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爱香
(肇庆学院 文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
当代俄罗斯作家玛丽亚·斯捷潘诺娃凭借小说《记忆记忆》荣膺俄罗斯2018年的大书奖、2019年的第十届鼻子奖,该小说主要叙写具有犹太血统的俄罗斯人斯捷潘诺娃对本家族历史的探寻。但小说的叙述逻辑却给读者的理解造成诸多困惑:小说第一部分讲述主人公斯捷潘诺娃探寻家族历史的动因;第二部分笔头一转,打破惯常的叙述逻辑,叙述了他者(曼德施塔姆、塞巴尔德、夏洛特·萨洛蒙、拉斐尔·戈尔德切恩和约瑟夫·康奈尔等人)与过去和现在互动的经历,这一部分读来似有游离主题之嫌;第三部分重新接续第一部分中的主人公探寻家族史的正题。表面看来,小说文本的三部分内容显得有点杂乱,但仔细深究却发现,这是作者在创作中有意识地运用“后记忆”的形式,藉以实现艺术的突破与创新。
“后记忆”(post-memory)这一术语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文学教授玛丽安·赫希(Marianne Hirsch)在20世纪90年代首次提出,根据她的解释,“后记忆”是一种“非常特别的记忆形式”[1],意指后代对前辈记忆的记忆。“后记忆”在本质上是指代际传递的记忆,所以它与日常体验式的个体记忆不同。小说《记忆记忆》以“后记忆”作为故事叙述的基本框架,并具有自传文学的文体特征,小说的主人公斯捷潘诺娃与作者同名,是一位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俄罗斯籍犹太人,其对于20世纪犹太人在俄罗斯国家的人生遭际的认知,主要是依赖母亲的讲述、先辈们的日记和信件以及同时代文学艺术文化等多种途径获得,是一种典型的“后记忆”,或曰“记忆之记忆”。由此可见,小说的“后记忆”叙事模式承载着当代俄罗斯籍犹太人如何建构自我族性身份的特殊功能。
玛丽安·赫希认为,后记忆的传播有两种不同的类型:家庭性的后记忆和附属后记忆。家庭后记忆是从父母到孩子的记忆的直接传递[2]114。在《记忆记忆》中,小说主人公斯捷潘诺娃意欲建构一部家族史,其核心信息主要来源于家庭后记忆,即通过家庭人员的叙述传递家族记忆。斯捷潘诺娃在探寻家族历史的过程中发现俄罗斯籍犹太人的本原族性逐渐被稀释。美国学者威尔·赫伯格认为“嵌入在宗教和文化策源地并融为一个单一的宗教与文化的统一体就是犹太性”[3]。中国学者薛春霞认为,“对大多数犹太人来说,犹太性可以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民族性、一种宗教信仰、一种身份,也可能是所有这些的总和。”[4]乔国强认为,“犹太性”可分为宗教层面的犹太性与文化层面的犹太性。前者是比较容易辨别的;而后者则主要是通过看作家或者说作品中的人物是否使用了犹太人的语言以及语言表达方式,举手投足、穿衣戴帽等是否符合犹太人的习惯等来辨别[5]。
小说主人公斯捷潘诺娃逐渐认识到,在家庭故事的讲述中,家族人员极力淡化或者遮蔽自身的犹太性。太姥姥萨拉·金兹堡一生的经历非凡,她这辈子出国留过学,上街游过行,坐过沙皇的牢房,拿到了医生执照,给苏联儿童看过病。小说甚至不吝笔墨描绘了太姥姥上街游行参与革命的感受:“1905年10月17日,我的太姥姥走上街头,跟陌生人和半陌生人手挽着手,但每个人都像是至亲之人,这不难理解——他们可是为了建设理智公平的新世界而走到一起的。这种新的同一性与旅行颇为相似:当你身处距离熟悉的世界数千公里之外时,会突然感觉自我得到了升华,变得更美丽、更睿智、更能区分善恶”[6]123。这种“新的同一性”实际上是一种俄罗斯人身份的同化。在家庭成员回忆的叙事中,祖父的犹太身份完全被有意识地遮蔽。在1927年的一张详细劳工名单中,列出了祖父尼古拉格里维奇斯捷潘诺夫的民族为大俄罗斯人,职业(木匠),教育(乡村学校三年级,根据其他文件,为四年级),根据就业记录、军人身份证和照片等拼凑出祖父的经历:第一个工作地点(别热茨克市的牧羊人和扎尔基村)。十六岁时,他进入了一个私人铁匠铺,但他在那里只待了很短的几个月,同年,他加入1918年创立的列宁主义青年联盟共青团。十八岁,他成为工厂金属工人工厂委员会的执行秘书。十九岁时,他搬到特维尔,成为一所省级党校的学员,1922—1924年成为苏联特种部队的成员。除了那个时期留下的身上的伤疤,祖父对那两年的经历绝口不提。在“社会出身”问卷调查中,祖父这位别热茨克农民的儿子、孙子总是填写“工人”,民族为“大俄罗斯”。可以看出,祖父刻意抹去犹太人出生和成长的印痕,强调其民族为“大俄罗斯”,犹太民族的身份逐渐被遗忘。小说通过“冰人夏洛特”这个形象来呈现这种民族同化特征。这个形象既出现在小说《记忆记忆》的第二部分第四章《正面&背面》中,也显赫地刻印在小说的封面上。冰人夏洛特是一种陶瓷娃娃,这种陶瓷娃娃用相同的模型制作,其内里是空心的,放在水中不会下沉。作者将“冰人夏洛特”与幸存者联系在一起,“所有这些幸存下来的瓷娃娃,在英语世界拥有一个统一的称谓——frozen Charlottes(冰人夏绿蒂,或译冰人夏洛特)”[6]173。冰人夏洛特形象地诠释了俄罗斯犹太人的生存样态:在彰显犹太民族与俄罗斯民族融合的同时,原生的犹太族性日渐被稀释。
美国学者马里恩·卡普兰认为,犹太人身份主要依赖犹太妇女及其在家庭和社区中的活动而得以保持。犹太妇女非常重视其文化和宗教,并加强其传统教育。他们通过不断遵守犹太传统和仪式来实现这一目标[7]。在《记忆记忆》这部小说中,家族记忆的叙述者主要是女性,“我们这个家族似乎是由女性主导的,整个家族史就是一连串女族长的更迭,她们前后相继,母女相承,如同一排里程碑齐刷刷地站在家族历史的编年进程中,其命运以特写镜头呈现,在人头攒动的家族集体照中占据了头牌”[6]29。在家族历史的叙述中,家族成员的犹太身份被有意识地淡化甚至遮蔽。小说主人公斯捷潘诺娃在查阅太姥姥所收藏的数十张明信片背面写的密密麻麻的文字时发现,“在这些文字当中,没有任何东西与犹太有关,不仅从未提及任何与犹太教传统有关的节日、习俗,而且从未使用过犹太语——被驱逐与被侮辱的文字”[6]119。可以看出,家庭历史记忆的叙述没有把重心放在描写犹太人的生活上,反而是有意淡化犹太人的族性身份意识。
值得一提的是,斯捷潘诺娃家族淡化其犹太人的身份,是一种基于现实生存的策略性选择,这与当时的历史语境息息相关。俄苏时期国家主要实行去犹太化的民族同化政策。在俄罗斯犹太人的民族同化过程中,犹太人的习俗、宗教、语言、文化等民族身份认同的核心内容,逐渐被俄罗斯民族所涵化、修改或替代。斯捷潘诺娃家族故事叙述者选取哪些内容予以回忆,采取何种角度回忆这些内容,实际上受俄苏官方话语所规约。家族史实际上也是犹太人逐渐融入俄罗斯社会的历史,其犹太人身份的模糊与隐匿,是对新俄罗斯民族身份政治的一种主动回应与调适。
根据玛丽安·赫希的后记忆理论,附属后记忆是后记忆传播的一条重要路径,“附属后记忆则是从第二代到寻求联系的其他人的记忆的横向传递”[2]114。赫希在大屠杀研究的框架下提出“后记忆”这一术语,并且对那些在大屠杀中幸存下来和未能幸存的人的第二代或第三代后代的创伤记忆予以研究。附属后记忆实际上是一种创伤文化记忆的传播。德国学者杨·阿斯曼这样定义文化记忆:它是“每个社会和每个时代所独有的重新使用的文本、图像和礼仪,通过对它们的维护,这个社会和时代巩固和达成关于自身的图景,它是集体共同拥有的关于过去的知识,群体将其一致性和独特性的意识建立在这一知识的基础之上”[8]。犹太民族的文化身份是建立在其文化记忆基础之上的,个体只有建构起象征着该民族文化身份的文化记忆,才能确立其个体族性身份。《记忆记忆》这部小说叙述的家庭故事大都发生在20世纪。20世纪的历史灾难及其造成的心理创伤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有些人不厌其烦地叙述这种创伤,有些人则保持完全的沉默。斯捷潘诺娃在家族历史的探寻中发现其家族对于创伤记忆是采取规避的态度:“总的来说,几乎每个人都有和历史沾边的亲戚,而我的族人却集体靠边站。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打过仗,没有一个人受过镇压,没有一个人在德军占领区生活过,没有一个人遭遇过世纪大屠杀”[6]22。一方面,小说主人公斯捷潘诺娃的家族人员有意识地规避创伤记忆或者是主动抑制创伤记忆;另一方面,作者却通过同时期其他的俄罗斯作家作品及其它欧洲国家作者的犹太人叙事,隐性地传递着创伤记忆。
小说第二部分第三章题为《曼德尔施塔姆&塞巴尔德》,作家曼德尔施塔姆曾在俄罗斯犹太人启蒙运动的历史中发挥过重要作用,小说着重提及他的作品《时代的喧嚣》,小说并没有将《时代的喧嚣》的故事内容直接叙述出来,而是叙述该作品的阅读所引发的论争,尤其是茨维塔耶娃对该书的声讨,她认为《时代的喧嚣》是“曼德尔施塔姆进奉的贡品”[6]160。曼德尔施塔姆自己则辩称,“我的记忆不是友善的,而是敌对的,其任务不是再现过去,而是将其推开”[6]163。曼德尔施塔姆被人称之为“犹太崽子”,革命后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最后他死于送往集中营的路上。结合曼德尔施塔姆自身的经历以及作品出版后所引发的社会反响,可以看出,小说关于曼德尔施塔姆及《时代的喧嚣》的叙写,虽然不是直接呈现那个时期犹太人的真实处境,但隐秘地传递了犹太人的创伤记忆。
本章还浓墨重彩叙写德国作家塞巴尔德的文学创作,犹太人流离失所的境况在塞巴尔德作品中反复呈现,这个德国作家“不仅仅是追踪过去之物,他彷佛已经靠近了它们那歪歪斜斜的队列,变成了通往过去道路的一个流亡者”[6]167,塞巴尔德对于二战时期纳粹屠犹历史的文学书写,既根据幸存者的回忆、记者的证词,又辅以照片的直观呈现,另加上作者的丰富想象。除了上述两个作家,小说《记忆记忆》还叙述了普鲁斯特、拉斐尔·戈德切恩、弗朗西斯卡·伍德曼、夏洛特·萨洛蒙、帕斯捷尔纳克、安德烈·别雷等作家和艺术家的作品及思想。这些作家及艺术家分别用自己的作品呈现了20世纪犹太人的历史记忆。虽然他们分属不同国度,作品风格迥异,但是共同关注犹太人的生存境遇,这些作品呈现的犹太人的创伤记忆具有明显的同构性。
由于社会语境的影响,俄罗斯犹太人的创伤记忆被有意识地遮蔽。“这在俄罗斯,这个暴力不知疲倦地循环往复的国度,构成了独一无二的创伤连锁反应,社会由此从灾难到灾难,从战争到革命、饥荒、镇压,再到新镇压,也正是这个国家率先变成了记忆位移之所。”[6]76记忆的方向虽然发生了部分位移,但是其创伤性质的历史回响依然缭绕于各类文学文本。斯捷潘诺娃家族故事的叙述中,没有直接呈现犹太人的创伤记忆,但这并不等于遗忘。主人公想将父亲的经历及相关信件资料运用到家族史叙述中,当她打电话征询父亲的意见时,却遭到了拒绝。父亲的拒绝表明曾经的创伤过往对他的当下生活依旧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作者匠心独运,用“康奈尔盒子”来形象地阐释这种创伤记忆的隐性存在。
《记忆记忆》第二部分第八章《约瑟夫或顺从》翔实介绍美国电影导演、装置艺术家约瑟夫·康奈尔以及他的“盒子系列”装置作品。康奈尔以制作盒子闻名于世,他将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件装入一个前面有块透明玻璃板的木盒中。这些盒子像孩子们做游戏时最喜欢的秘密盒子——将东西装进盒子中,埋进土里,不让人发现。这些盒子是“相会的纪念碑,交谈赖以发生的空间模型”[6]259,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地下文化”[6]260。小说将曼德尔施塔姆一案的决议与康奈尔的艰辛劳作并陈,并指出二者的共同点都是“隔离,但被保护”[6]265,由此暗示了犹太人创伤记忆的隐性传递特征。“在俄罗斯人的耳朵听来,德语词汇‘Erinnerung’(记忆)带着遥远的回声:如同复仇女神厄里倪厄斯,记住每一位有罪者,追杀他至世间任何角落,无论他藏身何处。”[6]201小说作者斯捷潘诺娃通过欧洲其他作家、艺术家间接呈现犹太人在不同国家的悲惨遭遇,由此从多维视角建构犹太人的创伤记忆。
犹太人的族性身份认同问题,长期以来是俄罗斯各学科讨论的焦点。由于20世纪的大屠杀及其造成的大规模人口迁移,再加上居住国的民族同化政策的影响,传统的犹太人身份日渐模糊。俄罗斯社会和现实政治中的种种因素也对犹太人的身份认同问题施加影响。英语中的“identity”一词,既有“身份”之意,又有“同一性、一致性”之意。中国台湾学者孟樊在《后现代的认同政治》一书中对“identity”一词的中文表述进行了较为详尽的分析,并指出,“认同一词,英文称为identity,国内学者有译为‘认同’‘身份’‘属性’、或者是‘正身’者”,然而从后现代来看,“identity”本身变得不确定、多样且流动,身份也是来自认同,identity原有“同一”“同一性”或“同一人(物)”之意,因此译为“认同”[9]。特萨雷·德·劳雷提斯将身份认同定义为“对自己的历史进行的积极的建构和受话语影响的政治阐释”,简单说就是:“我们通过共同的回忆和共同的遗忘来定义我们自己”[10]62。《记忆记忆》以一位20世纪70年代生人(主人公斯捷潘诺娃)的“后记忆”视角来反思俄罗斯犹太人的族性身份认同的二重性问题:他们既是俄罗斯人,又是犹太人。这种复杂的族性身份建构,既是基于现实的理性考量,又具有主体的想象性成分。
族性身份建构的理性考量,表现为小说主人公在书写家族史之前,已经初步建构一个关于记忆的前理解视域。小说主人公在很早以前已阅读玛丽安·赫希的《后记忆一代》,她“感觉那像是为自己头脑写的一份导游手册”[6]71,对玛丽安·赫希书中所叙述的一切,似乎已心有灵犀。《记忆记忆》的第一部第六章题为“后记忆”,其中对“后记忆”概念的理论内涵作出自己的界定,认为后记忆“并非运动、方法或理念”,而是“创伤性知识以及象征性经验隔代回归的机制”[6]73,并对“后记忆”的传承方式(横向与纵向)进行了阐述,同时还对“后记忆”的意义进行了深入阐述,认为“后记忆还是某种培养基,现实本身能够在其中转化为某种特殊样式,改变色彩及正常比例”[6]74“它不仅指向过去,而且能够改变现实,将过去的在场变成叙述的钥匙”。主人公斯捷潘诺娃不仅认真研读了赫希的后记忆理论,还自觉运用该理论撰写家族史。除此以外,小说还多处援引朗西埃、托多罗夫、罗兰·巴特等理论家和学者关于记忆的论述。小说《记忆记忆》的译者李春雨甚至认为,这是一本“关于记忆本质的哲思录”[6]414,“作者以哲学的深度探讨了记忆之载体、记忆之构造、记忆之诉求,进而论证了记忆与历史、记忆与后记忆、记忆与过往、记忆与当下的相互关系,最后归结为记忆之不可靠与不可能”[6]414。
玛丽安·赫希在《后记忆一代》中指出,“后记忆与过去的关联实际上并不是通过回忆,而是通过想象,设计和创造。”[2]107小说主人公斯捷潘诺娃在建构家族史时也加入各种主观想象,她甚至在小说中坦陈,“有时我甚至会别有用心地篡改家族传说,沿着家族历史的主线上下游移,巧妙地回避任何关于自我的讲述”[6]71“我一点一滴以线性叙事记忆的家族历史,在我的意识中散落为无数碎片,变成了对缺失文本的注脚,无可求证的假说”[6]27。家族故事的讲述者也是不可靠的,“在母亲的讲述中还掺杂众多的虚虚实实,那是世代相传、添油加醋的结果,它们以伪经书的身份存在,作为原典的不确定附件”[6]27。小说还叙述了一件荒唐可笑的事情:有一次,小说主人公斯捷潘诺娃跟随朋友来到萨拉托夫(太姥爷的住地),看到院子里的一切,她的头脑中开始浮现家族当年生活的场景,他们如何在这里居住,如何离开这里。这是家族旧居引发的家族历史记忆。但是,后来主人公接到了朋友的电话,被告知太姥爷住的地方弄错了。这一乌龙事件也是家族记忆想象性的明证。
主人公斯捷潘诺娃是在俄罗斯土生土长的犹太移民的后代,她从小接受两种民族文化的熏陶,一种是犹太文化,它主要来自于家庭,尽管家庭故事的讲述者有时会遮蔽犹太人的创伤性体验,但还是较多地呈现了俄罗斯犹太人日常生活的真实面相,其中也表现了彻底或部分同化的犹太人在苏俄时期所遭遇的族性身份焦虑问题。从先辈们那里获取的过往信息或许并不完全是真实发生的,但从中获得了一种历史延续性。主人公斯捷潘诺娃的族性身份认知,还来源于曼德尔施塔姆、塞巴尔德、夏洛特·萨洛蒙等作家和艺术家的作品所构建的犹太文化。“每种文化都会形成一种‘凝聚性结构’”“与共同遵守的规则和共同认可的价值紧密相连、对共同拥有的过去的回忆,这两点支撑着共同的知识和自我认知,基于这种知识和认知而形成的凝聚性结构,方才将单个个体和一个相应的‘我们’连接在一起”[11]6-7。内部的家庭回忆与外部的文化记忆,共同促进犹太移民后代的犹太族性身份观念的生成。除此以外,斯捷潘诺娃长期接受俄罗斯的文化教育,对俄罗斯文化也有相当程度的认同。苏联解体后,许多犹太人前往欧洲其它国家,斯捷潘诺娃的父母、亲戚也毫不例外地加入了移民潮,而斯捷潘诺娃拒绝离开俄罗斯。父辈的离开与子辈的留下实际上反映了犹太族性身份认同的矛盾纠葛:父辈主要深受犹太传统文化的影响,与苏俄文化有着无法抹除的疏离感;子辈的留下实际上反映了对俄罗斯文化与俄罗斯民族身份的自我接纳。在家族历史的书写过程中,作者斯捷潘诺娃将犹太族性与俄罗斯族性有机融合,由此实现自我族性身份的双重建构。
斯捷潘诺娃的获奖小说《记忆记忆》以“后记忆”的叙述形式,探讨俄罗斯籍犹太人的生存遭遇与族性身份认同问题。小说通过依托信件、日记、文件、照片等历史遗存物的家族叙事,连同俄苏及欧美作家、艺术家、思想家等人的互文叙事,立体性呈现俄罗斯犹太人的家族史和族性记忆。一方面,作者在家族故事叙述中,有意识地弱化甚至去除犹太人的族性意识,由此策略性地呈现被俄罗斯民族同化的的事实;另一方面,作者巧妙运用俄苏和欧美作家、艺术家、思想家的作品及经历,呈现20世纪犹太人所遭遇的族性歧视,由此隐性表达犹太人的创伤记忆。“后记忆”形式本身所具的代际差异与距离,固然会影响到真实记忆的有效传递,由此造成记忆信息的模糊与混杂,却以别样的艺术形式,展现当代俄罗斯犹太人族性身份政治问题的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