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艾斌
(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社会历史批评,作为一种批评方式与形态,始终致力于文学与社会生活之间关系的阐释与建构。其在新时期以来出现了一些颇为重大的变革,较为深刻地揭示出了文学作品的社会历史维度,利于读者把握文学中构筑的历史与社会面相,认识价值十分鲜明。然而,与此同时,社会历史批评也陷入了一定的理论困境,在后现代社会文化语境中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在变革中求发展是新时期以来社会历史批评的重要特征,社会历史批评的这一在变革中求发展的推进趋向,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批评生态的持续构建;在当下,重建这一批评方式与形态成为一种必要。社会历史批评重建的一个原则性问题就是需要确立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它决定着当下社会历史批评的发展方向。
从根本上说,社会历史批评是指主要通过考察文学作品得以产生的社会历史状况与条件而评价作品的批评方法,其基本做法是分析、判断、阐释和评价作品,必须将之与它赖以产生的历史语境、时代支撑条件以及作家个人特定的人生经历、生命感悟与体验等联系起来进行考察和探究。也就是在决定性意义上强调文学与社会生活之间的关系,认为文学是一定的社会历史的必然产物,它是反映和再现生活的。因而,文学批评的主要任务在于阐释文学作品形成的社会历史原因、对社会生活内在发展的揭示及其社会影响,强调文学作品的价值在根本上就表现为其社会认识价值及相应的历史意义。由此,我们可以径直说,社会历史批评的关节点在于强调文学与社会历史之间的联系,其核心旨趣即是致力于文学与社会生活之间关系的阐释与建构。
我们看到,1949年后之后的三十年间,社会历史批评方法与模式在文艺学界很快确立起了其主导性地位。一方面这与三十年间中国文学创作的基本情形直接相连,另一方面也与中国文学研究中存在着悠久的社会历史研究的方法论传统密切相关;此外,一个更为直接的原因在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在1949年后随即成为当代中国文学的“共同纲领”。换句话说,《讲话》强化了社会历史批评在那一时期的合法性存在,伴随着现实主义文学成为这三十年间文学创作的根本原则,社会历史批评也就越来越受到高度的关注和广泛的运用。在《讲话》中,基于对当时的历史情形的总体考察和判断,毛泽东特别强调,文艺一方面从属于政治,另一方面也反过来给予政治以巨大影响。根据现实需要,他提出了文艺批评的原则性要求,同时它也表现为一种批评方法,即政治标准是第一位的,艺术标准是第二位的。历史地看,这无疑是具有其合理性的,也确实在实际运用中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和作用。然而,随着社会状况的进一步变化,这一历史时期的社会历史批评也因为极大地强化了政治因素,而呈现出强调文学的战斗性、政治性、功利性而轻视文学的艺术性、忽视文学内在规律等显著特征,从而实际上成为其时国家政治意识形态和官方话语的重要组成部分,社会历史批评渐次变成了单一的政治批评,批评实践者的主体性严重缺失。
新时期以来,社会历史批评才又开始朝着相对独立的方向转换,并在重新审视、反思、实践与理论建构中,成为一定时期内的主导性的批评模式。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的“实事求是、解放思想”的思想路线与改革开放的基本国策在很大程度上为社会历史批评提供了自由发展的空间,这也就是说,相对宽松的政治、社会氛围为社会历史批评的转型发展创造了必要的条件。其时,社会历史批评面临的第一个挑战,就是摆脱上述的单一的政治批评的束缚,而回应“回归自身”的吁求。这样,在20世纪80年代,从理论和实践上克服把“社会历史批评”粗暴地变成“政治批评”的简单化倾向而力图恢复“社会批评”的本体意义就成为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们的共同目标。在这一努力中,文学观念渐次突破了服务论、工具论、从属论的偏颇和束缚,于是,在对经典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持续探索与思考中,真正的“人”的意识开始觉醒并慢慢壮大,异化问题与人性、人道主义大讨论兴起,“文学是人学”观念得以有效确立[1]。基于此,不少批评家致力于寻找和确立新的理论支撑点,“把人的重新发展和重新肯定贯彻于批评实践,形成了带有鲜明的主体意识色彩的社会学批评”[2]500。就这样,我们看到,社会历史批评在新时期以来的一个重要转变即是从客体论的批评向主体论的批评发生“位移”,它特别注重文学作品所表现的人的内心世界以及与此存在密切联系的也是在此基础之上的人的主体性的建构。几乎是在同一时期或稍后,又有一些批评家开始自觉地将社会历史批评向人类整体文化视野拓展,如方克强的《阿Q与丙崽:原始心态的重塑》(1)方克强的《阿Q与丙崽:原始心态的重塑》一文刊发于《文艺理论研究》1986年第5期,第9-17页。一文,其将作品的分析、阐释、判断和评价放置于文学与文化的整体关系之中,努力追溯人类或民族的共同文化形态,以寻找和确认民族世代延续的母体;再如严家炎编选的《论新感觉派小说选》(2)严家炎编选的《新感觉派小说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积极体现出对地域文化和文学关系的思考,通过文学批评挖掘地域性文化动因;而季红真在《文明与愚昧的冲突——论新时期小说的基本主题》(3)季红真的《文明与愚昧的冲突——论新时期小说的基本主题》一文刊发于《中国社会科学》1985年第3期第9-12页、第4期第151-172页。这一长文中,则从文化冲突视角切入文学现象,探讨新时期开始几年间小说的精神内涵与创作主题的根本特征及其发展变化。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随着西方大量文学和文化思潮的引入,社会历史批评也获得了更为开放的视野,其用更为宽容、开放的态度辩证地审视、有选择性地接纳其他形态的批评理论,并逐渐形成了多元并存的基本格局。换言之,社会历史批评在诸多方面都有了新的理解和诠释,并且经过不断的理论创新使自身更加复杂而多样化。据此,有研究者将新时期以来的近二十年间的社会历史批评区分为三类,即社会—现实型社会历史批评—这是社会历史批评家族的“主流”、历史—思想型社会历史批评与文化—心理型社会历史批评[3]281;显然,这是不无道理的。它也充分地说明,这一时期的社会历史批评实践获得了相当广阔的生长与发展空间,这种批评模式对于文学作品的解读是具有很强的生命力的。
当然,我们也还要看到事物的另外一面。在较大程度上是基于对“文革”时期文学与政治之间过于密切关系的反思,彼时,文学界提出了“纯文学”的主张,尤为强调文学的自主性、独立性。这样,有人开始走向另一种理论偏颇,认为文学与政治生活、社会生活和现实生活无关。在这一思想文化语境中,批评界出现了一种颇为突出的迷恋西方形式主义批评方法的价值取向,于是,社会历史批评的有效性在一定程度上遭到质疑。
而且,我们还更应该注意到的是,社会历史批评本身也存在一定的理论困境,尤其是在简单化的实际运用中,其局限性就更为明显。这也就是说,一些批评者在运用社会历史批评方法时过于关注或倾向于单一地揭示文学作品的社会历史维度,存在把文学与社会生活之间原本存在的复杂关系简单化的可能。实际上,很多作品具有超乎时代、历史、种族之外的意义,它们不可能仅凭借这些因素就能够得以完整地阐释,尽管其确实属于特定的时代,但显然又具有永恒价值;而且,还有不少作品并不一定具有较为明显的时代、历史等意味,比如表现性较强的诗歌、散文等,它们更多的是抒写创作者即时的审美感悟和体验,对于这样的一些对象,社会历史批评者一般是没有什么兴趣的[4]98。同时,社会历史批评更多的其实是关注文艺的外在推动力量——文艺产生的语境或者条件,习惯于将作品与其写作的时代背景、作家生活状况和有关史实联系起来加以探讨,而相对忽视作品的艺术形式,甚至漠视艺术作品本体的独立价值,这样,文艺作品更为重要的审美价值与意义也就在很大程度上没能得到应有的关注和重视。并且,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社会历史批评赋予文艺作品太重太大的社会功用,就必然使其处于一种尴尬的状况,其“必须”担负起“训导”欣赏者的职责。这样,欣赏者的自主性、创造性也就不可能得到应有的尊重[5]79。“必须”这一措辞在这里使用得尽管有些绝对,但这一判断的总体意思也是明朗的,即是说,如果社会历史批评赋予文艺作品过重过大的社会功用,其就很可能直接导致文艺欣赏者主体地位的丧失;而且,在此过程中,文艺的特性必然被抹杀,这样,文艺的目的、内容也就与特定的社会科学的目的、内容别无二致,文学变成了对社会学的“形象图解”,从而庸俗社会学也就必将泛滥起来。这一教训,在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发展史上也是深刻的。
不可否认,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当下中国社会也面临着一种后现代境况,而在文化艺术领域这一现象表现得尤为明显。美国后现代理论家詹姆逊对后现代主义文化的特征曾有过几个“一种”的简要概括:首先是一种新的浅显性,“其延伸既表现在当代‘理论’方面,也表现在一种全新的形象或影像文化方面”;其次是一种历史性的连续削弱,“既表现在我们与公众历史的关系方面,也表现在我们个人暂时性的新形式方面”;再次是一种全新类型的感情基调;“所有这些与整个新技术的深层构成关系,其本身就是关于整个新世界经济体系的一个形象”[6]158。从这段论述中,我们可以明确,与现代主义相比较,后现代主义文化逻辑的特征之一是深度模式的消失。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作品往往具有深层内涵,或表达对社会倾向性的看法,或传达对终极价值的渴望,或强化对自我的执着,不一而足;然而,后现代主义作品却把这一切都平面化、浅表化了。后现代主义理论排斥现代主义思想中诸多有影响的深度解释模式,而“在表面上玩弄能指、对立、文化和符号”[7]296。这也就是说,后现代主义的削平深度模式旨在强制性地消除文化中的表层与深层、现象与本质、能指与所指等之间的对立,否定文本存在所谓的深层意蕴,而只关注和强调能指的无休止滑动[8]241。在詹姆逊的理论研究中,后现代主义文化逻辑的另一个表现是历史意识的消失。作为一种时间意识的历史意识,在现代主义那里,主要表现为在承认当下碎片化的同时,企图通过对过去的回忆以及对未来的希冀建立起生命的连续性,致力于对历史事件和时间经验的探索。而这一时间的连续性,在后现代主义那里则不复存在,并表现为对历史意识的无情而彻底的消解。后现代主义对历史的理解,单纯地成了一种形象和幻影,其关注的只有纯粹的、 孤立的现在, 以及一连串的能指链, 而不再有过去与现在的关联和连续。 随着历史的淡化以及深度感、 距离感的普遍消失, 最后导致的, 就是现代主义的时间感转向了空间感。 现代主义关注历史传统, 也关注个人记忆,然而, 在后现代主义那里, 个人停留和拥有的只是当下时刻, 他没有历史, 即使是历史本身, 其也只不过是一堆纸而已, 它记录的是已经确定不存在的事件或时代, 但没有任何历史性可言。 我们可以清醒地认识到, 后现代文化实际上解构了艺术的固定边界和范畴, 而将艺术与技术结合, 使政治生活变成了审美景观。
随着以上述“深度模式消失”“历史意识消解”为特征的后现代社会文化语境的到来,中国的文学与文学批评面临着一次全方位的转型。在这一境况中,社会历史批评无疑遭到了巨大的挑战,在文学领域它又一次无可奈何地走向价值失落。正像我们在前文间接提及的,上一次的失落在根本上是因为思想基础的变异,导致无论是在理论建设还是批评实践上都走向了批评的庸俗社会学,解决的途径主要是期望文学批评回到文学本身;然而,这一次的失落显然不同,它来自于社会历史批评的理论基础受到了后现代主义尤其是解构主义理论的全面而严峻的挑战[9]。这一挑战在根本上表现为什么呢?应该说是表现在哲学基础上,后现代主义解构、颠覆了历史实在性,这样也就否定了社会历史批评的传统的反映论和认识论;辅之于其他力量的推动,其不可避免地从中心滑向边缘[10]。在传统的社会历史批评中,历史环境为文学活动提供着最基本的语境。黑格尔就认为,人类的艺术作品都是时代的、民族的、环境的,它们在特定的历史之中,也依存于其他的观念和目的[11]19。车尔尼雪夫斯基也指出,所有艺术作品,都需要将之放置到创造它们的时代与文化之中,否则它们就将是无法理解的[12]105。然而,在当代中国,后现代主义历史观的进入在一定程度上却诱发了一种颇为突出的淡化历史、“戏说”历史、漠视历史的现象,甚至是出现历史虚无主义倾向,一部分年轻人缺少对于历史的尊重和敬畏,甚至还认为并不存在一个所谓的客观的历史即“元历史”。在这样的认知的驱动下,历史也就不需要深刻反思,因为其根本就不存在。由此,社会历史批评也就必然性地丧失了其历史的向度和批评的坐标。另一方面,我们明白,文学的批判性往往建立在对于启蒙理性的拥抱和对于真理的捍卫上;然而,后现代主义从理论到实践都在拒绝启蒙理性和真理,这样,文学社会批判的根基也就荡然无存。再者,在传统的社会历史批评的观念中,文学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式,其是以语言符号来再现现实生活世界,作品中语言符号的能指与所指具有较为稳定的对应关系。而后现代作为一个仿真时代,“则是一个由模型、符码和控制论所支配的信息与符号时代”[13]132,这也就是说,形象似乎可以与现实无关,它只不过是自身纯粹的模拟物的仿像。于是,文学按照生活原有的样子反映社会现实生活这一观念失去了正当的思想基础,传统的社会历史批评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合法性了。并且,传统的社会历史批评还特别强调作品对现实的反映程度,提倡通过典型化方式反映生活的真实;然而,后现代主义文化逻辑否定认识论、反映论,传统文化语境中的典型人物也不再是它的中心话语,典型环境被消解,典型事件也缺席,社会历史批评在后现代语境中普遍性地成为支离破碎的表述,从而必然也无奈地失去了以往的话语权。
可以看出, 在后现代社会文化语境中, 社会历史批评遭受到的冲击与挑战是巨大的, 也是前所未有的; 但是, 作为具有“元方法”意义的社会历史批评, 对于始终是一定社会历史产物的文学而言, 无疑依然具有其存在的重要价值。 事实上, 文学与社会生活之间的关系是不可能被抹去的。 美国批评家魏伯·司各特就曾指出,文学永远保持着与社会的联系,社会批评无论是否具有特定的理论,其都一直是文艺批评中的活跃力量[14]66。甚至在更大程度上认同形式主义批评的韦勒克也坦言:不管怎样,文学始终包含三个方面的问题,也就是作家的社会属性、作品本身的社会内容及其对社会的作用和影响[15]94。因此,我们可以明确,社会历史批评作为一种最基本和最主要的文学批评方法,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是一种必然性的存在;然而,基于其局限性的存在以及在后现代社会文化语境下遭遇到的冲击和挑战,重建社会历史批评也就成为一种必要(4)也有研究者持论,要改变当前文学批评面临的窘境,营构良好的批评生态,就必须使社会历史批评回归批评的主流。参见安涛:《社会历史批评:魂兮归来》,载《文艺理论与批评》2015年第1期,第107-109页。。换言之,社会历史批评需要发展的活性。
社会历史批评的重建无疑是一项复杂的工程,在此,我们择其要者谈一个方面的问题,即确立重建的马克思主义立场。事实上,宏观来看,马克思主义理论一直是中国20世纪社会历史批评的思想基础;换言之,作为一种中国当代文学批评范式的社会历史批评,是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全面而深刻的推进中逐步确立起来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化必然地包含着社会历史批评形态建设与发展过程中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的强化。比如,在20世纪60年代出版的三部重要的文学史(5)这三部文学史分别是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华书局,1962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编写组编的《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与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就明确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在中国文学研究中的指导地位,标志着当代社会历史批评的成熟。有研究者这样指出,这三部文学史从唯物史观出发,自觉结合特定的时代语境与社会经济状况来分析和评价作家作品以及各种文学现象、文学思潮、文学流派,较为深刻地阐发了文学与社会历史之间的关系,探讨了政治对文学的影响,而且难能可贵的是,其力避庸俗社会学与机械唯物主义,特别强调文化对文学的影响,使文学研究、文学批评深入到了哲学、宗教与道德伦理等层面[16]195。很显然,这样的评价是中肯的、合理的,也揭示出了社会历史批评的基本运思倾向和根本旨趣。
社会历史批评强调文学的社会性质,这具有充分的学理依据,其合理性是不容置疑的,但如果执拗地单一强调这一点,其局限性也就必然地会显露出来。1859年,恩格斯在评价斐迪南·拉萨尔的悲剧《济金根》时明确地提出了著名的“美学观点和史学观点”的批评原则,并称之为“非常高的、即最高的标准”[17]443。在这里,美学观点和史学观点是辩证统一的。无疑,这是一种大批评观,表现出一种宏观视角。一方面坚持对文艺作品进行审美评价,又坚持开展与之相适应的社会、历史、哲学、道德乃至于政治等分析;另一方面主张从文艺作品产生的时代、种族、环境、风俗等一般文化状况出发进行考察,又主张从社会结构、社会存在的角度对作品予以分析、判断和评价。这样,也就形成了一个审视、评价文艺作品的阔大而又立体的视野[18]284。然而,在长期的批评实践中,一般来说,批评者们善于运用的往往只是其中的“史学观点”,甚至由于各种原因,尤其是政治因素、世俗功利因素,真正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的“史学观点”也未必得到了彻底的贯彻,相应地,“美学观点”被漠视。别林斯基说得好:历史的批评固然必要,但同时也必须关注文艺本身的美学要求;事实上,对文艺作品进行美学判断和评价,应该是批评家的首要工作[19]261-262。王元骧先生也曾经明确地提到,在文学批评中,承认并肯定文学与政治和道德的联系是必要的,然而,这种承认和肯定必须建立在批评家对文艺自身的审美性予以充分确认的基础之上,文学的社会作用只能通过其自身来得以实现[20]72。这之中蕴含着一种深刻的辩证法,它意味着在开展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时,倘若无视文学的审美性质,那么,所谓的社会性、历史化批评也是不可能的。确实,我们在强调文学批评的“社会观点和历史观点”的同时,也应该“按照美的规律”[21]57来评价作品,这也就是说,我们必须确立和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正确处理美学批评和历史批评二者之间的关系,如是,社会历史批评方可获得其更为阔大的发展空间。而且,在这里我们还必须认识到的是,对马克思创立的唯物史观的基本理解,也决定着我们如何从马克思主义立场出发来开展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批评实践。唯物史观视野下的文学批评并不只是一种“结构分析”模式与方法,其真正的理论着眼点是确认和强调人的发展[22],这也就要求我们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开展社会历史批评实践,必须基于马克思的人学理论关注现实生活中的人的发展问题。
这样,我们也就愈加明确地意识到,对于确立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立场重建社会历史批评这一问题的理解,在最为深层的意义上是有赖于我们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形成更具根本性的深刻认识。我们知道,马克思主义的首要观点是关于实践的理论阐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石就是马克思的实践观。甚至可以说,期望全面、科学、完整地把握与理解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体系,其前提和关键是要对马克思的实践观予以正确解读。马克思持论,实践,作为人类有目的地改造世界的感性物质活动,是社会的产物,也是历史的活动,其在本质上是社会历史的实践,具有社会性,人类的全部历史就是由其实践活动构成的。实践活动——其价值诉求表现为真善美的统一——是人所特有的生存生活方式,人类的存在与发展是以其为基础的;换言之,人自身包括人的认识都是在实践的基础上产生和发展的。并且,人类通过社会实践在改变世界的同时也在创造世界,只有通过人类的实践活动,才能形成自然世界与属人世界——在很大意义上,指的是“人化的自然”——的统一,从而建构人类世界,最终实现生存论意义上的生命自由。实践是认识的基础,正如列宁所指出的,生活、实践的观点,是认识论的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23]144。这也就是说,没有实践就不可能有认识,不深度理解实践也就不可能正确理解认识。实践也是认识的目的,实践更是检验认识的真理性的最终标准。马克思主义以前的唯物主义,离开人的社会性与人的历史发展,不能正确理解认识对实践的依赖关系,不能从革命能动的反映论去辩证地理解人的认识运动,因而也就无法科学地说明和阐述人的认识问题。文学中的机械反映论,包括社会历史批评发展史上的机械反映论也是如此。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坚持反映论原理,并且在此基础上把实践观点提到最优先的地位,从而使得反映论原理和实践观点、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有效地结合起来,这样,最终也就真正科学地揭示了认识的发生及其发展的一般规律,因此也才真正使得认识的能动性确立在科学的基础之上。马克思主义认为,“存在”与“思维”“意识”是相对的,它与“物质”同义,指独立于意识之外的客观存在,存在和意识的关系是哲学的基本问题。我们知道,哲学基本问题与认识论的关系十分密切,它是研究认识论的基本前提和出发点。上述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的确立即基于马克思主义对哲学基本问题的科学认定。由此,我们可以确认,在马克思主义理论视域中,探讨认识论问题,不可能脱离实践论与存在论,它们是一体化的。在这一对实践重要性的认识及坚持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存在论的基础上,重建社会历史批评,需要把批评作为一个实践过程,一个具有物质与精神双重意义的实践过程。进而,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在马克思主义理论视野下,做到对社会历史批评的深刻认识和理解,即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局限于简单描述、揭示文学作品及相关文学现象、思潮、运动等得以产生的社会历史语境,而是更意味着对文学“背后”的社会结构的深度分析以及对于现实生活中的人的发展的期待而引申出变革现实的革命性结论。变革现实是马克思思想诉求的一个根本性维度[24]63-64。就像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最后一条中所持论的,人类活动的目的,就在于改造世界。而且,我们注意到,摒弃原来的客体中心论,现代哲学越来越关注主体问题,这样的哲学转变给文学批评的变化带来了重要的推动力量,其不再停留于单纯地揭示作品反映社会生活的广度和深度,而是更为着重强调人对世界的审美把握的主体性、创造性以及审美活动中主客体之间的双向互逆性[25]。由此,我们进一步推论,可以明白,扬弃建立在单一化的认识论、反映论基础上的社会历史批评也就成了一种必然,我们需要改造社会历史批评的哲学基础从而有效地确立其面向时代的开放性;如是,寻求社会历史批评哲学基础的变更,即从单一化的认识论、反映论走向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实践论与存在论的统一——这种统一基于鲜明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就成为我们当下的一项极为重要的工作。
我们需要认识到,确立真正的科学、合理且与时俱进的马克思主义立场是新时代社会历史批评重建中的一个根本性问题,对其的重视在一定程度上能使社会历史批评顺应时代和文学发展的客观要求,在这个“理论之后”或者也可以说充斥理论碎片的时代进行一种必要的建构性整合——比如说提出和确证唯物史观视野下的社会历史批评话语甚至是话语体系,从而有力地发挥其规范、引导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研究的功能,使文学与文学批评重返或进入一种有序状态、和谐生态。当然,笔者在这里更多的还只是提出这个问题,对于它的真正解答还需要学界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