与智慧。是的,满洲是寒冷的。然而,如果有人的诞生地,是满洲,他一旦与满洲离得长久,他会常常呼唤起来:

“满洲,我可爱的故乡!”

这时候,满洲是他的朋友、他的母亲、他的情人的怀抱。这时候,满洲,不是寒冷的,而是温暖的了。尤其是被铁鞭驱逐了的流亡者,只要他记起了满洲,在流亡的途上,他会害了思乡病而疯狂,他会为了归去,不惜牺牲;同时,被铁锁锁在满洲以内的受难者,只要他不忘了满洲,他会为了满洲的自由而奋斗,一直到死。

满洲,永远是占有着人们的记忆的:比方说满洲的雪,伟大而圣洁。

他就是满洲的雪的化身,雪的使者!

这有名的都市,在风雪中,也由繁荣转为衰败。往日晴空下挤满人的街头,也成了冷漠的空地。街边,手风琴的流浪人,停止了呼唤同情的琴音,贫【苦】的乞讨者,也不再把手伸在衣袖外,伸到行人的面前;他们已经在被人遗弃,或是忘记的角落,开始寻找夜的【住】处。一切都渐渐地安息了。存在而未安息的,仿佛只有那一面叛了祖国的旗子。让一支不大健壮的旗竿,支撑着自己不可逃避的危运,勉强地挣扎而飘荡——在松花江的岸边。

街灯亮了。往日明朗的灯光,在混沌的空间,也不是往日那般明朗。

就是在这时候,他从一条冷落的街边走来,走进一家地下室的酒店。他站在长长的柜台前,把一页钞票捏成小小的一团,巧妙地丢给酒店的主人。他高声地呼了句:

“喂,酒!”

“‘沃特卡’?”

“你以为是香槟吗?”

然后,酒店主人送他一杯“沃特卡”,还有由眼角射出反感的视线。

他不在意地接过酒杯来,一口饮尽了;不用手随便地取了一片肉肠,很熟练地一抛,便抛到口里,他嚼着,走了。

酒店的主人,以奇异而厌恶的眼色,送开了这位放荡而无礼的客人的背影。

他走出酒店以后,让酒的温暖抵抗着身外的寒冷:因为他美好外衣的里面,只有一身廉价的衬衣和衬裤——已经污脏,而且破碎:如果被人发觉了他这不相调谐的服装,便可成为他罪名的证据。所以他故意以缓慢的步子,控制着急躁的心情;并且,把手杖不住地摇摆着,划破着沿路完整的雪面——表示行猎以后的得意而悠闲的神情。

于是,任何的侦探,纵然是有经验的眼睛,将怎样证出他是一个秘密的使者。

在他走近一家院门的时候,他停下了,辨认一下:高的院墙,坚固的铁门,给他监狱所一般的印象。这之间,有一条逃避寒冷的野狗,从他身后跑过,意外地吓了他一下,然后,他感觉自己受辱一般,红了脸,他镇静一下,立刻又扬起头来,把步子放得特别整齐,使靴下的雪,响起一种骄傲的雪声——这样地走进那小门。

守门人对于走入者,必须问询一下,这在他已经成为习惯;不过,他问询的调声,由于走入者的服装和神情所决定;有的谦逊,有的高压。他这次问询走入者的时候,他的声调,自然是属于前者的。但是,他所得到的回答,却是:“混蛋,我天天来,你不认识吗?”

“啊,我一听你的话声,我就想起来了!是的,你是天天来的。哎,我的眼睛,真要瞎啦!”

可是,他知道,这是欺骗自己的;但是,也只好表示道歉了,退缩了,让主人的高贵而蛮横的客人走过去。

这位客人,仍是迟迟不去,表示着他的不满,并带着斥责的声调说:

“从这次起,下次你要认识我!”

他说完,便走了。然后,他转回头来,望见守门人走进门房了,他默默地说着:

“请你原谅我,我为了去时更方便些。”又想:“如果你知道我是谁,一定不放我走过。如果现在你发觉了我是谁,你必然锁住门,那么……”

这院内的小路,是很长的,好像比他的寿命还长得几倍,于是,他的心,沉重了,跳动了,被压制的恐怖,禁不住从心底浮起,潜入血流,仿佛带有传染性一样地传染到身外:面前的暗影,远处的风声,被恐怖传染的眼睛,是晕眩的,抖索的;那小路上灯光的近边,飘落着的雪花,一时是飞舞的白蝶,一时又是破裂以后的棉苞。

他来时的决心,动摇了。来时,支撑着他行动的魄力,不知觉地失散了;他在行走中,几乎随时都可以跌倒,虽然,小路是平平的。归去吗?他归去以后,对他的同志说:

“我,我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

“因为——”

“因为失掉了决心吗?”

“……”

他转过头去,回望一下,在归去的小路上,已被胆小者、蠢材、叛徒,以及一切最卑贱的罪名所断绝。他又转回头来,望着前面,在前面的小路上,似乎满了无情的魔手,等待捉捕他。他停下了;这一瞬间,是他成功,或失败的开始。

“你勇敢些,勇敢是一切成功的种子!”

这声音,被一阵风送来,送进他的耳里,他清醒了,像刚刚从梦中醒来一样,抖了几下冷战,然后,他特意把食指贴紧衣袋里手枪的引铁,轻快地走进了小路,走进房门了。

房内,一望,仿佛是罗马神殿的缩影,被壁灯闪照得像白昼一般明亮。

他把房内所见的一切和自己记忆中所保留的图样对照一下,立刻晓得那门的所在:于是,他像熟来的家人一样,敲了门,便进去。

屋内,是华丽的;一切的装置,都像经过欧洲家庭装置家的手。淡绿的灯光,遮有淡绿的灯罩,罩的四围,绣了深绿的中世纪罗马的图案。墙的一边,正燃烧着壁炉,暴火已经染红了炉门,不住地飞散着凌乱的红星。屋内的色调和温暖,使人感觉是春夏之间的季节。但是,这与寒冷而悲苦的世界隔绝的小天地间,却不见他的主人,而且,他以外空无一人。

一刹那间,他肩上、靴下带来的积雪,完全溶成水滴,有的消逝在难见的衣缝的线纹间,有的零落在浸不透的地板上。

现在的一刹那,便是往常一年的长久。

他焦急地徘徊着,等待着;终于有些失望了。但是,又不肯失望地走开,不管成功,或是失败;他必须得到其中的一个结果。

在他看见衣架上的皮大衣和床下的套鞋的时候,相信这主人,绝对没有外出一步,他在失望中,又渐渐地复活着希望。

几乎五分钟过去了,门外还未传来脚步声:听见的,只有另一房间的钢琴声音,仿佛有人在练习一支初弹的曲子:一时是不完整的节奏,一时又是残缺了的音阶。因此,他想:

“是她吗?她在弹琴吗?”

琴声停了,也并没有人走进这房间。因此,他立刻认为:

“弹琴的,不是她。那么,她哪去了?”

突然,有一缕敏感的思想,无故地袭来,忠告他:

“你走错了房间。”

“是的,是的!”

这是他给自己的答复。他开始苛责自己了,当时他,也感觉幸运,这不谨慎的错误,并未引起任何的不幸,他还有挽救的余地,但是,在他看到桌上【丰实】小照片的时候,又摇起头来,因为那小照片的脸型,就是他见过两次的这房间的主人,他所盼待的那个年青的姑娘。

“那么,她藏起来了吗?”

这时候,他疑心自己的秘密被泄露了。房内,早有准备,各处已经布满了侦探,他陷入阴谋的巨网中,而不自知:仿佛听见有人在笑他:

“蠢东西!”

正在这时候,有人开门进来了。

他并没有听见那来人的脚步声和敲门声;他逃脱吗?迟了。对于任何的遭遇,也只有随时应付了;所以他准备好了衣袋里的手枪。在他辨出来人是女仆的时候,他那紧缩的筋肉,立刻又松弛了。并且,他过分摆起客人对于仆人不应有的尊严,随便望着不知所望的地方。

那女仆是为她年青的主人准备睡眠而来的,一见这尊严的客人,便搁阻了她的工作。她赶快走过去,招待他,给他解大衣的衣扣:

“先生,热死啦!”

“不,我很快就要走。”然后,他说:“热,是热不死的。如果我脱下大衣,我的衬衣,倒会把你吓死!”

那女仆放下衣扣,又给他拭着肩上的雪水,越有经验的仆人,越在客人的面前,玩弄小殷勤;有时候,直到肉麻,还不止住。像她,就是那样的。这位被她招待的客人,被招待得几乎局促了;最后,他躲避了她,问她:

“小姐呢?”

“唉,真糊涂!我忘记给先生找小姐去啦。”

“不忙。”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先生不妨多坐一坐,外面的天气,可真冷!……”

“还是你先去请小姐来吧!”

“是的,我这就去。”

他又唤回她来,他问:

“小姐在哪里?”

“在客厅。”

“还有客人吗?”

“没有。她一个人在那里练习钢琴,先生,你不知道小姐是爱弹钢琴的吗?他的朋友都知道啊!说起她的朋友来,可真太好啦,我就没有看过一个坏人。我们小姐可真没白长那对凤眼,她可真认识朋友!”这多话的女仆,说起话来的时候,仿佛永不停止。他一边无心地听着,想着:

“你这个多嘴的老太婆,你年青的时候,是哑巴吗?”她以为自己的话可以讨到客人的欢心,她不知道,结果,正是相反;所以她仍是继续地说着:“说起她的朋友来,可真太好啦!还都像大命人呢!”这时候,他想说:

“我像你的祖宗!”

“比方,先生,你的福相,一定是作大事的,儿女双全,一直到老。那时候,先生,你不要忘记这还有一个可怜的老太婆,她还和你谈过话。”他听着,已经气愤了,他要喊:

“这个老太婆,一定要用公马的生殖器,才能堵住她的嘴!”

她仍起劲地说着:“先生,我告诉你,我有点好处——就是听说,你要叫我打狗,我不骂鸡,你要叫我杀鸡呀,我一定把鸡杀得干干净净,你吃的时候,一定找不到一根毛。你不相信吗?”

“我相信,相信。将来我要杀鸡,我一定请你:可是,现在我要你请小姐。”

“是的,我去找小姐。我的话说太多了,先生,不以为太多吗?”

“还不多。”

“先生,那我们下次再谈。”

他几乎颤抖了,他想:

“你饶了我吧,我并没有犯罪!”

那女仆去后,他盼等的那个来了。他躲到门旁、用一只手偷偷地握住了门的把手,微笑地望着来者——一个年青的姑娘。她的美丽的脸型,比她的照片美丽得更多;她不需要胭脂,她的脸颊,便是胭脂的红色;在眉间嫩白的皮肤上有一粒黑珠一般的小痣,比爱美的荡妇时时用墨描画的还黑;被一滴圣水所衬托的眸子,锐敏而灵活。这灵活,可以牵动男人已定的心愿;总之,她的脸,有着宇宙一切【无】形的【美】——典型的美。她穿了一身淡青的丝质的衬衣,绣有玫瑰色和雪色两种【的】 小花;前者如果可以象征着她的美丽,后者便可以代表她心的颜色;虽然,她的父亲,是一个祖国的叛徒。她看见那陌生者的时候,也并不惊慌;一边放下手里的琴谱,一边说着:

“谁呀?到屋里,还不脱掉大衣,真是,还戴着皮帽子呢!”她走近那陌生者些,又问:“把皮帽子拿下来,让我看看是谁呀?”

她看着对方呆呆地站在门旁,没有一丝的回响,她更加感到有些陌生了。随着,她的问话,也变了陌生的语调:

“找谁?”

“找你!”

“我不认识你呀!”

“可是,我认识你,你是朱琳!”

这时候,她有些疑虑了,难道世上有不曾相见而相识的人吗?因此,她匆匆地走近他的身边去,她想重新认识一下他的脸孔:她一面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一面望他思想地说着:

“你究竟是谁呢?”

在她和他的视线相接而成【为】一直线的时候,她感觉他的眼睛闪射着魔鬼的电火,而她的眼睛被刺得盲然了,用两手本能地把面掩藏起来,惊叫了一声。

这叫声,引起他一种无情的暴性,仿佛真地变成了一个狰恶的魔鬼,【不】惜在这宇宙间留下最大的罪恶;纵然,他预感了明日自己不免忏悔,或是别人惩罚:但是,他绝不逃避,或放弃今夜这罪人之责。他想放枪;他的理性却阻止他:

“你的手枪,不是伤害她的!”

于是,他只有张大着眼睛,闭紧着嘴唇,从衣袋里,摸出了手枪,威吓她不许做声。他说:

“你做声的时候,你要小心……”

但是,她本能地哭了,哭出声来。这哭声,就是弱者的反抗。

他为了自己的安全和工作的成功,不得不用手帕堵塞了她的喉咙,使她暗哑了;好像让她替代自己多话的女仆,弥补着缺点。他又说:

“你乱动的时候,你要小心自己的生命!”

然后,他的话,对于她,便是最权威的命令了。

她顺从着,只有眼泪,而没有哭声了。她的脚底,有着一种均匀的弹力,使她的全身抖动着。一个弱者,在她生命失去主宰的时候,骨肉都是软化了的,只有让一缕呼吸,在喘息中,延长着活力。她好像是燕群中被遗下的一只雏燕,在广阔的高空,失去方向,向不可知的远方,茫然地飞行,虽然,它已经预知了自己未来的归宿,是不幸的小巢;但是,它也只有把自己的一切,交与命运。一个人让命运决定的时候,就是海上丢了舵的舟,任风,任浪,随便引走;就是郊外无主人的野冢,永无一人继承而看守,可以任人摧毁。她顺从地换了鞋【子】,又穿着衣服。不过,她故意慢慢地扣着衣扣,她希望以衣扣延长一些时间,使她在这往日已经厌了的卧室,再多有一刻的勾留;其间,或有一只援救的手,撞破墙壁,把她拖走,拖到幸福之地。幻想,谁说不美丽?但是,谁说幻想能够美丽得长久?所以她不过加深自己原有的苦痛而已。

临去的时候,她想同他说几句话,但是,被手帕堵塞的喉咙,说不出话来。于是,她从桌上拾起一支铅笔,顺便在白色的桌布上写了几个字:

“我要说几句话,请你把手巾拿开去,让我自己拿,也可以。”

“不可以!”

他说了以后,她又写:

“请你告诉我,我们中间有过什么怨仇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带我走?”

“为了钱,钱!”

她想继续写的是:

“呀,你原来是一个土匪!”

但是,他以为:

“呀,你原来是一个绿林英雄!”

“告诉你,我是义勇军!”

“义勇军”这三个字,在她听来,是熟的,她不是听过许多义勇军的故事吗?他们的失败,不曾使她悲哀吗?他们的胜利?不曾引起她的欢笑吗?她不曾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他们的遭遇中吗?她不是还记得吗?她所保留的他们的照片,有的穿着长袍,有的只有短裤,有的没有“乌拉”(靰鞡鞋)。[1]用女人的红衫包裹着两脚,这些为祖国而长征的人,贫穷得如同乞丐,她不是为了同情曾在学校偷偷捐募吗?她不是为了拯救他们于贫穷中而容忍父亲的严责吗?

“私通义勇军,这是犯死罪的!不知道吗?”

是的,即使父亲不告诉她,她也是知道的。她不是可看见常常被判死刑的青年吗?死在刀砍下的,死在松花江的冰窟里的,死在麻袋里的(把人装进麻袋去,缝起袋口来,由两人,或四人握住袋角,不住地向地上摔打,直到死),死在各种新发明的残酷的方法中的——暴君时代的死的表演。

“你再不听我的话,我就把你锁在家里,不让你给我惹祸。”

是的,她终于被父亲从学校拖回来,被看管在家里。因此,他对父亲不是也曾有过恶感吗?她说:

“什么父亲?汉奸!”

她年青,她是弱者——被体质,被性格、被生活习惯所决定了的!弱者难以行动表示自己的反抗——【除】去感情的盲动性以外;结果,也无非是怨言,甚至咒骂而已。不过,她在可能内,仍是设法捐募。知道她的朋友,赞扬她:

“你真是中国的好女儿!”

女仆来送茶的时候,坦然了些;他的心,仿佛被悬起了,又在向原处坠落。不过,他怕了那个多话的女仆;即使不由她而引起任何的意外,也难免因为她的多话把无限的时间浪费;所以他迫她拒绝女仆的茶,使女仆没有进来多话的机会。她不做声;而且在门外的女仆不肯去,好像在表示着:

“让我进去吧,我有许多许多话,非说不可。”

因此,他有些愤怒了,他低声地说:

“你快说,不要茶!”

一个聪明者,在突变中,常不聪明,而且有时候愚蠢。在他看见她用颤抖的手指着自己的喉咙的时候,才记起她口中被堵塞的手帕。他想:

“你何必这样怕我!我不杀害你。”

但这不是正确的认识,她也不了解自己,她所表现的,并不是把握着什么革命的观点:而一半是为了爱自己的祖国的概念所驱使——因为人是不允许自己的祖国灭亡的,这己经成为本能,一半是由于自己弱者的个性所驱迫——因为弱者的感情是脆弱的,悲哀与欢快,同样容易被打动,加以她天性还保持着善良,使她对于别人的苦难,更加接近——不自觉的同情,然而,她对于这新识的义勇军的使者,却投以疑惑的眼光,又写:

“你就是义勇军吗?”

对方的诚意的默认,便是最肯定的回答,不容她有所疑惑和辩解,于是她,往日对于义勇军印象和幻想的好感,成了不可追及的往夜之梦,梦中所遗下的感觉,只有悔意,因为人是不甘心被侵犯的——当个人的直觉的时候,尤其是她过于重视自尊心的人,她认为自尊心就是自己的贞操;虽然,她是弱者,容忍着强逼,威胁。

他催促她走的时候,还写:

“等一下。”

她望望自己最爱的花瓶,瓶中的菊花和常在手里的琴谱,别了,这仿佛已是最后一望。突然,门外响了敲门的声音,他被刺激得几乎喊出来:

“你想陷害我吗?你这个女妖!”

他立刻决定了——用枪打死门外人,不得已的时候,还有自己,留下她,给另一位同志留下必要的工作,当他知道是女仆来送茶后,他给她取出手帕来,用枪维持着命令的神圣,迫她向门外说:

“我不要茶。”

“客人呢?”

“客——人?”她望着他摆摇的头,又说:“客……人……走了……”

“小姐,你的声音怎么发抖呢?病了吗?让我进去看着吧!”

他想:

“糟了!”

这时候,他有一种超人的智慧,使自己的手闭了电灯,并且,他用手枪给她一种示意——他的恐怖。同时,他又起了一个念头:

“如果她勇敢些,我的手枪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又想:“这个机会跑开,不也是随便她吗?”

但是,她颤抖极了,如果不被他握住衣襟,也许立刻倾倒下去。

门边裂开一条缝,过道上有一缕灯光夹着一个不完整的头影,倒落在黑暗中的地板上,女仆的声音:

“小姐,睡了吗?”

“还……没有……”

“你一定是病啦,你的声音都变啦!”

“没有——”

“那你是哭过吗?”

“什么你都知道——”

“你以为我还听不出来吗?那我可真白活五十多岁!”随着,灯光缩短而灭了。黑沉的卧室中,更加深入了一个人形的阴影,依然是女仆的声音:“小姐,你在哪呢?不要哭!你受了什么委屈呢?——是才来过的那个客人得罪了你吗?——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我的耳朵就是眼睛,我一听那小子的话,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小姐,你在哪呢?我告诉你呀,我才刚一看见那小子的眼睛,可真吓死我啦!我就像遇见了鬼火一样,一点儿不错都!唉,他还带来一股阴气呢,可真让人发抖!我还说呢,今天晚上,我可——我可真不吉利,我恐小姐也一定倒霉可不是呢,我到底没有想错!——”这时候,女仆的两个听者:一个颤抖着身体,在低声哭泣,一个隐藏在衣架的后面,几乎不敢呼吸。前者和后者,同时陷入在不同的两种的恐怖中。其中的一个想着:

“这个没用的女仆,你怎么还不去动警铃呢?你不知道我已经被……”

其中的另一个却想:

“如果她要叫起来,我可怎么办呢?完了,最好的结果,我只有逃开,不过对于这个女仆该想个办法;不然,一会儿天亮了,她的话恐怕还没有说完!”

是的,女仆的话,仿佛刚刚谈到高兴的时候;她仍然继续说着:“小姐,你在哪呢?把灯打开吧,让我陪着小姐谈谈心,免得你不好过。我还是先把灯打开吧!”

灯光亮了,是那个隐藏在衣架后面的人,开的灯。随着他便出现了。女仆一见他,立刻被吓倒了,好像倒下的树干。为了避免她的骚动,他用一只脚踏住她的颈项,使她的呼吸不得通畅;她脸色红涨着,嘴边流着口沬。被他这暴动更加吓抖的那个姑娘,她忍受不了眼前所见的无情,残暴,无辜的与负罪的。于是,咬着牙齿问他:

“你也是义勇军?”

这带有讽刺性的问话,使他索性地回答她说:

“不,我是一个土匪!”

“也许还是一个有经验的土匪呢,不然,这么熟练,暴虐!”

她想着,因此,她又恢复了对义勇军原有的好感,而对于盗匪的恶感,却更深重了。

他又闭了电灯,希望在黑暗中可以从容走去。

这卧室里,仍是一片黑暗,无人一样地寂静下来,现在,该是他携她走的时机了。

然而,由于他的从容和她的顺从的结果,却惹起他一种违反自己行动的莫明的同情,所以他悄悄地问她:

“你能原谅我吗?”

她默然地凝视着他那黑影,想哭,已经哭不出来。

“外面的天气太冷,你还是多穿些衣服吧!”

仍是默然地凝视着他那黑影——像是人类一切不幸的所在。

“你可以带一些必要的小东西,你爱弹琴吧?你带着你的琴谱吧!”

她奇异了一下,她想:

“你这个土匪,还知道琴谱吗?”

然后,她问他:

“你读过书吗?”

“闲话!”他想。他说:“你赶快找你要带的东西吧!”

于是,她走到桌边去,开了一个铁匣,立刻又闭了;那里,仿佛没有一件她必要的东西。她打开地上的一个小箱的时候,有金属的声音响了,他从衣袋里掏出电筒,探照一下,他【直】率地问:

“是枪吗?”

“什么?”

“你想找一支手枪吗?”

“你放心吧!”她又想:“危险的人,总是怕危险的!”

因而,“手枪”给了她一种新的启示——【复仇】。她偷偷地找了一把野餐使用的尖刀,藏在大衣里;另外她带了几条手帕和一本琴谱,送到他的面前,让他用电筒检视。同时,她用一只手握住尖刀的刀柄,想一下撞穿他的喉咙。在她用另一只手去摸索他的衣领的时候,惊了他:

“怎么,你还有阴谋吗?”

这声音,像是钢铁相触而发生的,使她去摸索衣领的手,绵软而抖动地掉落下来;因为她是弱者,弱者的理智,是控制不住冒险的行动的。但是,她的思想是敏感的,她知道自己这去摸索幸福而失败的手,难免带来不幸,需要把它安排在可以消灭这不幸的地方,以免自己遭到更多的磨难,于是,她把那只手又移到他的胸脯上,捏弄着他的围巾!她故意委屈地说:

“谁知道你还会怕我呢!”

“你的手,要做什么!”

他立刻把她的手打开,而让自己的手抵御着她的接近。她更聪明,自动地后退些:

“我不过看看你的围巾罢了……”

他相信了,感到误解别人以后的不安与惭愧;他以求恕的声调问她:

“你想要我的围巾吗?你没有吗?”

她利用这种话头,把话延续下来,她说:

“我有,可是找不到了!”

他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给她围起了,这是同情,但是浪费的,所给她的反应,不过是更深的反感和仇视,或是作为一种欺骗以后的【余恨】而已,虽然,她不住地表示着:

“谢谢你!”

他接受这感激以后,更颇尽一切的可能,使她得到慰安。于是,他给她遮起衣领,遮住脸颊,而且,把她散开的发丝送进衣领以内,然后,他准备开始引导她走上不知去向的行程。

临去的时候,他用电筒照一照自己脚下的女仆——仿佛睡梦一样的安闲;只是呼吸不匀称,只是在空间不住地移动着两手,好像在寻找她被惊而飞散了的灵魂。他用脚轻轻地触了她两下,表示与她告别,并祝她别后无恙;因为他给她留下很多说话的材料。

他和她从容地走出了屋门,房门,很快地走进了院中的小路。这小路,不是他来时那般的长了,仿佛只有他去时一步之间的距离。在他和她走过院门的时候,守门人起了一种疑心,问她:

“小姐,天黑了,还出去吗?”

他不让她回答,他立刻说:

“不出去,往门外走吗?”

守门人听了以后,认出那回答者便是才来的高贵而蛮横的客人,所以他不敢再问,只有尽可能地舒展那客人不知来由的气愤,他笑着:

“我是说出去何必走呢!”

“不走还爬吗?”

“先生,我是说公馆有汽车:小姐不总是坐汽车的吗?”

“坐汽车,还长腿做什么?”

守门人对于无礼的客人,总是退让的,他不得无礼。他的无礼,只有对于退让的客人。因为他记得无礼的客人,常是无求于主人而另有所凭依的;反之,便常是另有企图而盼待于主人。

“先生,请走吧!”

随后,他鞠了躬,表示他甘心对于无礼者而有礼;免得他更被主人无礼的责骂。

走出门后的两个人,女的走着前面,男的在后面跟随,两个人保持着一两步的距离,默默地走着一条黑暗的街边。身侧,一边是冷静的马路,看不见一辆来去的车辆;一边是木条夹成的院墙,墙内的住宅,已经熄灭了灯火,身前,身后,都是望不透的神秘而恐怖的黑幕,幕后,就是风雪合奏的神秘而恐怖的声响:有时是寻觅伴侣的狼,有时是性欲冲动的猫叫。这一切,仿佛都在恫吓着夜行者。

他望着前面,渐渐地走近他唯一盼待的终点;他想自己可以平安地达到其间不再有障碍。他认为自己的工作,已经成功,成功的杯酒,与同志相碰的时候,还要小【候】。他开始尝了人生最大欢快,是工作成功的时候;即使是生成的忧郁病者,也将忘去了忧郁。可惜他不是诗人,不然,他将有一篇成功的诗,歌颂着成功。如果他是一个画家,他将以有限的颜色,表现他无限的欢快,使色盲者可以认识这象征着人生的欢快的色调。

“同志,你要买一件衬衣.......不,你买一条短裤吧!……同志,你想你的老婆吗?……你没钱给她写信吗?拿去,给你五块钱,你给她寄几十封挂号信,免得你以后再担心!喂!你让她等着你,不许她嫁人,嫁人也好,可不许她和别人私通,告诉你同志,王八的绰号是最难听的,对啦,你已经是王八王八王八就是你,你这王八别再给她写信,五块钱留着给你的母亲做养老金吧!……别难过!我们的同志个个是英雄呀,哎呀英雄亦有王八呀!别难过,打打打胜仗再给我个年青的老婆,不要紧你死后……你要先对她说你死后她必须做寡妇,不要叫你的儿女做代犊……同志,你这个家伙,就爱吃烟,给你买一盒烟去,可是你要吃一年呀!同志,你们都来吧,这是枪,这是子弹这是枪子弹子弹枪子弹子弹……放放尽量放吧,×××两三个子弹,你别想这东西来得容易,是我拿命换来的,不,要是你打得准,你打个野鸡吃,不你不……你不行,让他,他……独眼龙打得准,你打个老熊,肉给大家吃,熊皮做鞋子,乡下的姑娘做的好做的好好……让你们穿到老穿到老就好,要不你一辈子光着脚,×××记住记住我的辛苦!笑什么什么笑……你以为容易吗?啊!×××!喂,同志,你们要什么都有都有无所不有……有有有的都有有……”

当兴奋达到终点的时候,不疯狂,便错乱,感情已经变质了。他在这时候,正是这样。

她也望着前面,所见的,所想的,完全是不幸和死亡的深渊;她正是走向那边去的。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喊了:

“我不去!”

这声音,使他的神经又恢复常时。他怀着成功的心情,禁不住暗笑:

“胆小的孩子,告诉你吧,迟了,一切都迟了,在家的时候,你为什么把好机会放过了呢?”

随后他又想:

“如果你现在真是停在路上不走……只要你走就好!”

结果,她仍是被迫服从他的手枪了,仍是让步子背叛着自己的去向。她不住地走着,渐渐地近了,更近了!她所见的,所想的那不幸和死亡的深渊。她在不知觉中,衣领脱落到肩上,牙齿咬破了嘴唇,开始叹息了。她在那忘形于悲苦的叹声中,直是说人生被迫的最后的一次行旅,弱者是最难逃的,最悲哀的,而且,这路也是最难走的——纵然是铺满了鹅绒一般地毡的刑场,纵然是大理石造成的走向断头台的大路;除非是一个强者,或是一个殉道者,还身处自己的不幸之中,而还欢呼。

在他听到她的叹息以后,他感到一种没有理由可以解释的难责,加于自己。他重新给她遮起了衣领,这就是减轻着自己的,那种难责的安慰,强者难于屈服暴徒,反而弱者易于软化,这时候他就是这样表现的。他有些自责地问着她:

“你不安心吗?”

“不要问我!”

这回答,虽然是反抗的调子,但是听来,却是非常勉强的声音——弱者一刹那的顽强的性格。他想了一下,又问她:

“你恨我吗?”

“你想呢?”

“我想你恨我,可是你不该!”

“哼,不该!你不该做一个土匪!你这样年青的人,又像是读过书的;世上生活的道路不是很多的吗?为什么一定要干这损人利己的勾当,哼,一不小心……那就后悔迟了!”

这像一个无知的老人在教训自己不肖的儿女的那般诚心;虽然,那般幼稚。他听了,几乎笑了。因此,他向她详谈了这事件的主因,经过和预测的结果。在他说话的时候,好像一个政治宣传家[试]图煽动说服一个群众。最后,他问她:

“你不相信我是义勇军吗?”

她相信了。但是,她对匪贼原有的恶感,立刻移到义勇军的身上,并且,她追悔着自己以往对于他们的盼待、帮助和父亲的责骂。

“你反对吗?”

“反对,反对,一百个反对!”

她那小小的心田,已经被撒满了仇恨的种子,即便他送她以消仇的药粒,怕是也无一滴缝隙容留,纵然容留,也必变质。

在她手无意地触到衣袋里的尖刀的时候,她带着那仇恨的种子,又生起了复仇的嫩苗。

虽然她是一个弱者,但是,弱者被脆弱感情完全操纵的时候,也有一刹那,是最勇敢的行动。不过,在这行动中,缺乏强者理智的约束,支配这行动的,只有一种盲动性——甚至是神经的错乱。这正像弱者勇于自杀的行动和心理一样。被这行动占有的一刹那心理,虽是变态的,但变态的智慧,在这行动占有的一刹那,比常时也许更加聪明。这正像显者对于自杀所发现的巧妙的方法一样。她停住等候他一下,让他和自己平行以后,她故意娇柔地问他:

“你太冷了吧?”

“你不恨我了吗?”

“当然,我不恨你了!你太冷了吗?我还是把围巾还给你吧!”

“不!”他拍拍自己的胸脯给她看,又说:“我不怕冷!”

她不允许。他只好伸出手来:

“那给我吧!”

“不,我给你围!”

“谢谢你!”

他怕辜负她的好意,便停下了,从衣领里探出头来,等待让她围起围巾。但是,感觉有一股风,又似乎是一条冰流,进入皮肉;然后,才知道被围巾下藏着的尖刀,突然刺中了自己的颈项,裂开一处口缝,血一滴一滴地流落下来。当时,他幸而后退一步,并且捉住她的手,不然,他或受了重伤。他不曾想她会有这般勇敢的试验,更想不到刹那前的猛虎,而后竟变成小羊——她曾是在昏迷中倒了的,倒在他的脚下,那复仇而又染了仇恨的血的尖刀被她丢在自己的身旁。他被惊和被伤以后,不免有些愤怒。不过,他把她那一刹那前后两种极端不同的姿态,对比一下,她好像两个灵魂的所有者,使他觉得好笑,奇异;所以他忍受着自己的伤痛,而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他一边给她打扫着身上的雪迹,一边含笑地唤着她:

“醒醒吧,天快亮啦!”

是的,她的确像睡过一小觉;醒来以后,仍有着沉沉的睡意。

“你胜利了。”

她听到他的话声,便哭了,这哭声,对他是一种惭愧?因为他并没有报复;对自己是一种责难,因为自己并没有得到满足。

“我失败了!”

“不……不许你再说……”

“我是告诉你,我受伤了!”

“你伤了?”

“真的。”

“那你怎么还说话?”

“我还没死。”

“不,我是想刺中你的喉咙的。”

“喉咙?只差一点儿见。”

这是安慰,也是讽刺。他引导她的手指贴一贴自己的颈项的血迹;她似乎不大相信,她问:

“那你为什么不报复?为什么不开枪呢?”

“因为你并不是我个人试枪的靶子,而是我们同志共同事业的资本!”

他这不经心的放纵,便从自己心底发出真纯的告白,这告白,使她认为自己的生命得到有力的保证。因此,她开始悔恨了——自己不该懦怯,也不该屈服那陌生者的恫吓,更不该被他欺骗而与他同行;弱者是常常悔恨的,悔恨起来的时候,又常常是无终止的。因此,她催促走了几步,便捡了一处黑暗的墙角,停下了;弱者除去对自己的生命顾虑以外,常是无所惧怕的,是强者一样的勇敢的,他也随她停下了,不过,他躲开她,约有两步的距离。他摸摸拾来的尖刀。仍在衣袋里,他玩笑地问她:

“你还有一把尖刀吗?”

她不回答。

“可是有尖刀,也没围巾了,走吧!”

她不走。

他很严肃地催她走的时候,她却严肃地说:

“我不走了!”

“你还要我强迫你走吗?”

“随你吧!”

于是,他用手枪顶住她的后背,迫她前行。但是,她顺便抱住身边的电杆,回转头来,不在意地望着他,骂着他。她知道,对他现在可以任意放纵,最低在不危害他的安全的限度以内,自己也永远安全的。他愤然了,举起手枪来,对准她的头,恫吓地说:

“我要开枪了!”

“我也没挡住你的手,开吧!”

“好的,你闭住眼睛!”

“我不怕!我要看看你的本领呢!”

“什么?”

“我不走了,你打死我吧!”

她坚持着这决心,终于使他曾依赖解决一切的问题的手枪失去了尊严和权威。

夜来了。夜空遮不住雪的颜色。路,屋顶,墙头,依然是白的。只要有雪在的地方,便是白的;纵然,树枝上积留的一缕雪线,也是白的。满洲冬天的夜,可以说是神秘的白色的。

如果有画家,去满洲画这夜景,必须多带白色,不然在齐备的色料中,会感到欠缺,或者白色以外,几乎都是多余的。红色,现在也是必须的,让画家更多地带去;因为现在满洲的雪,常常是红的——满洲的人的血,满洲的人的命运,需要画家的红色表现!

如果有来自满洲的歌者,让他唱一支关于雪的歌。这歌会告诉人们景色的美丽和美丽而诱人的雪;雪的记忆,雪的梦想,同样可以使人们的灵魂飘荡——雪的想念,是苦人的,但又不能忘记。这歌会告诉人们许多雪的故事,故事中的角色;他和她也就是其中的。

他和她仍是站在原地。时间久了。他和她的肩上,已经积起了雪层。幸而这路上他和她以外,不见第三个夜行者。他该感谢这雪夜死静的路,代他隐藏着秘密。但谁敢保证长久的停留中而无意外发生?

白的雪地,黑的天空,非常单纯而清晰,仿佛正是他身心的两面。他在这黑白两色的宇宙之间,而感到自己的无能与渺小,他由于她不反抗的反抗,使自己深深地走上苦虑之境。杀死她吗?她是无辜的,也不是原有的目的,而且,他工作的记录,不仍是来时一样的空白吗?放走她吗?固然是她的心愿了,欢快地去了,那么,他工作的成绩,仅是一刀的伤痕吗?永远的停留吗?停留是没有结果的吧?他沉默地摇起头来,表示一切都给以否定。但是,肯定的呢?……

强者的叹息,是珍贵的。最后,他轻轻地叹息一声,把低能的手枪不得不放进衣襟里,他知道它已经不能帮助自己,不如收起它而表示对于对方的重视。然后,他谨慎地走开两步,尽量地收敛了怕怒和愁苦的脸色,而代以莫名的喜悦和谦顺。

如果刚才他是最强者,那么,他现在是最弱者了。前者,是自由飞走长空的天马,他所见的,随处都是坦途;后者,虽然是他,但是由于他一旦的不经心,被大雪,狂风,从天界打落,落后,又被缚了缰绳。他那强而无力的身体,在短短的距离间,不住地移来,移去。他直是被宗教降服的信徒,带着虔诚的心情,又走到她的面前,不住地说着好话:

“……我如果有冒犯你的地方,请你原谅我,原谅饥寒交迫的义勇军吧……中国人是该帮助他们的,指导他们的……我这次来是请你去帮助他们,指导他们的……”

这好像在神像前的忏悔,乞求;这言语,是走向虚无中去的,结果是一无反响。

他为了工作,而委屈了自己——但也有限度的。在超过这限度的时候,突然,他把她拖住,拖走她。

生命是第一,贞操和自尊心第二。生命不需要担心的时候,便又想到贞操和自尊心的护卫。女人,百分之九十九是这样的,她也是这样的。她被拖走着的时候,她的头被裹着,她的手被握着,她感觉有一个无礼的男人侵犯了自己从未被任何男人接触过的,一向自傲的身体,即使是父亲也是重视他人的女儿的身体的,而不轻易抚摸一下。她想自己的贞操和自尊心,几乎都被他损害了;似乎他是有意损害的,甚至,为了损害而来的。这时候,她感受的不是前时生命之上的威胁,而是性别之间的恐惧了。现在对于一个无礼的男人和刚刚对于一个暴徒,虽属两种,但被激动的反感和恐怖的程度,却是相等的——即使黑夜野猫的一惊,也是一样;因为它是弱者。因此,她颤抖着。向后挣脱,使他在行进中,负了重载。

一刻之后,他头上流落的汗水,溶化着帽边冻结的白霜——变成水,湿了他的脸颊。他在喘息中,停下了,并不是由于体力的不足,而是觉悟于这终非解决问题的办法。他把她放在雪路雪浅的地方以后,以安慰的心情拍了她一下,理一理她的头发。她立刻把他的手打开,在她看来,他的一动,也是罪恶。她骂着:

“狗男人,离我远些……滚开,你这狗男人,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滚开,滚开……”

仿佛永远不宽恕他,仿佛女人永不不宽恕男人的荒淫的罪。

他退开一些,但他不肯降服一个曾被自己所降服的人,又走回来。

“滚开,这狗东西,离我远些!”

他被骂得不由自主地恢复了童年的稚气,更向她走近一些,握住她的衣袖。

“不许你再骂!”

“放开我,狗东西!”

“不许你再骂,再骂,我就打你的嘴巴!”

“开枪,我都不怕,告诉你狗东西!”

“那我把你的衣服撕碎,冻着你!”

“我不怕冻,不怕冻!”

“让你身上没有一点儿衣服,光光地【站】在路上。”

她或者不怕冻,羞是怕的;所以她不敢说:

“我不怕羞,不怕羞!”

而有些退让了:

“你家必是没有姐妹,你没有母亲,你是石缝里钻出来的?”

至此,他失败了——【恐】到忘形于儿戏中的无聊。他放开她的衣袖,而且,向【她】表示歉意。

她不理他,只是望着高空,好像在悠闲之中,不受身边任何的骚扰;好像一个旅客,行装已经备好,只是在等候所乘的车辆,这行前的一刻的余闲,可以随便抛掷。

事实不容许他在苟延中停留,他被苦于无奈的时候,到了。他开始向她倾诉自己的苦衷。他说:

“我可以放你走!”。

“那我去了!”

“可是我回去怎么对我的同志说?”

“你就说没有找到我!”

“我不能撒谎!”

“那么,你还是不肯放我走?”

“不是‘不肯’,是‘不能’!”

“可是,你也不要再妄想我随你去!”

这次他和她的谈话,彼此任性地剖白心境;这近于原始的真纯,可以突破两人之间的隔膜。不过,双方的意见,占有一线的两极端,永远不能集中在一点之上。因此,他和她的谈话断了以后,无从继续下去,两人沉默着,相望着。

飘落着的雪片,稀疏了些,雪夜的夜空,澄清了些。但是夜风狂起了,卷起了地上的积雪,卷成无限长的棉纱一样,卷向高空,或是卷向远方:如果被另一阵风卷回的时候,从高空卷下的,是雪的瀑布,从远方卷来的,是雪的长河,满洲的雪,是奇景,是一切奇景幻变的根源,满洲的雪,永远是诱人神往的,这世界上的奇迹。满洲的雪,永远是赏识者的梦,美的梦。

夜的严寒,是刺透骨肉的芒刺,使人感觉的,不是冰冷,而是苦痛——自然给予人类的一种刑罚。

他忍耐着这刑罚,已经很久了;将有一日,他会发觉这刑罚的伤痕——冻【痕】。但他是惯于这刑罚的生活者。

这严寒,仿佛不忍再加他这无辜的施行者以刑罚,在告诉他:

“走吧,冻死鬼没有温暖的墓穴!”然后,又偷偷地说:“我可以饶你不做一个冻死鬼,可是,我管不了侦探捉你去做一个罪犯!”

于是,他感到有一种恐怖还甚过寒冷的威胁,他镇静地向四外探望,望到几尺外的地方,便被模糊的夜色模糊了视线,他又在静听,仿佛听见有鞋子摩擦雪路的声音,渐渐地响过来,在他注视远处的时候,那白色的路上,并不见异色的行踪,但那声音,仍在响着,近着,直是在他的身边,有几片枯叶被风所【卷】动,互相摩擦而又摩擦着雪路旋转,他为了使自己安心,一脚踏碎了那些临到末运的枯叶。不久,又有一种新的响声,来自远处,他静静地一听,他相信是一个夜间巡逻的警长——在行走中,佩刀的皮鞘,缠绑着皮的裹腿的响声。他急躁了,终于又开始问她:

“你不能随我去吗?”

“问你自己!”哼了一声鼻声:“我已经告诉过你啦!”

“我亦不能放你走,那你就站在这里吗?”

“我宁愿站在这里!”

“这里,你想会有一个警长经过吗?”

“什么紧张?”

“不是‘紧张’,是警长。警长,也就是侦探,你想等一个侦探来,把我告密吗?”

“不!我为什么要使别人受苦呢?我不愿意别人因为我发生不幸。可是,我也不能让别人害我。现在,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你再走的时候,只有你一人!”

这时候,远处,近处,听不见任何的声响。骚扰他的,只有身边的风雪——不是用一种力量扯动他的衣服,便是让一种冰冷刺激他的脸面。但这生于寒带的人,自然惯于寒带的生活,尤其是——一个受寒者,每年只盼待着冬天,好像白熊一样,每年从风雪中反得整年嬉游的快乐。不过,他这次对于风雪,感觉厌烦。因为这风雪不仅不给他往年的快乐,而且,使他不安。他时时要用手在耳边挡着风,或是在眼前打着雪,不让风雪扰乱了,模糊了他的听力和视线。这一切,他都是为了监视她。他担心她在自己一缕的不经心中不顾一切而逃失。虽然,他相信自己仍有约束她的余力,使她难于逃脱;但是,他怕由于逃脱而引起更意外的破裂和失败。

她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她是一个聪明人;虽然,她是弱者。正因为她是聪明的弱者,她不敢在生命上冒险——她怕超过了他对自己容忍的限度;所以她只是留滞,等待,而忽略了,或是不得不忽略了,这留滞和等待的后果,是否如愿。她唯一的希望,当然是从不幸的中途重返幸福的家门。其次她宁愿在这【幸】与不幸之间,尽可能地苟延一时,而不再走,再其次,她也不自知,唯有任自己的命运注定。她注意他不安时,知道他已陷入苦境。她为了使他从苦境转到绝地,而让自己从希望的边缘达到终点;所以她的聪明唆使她开始威吓他了。

“我要走了呀!”

“怎么?”

“我告诉【你】,我要回去啦!”

“唔,告诉你,你回去的,只有死尸!”

“你还想强迫我去吗?——你强迫我去的结果,怕是没有别的。”

对于这件工作,他会慎密地考虑过一切。预定的问题,并未发生。发生的却是意外。所以他踌躇了,焦虑了。他在站立的地方,不住地踏起脚来,疏松的积雪,被踏成了变色的雪饼,破裂以后,脱开鞋底,因而使脚深深地陷入雪下,接近地面。他似乎可以望见,在家苦待他的同志,在雪天下的雪野上怀念他而战斗着的同志,都张大了失望的眼睛。他似乎在说:

“同志,我失败了……一件衬衣,一条短裤,一封挂号信的邮票,一盒香烟,还有……还有子弹,野鸡,老熊,……一切都没有了……同志,我失败了,随便你们怎样处置我吧!……同志,随便你们怎样处置我吧,我负不起这个责任了,我失败了……”

“责任”两个字,就是两个铁的担子,压在他的两肩!他想移下来,但移给谁?移在何处?

最后,他深深地呼吸两口冰寒的空气,澄清一下不正常的理智与感情。

“同志,我还要负担同样的一种工作,抵补我这次的失败。可是,这次失败的责任……”

她不耐烦于这长久的等待了,她的聪明又唆使她做第二次的试验:

“你是放我走?还是带着我的死尸去?你要快点儿决定,立刻,立刻!”

她永不冒险,只有冒险的试验,因为她是弱者。但是,她不曾想到这试验,启发了他的一种智慧:

“是的,我带着你的死尸去。我在附近无人的地方,把你的死尸埋起来。我可以随便地走回去,然后,仍向你家索款。除去我和我的同志以外,有谁知道你家赎回去的,只是你的死尸呢?”

于是,他决定以她的血而完成自己的责任和工作:虽然,她是无辜的。

他想到责任,工作,他快乐,成功的快乐。但是,他看到她,他悲哀了,比失败,也许还悲哀。

他的眼里,藏着泪水,把身体慢慢地移近她的身边,给她慢慢地掩紧衣领,又给她整理一下被风吹散的发丝;他愿尽一切的可能,给她以最后的安慰。她莫名地后退着,躲避着他——她怕他有损于自尊心和贞操的圣洁。突然,他握她的手的时候,在这一刹那间,他仿佛是说,谁不爱惜自己的青春?谁不把自己的青春之火,比如朝阳——鲜明的圣季。仿佛是说,这宇宙间,将有一奇异的离别,这离别是人生痛苦的记忆,别后,将是永远的想念,别前,能不留恋?仿佛是说,彼此之间,并无怨仇,但他不能用她的血而写一个责任。一个工作的成功的记录,虽然,在写完以后,一是受难的,一是无辜的。仿佛是说,放人不易,杀人更难,杀人的手和被杀者的心,不将是同样的颤抖吗?

不曾同样是人类的骨肉吗?仿佛是说,杀她的凶手,将不是他,而是她自己的父亲,是——祖国的叛徒,如果记下这仇恨,切莫记错了这仇恨者的姓名。仿佛是说,唯愿生活的不幸者而死后幸福,祝福她的灵魂,在圣洁的长空之上,寻一长在之所,伴随太阳和月亮,永远安息。她立刻打落他的手,以为它是被唆使寻找荒淫与罪恶的。她望着他——已不是收起手枪以后的那低低能者,也不是用手枪威胁她的那个凶恶的暴徒,而是另外一人——类似一个无知的,也无表情【的】塑像,这时候,加以夜色的陪衬,使她在风雪中的路上,更是孤零而恐怖,于是她恐惧地退缩着,想离他远些,但她的手腕被握住,好像被一把铁锁锁紧。结果,她只有用两脚不住地踏起雪地来,向外挣脱。争持很久,而被握住的手,仍不属于自己所有。

雪更大了。这雪,在未飘落下来以前,好像是一层一层的雪片,每片都是天面一样阔大,不过,在飘落中被暴风打碎,碎成巨叶一般,落地以后,又恢复着原有的整体。这整体,可以清楚地看见,一层一层地增高,似乎不让宇宙间遗漏一滴的异色斑点,似乎给全人类秘密地布置着,葬体的祭坛,所见的一切,都是沉默的死者,凄冷的风声,是来自天外的吊者的哭泣。他在这种悲惨的气氛中,开始向她说了:

“我不能放你去,你又不肯随我来;那么,我只有把你……打死在这里,请你原谅我!”

她从这中恳的声调中,似乎受了一惊;所以她不敢执拗地说:

“你打死我吧。”

“呵?打死……”她立刻又问:“你打死我,还要钱不?”

“你不要管了,反正就是打死你!”

“那你为什么不可以放我走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的是解决这一个工作呀!”

“工作?哼,就是杀人的工作吗?”她怕这强硬的话,引起对方强硬的反响,便停了一下,慎重地注意着对方,因为对方仍握着她生命之锁的钥匙。她既不敢严厉地反抗,又不甘心轻易地顺从,结果,只有把自己的一切聪明,用之于嘲谑了,勉强地带着强硬的口吻,又问了一句:“难道别人的坟墓,就是你工作的基础吗?”

“……”

“告诉你,杀过人的,未必是英雄!”

“是的,被杀的,也未必是弱者。”

“弱者”,她是弱者。不然,她可逃脱,假如:她在女仆送茶的时候,她在雪路停留的时候,……但现在,纵然她是强者,有冒险的决心,她的结果,难免是失败的。因为现在他已改变自己预定的工作方式。他不惜牺牲她,而完成自己的工作。

“你的工作,我知道!或更知道,我是弱者!为了工作,为了弱者,你还是放一枪吧!……如果你的工作可以成功,弱者的死是没有什么可惜的!”

于是,他告诉她,杀她的主要的原因:对于她父亲的仇恨以外,只是钱,钱而已。然后,他又问她:

“你是看重钱?是看重自己的生命?”

“我的钱,是父亲的,我的生命是自己的——”

“那么,你是爱钱?还是爱生命?”

“要是我爱钱?”

“那我就把你打死!”

“要是我爱生命?”

“那你就随我去!”

“要是钱和生命我都不爱?”

“那……”

这便是她曾给【他】启示的一个决定:用她的尸体得到赎款——他坦白地告诉了她。最后,他说:

“请你原谅我!”

“如果我可以原谅你,你可以宽恕你自己吗?”

“如果我不能宽恕我自己的时候?……”

“你怎样?”

“我……我自杀……用死抵偿死是可以的吧?”

他被感情激动的时候,他的话,是那般倔强的。在倔强中,蕴藏着一种诱人屈服的魔力。这魔力,如果被人接受的时候,在往昔,可以感化暴君,在今日,也可以征服叛徒;何况她并不属于其中之一,而仅是一个无辜者呢?所以她一接触这魔力,她就哭了。这泪水,不是弱者的。纵然是强者,也有痛哭的一刹那——为了欢乐与悲哀的感动,尤其是醉酒,或神经错乱的时候——这泪水,是本能的,是不由自主的,她便是这样哭的,她哭着问:

“我为什么死在你手?”

“请你原谅我,”又重复着:“请你……原谅……原谅……”停下重新呼口气息,再说:“……我吧!”

他为了减弱开枪的枪声,避免意外的原故,不得不用手枪顶住她的胸膛,或是后背;这一动作,只要把手移动一下位置,立刻就完成了。谁知道一举手之力,竟是难能的苦工呢?

“唉,用我的尸体还要换钱……哼……”

她要说的话,说不出了。

为了挽救自己于死亡,有时人是动摇决心的。尤其是她——一个弱者。不过她并不完全这样,她一面当然由于吝惜自己的生命,另一面是被对方所感动,他的声音,动作,模糊的姿态;可惜不在白昼和有灯光的地方,不然,还有他的脸色——心的外表,使她可以更早些握住他拿手枪的那只手,轻轻地说:“收起来吧!”她降服了他。

意外地开始,又是意外地结束。

这时候,他迷茫于仓促的突变中,张开了两手,怒把她拥抱起来,但又怕触犯了她那女人所保持的尊严的限度;所以他的两手,只是在空间移动,从她的身上找不到一处停放的位置。

同时,她看着他那两只不安闲的手,好像在空间摆动而舒展凝结的血流,她问:

“你冻手吗?”

“不,我的手太热了。”

在高遥的空阔间的云雪中,透出模糊的月痕;月下,依旧走过着稀薄的云片,飞落着雪,从云雪的缝隙间,透落下来的清淡的月光,仿佛在引导他和她走出停留已久的黑暗的墙边。

不过,她还向他说:

“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保障我的安全。”

“我绝对可以答应你!”

于是,她随他走起路来,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急迫地问他:

“你要告诉我,什么时候放我回来呀?”

“你家什么时候送钱来,就什么时候放你回去。”

“我爸爸是爱钱的,如果他永远不送钱来呢?”

“那我也绝对放你回去!”

“多久?”

他慎重地考虑一下说:

“两个月以内。”

“不,两个月太久了!最多一个月,你答应我吗?”

“答应你!”

然后,她又随他走起未尽的雪路,现在,他和她已经成为两个自由结合的行旅者了。不久,由黑暗中转到明亮些的路上;路旁商店的灯光,诱惑她和他不时地相望,每当双方视线相触的时候,立刻又各自避开,随便把视线移至某一视点;过了些时,各自再把视线偷偷地移向对方去,好像要问一句:

“你心在想什么呢?”

但并无过分的疑虑,仿佛双方已经互相得到信任,只有脸上,还遗留着一种惊动以后的未平静的神情,有时,会出现一丝两丝不安的皱纹。这在别人看来,却很难窥破他和她之间的奥妙;也许以为他们不是情人,便是好友。为了不必要的小事而争吵过,双方都不肯退让,各自还故意地保留着一种矜持。

他和她走过的街道,很少遇见行人——如果有,也几乎都是野妓。她们希望在侥幸中等到一个浪子,或是一个淫汉,从他们的衣袋里取得明日的衣食,所以她们不忍离去,这风雪之夜而还在徘徊。不过,对于他和她,不但不注意,而且厌烦;因为她们最厌烦带有女人同行的男人。此外,大概只有十字街的警察了。他们为了抵抗风雪的寒冷,把脸面尽量地埋进大衣领里,两脚不停地练习着一种太自由式的舞蹈,即使有汽车的声笛响来,也引动不了他们固定的姿态。对于他和她,当然,更不留心了。即使他们看见他和她,甚至发觉他和她之间的秘密,如果他们不是金钱的奴隶而忘记了自己祖国的叛徒,必然放过他,还有她;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了最低的生活费而在某人与叛徒的下面扮演着如何的丑角吗?

二十分钟以后,他和她走尽了这夜路的终点,前面便是从窗内透出的等待归者的灯火。

这里,是木条围成的院墙。院内,有一所巨大的楼房。这是一个富人的家产。赁予旅居的富人暂住的。

在几天前,他和他的几个同志,化装着绅士子弟向这楼房主人租下两间;一方面固然由于避免外方的注意——因为贫穷的外貌,是多疑的,有时候,也是犯罪的,另一方面便是为了她——因为她是富家长成的富人,他们不愿她在这短期的居留间,从生活上结下任何难忘怨言。所以他们不仅无心伤害她,而且尽了一切的可能,使她舒适。

然而,她却带着反感的心情走进院门,房门。她走上楼梯的时候,脚下羽毛一般的地毯,眼边富丽的壁画……所有的一切,她望着都不如自己家中的那般适意。在她进了房间以后,第一个更不愉快的印象,便是那些陌生者从她的到来取得的放纵的笑声,并且,有人喊着:

“欢迎啊,我们的财神!”

还有:

“欢迎啊,雨文同志!”

——前者,是对她的,后者,是对他的;二者之间,虽是同样的欢迎,有着同样的诚意,但在字句上,声调中,却不相称而相反。因此,她对于那些祖国命运的寄托者,看做仇视的一面了。他们这些像富家一样的青年,就是艰苦斗争的义勇军吗?她所保留的义勇军贫困得感人的照片,就是他们欺骗的缩影吗?她曾给义勇军的捐款,就是给了他们这些豪富的浪子吗?她错误的想象,想到无限远去。她想向他们喊叫:“你们这些骗子,我被骗得太久了!”因为她不知道他们的美好的服装,是租赁的,暂借的,是虚伪的外形。她那简单的心和眼睛,不曾尝试过复杂的世界。

那些被她误认为富有的青年,浪子,骗子的陌生者,围起雨文来,握住他的手脚,高举起来,然后,在空间摆摇着他,表示对于他的感激和工作成功的庆祝。他在他们近于疯狂的摆摇中,帽子落了,被踏得失形,衣扣开了,露出破的衬衣:他仿佛是儿童的玩物——被玩弄到最高的时候,几乎有被损失坏的可能。他们的笑声,鞋子打着地板的响声,合成一流,使人分辨不清,这时候,这世界,仿佛只有这一种分辨不清的声音,他们摇摆着,在屋内打着旋转,由屋角转至另一屋角,由屋角又转至屋的中间,这屋地,已经不够他们活动的地区;仅有简单的桌椅,被拥挤得找不到适当的地方而有一刹那安定的停放,好像有感觉似的随着他们一样跳动。他们的这狂欢,仿佛就是古老的祖国的片刻的快乐。

在这次狂欢中,唯有她一人冷落,被冷落在监视之下,如同一个被厌弃的孤女,无人理睬。于是,她用拳头打着自己的胸脯,跳起脚来;这样,她似乎可以舒展一下闷塞的气息。

雨文看见的时候,他知道了——他曾把她忘于自己的狂欢以外,加重了她的烦躁和恶感。于是,他立刻从同志的手中挣脱下来。她跑过去,扑着他,想抱住他——这现在唯一的相识者,想象中的唯一的保护人。她禁不住向他倾吐着怨言:

“我要是知道你把我带到这样可怕的地方,我宁愿死在街上!”

他更把她扯得靠近些,用手指轻轻地贴抚着她的肩膀,望她微微地一笑,好像哄着一个孩子的表示:

“你看,谁敢欺负你!”

随着,他便向所有的同志说:

“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要惹这位朱琳小姐生气,应当把她看做我们自己的小妹妹!”他又转向她说:“如果他们有人难为你,你告诉我,我负责。”

这些话,给她的反应,是平常的安慰;但给同志的感觉,却完全是茫然,神秘。因此,在同志中,难免有人这样想:

“你爱了她吗?爱得太快,爱是难够长久的。”或是:“‘爱是自由的’,但你不能放纵它而妨害工作!”

在他把自己和她的一切经过告诉同志以后,他们还疑心不是事实,而是近乎故意造成的离奇的故事,但从她那种默认中,却不能不使他们相信了。于是,他们都向他施以赞扬的眼色,赞扬着他意外的成功。这对于她,正是反面——意外的失败;怨恨吗?迟了,哭了;弱者的流泪,常是安慰自己的。她这安慰,反而惹起他的忧虑来,为了使她安心,把她引进另一房间——隔壁的一间,除去壁门以外,再无第二屋门;如果外出的时候,必须通过壁门,和壁外的那一房间。但窗子很多,高大而宽阔,并且是双层玻璃;其间,有一尺还多的距离,放着避寒的锯屑和棉花——上面,还有黑炭和红花。窗顶,垂落着紫绒的窗幕;这窗幕,可以遮住屋中的一切秘密。窗和窗间的两处,为了投合房客不同的个性,主人挂了两幅不相调协的名画:《最后的晚餐》和《晚钟》。此外,一个贵族姑娘所爱的用具、设备相当齐全,比如:弹性的小床,穿衣的长镜,舒适的沙发和圈椅。最不可缺少的梳妆台……还有点缀人们空虚灵魂的瓶中几束鲜艳的花朵!启示人,诱惑人以青春的理想的,梦幻的,或是供给忧郁者而消愁的,或足陪伴孤独者而破除寂寞的,他把她引到这花前,他说:

“这是为你买的。”

然后,他又把花摘下一朵,插在她的发丝中间;她用手重新移换一个位置,她说:

“这花真好看。”

他为了使她忘记暂时的忧郁,他说:

“像你一样。”

她笑了。女人是喜欢被人夸耀自己美丽的,尤其是青春的时期。他也满意地笑了。最后,他指着小床说:

“这也是为你租的。”他停了,注视一下她脸色,又说:“我想你疲倦了,还是早些睡吧!如果你需要什么,你叫我。我的名字,叫雨文。”

他刚走后,她便大声地叫起来了:

“雨文……雨文……”

他被唤来以后,他问:

“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什么,你都可以答应我吗?”

他不加思索地回答了:

“当然!”

“那么我需要回家去!”

“……”

她哭起来,把头上的花抛在地下,用脚踏得粉碎,她对于花的无情,恶感,正是对于他的表示。这时候,这房间,没有一件东西不是使她憎恶的,而让她怀念起自己的卧室来,一切还都在记忆中。

他已不能再以哄骗而安慰她的时候,只有去了。他去时,把门边留下一条缝隙,让给监视她的眼睛。她聪明,她可以知道人家对她的戒心。她不满意了,愤愤地掩闭了门。她的自尊心,使她记起了自己的身份,童年不曾受过打骂的,成长中,也不曾受过严责的,生来就是受着过分的保护的,这不是父母爱得如同心肝一般的独生女吗?从未做过一件劳动的小事——纵然是洗一洗手帕,也需要别人的,有时发泄气愤,打碎茶杯,或是推翻桌椅的,这不是专有女仆侍候而还不适意的贵族的小姐吗?一个冷落着男人的热情,把男人看做天生的侍役的,这不是被无数年青男人所倾慕而以冷酷对待他们的女王吗?卑视着一切的现实,把个人放在自己的梦里生活的,这不是怀着美好的理想企图创造幸福的世界的骄者吗?……她不曾觉悟自己不过是一个叛徒之女——奴隶的小生命而已。

她往日幸福的记忆,现在已经是不幸的创伤。她哭着,她用自己的泪水悲悼着那记忆,医治着这创伤。一个人让哭泣慰藉自己的时候,是更痛苦的,更悲哀的,尤其是一个弱者——像她。

门闭了以后,那监视她的眼睛,为了不刺激她的感情,只有移至门锁的小空之间了。

然而,她以为自己开始在自由的屋中徘徊了:久了,她更疲倦了。床上的海军学校学生惯用的白色的被褥,诱她睡眠。但睡不着,被褥的颜色把她引入雪的幻景之中——似乎有一阵迷人的寒风,把她送到这雪的世界。雪遮没了一切的象形与彩色,雪化了一切:雪的海,雪的沙漠:她失迷在雪园之中,走着一条雪的小径。

她诞生在满洲,生长在满洲,她每年过着满洲的冬,十八年了,她从未见过一次这样的大雪。她更不曾想到自己走着一条雪的小径,断在雪山的山底;仅有的一条归路隔绝了。她停下了,希望再找到一条雪的小径。天还落着雪。这雪不是她熟识的雪片,而是陌生的雪块,雪饼,一刹那,便塞平了山谷,冰流。在这雪下的行人,担心着被埋没而封锁在雪下;这雪好像给行人已经造好了雪的墓。这相似的满洲的惊人雪野,她不知道,她是生活在满洲的都市的。于是,她被这雪吓得颤抖了,幸而她又发觉了几条雪的小径,捡了其中的一条,走着。不久,雪的小径又断了。然后,她另换了一条,继续换了无数条;但每条雪径的终点,都是同样的雪山的山底。一瞬间,她陷入雪山之间,寻不见一条雪径了,好像被一阵朝雾,一层夜色所遮住。她又停下了,不能不惶恐了,她向四外张望,一无所有,这奇异而恐怖的雪上,只有她一人,这时候她听见仿佛有人喊叫,像父亲的声音,又像母亲的声音:

“回来呀!朱琳。”

但是,她看不见一个行人的影子,这雪上遗留的脚印,都是她的。此外有的,是一种奇样的踪迹;她渐渐地愈看愈多,散遍在她所能看到的地方。她喊了。

“妈妈,这是什么地方?”

“那是老熊出没的地方呀!”

老熊是满洲最多而又最厉害的动物,她听后,立刻痛哭起来。她扑着不知来自何处的一种声音呼着:

“那你为什么不快来救我?难道你不要你的女儿了吗?妈妈,你不能那样狠心!”

“我找不到你的地方呀!你不知道家人都在找你那个地方吗?”

她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正在她探望的时候,突然望见一只黑熊。她被惊得在哭声中流不出泪水来,慌张着,退走着。但那黑熊并不伤害她,而且告诉她说:

“你到我的穴洞来吧!”

“我不去。”

那不是黑熊而是魔鬼了,强迫她去。她拒绝着,打着那魔鬼。这时候,她突然醒觉了。她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身边,不是雪野,而是雪色的被褥。她摸一摸自己的脸颊胸脯,被自己的拳头打得还痛。她跳下床来,向身外寻觅着什么;屋内的一切,她都不需要,需要的,是一扇自由出入的门。甚至一个自由爬行的小穴,让她走到自由的地方去。她终于失望了,又哭了。

结果,她仍是在这诱人噩梦的房间,过度着陌生的初夜。

窗外的雪,沙粒一样地打着玻璃发响,不停地响着。这很像在海上的小岛,听着从沙滩涌来涌去的海潮,不停地扰着听者的安静。是的,满洲的雪,是扰人睡眠的。

她在似睡不睡的神态中,有时用被蒙起头来,有时把手脚丢在被外,有时拖长着哼声,叹声,断续的哭叫声。她这不安的睡眠,是雪扰的吗?不是的,满洲的雪,是扰着安于满洲睡眠的睡者的。

她清醒过几下,每次都是扬起头来,探望一下窗下,然后,把头又睡落在枕上。因为满洲的雪夜,还在窗外。这夜,在她感受还是生来的第一次长夜。

她醒来的时候,天还不明;因为附近工厂的汽笛响了,开始命令工人开动机轮,顺便唤醒了她。

窗外的雪,飘落了一夜,还不停止。路上的积雪,已经在一尺以上,往日的高墙,又短了几尺。雪似乎怒了。

阴森的晨色,在黑暗中,渐渐地开朗。松花江边还未被暴风打断的旗竿上,又将飘起叛了祖国的旗子,满洲的雪就是为它而怒了的吧?

她在不安中起来,带着比未睡更甚的疲倦,走到窗边。内窗被火墙温暖得明净如常,外窗让寒冷冻起了厚厚的霜花;她向外探视的视线被隔在霜花以内。她打开内窗,用气息溶化了外窗的一团霜花,投过视线去。窗外的往日的街头,在朦胧的色调中,依然是熟识的;那最熟识的家门,却隔远了,远在天外一般,纵然梦想长了翘膀,也难飞往。她想冲破外窗,己不顾窗下的高度,可以一跃跳下;无奈外窗被长钉钉牢。往日已经走厌了的家门,现在却引起她的想念。仅仅是一夜的隔离竟像千百年来的长久,那么,未来的遥遥的岁月,何日是终了……她不敢想了,再想下去疲倦的旅人的长途。人的渴望,是愈想愈远的。

后来,她在床上,比较安定地睡去了。她这种的睡态,就像一条无家的野狗,在流亡的途上,借宿于陌生人家,拘紧着肢体,有着不安小动作,冒昧,担心,恐惧,仍然留在睡的神情中。

窗外的天色,已经明亮,混浊的空气,不曾展开,阴暗还充塞着每个角落;这不是理想的早晨,晴朗的天空,火红的太阳——

突然,她醒了。

这时候,在梳妆台上,有人已经给她备好了新的牙刷、牙膏、毛巾、肥皂,还有盛了暖水的脸盆。

她懒懒地挺了一下身体,不经意地一望,望见了站在她床前的一个人。她认识他——昨夜的暴徒,引路者,陪伴,保护人,他的一切,都已不是她昨夜的记忆的印象,他换了整洁的学生服装,头发梳得非常整齐;看来,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学生,或是一个有思想的无业青年,最低也是有礼貌的公司职员。总之,现在他是一个不会使人发【生】反感的人,而且可以使人觉得他的可爱:高大而健康的身体,宽阔而凸起的胸脯,尤其是充饱着青春的精力的脸色,藏不住微笑而谦逊的眼情。从他现有的姿态上,再看不出他昨夜的勇敢,横暴,疑虑,聪敏,无情而又有情的遗痕。今日,他是一个平常的青年,几乎平常得毫无个性。在他那平常的脸上,她发现了昨夜未曾发现的他的天性,善良而纯洁;他是有着一切灵魂之美的化身。昨夜和今天,其间只是人生短短的一段距离;但他昨夜是使人逃避的,今日是使人接近的,他表现了两种完全相反的【类】型。

在她看见他脖颈围起新的绷带的时候,被一种莫明的力量所引动,而把自己暂时忘在忧虑的境遇之中。她从床上起来,仍是穿着昨夜未脱的衣服。她仿佛是一个遭到意外不幸的病者的友人,在初次的慰问,她非常关心对方的伤痕,虽然她已经知道对方伤痕的由来,但是,还惯常地,不必要地问一句:

“你受伤了吗?”

他笑着,默认着。他想:

“你何必再问呢?”

“是我伤的吗?”

他仍然笑着。默认着,好像还说:

“如果不是自杀,有人伤害自己的吗?如果不是你伤的,是我自己伤的吗?”

“很重吗?”

他沉默地扯出自己被血染红了的衬衣之领,给她看,她望了一下,又望着他的脸色说:

“你对我为什么那样冷淡呢?我好像和哑巴说话,你还不原谅我吗?”

“只是一块小小的刀伤,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呢?”

“刀伤,可以原谅——”她自语以后,放纵了自己的感情,随便地问:“如果是枪伤呢?”

“是枪伤就死啦!”

“如果你还活着?”

他冷淡地笑了,代替了回答。然后,他故意严肃地问她:

“如果你昨天晚上有枪呢?”

“那你不死在我家里,也死在街上啦!”

这时候,她又记起了昨夜的情景,尤其是他那魔鬼的眼睛;仇恨的昨夜,重来了。仇恨重新占有了她的心,今日仅仅收获的微薄的友情,像雪一样地被投入火中了。她避开他,绵软地倒在床边,哭了。

在他唤她的时候,她勇敢地站起来,找准他的脸颊,狠狠地打了一掌。她止住眼泪,指着他的眼睛,暴躁地喊叫着:

“滚开,你这个土匪!”

他茫然了,呆呆地听着她的骂声。

“仇人,狗东西,我忘不了你,……”

这时候,他对于她,只有效仿模范的母亲对于刁顽的孩子;当孩子任性哭闹的时候,必须尽量地顺从她,使她欢心而后再纠正她的错误。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常常冲动的感情,把勉强的笑脸送给她,好像可以让她打——如果她可以满足欲望。她厌恨地推开他,不许他靠近身边来,她怕他怀着恶劣的企图。他更无趣了,只好避开些,【惋】惜地问:

“我们刚才的友情呢?”

“什么?”

“友情啊,友情!”

“哼,友情!”她施展着自己的聪明,加重地说:“友情是一时的,仇恨是永远的!”

“那你还恨我。”

“我不只恨你,我还要打死你呢!”

从昨夜到今天,他和她之间,是不可捉摸而更不可想象的无穷的变幻,明朗和阴暗,仇恨和友情,欢快和【悲】哀,仿佛给他们以人生的感情的总结。

他慢慢地走过去,正像工兵试探地雷的所在的时候,他仍是笑着问她:

“你还要打死我?”

“当然,当然!”

“那么,给你——”

随着,他从衣袋里掏出昨夜那只手枪,送到她的手旁,他还对她表示着。

“勇敢些!”

她望了望手枪,望见他握的是枪身,把枪柄让给她,这时候,手枪在等待中,寂寞而空虚,她把嘴闭紧起来,取过手枪——随她的勇气而骄傲,她立刻有一股长的气息,冲破了闭紧的嘴唇,她的勇气消散了,就是这样消散的,手枪受了耻辱,随着她的手而颤抖。

他知道手枪在弱者的手中,是常受耻辱的。他更知道弱者有勇敢的言语,难有勇敢的行动,尤其是她在今日,对他的昨夜的仇恨,【曾】有过一度的低落消解。

弱者的手枪,有时不是武器,而是受累的无用的东西;所以被她失落在地上,成为一块被弃的废铁。

然后,他把手枪拾起,又送给她以枪柄,有意地,嘲笑地问:

“不会用吗?我教你。”

她抖动一下肩膀,把头转向侧面去,表示拒绝着手枪。

“你要你昨天晚上用过的尖刀吗?我可以还给你用。”

她还未止住的哭泣,又提高了哭声。这是说她仍然怀着一种怨恨:但是,这怨恨,既不能报复,又不能容忍,结果,只有磨难自己了。

“你不恨我啦?”

“告诉你,恨是恨的。”

“那你怎么不打死我?”

“时间迟了,太迟了!”

“什么时间?”

“该是昨天的晚上,不是今天。”

她是表示自己留恋于今天的一度的友情的。

“你后悔吧?”

“——不!”

感情的波纹,是有限度的:突变的顶点,也只有一刹那,久了,自然平常。她不哭了,渐渐地恢复了常态,刷牙,洗脸,又开始日常生活的习惯。

最后,他安然地走开了。

他和他的同志共同决定一封信,给她的父亲——大意是索款五千万,限三日交到某地某人,这期间,如有意外发生而使送信人遭到不幸……一切都以她的生命担保。他派到一个同志把这信送到她家去。

然后,他又找一个同志,给她买来两个小面包和一瓶牛奶作为早餐。她疑心那牛奶不是消毒的,连小面包也没有吃,同时,她也因为感觉并不饥饿的缘故。

她为了排遣自己的无聊,无意地走进他们的房间。屋内变了,狼狈了,已经不是昨夜那般的美好。屋内的桌椅,以及一切的用具,都离开了适当的位置,集中在一角;让余下的空地,代替他们过夜的床铺。他们无枕头,无被褥,只有一条【】毡还褶皱在地上。他们起身不久,不及整理,他们在【】成一缕褶的衣服,还未舒展【】来。他们的人数,比昨夜少了些,现在只余下三个人;有的【】理着房间,似乎怕有人来看出他贫穷的破绽,有的咬着好像几天以前的陈旧的馒头,吃得格外香甜。那最廉价的馒头,如比之于他们整齐的服装和富丽的住所,的确是一幅太不协和的想象的构图,而不近于一页真实的画面。因此,引起她一种莫名的兴趣。

她望着其中唯一的相识者,握住一个残缺的馒头,像穷丧之狗得一块骨头一样,一边贪食,一边吝啬,谁知道那馒头会损害昨夜暴徒的勇敢呢?就会泯灭今日的一个青年的庄严呢?就会使人忘形于细嚼之中?对他,她又有了新的感觉,新的认识。

在她这痴呆的凝视中,他被凝视得呆痴;他停下暂时的吃食,问她:

“你想吃吗?”

她呆痴地摇着头。

“你怎么不去吃呢?”

这时候,她惭愧,说不出主要的理由,而只说:

“我不饿!”

然后,她把那小面包和牛奶取来,送给他,被他分成均等的三份,随着他的两个同志一同珍惜地吃尽。她拖过一只椅子坐下,把头探进她那唯一相识的身边,茫然地问着:

“你们每天吃的,就是馒头吗?”

他似乎为了使她开心些,希望给她找到些笑料。于是,他说:

“不!”

“还吃什么?”

“什么也不吃!”

虽然,他把这话当做笑话说给她听:但这也是他和他同志的事实。

“为什么?”她的想念,完全倾注在他那虚伪的笑脸上,她立刻又说:“告诉我!”

“这很简单,没有钱!”

“你们的钱呢?”

“我们从来没有过多少钱。”

“那你们这次一定得到我家很多钱,可以吃点儿好的啦!”

“这钱吃不得!”

“怎么?”

他幽默地回答……

“这钱,不是饭钱,是药钱!”

“你们有人病了吗?”她是赤裸的心,赤裸地问:“病得很重吗?”

“很重,几乎要死啦,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告诉我。是谁?”

“是谁?就是中国!”

幽默地开始,沉痛地结束了。

对于一个人说服是难的,让生活影响是容易的,而且也是最有效的。

于是,她在那暂时属于自己的房间,不安地徘徊起来。她的步子,是那么沉重的,零乱的;好像跟着她那沉重的,零乱的心思的节奏。在她每步的起落之间,是那么不果决地拖延着时间。在这单调而迟缓的动态中,好像在说,祖国,不曾是诗人所歌颂的圣洁的诗篇吗?不曾是往昔英雄、武士为了保卫而牺牲的光荣的墓地吗?好像在说,他们就是现代的英雄和武士吗?好像在说,难道父亲就是一般人所咒骂的祖国的叛徒——他们的相反者吗?好像在说,她在那二者之间,究竟何所去从?……扰人而忘不去的思想,是苦恼的,她一只手握起拳头,不住地打着另一只手掌,她愿以肉体的痛苦代替思想的烦忧,她那洁白而柔嫩的手——她全部美丽的一部分,打得她像被樱水所染红,但她依然舒展不了心中烦忧的褶皱,她用脚踏起地板的时候,她已经哭了,弱者的泪,是不珍贵的。

她的哭声,惊了那唯一的相识者,他来看她——一面爱护,一面监视,他望着她那美丽的脸面,毕竟比昨夜见时憔悴了许多,但仍似一朵鲜美的花,使人爱恋,仍似使人难于相信她就是丑恶的叛徒之女,这时,他想一朵鲜美的花——像她,它的生长地,为什么不是圣洁的晶石,竟是龌龊的垃圾——像她的父亲。他又望着她那跳动得不匀称的胸脯,那脸上露珠一般明晶的泪滴,他担心着像她这样弱小的生命是经不起大的创伤的,于是,他默默地咒骂起她的父亲——祖国的叛徒,她父亲的罪恶,不是她的,她为什么代替父亲受累呢。难道这世界上永远存在着无辜者的不幸吗?

不久,他找一个同志给她买来一些画片、糖果,他安慰她说:

“你还要买什么,你告诉我。”

“不买什么,我还不知道你们没有钱么?”

这话中,潜伏一种莫大的同情,这同情,她还是来后第一次交给他们——义勇军。

这时候,窗外下面的路上,有人叫卖报纸的喊声,响进屋来。

“看看,惊人的大绑票,看看,一人一枪绑去朱家小姐的消息。”

——大意和事实仿佛。此外,在新闻中间,有悬赏十万元破案的广告和她的一页照片。这照片,印得非常清晰,即便第一次看见她的陌生人,也会认识那照片便是她的面影。

她说:

“你给我买一份报纸来吧!”

他迟疑着,担心报纸的新闻会刺激她刚刚宁静下来的心情。

“可以用我的钱买!”

她误会了,从衣袋里掏出一束钞票送给他。他拒绝着,并且说:

“我们零钱还是有的。”

“不,把我的钱放在你的身边,留给你用,还可以给你们买点好的吃呢!”

他收下了,因为被拒的同情是易于引起反感的。然后,她又催促他说:

“你给我买报去呀!”

他仍是迟疑着,仿佛想着一种难忘的心事。她急得任性地推起他的肩来,使他成为一个软化的泥人。在这一瞬间,无形中表示了她那出于友情担保的一种动作,暂时忘记了她和对方的关系——绑者和被绑者。她友情地嘲谑地向他说:

“你快去呀!我这是第一次求你,你看你还摆起架子来啦!”

他为了打断她买报的念头,不得不对她那友情的嘲谑而还以友情的诙谐了;

“我也不是什么小姐,我敢摆架子吗?”

“你跟谁开玩笑,谁是‘小姐’?你今天不说就不行!”

她暴发着稚气;这稚气是故意讨人怜爱的一种。他在她的面前,也故意装做一个孩子,他说:

“我今天偏不说,我看你能把我怎样!”

“要把你怎样就怎样,你不信,试试看!”

“你敢!”

“你看敢不敢,我一定要你怕我这一次!”

“我怕你?哼,我怕你哭!”

“该死的,你说不说?你说谁是‘小姐’?”

“说你,说你!”

“我不是,不是,一百个不是!”

“你不是,你那么随便地叫人家去给你买报!”

“那么我自己出去买,你让吗?”

他用手揽住了门边,气着她。她拥了他两下,冲不出去,索性打他一拳,回来了,他问:

“这回你够本啦!”

“这回你够本啦呢?”

她饱起两腮,看着他,默然不语。

“你还想让我给你买报吗?”

“我也不让你买啦!”

他终于达到了目的。

从此,她拖延着那种稚气,不和他说话了;正像每个人童年常有的一种矜持。他几次来看她,寻找说话的机会;她却不理他,而且,故意地装做着一种违反心理的表情和动作。以示给对方的不满和报复。对方不是一个孩子,他了解那些:所以他不但不生气,而且喜悦——他那种变态的表现,正是证明她心理的常态——表示她把自己忘于暂有变境以外。

正是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惯常发生的事情,有两个醉后的日本兵,摇摆着斜的肢体,由于两脚失去了重心而抛着不准确的步子,走进这楼房,在楼上的过道上,他们两人相挽地走起来,仿佛饭后走上无人的旷野,拣了一条寂静的小路,消化着食物,并且,嘴里哼着听不清的淫乱的调子。有时,他们随便地踢开门,同门内的主人咆哮一阵,又哈哈大笑地关了门。因此,所有的门,都被各家的主人锁闭,以无限度的容忍,容忍下去。

然而,那种骚扰,在她听来,还是初次,她既觉得新奇,又表示不信任,这时,她不再矜持着对于她那唯一相识者的那种雅气,终于向他说话了。

“你把门打开,让我看看!”

“不能!”

“这也不是让你去给我买报,又麻烦着你啦!”

她似乎又要恢复刚刚消散的稚气,而威胁他。

“喂,你别生气,等一等。”

他希望她见识一下,比报纸会有相反的效果。他怕开门以后她被辱而使自己的秘密败露;他只好把她的眼睛引到门的锁空旁边,偷偷地观望。她刚刚一望见的时候,便禁不住地喊了:

“你们这些牲口……不是人,不是人!……你们还有一点儿人形么……连狗都不如——”

他用手堵住她的嘴,让她悄悄地继续观望。她的话被制止了;但被禁不住的泪,像断了珠串,一粒一粒地零落下来,如果她不是弱者,她会冲出去,与门外的两个最不道德的醉汉决斗,她情愿斗败,而不宽容,如果她的感情再被刺激下去,她也会以昨夜对付雨文的尖刀;对付他们——即使她知道所得的结果和昨夜一样,或是更劣,因此,她被拖开了。

那短短的一刻,使她深深地认识了这世界的不公正,人与人之间,还有着主人和奴隶,一边是高傲的,高傲得忘形,一边是低贱的,低贱得无形,在这次被绑之前,她曾生长在与这世界几乎隔绝的家庭,家庭的往事,随便她怎样回想,也都是幸福的快乐的记忆。现在,她才开始走进这世界生活,她该感激引她走进这世界的人——雨文,义勇军。

如果说她对于雨文、义勇军,有了好感:那好感就是这样影响的。如果说她对于敌人有了复仇的决心,那决心就是这样决定的。如果说她对于祖国有了更深的热望,那热望就是这样引起的。如果说她对于父亲有了新的憎恶,那憎恶就是这样开始的。如果说她有了更大的不安,那不安就是这样来的。

的确,她不安了。因为她幼弱的理性,还分析不了,控制不了由于一刹那所扰起的纷乱的心绪。

他怕她苦于无谓的不安中,他在劝她:

“你该安心!”

“唉,我看见的,没有一样可以安心的!”

“你该安心,像在家里一样。”

“哼,这里,不是我的家。这里,没有我的母亲父亲,没有一个亲人!”

“亲人未必是爱你的,而我们对你并没有恶意。难道你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人,我们又是些什么人?你从前是高中的学生,现在还是一个好的青年,你该知道这些!我说的不是吗?”

“我知道我的父亲……不管怎样,他还是我的父亲呀!再说,他是很爱我的,我知道。……可是你们不要以为我像我父亲一样!我知道你们是些什么人:可是你们对我究竟怎样?”

“我们现在对你不好吗?”

“昨天晚上呢?”她抽搐着鼻尖,沉痛地问:“你对我怎样,你忘了吗?”

“我没忘,一生都记得,一定记得很牢。不过,我告诉你,你不该袒护你的父亲,你不该以私情忘了公愤!昨天晚上的事情,我们一方面为了打击你的父亲,不是你,一方面也为了我们工作的必要,就是钱。你是无辜的,我们知道。我说的话,你明白吗?”

“我明白,所以我现在站在我父亲和你们二者的中间说话!”

“昨天的晚上呢?”

“昨天的晚上——已经过去啦!”

“明天呢?”

“明天还没来,没来的,我不知道!”她随着诚意地要求他:“你说我明天呢?”

“我说你明天——”他想想以后,非常严肃地告诉她;“明天,你可以上天堂,也可以下地狱!”

“天堂,地狱?”

她望着屋的一角,自语着,她陷入那二者的幻境中去,快乐与痛苦,光明与黑暗,任她选择其一。

“你怎样想?”

她不回答。

“地狱吗?”

她摇起头来,表示否认。

“天堂吗?”

她默认了。

“那么你站在我们这边来,丢开你父亲的那一边!”

虽然,她还有些踌躇:但是,在晚间接她父亲的回信以后,她坚决了。因为她的父亲的回信是这样的意思,如果不减低赎款的数目,他不惜牺牲他的女儿,其实她父亲的话,未必是果决的,看来仅是威胁雨文和他的同志减轻一部【分】损失的意味而已,在她想来,却不安了;对父亲起了从未有过的憎恨。

“汉奸……汉奸,不怪人家都这样骂你!该骂,该骂……汉奸爱的是钱不是女儿!……你不是我的父亲,我没有父亲——汉奸的女儿是没有父亲的!”

她忏悔着过去,为什么寄生在不名誉的家庭?为什么被父亲——祖国的叛徒所累而遭惹别人的恨骂和不幸?为什么觉悟得太迟迟到现在?她想着,哭着,她仿佛永远生长在泪水中。

雨文在她的身旁,给她解释她父亲的回信,告诉她父亲是会赎走她的。

“我知道我父亲是爱钱的,如果他不赎我呢?”

“那我已经答应过你,即使他不赎你,在一个月内,我们也必定放你回家,你可以安心!”

“我不回家,不回家!”

“你不回家更好,我不是更多了一位同志吗?”

“你不撒谎吗?”

“我告诉过你,我是不撒谎的。”

于是,她那一度无依靠的灵魂,又有了新的寄托。于是,她对那暂住的房间,打算【住】到长久;把屋内每一用具,都给它们以适宜的位置——比方,她让那花瓶靠近床边,准备睡前也可以方便地看见。于是,她感觉他们每个同志,都比来时亲切,她把他们看做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一样的同居者,把他们的痛苦看做自己的不幸,把他们的企图看做自己的希望,她卑视他们没有美的观念,开始自动地给他们整理零乱的房间,最后,她给他们拉拢着随处抛下的污秽的衣袜,裹成一团,她为了避免臭的气味,捏着鼻孔很久,这工作,她在家时,也从未做过。

“歇歇吧,你看看,已经脏了你的手!”

雨文劝阻着她。但她仍带着一种稚气,执拗地反驳:

“什么你都要管,用你管吗?”

她一直做到自己满意的时候,停了,也喘息了,不住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

然后,他们都围在她的身边,夸赞她。有的说:

“你真是我们的好妹妺!”

也有的说:

“你真是我们的好同志!”

随着,他们便不自禁地,像欢迎雨文一样地把她举起来,在空中摇摆:使她笑,不得畅快的笑,使她呼叫,不得自然的呼叫,更不得自由的呼吸,一切的动作,都不得自主。他们把她摇摆得几乎晕眩,才停止下来。她疲倦了,已经站立不起;她躺在床上,初尝着同志的爱,比家族的感情更亲。这是她在人生的路上,第一个温暖的梦。

“……你们都是我的哥哥,也许有我的弟弟,我怎样呼唤你们呢?……我不能离开你们,不能呀!……如果我身边没有了你们,还能有谁呢?……我不能离开你们,不能呀,不能呀,我愿【与】 你们生死在一起,永远在一起!……雨文,你怎么这样呆呢?……真呆呀,真呆呀,你是世界上第一个呆人!……你为什么还要用手枪?……真呆!……你偷偷写一封信,明白点儿告诉我,多好呀……呀!我不是立刻就来了吗?……你看你还受了刀伤……刀伤!……你不要怨我,这都因为你呆!……不,你们都呆呀!呆呀!……不, 我也呆, 我为什么要撞你一刀?……我呆!……”

——她在那梦中,兴奋得失常。这时,她躺着,合拢着眼睛,两手交叉在胸脯,一动不动。她的脸上还有一种满意的微笑,像照片上的笑影,永不改变,也不消退。

他们逐着她那迷茫的状态,又把她举到空中,继续摇摆。他们要在继续的摇摆中,把自己对她的热情继续向她倾注无遗为止。

她被摇摆得失知而忘形,任随身体一时高起,一时低落,一时摇来,摆去,任随如何地弄玩。在那弄玩中,高崇,圣洁,不需要她有着不必要的顾虑;她已经忘记了人的性别——不自由的隔膜。她不想拒绝,也似乎唯有这样,她才感到不曾有过的快乐。现在,她知道了,真的快乐,珍贵得难得。纵然有人快乐得一生,也难抵她这一刹那的快乐——如果可能长到永远,她以外,世界难再有快乐的人。

不过,她临睡的时候,仍然像昨夜一样未睡。这未睡的原因,并不是被昨夜一样的情绪所骚扰;人的快乐,有时快乐得失眠。

屋内的灯光,花瓶的花朵,以及所有的东西,都是快乐的,都在诱着她的眼睛,格外清【澈】。于是,她紧闭了眼睛,让窗外的风雪之声给她催眠。

两点钟以后,她睡着了。

夜深了。快乐的人,已经睡着了。给人以快乐的人们,还未睡成。他们正在桌边,开着小的集会。经过一点多钟的讨论,才决定了给朱琳父亲的回信:赎款由五十万减到三十万,如少一文,便以朱琳的生命抵偿;仍限三日内答复,逾期,不再另议。

然后,雨文又派了一个同志送信去。他和余下的同志,还讨论着另外一些问题。

静的街,静的房屋,一切几乎都是静的。在静中,只有睡者轻轻的鼾声,只有不眠的风雪,陪伴着他们低声的谈话:

“如果朱琳的父亲不赎她,我们再怎样准备第二步的办法呢?”

“如果他肯赎她,可是还要减少赎款,我们究竟可以减到多少呢?”

“……”

第三天。

朱琳由于快乐的梦扰,也没有经过好的睡眠。她醒后,仍然在疲倦中起来。她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小床的一角;她又把瓶中憔悴了的花朵,一一地摘落,让花枝只留下新鲜的绿叶——就是说她仍爱它的生命,愿它在青春中长生。然后,她擦了桌面、窗台和小床的四边。这就像她对于自己往日的卧室一样,清洁,整齐,保有一种正常的秩序。不过,在家时,有女仆代她工作,她从不亲自动手:就是有小物件落地,也常唤女仆拾起。有时,女仆装饰卧室,和她的观感不一样,使她常常不满,现在,她整理过房间以后,看一看,处处都觉得满足,经过自己的手的,常是如意的。

窗外的雪,又落了一夜。并且,还在落着,满洲的雪,落起以后,谁也不能想到停止的一天,纵然在冬季的太阳下,也难免有落雪的时候,太阳溶化不了满洲的雪。满洲的雪固然【是】 寒的,但也不怕太阳,满洲的雪,是世界稀有的,它有着倔强的个性,它加强着满洲无数反抗者斗争的精神。满洲的雪,是保卫满洲的最忠实的【护】卫。

窗台的外面,已经被雪落满,窗外的玻璃被遮住三分之一还多;使内窗在不知觉中,也结一些薄薄的零散的霜花。屋中人感受着的寒气的意味,就是从那霜花间透过的。

于是,她想燃起已经熄灭的【壁】炉,但她那不曾接近过炉边的两手,不熟燃火的技术;她费了许多火柴的结果,炉中仅有一团团的浓烟,由炉口向外,向她的眼睛、喉咙浸塞。她忍不住地咳嗽了,流泪了,她失望地关了炉门。

她去找雨文,想让他做成这一工作。

然而,雨文躲在地上,像其余的几个同志一样地睡着。并且,他的脖颈,由于刀伤而臃肿起来,有一种腐化的血,流出绷带以外,他的脸色,特别苍白,憔悴,已经露出病者的特征。现在,她望着他,难过起来,在迷茫中加于他的伤害,便是给自己清醒以后的痛苦。这痛苦,比他的伤痕还重,弱者是经不起忏悔和自责的。她一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一手抚摸着他的脖颈,无意地触痛了他——醒了。他还未睁开眼睛的时候,先用手势保护着自己的脖颈,他不耐烦地说:

“谁?不许碰我的伤口!”

“你的伤重了吗?”

这惭愧的调子,使他立刻听出是她的声音,坐起来,表示对她的关怀和重视。她托着他的头,又送到鞋子和衣服做成的枕上。但他终于随着别的同志起来了。

“你到我这屋里睡睡吧!”

“不,我还有工作。”

“你看你的伤太重了。”

“是的,我痛了一夜。”

“怎么重起来了?”

“我想是那天晚上受了风。”他无意地说:“这是纪念呀。”

“你原谅我吧!要不,你再撞我一刀。”

她扑到他的怀里,哭了。这一哭,使他窘了;他不知道把自己怎样安排在片刻间。幸而她自动地把头从他的胸前移开,强迫给他换着新的绷带。她不住地说着:

“我希望很快就看见你的伤好!”

然而,有他的一个同志来了,微笑地告诉他说:

“钱已经如数收到。”又转向她说:“朱小姐,请你回家吧,谢谢你!”

她听见以后,似乎有些茫然;她一边继续给他的脖颈裹着新的绷带,一边愁着。

“那个人告诉什么?……什么回家?……”然后,她立刻问雨文:

“是要我回家吗?”

“是的,你该回家啦!”

于是,她刚刚停止的泪水,又继续流下了。她那渐渐安静下来的心情,又被扰得不安了。从昨天,她已被他们的生活征服,倾心于他们,希望他们给她以归宿。她已厌恶了自己的家庭,尤其是父亲。她曾盼待从黑暗中转到光明。而现在,她一度美好的梦想,又将被打得粉碎——离开难舍的他们,独自寂寞地走回厌恶的家庭;所以她哭着,而且喊叫:

“我不能回家!……不能回家呀!”

“不对,你该回家去!你听我告诉你理由——”

“我不听,你是一个骗子!!!骗子!!!”

她骂着他,骂得很厉害。但她仍在给他裹着绷带,而且,裹得更加谨慎,不让绷带之间遗下一条细缝,或是一段脱落的线条。

别的同志,看到这种情景也感觉无法应付地摇起头来,同时,还等待这一工作快些结束,他们的住址,需要立刻迁移。

他知道,比他们知道得更清楚些,可是他呆着,好像在说: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给他换完绷带的时候,他说:

“谢谢你!”

“不用你谢!谁用你谢!关于一切都是假的!”

“那我骗过你吗?”

“你想呢?”

“我想我没有!”

“没有?你昨天的话,今天就忘了吗?你昨天说我是你们的一个同志!可是——可是今天就赶我回家!你说你不是骗子吗?”

“啊——”他表示了解了她现有的心情,然后他说:“要你回家也非说你不是我们的同志啦,你回家。你当然还是我们的同志!”

“那你们不回家,偏要我一个人回家呢?”

“你听我告诉你,你回家的理由——”

她不听,哭着跑回她的房间去。随着那屋内的桌椅,都代她响起气愤的声音。她咕噜着,似乎在说些什么:

“……父亲……你做了汉奸……你有了钱……何必再要女儿……你是爱钱的……何必再爱女儿……女儿不要你这样的父亲……”

她扑在床上,好像她来时抱住电杆一样,不肯离开一步;她认为这暂居的房间,便是长久的卧室,她不听任何人的劝慰;别人对她的好言,只有惹她反感。她怀着一个过于主观的想头:

“我不走,看你们能把我怎样!”

她的来,是那样意外的难的:她的去,又是这样意外的不易的。

雨文安慰她,甚至驱逐她,这完全无效,他的确感到工作意外之累了。

几乎迟延半点钟了。别的同志,都捆好了自己的行囊,只在等待她去;去后,他们立刻向另一个秘密的住址迁移。如果久了,发生了意外:那么,他们便不止三十万元的损失;他们的头,是无限价值的。

过道的骚音和步声,随时都惊动着他们不宁静的心情;好像随便的一个侦探,一个宪兵,都可以为了破案走进全市的每个房间,现在,便快轮到检査他们了。如果在他们走前的一刹那,捉住他们,将怎样回答雪野的武装的同志?所以雨文急得走来,走去,像初到她的家时一样。最后,他跑去握起她的手——这是第二次。她不等他开口,便先问了:

“你又想用枪打死我吗?”

“唉,朱琳,不要这样!你听我告诉你——”

“不听,不听,一百个不听!”她愤极了,打着他胸脯,她还喊着:“你是用手枪逼我来的,你再用手枪逼我回去吧!……”

“来的时候,因为你是外人。去的时候,你已经是我们的同志;我们的手枪,不是给我们同志预备的。”

“不听!……”

“朱琳,你听我说!你听我告诉你,你回家的理由,比方,你这次不回去,不要紧,我们也希【望】你立刻和我们一起工作。那么,你应该注意,你的父亲一定认为我们害了你,骗了他的钱!——”

“那我可以写一封信告诉他!”

“不管怎样,他得不到你,他的钱是白费了,你想不是吗?”

她点着头,表示承认了他的意见。

“如果以后我们为了钱,还需要做一件同样的工作,因为受了你的影响,可是谁家还肯用钱赎人呢?不是吗?”

她不想再点头表示,但他的话的理由,使她不能给他以否认。

“你是聪明的妹妹,你该了解我们的苦衷。你是好的同志,你该帮助我们的工作不是吗?”

她点着头,又表示承认了他的意见。

“那么,你现在回家去吧!”

然而,她痛哭了。因为她一切都顺从了别人的理由,而违反了自己的心意。

最后,她不能不走了,她说:

“好吧,我信你的话!”

于是,他一边欢笑着,一过匆忙起来,给她拭了脸上的泪水,又给她穿起了大衣。她不忍离开这房间,停了很久。她问他:

“我不可以再多住一夜吗?”

“不可以,你去吧。”

“可是我以后希望再看见你!”

“我还希望你将来和我们永远在一起工作。”

她笑了,满意了。

在她临去的时候,他突然爆发了一种惜别的情绪,他难舍她从自己的身边离去——去后,见时渺茫。短的相识,谁知相会何时?虽然他相信她可以成为一个同志;但是谁能担保,想象可以生成事实?在这奇异的遭遇中,他一旦和她分手;此后,如果在人生的路上,相背而行,那么,他以往难忘的记忆,将怎样打动着他的心思?于是,他要他的同志先走了,迁移了;他送她回家去。他愿在这最后的一次送行中,以慰现在和将来所有对她由怀念而起的不安的心。

她被沉默地陪着走出来时的屋门,房门,走着来时的院路。她从身边不住地外望,去时已非来时一样:来时,是两天前的夜深,曾感到憎恶,去时,是这早晨以后不久,觉着一切都值得留恋。但来时又和去时一样,来去全非自愿。仿佛是一个梦,她在梦中勾留了几乎三天,这三天,仿佛是像度过了一年,又仿佛快得像是一霎间。

他们两人并肩行走,已是一对好友,他们在别离中,是短的;送别的话,长得无限。送行者和被送者同是不肯抛开长步,同是怕路缩短,同是希望延长片刻的时间,使双方多有一句两句的赠言。他们两人便是这样;这去时,和她来时相似,和他的来时却完全相反。

突然,在路上,她站下了;但这不是来时的停留。她想了想,而后说:

“我有什么东西,忘在你那里了吧?”

“我想没有什么吧?”

“不,有一本琴谱。”

“啊,还有一把尖刀!”

他并不是有意说的,而使她难堪。但她红了脸,她的脸颊红得像新涂了胭脂;遗憾是难忘的。她稚气地打了他一掌,制止他再提起“尖刀”两字。

雪不断地飘落,随处都被雪落满了。街边积起无数的雪堆,雪山;雪路狭了。已经妨碍着人和车的行进。早晨新扫的行人的雪径,又被雪封闭了。他们脚下拖着的积雪,高过脚腕,几乎浸入套鞋。

暴风的吼声,可以听到很远的地方。风中,仿佛藏着无数的钢针,刺透着他们脸面的每个毛孔;但他们不曾觉得冷,因为他们的血热;而且怀着一种热望。这热望,可以压服寒带的冰冷。

街上的行人很少,马车和雪【堆】比较多些;马蹄后的毛上结了无数的冰坠,跑起路的时候,响得像铜铃,加以礼拜堂的钟声,在她听来,还是往日那般优美的音乐,只有她的眼睛,经不住雪地的反射;这雪地,仿佛比往日多了飞散的金星。

“快到家了吧?”

她望着一条街道的尽头,不住地闪着眼睛——被雪地反射得看不清晰:所以问了他。他看了看,告诉她还有一半的路程。她又问:

“你想送我到家吗?”

“当然!”

“那你到我家坐坐再走不好吗?”

“奇怪,我怎么还可以到你家?你家那个多嘴的老太婆不认识我吗?”

“有我,你怕什么?”

“不!”

他对于她家多话的女仆,仍有所顾虑。

然而,遇见了她;而且,跟随着几个侦探。她一见朱琳,便忽略了雨文,随着,她的话就开始了:

“小姐!我可真想死你啦,我这三天就好像过了三十年!呀,我的头发都白啦!——”

朱琳如果不制止她,她的话,是不会中断的。朱琳望着她和几个侦探,不觉茫然起来。

然后,女仆告诉朱琳,现在侦探已经查出破案的线索,正去逮捕犯人;并要她去认出那个绑架朱琳的首犯。

朱琳虚伪地叹了一声,她说:

“现在迟了!”

不过,侦探还要实地调查一次,或者可以搜得一些证据材料。因此,留下一个侦探,预备保护朱琳,其余的去了。

这时候,雨文早已回避起来,站在朱琳的一旁。他想走,怕走得唐突,被女仆认出来,他如果停留,也是有着同样的危机。于是,他不安起来;但还要忍耐。他想:

“朱琳,这次可以试一试是不是同志!”

女仆并不注意他,因为她积蓄了过多的言语,正向朱琳倾吐:

“小姐,你看,我的头发可真白啦!小姐,你走以后,我的眼睛没有闭一闭。还有那个绑你的土匪,把我的颈子踏得还痛呢!那个土匪可真凶呀,杀人不睁眼!小姐,你说是不是?我说,要是把那一个小子抓住就够啦,让我来一刀一刀把他割死,他要是不死,也叫他活遭罪!小姐,你说是不是?我的嘴要不是留点儿阴功,我可真说那小子不是他娘养的!一定是牲口下的!——”

雨文忍不住了,他转过身来,向女仆瞪了一眼,这表示是:

“认识我吗?住口!”

女仆一见他,立刻闭住嘴;抖索起来:她像是燃起的蜡烛,渐渐地溶化下来。她不敢说话,只给那个侦探一些暗示,好像说:

“那个家伙,就是土匪!”

于是,那个侦探立刻掏出手枪来,监视住雨文。这时候,女仆慢慢地,搂抱过朱琳来,敢说话了:

“你看不就是他吗?”

朱琳是聪明的。她说:

“你发疯啦,他不是才和我同来的吗?你没看见他吗?”

“我看是看见啦!可是现在我才看出他来!小姐,我记得他的眼睛,你看不对吗?”

“不要胡说!”

“小姐,他是谁?”

“我的朋友呀!”

那个侦探的手枪,又悄悄地收起来。女仆讨了无趣,垂下头来。朱琳为了避免侦探和女仆的疑心,故意挽起雨文的臂来表示这个人是不可以侵犯的:因为:

“这是我的爱人呢!”

然而,从相识到现在,她并不爱他,正像他不爱她一样。他和她爱的,同是一个第三者——祖国。

雪落着,已经落了三天。这回的大雪,是常有的;因为是满洲的雪。

他和她这次别离以后,她又回到家庭,不久便迁移了新址;他不久被调换工作,而去另外一个地方了。因为双方的变动,无从探知地址,五年了,断绝着一切的消息。不过,在这五年中,他们二人常常询问自己的同志,自己的朋友:

“你知道朱琳吗?”和“你知道雨文吗?”

——连载于《申报》(香港)第八版1939年3月9日至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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