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山鲁迅”的逻辑与贡献
——基于“实证”和“革命人”的知识考古

2023-01-25 09:26蒋永国
关键词:革命文学竹内鲁迅研究

蒋永国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丸山升(まるやま のぼる,1931—2006)是战后日本鲁迅研究界的标志性人物。他作为“鲁迅研究会”(1)“鲁迅研究会”于1952年由新岛淳良等人发起,丸山升、伊藤虎丸、木山英雄、北冈正子等人相继加入,提倡精读鲁迅,回到鲁迅本身,创办刊物《鲁迅研究》(1952—1966)。的核心成员,相继出版了《鲁迅——他的文学与革命》(『魯迅 その文学と革命』,平凡社,1965年)和《鲁迅与革命文学》(『魯迅と革命文学 』,紀伊国屋書店,1972、1994)两部代表作,并在这两部著作中运用实证方法提出了“革命人”的命题,开创了“竹内鲁迅”之后的“丸山鲁迅”时代。中日学界对“丸山鲁迅”的评价很高,也出了很多研究成果,但可能受制于原始文献和研究视野,并没有把他放在日本鲁迅学史和日本汉学史上来客观评价,因而无法很好地呈现“丸山鲁迅”的建构逻辑和贡献。本文在“丸山鲁迅”产生的历史语境下,通过回溯研究史来发掘丸山升的“实证”和“革命人”的建构逻辑,并在这个过程中总结“丸山鲁迅”的贡献,最后略谈其存在的问题。

丸山升的两部代表作延续并凸现了竹内好不太明显的实证品格。有研究者认为“‘竹内鲁迅’也是有着实证品格的,竹内好在《鲁迅》和《鲁迅入门》二书中都不太强调自己的实证工作,只是因时代与言说策略不同而已”[1]95,还认为丸山升的“实证”也可以说是言说策略。丸山升的“实证”当然可以看作言说策略,但更重要的是他学术追求的内在选择。他很清楚地打起“实证”的大旗,在整个鲁迅研究中都恪守这一信条,这就需要说清从竹内好的“实证”到丸山升的“实证”的路径,进而凸显后者实证的逻辑建构及独特价值。

竹内好的“实证”主要针对鲁迅早年的生涯。事实上,鲁迅南下“左”转还有很多事实需要厘清,这便是竹内好留给丸山升的空间。丸山升沿着竹内好的实证路径,把主要精力都倾注到鲁迅生命的中后阶段,特别是对后期革命文学和文学论争进行了持续性关注。在《鲁迅与革命文学》一书的序言中,他说:“在这本书中我所写的主要是关于1930年代入口中的鲁迅。从将鲁迅的一生大致分为前期和后期的观点来看,后期和考查这个时期的开始则是这本书的对象。”[2]7丸山升把自己的研究放在竹内好鲁迅研究的延长线上,在该书的序言中反复提到竹内好《鲁迅》中的观点,着力深入到周树人的真实人生、思想和情感。王中忱评价:“我觉得丸山先生的研究, 不是那种冷冰冰的实证,在他的实证性文字中,可以强烈感受到他对历史的尊重和对历史人物‘同情的理解’。”[3]的确如此,丸山升不仅对鲁迅持有“同情的理解”和历史的尊重,对竹内好研究工作也同样秉持了这个原则。

从《鲁迅——他的革命与文学》到《鲁迅与革命文学》清晰地呈现了丸山升实证的路径,也留下了竹内好思考问题的痕迹。作为处女作的前著,其实更多的是对中国当时发表的生平资料的翻译和梳理,目的是让日本学界更清楚地了解鲁迅。这也是解决竹内好提出的传记的疑问,比如关于鲁迅祖父的问题,他谈到许广平《鲁迅回忆录》中的相关记录,认为是许广平记错了[4]18-19。或许许氏也看到鲁迅不太关注他祖父,而且认为鲁迅应该不喜欢其祖父,就在这里添加了几笔,后来朱正通过考证把这个事情说清了[5]5-6。丸山升选择这个例子沿袭了竹内好对鲁迅不写他祖父的疑问,继续还原真相。当然,丸山升那时不可能看到朱正写的《鲁迅回忆录正误》(1979),他参阅《琐记》证实了许广平的错误。竹内好说过,他对看到的传说化的二三种传记不满意,丸山升则说即使是核心的传记资料也不能全部相信[6]24-25。竹内好认为《朝花夕拾》很大程度上是类似小说的虚构性“作品”[7]92,丸山升直接表述为《朝花夕拾》大半是虚构的,很难确定他的真实性,其看法和竹内好没有本质区别,不同的是竹内好是放在讨论鲁迅作品的系统上,而丸山升是讨论鲁迅辛亥革命的挫折在他作品中的表现,进而辨析辛亥革命的挫折在鲁迅作品中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的。这明显是在作者、作品和现实的关系中进行文学研究,和竹内好在《鲁迅》中所用的研究方法相似。

丸山升后期的实证研究越来越突出,他所撰写的《由〈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手稿引发的思考——谈晚年鲁迅与冯雪峰》(1992)就很有代表性。文章的开头就指出,将通过手稿尝试考察鲁迅晚年的心境、思想及与其相关的研究方法等问题。这些问题作者在《日本的鲁迅研究 下》(1981)和《鲁迅的“第三种人”观——围绕“第三种人”论争的再评价》(1985)中有所涉及,没有深入是因为看不到一手文献《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手稿。1986年文物出版社发行了《鲁迅手稿全集文稿》第一函第七册,收有该手稿,东京大学文学部中文研究室后来购入,1989年下半年丸山升看到这个手稿[6]258。在此后的三年时间内,丸山升对手稿进行了对照和校勘,1992年便完成了这个研究报告。丸山升精细地分析了《手稿》的构成,明确哪些地方是冯雪峰所写哪些地方是鲁迅所写,然后分别解读了《手稿》的每一部分,指出鲁迅对冯雪峰草稿的修改和润色,从中体现了鲁迅与冯雪峰的微妙区别。最让人惊叹的是他对鲁迅与郑振铎关系的分析。冯雪峰的手稿例举了鲁迅与茅盾、郭沫若、郑振铎三人关系不坏,但鲁迅改稿时把郑振铎删去了。这引起了丸山升的注意,于是他广泛搜罗各方面材料,提出“鲁迅即使在听了冯雪峰的说明之后,也没有从政治方面把上述问题作为统一战线的形态来把握,比较起来他更倾向于把它视为郑振铎、傅东华围绕《文学》与《译文》的‘权谋’问题”[6]268。论文最后指出,鲁迅对周扬等党员文学家和“郑、傅”的不信任,导致了鲁迅多疑的心态,进而说明了冯雪峰与鲁迅关系的复杂性:前者坚持无产阶级的领导权,后者则是保卫最低限度的“主体权”,实际上还是政治与文学的区别问题。丸山升于是总结道:

不把鲁迅或是鲁迅以外的个人、集团、意识形态作为绝对的尺度;而是把历史作为有时联合有时对立相争的、人们一切行为的总和来把握,并由此来思考历史所有的多种可能性和现实的历史发展道路的意义。[6]275

丸山升通过文献实证把握了鲁迅微妙的心态,揭示了冯雪峰的立场,还原了历史的真实面貌以及它对现实发展的启示,同时还没有忽视情感性的人之间的复杂纠缠,这样就回到了文学所反映的个性真实的问题上。通过在广阔的历史横断面上复现特定历史时期个人的不同音调,丸山升把竹内好提出的问题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而且有反拨竹内好反对传统汉学知识主义的实证方法的趋势,显示了拿来京都学派文献学方法的迹象,只不过对象从古代文学转移到中国现代文学。

丸山升思想史的研究受丸山真男的影响是明显的,但实证研究受到丸山真男的启发似乎不大被人关注。在《鲁迅与革命文学》的最后一章中认为鲁迅不像创造社和太阳社那些人一样,把马克思主义作为权威来认识,而是通过抵抗既不完全投入其中也不完全拒绝,并且也没有浅薄地、折中主义地接受马克思主义,所以是成功地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内容。这一抵抗的思维是来自竹内好,但理论成分是来自丸山真男。丸山真男《日本的思想》(『日本の思想』)的第二部《近代日本的思想与文学》(「近代日本の思想と文學」),设置了政治—科学—文学的讨论框架,然后历时性地分析了明治以来日本文学批评的演变,实际上就是政治与文学、科学与文学的联合和对抗的问题。随着日本社会的演变,社会、政治、国家、阶级等在文学批评中登场,马克思主义也随之而来,并刮起了日本文学批评的“台风”。丸山真男批评了马克思主义在一个阶段作为“理论构造”成为日本文学批评唯一的“科学”和“世界观”,正如同中国的后期创造社和太阳社那样,把马克思主义上升为分析文学的权威工具。

丸山真男深入地批判了这种现象:

当然,科学性的批评、实证的方法等词语,从法国自然主义输入以来,就一直在讨论着。但是,那种场合的“方法”和大体上的“技法”,几乎都没有以上的意思。尽管很多人已经指出,作为“技法”也是非常含糊的理解,但不管怎么说,对于“科学”“实证性”等象征的憧憬,或者对其抱有怀疑,那样的 “方法”并不能从根本上思考文学的自身规律,只不过以可“取舍”的形式被意识到而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科学”和“文学”实际上是被捕捉到的动态类型。[8]79

日本实证的、科学的文学批评方法源自法国的自然主义,但这种“方法”还没有上升到内在规律的程度,也就是说“实证”和“科学”还外在于文学。马克思主义的“台风”刮来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实证”和“科学”不再是可以“取长补短”的“技法”,而是本质性的、排他性地影响了文学及文学批评。丸山升认为,当抵抗具有“理论构造”性质的马克思主义文学论时,不是以此为媒介发生竹内好所谓的“回心”,即达到自身的深化和发展,而是停留在外部的这种“世界观”把握的不充分上,即对马克思主义把握得不充分。丸山升也明白,日本文学的传统和中国古代一样,更容易从现实中逃避以寻求文学和艺术的根据,就是五四时期被批判的“山林文学”。丸山升把鲁迅文学和鲁迅所处的现实相联结,从丸山真男那里获得了启发,没有停留在用马克思主义作为外在的“理论构造”来统合文学上,而是理解了马克思主义的精髓,用唯物实证的方法穿透鲁迅,进而进入鲁迅思想的深层。这样,丸山升的“实证”就不再是明治维新后京都学派那种知识主义的“实证”,而是吸收其文献学的方法再融合马克思主义的“社会”“阶级”的“实证”,体现了“实证”研究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

丸山升的“实证”是通过文献和历史事实回到真实的鲁迅,进而讨论贯穿鲁迅一生的“革命人”思想。他集中精力研究南下到上海这段时间的鲁迅,把鲁迅及其周边的历史面貌还原出来,是为了看到鲁迅幽微的心理,以最终展现鲁迅的核心问题。严格意义上讲,丸山升是以实证研究通往鲁迅内部的思想史家。他最后得出结论,鲁迅是“革命人”。那么,他是如何在日本鲁迅研究史中展示这一发现的?

竹内好把鲁迅和孙中山对读,申说了鲁迅“永远革命”的精神[7]114,但他没有提供更多的证据,特别是没有充分认识到上海时期革命文学论战对于鲁迅“革命人”精神的价值。孙中山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是政治意义上的或者是启蒙者意义上的。鲁迅和孙中山的相通在于“文学者鲁迅”蕴含了“永远革命”或者启蒙者的精神,也就是说,竹内好的最终归宿是“文学者鲁迅”,即“文学者鲁迅”是鲁迅的根本。这成为丸山升发现新问题的契机,他讲道:“竹内好氏将他第一本专著《鲁迅》的中心思想概括为立于‘文学者鲁迅无限生发出启蒙者鲁迅的终极之处’,如果套用他的说法,可以说我的立场是探寻‘将革命作为终极课题而生活着的鲁迅(倘若从他后来的话语中寻找形容这样的鲁迅最合适的词,我想应该是‘革命人’吧)生发出文学者鲁迅的这一无限运动’。”[6]30丸山升认为“革命人”才是鲁迅的根本,“文学者鲁迅”是从“革命人”那里生发出来的,这其实就把竹内好那句话中的“启蒙者鲁迅”变成“革命人鲁迅”。竹内好的“启蒙者”可以用“革命者”“政治者”代替。按照竹内好的叙述,“文学者鲁迅”就是“革命者”没有出路以后,才“回心”于文学,并在此找到抵抗革命或者政治失败的动力。丸山升和竹内好的不同在于,他认为鲁迅并没有在“革命”的终极处“回心”于文学,鲁迅本身始终就处在革命或者政治之中。

确实至少到1920年代中期之前,离开这一“寂寞”将无法讨论鲁迅的文学,但是,重要的是寂寞也罢、绝望也罢,一切都无法片刻离开中国革命、中国的革命这一课题,中国革命这一问题始终在鲁迅的根源之处,而且这一“革命”不是对他身外的组织、政治势力的距离、忠诚问题,而正是他自身的问题。一言以蔽之,鲁迅原本就处于政治的场中,所有问题都与政治课题相联结;或者可以进一步说,所有问题的存在方式本身都处于政治的场中,“革命”问题作为一条经线贯穿鲁迅的全部。[6]29

丸山升的这个论断体现了他实证的方法论根基,即从中国现代社会变革的客观实际出发来界定鲁迅,把鲁迅放在“无法片刻离开中国革命”的语境中,完全是“知人论世”。

“革命人”思想萌芽于《鲁迅——他的文学与革命》,成型于《鲁迅与革命文学》。从前者到后者,是丸山升思想提升的过程,并且始终处在与竹内好对话的场中。在前著中,丸山升把鲁迅到上海之前的生涯视为他“革命”的体验。“鲁迅之前积累起来的情感和思想,在结晶为弃医从文这个举动的那一刻,也结晶为‘革命’。”[1]104辛亥革命对鲁迅就是“革命”的挫折,是内在于他自己的事情,“辛亥革命的败北就是他自身的败北”[6]39。而此后登上文坛就是鲁迅“革命”的复活,在作品中所表现的正是辛亥革命留给鲁迅的“黑暗”“寂寞”和“挫折”,而这些以文学革命的方式再一次唤醒了鲁迅的革命,其实是通过表现“挫折”而激发革命,在南下的过程中对北伐的关注正体现鲁迅对革命的一贯向往。上海时期,鲁迅参加革命文学论争,而且还加入“左联”、民权保障同盟和自由大同盟,从事文学性的政治活动,这显然也是鲁迅的“革命”行为。丸山升想通过强有力的生平资料证实鲁迅始终处在政治革命的场中,只不过是“革命”有挫折有复活再有挫折再有复活罢了,因此就不是竹内好所谓“回心”到文学者的问题。这并不意味着丸山升完全否定了“文学者鲁迅”,而是阐明了鲁迅的文学和革命同时在场,革命又是作为根本生发了文学的在场。此书的最后一章《鲁迅与文学者》没有前面三章扎实,丸山升想通过另一本书来推进这个问题(鲁迅后期的问题)的研究[2]19。“《鲁迅与革命文学》不但是《鲁迅——他的文学与革命》的‘续篇’,也是丸山升鲁迅研究的自我修正、补充和完成。”[1]117这说明丸山升“革命人”思想最终成型是在《鲁迅与革命文学》一书中,书中三章内容是历时性的推进过程。第一章《鲁迅与“清党”》的副标题是“关于革命文学的言说(革命文学ということぼについて)”,就是把鲁迅放在国民党“清党”的背景下,看鲁迅相关文献中关于“革命文学”言论。丸山升的问题意识在于他认为日本的鲁迅研究没有真正把握到鲁迅的根本,“政治与文学”可用 “革命与文学”来替换,“革命文学论战”都是“革命与文学”的问题。丸山升把“革命”问题作为鲁迅的本质来看:“在‘革命文学论战’中,甚至在‘革命和文学’的问题上,作为鲁迅思想的根本位置,常常被吸引的地方,是‘革命人’的这个说法。”[2]21他提取了鲁迅1927年所写的《革命时代的文学》《革命文学》和《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这三个核心文献,来论证鲁迅的“革命人”思想。首先他认为《革命时代的文学》处在这个问题的起始位置,他引用文中的一段话正好是竹内好在《鲁迅》中所引的话,不过竹内好分作两段前后出现[7]131,132,而丸山升是作为一段引出来的:

但在这革命地方的文学家,恐怕总喜欢说文学和革命是大有关系的,例如可以用这来宣传,鼓动,煽动,促进革命和完成革命。不过我想,这样的文章是无力的,因为好的文艺作品,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如果先挂起一个题目,做起文章来,那又何异于八股,在文学中并无价值,更说不到能否感动人了。为革命起见,要有“革命人”,“革命文学”倒无须急急,革命人做出东西来,才是革命文学。[2]21

这段话的后面,丸山升没有解释,就直接把稍后鲁迅写的《革命文学》中的话引出来,为说明鲁迅“革命人”认识的连贯性:

我以为根本问题是在作者可以是一个“革命人”,倘是的,则无论写什么事件,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学”。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赋得革命,五言八韵”,是只能骗骗盲试官的。[2]22

丸山升通过寻求鲁迅文献中同一意思的表达,来说明鲁迅“革命人”思想占据轴心的位置,于是又援引了《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中的相关言论:

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到有不安于现状的统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2]56

鲁迅的意思是明显的:“革命人”不安于现状,和政治维持现状的诉求相反,但和真正的革命文学一致,所以鲁迅的文学是“革命人”的文学,不是停留在表面上的打打杀杀。丸山升通过这三个关键文献实证了“革命人”处在鲁迅思想的中心位置,竹内好虽然没有把“革命人”作为鲁迅一生一以贯之的思想,但他在分析“文学者鲁迅”具有“永远革命”的本色时,为丸山升提供了以“革命人”为中轴解读鲁迅的契机。丸山升最后这样总结:鲁迅的“革命”不是观念的,而是始终现实的,在后期“革命文学论战”中真正统一起来的就是这一点[2]63-64。

鲁迅到上海后,与创造社和太阳社进行“革命文学论战”。丸山升把这个问题作为《鲁迅与革命文学》的主要内容,用了两章来讨论的“革命人”思想。首先他对“革命文学论战”的情况进行了梳理。厘清“革命文学论战”发源于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机关刊物《中国青年》,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呈现太阳社、创造社与茅盾、鲁迅对立的架构,或者说是青年无产阶级作家和老一辈作家对立的构架,还较为详细地分析了各自的刊物及批判文章。我们还可看到,作者特别引用鲁迅《上海文艺的一瞥》中的文字说明国民党的“清党”和上海革命文学兴起的关系,由此便知第一章《鲁迅与“清党”》是第二、第三章的基础。丸山升通过这一逻辑的构建,是想说明鲁迅自1927年以来一直处在政治的场中,并坚守真正的“革命”,其文学创作和文学论战都是围绕这个而进行的。鲁迅(当然还有茅盾)在文学论战中, 实际上是对创造社和太阳社极“左”的批判, 不认可给他“小布尔乔亚”的帽子。 丸山升把“革命文学论战”的相关历史情况说清楚后, 开始集中讨论“革命文学论战”中的鲁迅。 他列举了鲁迅此期的五种文学观: 文艺是宣传、 文学受时代的制约、 文学的性质不同、 文学是余裕的产物、 文学是弱者的营为[2]115-116, 并指出这些观念不是鲁迅接受马克思主义艺术论后形成的, 而是在此之前内心已经有的思想。 鲁迅革命与文学者的思考方法一以贯之, 创造社和太阳社马克思主义文艺论的外在构架遭到了鲁迅的“抵抗”, 所以丸山升说:

从无产阶级文学的立场出发提倡“宣传文学”和“作为武器的文学”虽有其新意,但由于一开始便作为“宣传”“革命”的武器来写,不仅未能改变作品本身无力的现实,其功利性偏向反而导致这种无力倍增。我们应该探讨的便是鲁迅这一清醒的认识以及支撑这一认识的到底为何物。[6]43

也就是说,鲁迅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内容。竹内好已经指出鲁迅通过与马克思主义的格斗形成了他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方式,丸山升对竹内好的不满意,在于他认为竹内好没有回答鲁迅为何能具有这种眼光和精神。丸山升认为鲁迅是“将‘革命’作为自身的内在欲求、投身其中、经历几度失败和挫折、悉知中国黑暗的根源之深的先辈。”“这也是为何鲁迅能从当时便不断批判‘革命文学派’的‘新’其实缺乏与中国现实真正交锋的深刻性和坚实性的依据所在。”[6]48因为鲁迅一直把“革命”当作他的“内在欲求”,不因为什么主义和什么现实而改变,而是真正地参与到革命之中来实现了自身的革命。这印证了丸山真男的说法:“革命的进展将革命势力卷入其中,革命者自身在这一过程中被革命,这就是世界‘革命’的性质,而且只有这种革命才真正担得起进步之名。”[9]359因此,“革命”不仅是鲁迅内面的固有存在,也是鲁迅与中国现实的有效关联,这与创造社和太阳社停留在原理和观念上的“革命”有本质区别。鲁迅寻找的是具体的变革力量,并非抽象的原则和原理。“对于鲁迅而言,思想并非终极目标,目标与现实之间的‘中间项’才是问题所在。或者说他的终极目标就是尽管多次体验挫折、而且正是由于这些挫折而在他内心积蓄成的中国必须革命的信念。”[6]63

孙玉石认为丸山升在三个方面继承了竹内好:一是确认了“竹内鲁迅”深刻的反思精神与尖锐的批判性质;二是把握了“竹内鲁迅”对于鲁迅思想发展衍变中的“深潜性”;三是强调了“竹内鲁迅”关于鲁迅思想“不变”论与文学多侧面,还指出竹内好对于鲁迅及中国20世纪30年代文学思考方式的独特性[10]。但在更广泛的文献基础上,把丸山升放在整个日本鲁迅学史和汉学的传统上看,还有重要的历史贡献特别值得去关注。

第一,对日本马克思主义鲁迅研究的真正承续和突破。大正民主后期到昭和初期,马克思主义作为文学批评的方法也投射到日本的鲁迅研究上,缘此出现了山上正义、大高岩、山口慎一、辛岛骁、铃江言一、原野昌一郎等研究者,其中山上正义的鲁迅译介和研究引起了丸山升的特别关注。丸山升说:“我在调查作为鲁迅研究一部分的日本中国鲁迅翻译史、研究史的过程中,发现了山上正义这一人物,我追述其生涯,写成《一位中国特派员》(76年,中公新书)一书,这可谓在聚焦历史中具体个人这一研究方向上的意外收获。”[11]此书的日文书名为『ある中国特派員——山上正義と魯迅』,作者把山上放在中国国民革命、日本共产党运动(晓民共产党事件和左尔格事件)和中日战争的背景下,讨论了山上作为中国特派员与鲁迅的交往以及他对鲁迅的访谈和对鲁迅作品的翻译研究。在“国际无产阶级丛书·阿Q正传”这一部分,丸山升指出日本左翼运动强调革命的不彻底,鼓吹无产阶级的自觉意识和抽象的理论,带有极左色彩(2)实际上是福本主义对鲁迅研究的影响,福本主义认为无产阶级要在自发的阶级意识中寻找哲学理论的革命性,否定过去发展史上的一切成果对无产阶级的意义。(参见日本近代思想史研究会:《日本近代思想史》(三),那庚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47-48页。)福本主义把很多青年学生都吸引到左翼运动中来,中国第三代创造社的青年学生就受到福本主义的极大影响,他们归国后用否定过去一切的态度对待鲁迅和茅盾,并且这种研究又反过来影响日本的鲁迅研究。,并把这种视野也带到研究涉及辛亥革命的《阿Q正传》上,满蒙系的日本鲁迅研究者和中国的创造社、太阳社都是如此,但山上突破了极“左”的研究框架,把辛亥革命和广州革命放在一起来理解《阿Q正传》,察见了革命反复性的挫折,看到鲁迅“革命”的一贯性[12]52-53,所以“在当时的左翼中也是出类拔萃的”[12]128。丸山升在山上与其同行的统一和对立中发现了日本马克思主义鲁迅研究的传统,并以其共产党员的身份(3)丸山升在校期间,参加学生运动和共产主义运动,1950年加入共产党。1951年4月5日因参与声援以共产党员身份参选东京都知事的出隆(1892—1980)而被捕,理由是违反了325政令,5月23日释放。 1952年参与“五·一事件”,6月1日在家中被捕,并因为此事被告,直到1971年1月经过长达近20年的审判,最后申诉并胜诉。表明这一研究在日本从战前到战后的延续。

丸山升的突破不在于他用了马克思主义的诸多观念,而在于他是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是“不像马克思主义者的马克思主义者”[13]。20世纪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中日马克思主义的鲁迅研究大都笼罩在福本主义的阴影下,不少研究者用阶级进化论和党派性研究鲁迅,给鲁迅戴上小资产阶级的帽子,批评鲁迅过时了,马克思主义在此成为批评鲁迅不可动摇的原理和权威。丸山升在面对中国1949年以后的文艺界连续不断的“运动”和“批判”,发现了马克思主义遭遇的历史性困境。当然,他也要回应竹内好的看法:“马克思主义没有给他加进什么异质的东西”“他没有从马克思主义中获救,也没有试图从中获救。他并不是有目的地行动,只不过是绝望地进行更加激烈的战斗。”“他与马克思主义的邂逅可能会不是这个样子。因为他知道,作为人道主义者而生存就必须选择马克思主义。”[14]211为此,丸山升在两个方面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一是真正地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1975年丸山升所写的《作为问题的1930年代——从“左联”研究、鲁迅研究谈起》,主要探讨鲁迅与党的关系以及“左联”内部成员间的关系。问题根源于“文革”开始后对20世纪30年代文艺的评价,当时出现了党对“左联”领导、鲁迅与“左联”的关系的不同声音。为了弄清事实,丸山升通过众多文献之间的比对把问题呈现出来,在“倾向导致的错综复杂的资料中拣拾出历史的真相”,而且还致力于“进一步清理其周边的事实”[6]194,205。历史唯物主义的精髓在于发现了构成社会历史的基础是经济和人性真实,而很多研究者把物质性的经济(社会存在)看成唯一的原则而否定了个人的人性真实,看不到物质、人组成的社会(集团)和个人之间在特定社会条件下形成的合力。这是20世纪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中日学界马克思主义鲁迅研究存在的共同问题,当然也是1949年到1976年中国马克思主义鲁迅研究存在的主要问题。丸山升通过复原历史细节和回归人性真实,在复杂多样的事实层面呈现了“革命”的鲁迅像。二是破解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化、权威化。丸山升作为学生运动出身的共产党员,体察到了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内容,特别关注到马克思主义提供的终极目标和现实之间的中间项,认为中间项在思想推进到现实上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他有发人深省的感悟:

我想当时中国的所有思想之所以在鲁迅眼里,都只是无力的现实性的浅薄表现,原因在于它面前的所有思想,包括马克思主义,都看上去不但无法动摇中国当前的“黑暗”,连与这“黑暗”都还未充分交锋;而且可以说这是鲁迅渴望不仅竖起终极目标、而且真正带有足以实际推动中国现实的具体行动和力量的思想的一种表现。[6]62

当时用马克思主义批评鲁迅的人呈现给鲁迅的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理论化和权威化的终极目标。这引起了鲁迅的怀疑,并最终驱动他去研究普列汉诺夫和卢那察尔斯基的无产阶级艺术论,破解了马克思主义被理论化和权威化。在“革命文学论战”的过程中,鲁迅的这方面努力使他“在普列汉诺夫的思想浸润中经历着自身世界观的突破和升华,又在卢那察尔斯基理论的影响和启发下,使自己对于革命文学的实际问题的思考进一步深化”[15]215。丸山升在错综复杂的历史社会关系中,既发现了鲁迅的内在精神(“革命人”),又洞悉了马克思主义的精髓,这是此前所有的马克思主义鲁迅研究者都不曾达到的程度。马克思主义不能凌驾于现实和人之上,只能参与其中,并不停地改革现状,从而获得自身的丰富和发展。丸山升正因为形成了这样的认识,才有如此警世的问题:“马克思如何接受鲁迅,或者马克思主义是否具有足够的框架和宏大来容纳鲁迅这样的思想家、文学家提出的问题?”[6]69马克思主义作为理论旗帜和偶像权威来统摄鲁迅研究,不在于这个问题本身,而在于这种思维范式是共运史上存在的重要问题,并且给人类带来过巨大灾难。丸山升的马克思主义鲁迅研究把马克思主义从这种人为的意识形态框架中解放出来,使其成为鲜活的观察世界和人的文化资源,最直接而明显的效果是批判和清理了中日马克思主义鲁迅研究史上的问题,把马克思主义的鲁迅研究推向了崭新的阶段,从而获得了陈平原所说的鲁迅研究的政治性[16]。

第二,注重鲁迅本身和历史事实的统一。鲁迅本身和历史事实的统一在研究中不易做到。鲁迅本身是作家和周树人的关系问题,而历史事实不仅指日本的,也有中国的,更有日本与中国关联的。自日本鲁迅研究肇始以来,这个问题随着研究的深入变得日益突出,而竹内好和丸山升为我们提供了观察的窗口。竹内好的《鲁迅》不仅是为了解决传记传说化的问题,也是为了陈述他自己的困惑和日本的困境。他说:“我是以打点自己身边的一堆破烂儿的心情来把这些拙劣的文字写到现在的。拙劣是属于我自己的,我将抱着这拙劣活下去,直到被抹杀的那一天。”[7]101这里说的“一堆破烂事”至少蕴含了这些主要方面:日本的侵华战争给竹内好带来了生存和思想的困境;《中国文学月报》运营及其内部人员的矛盾问题;竹内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转型及其研究身份的疑虑。《鲁迅》实际上是为了回答日本社会、竹内好自身以及年轻一代学人研究中国的问题。在竹内好的思想里,传统汉学把研究对象真的对象化,不关注日本和中国的社会现实,所以解决鲁迅传记传说化是为了回到鲁迅本身,打点破烂心情是为了回到日本社会和自身存在。也就是说,《鲁迅》一书在追求鲁迅本身、日本现实和作者自身的统一。在处理这个问题时,竹内好表现出极强的日本现实体验性,因而在回归鲁迅本身及中国的历史事实方面就存在缺陷。后来竹内好在研究“左联”时,也是站在日本的体验角度上认为“左联”是大众组成的人民战线,不像日本纳普(“全日本无产者艺术联盟”)那种党派组织。丸山升对“左联”相关问题进行研究,反拨了竹内好的看法[11]他说:

至于竹内好,在他的中国论中作为有意识的“方法”选取的视角,与其说是通过和中国的对比来构筑日本批判的立足点,不如说是先存在着强烈的日本批判,然后将中国设定为对立的一极。其结果便导致一种倾向:当竹内好的日本批判敏锐地击中要害时,被设定为另一极的中国所具有的特质就被尖锐的刻画出来;但另一方面,倘若竹内好的日本批判稍稍偏离要点,就那一问题描述的中国像和中国现实的偏离便十分明显。[6]187

丸山升令我们叹服的是,他把鲁迅“革命”时期的文章和人际关系调查得十分清楚,回归了中国生长鲁迅的具体历史环境。同时,丸山升也没有脱离日本的历史语境,他把“革命人”鲁迅置放在日本的近现代思想史中,反观了日本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和左翼运动,以及他自己抗争的经历,回应了20世纪50年代以后日本针对美军诉求主体性和现代性的问题。但更要注意的地方在于,丸山升总是能够敏锐地把日本的历史和现实与中国的历史和现实联系起来,在同时代史中寻求研究鲁迅的途径。比如20世纪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的鲁迅问题、“文革”中的鲁迅问题、毛泽东与鲁迅的问题等。至此,我们清楚地看到,丸山升做到了回归鲁迅本身和历史事实的统一,以20世纪30年代的鲁迅为突破口,把中国和日本关于历史和现实的关键问题都清楚地呈现出来并关联起来,规避了竹内好的过度经验化和主体化,这为我们积累了极其宝贵的研究经验。

第三,回收了汉学和支那学的文献实证方法。竹内好在《〈中国文学〉的废刊与我》中说:“中国文学研究会产生于汉学和支那学的地盘。正如同支那学在否定汉学的意义上确立自己的学术一样,我们也试图通过否定官僚化了的汉学和支那学,从它的内部谋求自身的学术独立性。汉学和支那学已经丧失了历史性,无力理解现实的支那,因而也无法与现代文化相关联。”[7]174竹内好对汉学和支那学采取了对立的态度,具体表现在对其训读翻译和不关注现实的批判,当然对它们关于古代中国典籍的训诂考证和文献实证也持有异议。尽管竹内好对他之前的鲁迅传记和思想转型的真实性有怀疑,但他的鲁迅研究明显偏重于现实体验和思想史的观察,所以并不很关注涉及鲁迅的各种文献史料的比勘,这导致了他某种程度上偏离了鲁迅和中国的实际。丸山升看到了他对东大“汉学”的反拨、对京都“中国学”的不满和对普罗科学研究所的中国研究的批判[6]341,而且通过实际行动反拨了竹内好的矫枉过正。从丸山升研究鲁迅所做的大量的文献考证和比勘可以看出,他是不折不扣运用文献实证的方法,与汉学和支那学的研究方法没有本质的不同,只是古代中国和现代中国的对象差异而已。尾崎文昭说:“丸山先生证明了现代文学作为一门学问是能够成立的、创造了一种学术规范,以实证主义的方式。”[13]进一步而言,丸山升在日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上回收了汉学和支那学的文献实证,矫正了竹内好反对传统汉学和支那学的偏颇,从而比竹内好更有力地走进了真实的鲁迅。

丸山升回收汉学和支那学文献实证的契机应是得自仓石武四郎(1897—1975)。1922年仓石转学京都帝国大学,受到内藤湖南和狩野直喜的亲炙[17]258-259。狩野直喜公开打出继承了清朝考据学传统的大旗,批判借鉴欧洲汉学研究方法,主张通过对原典的训读和注解来进行文献实证研究,这当然影响了仓石[18]43。仓石于1928年3月到中国留学,1930年8月回国,期间访问了胡适、鲁迅、章太炎等人,还阅读了鲁迅的作品[17]2,23。从中国回到京都帝国大学后,讲授清朝的《说文》学和鲁迅的《呐喊》[17]230。从此看出,仓石和青木正儿一样,是链接汉学、支那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人物,因此他不会像竹内好那样是完全的现代中国研究立场。仓石的研究主要涉及四个方面:经典、传统小学和方言的研究(清代音韵文字学);对中国文学的研究;中国目录文献学的研究;日本现代中国语的研究[19]250-252。1949年仓石转任东京大学,此后与学生辈的丸山升发生交集。丸山升修过仓石的演习课,还参加过仓石的古典文学专业的考试。丸山升等学生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资料不足,仓石就把他自己的相关资料搬入研究室让他们阅读。1952年丸山升因“五·一事件”被捕,监狱里没有材料,无法完成毕业论文,仓石就让丸山升的哥哥把他的资料送到拘留所,还在一次最热的时候打着领带去见丸山升。丸山升后来专门写了回忆仓石的文章《仓石武四郎先生的事情》(《世界文学》1997年12月86号),可见他受到仓石的巨大影响。就鲁迅研究而言,丸山升所受影响的一个重要方面是汉学和支那学(尤其是京都学派)的文献实证。经由仓石先生,丸山升很好地继承了这个传统,也因此实现了对竹内好的反拨。我们知道,此后日本鲁迅研究越来越注重吸收汉学和支那学的学术传统,北冈正子把文献实证发展到极致,丸尾常喜也很善于运用训诂考据的方法,李冬木对鲁迅的精神史探源实际上也是坚守了文献实证。丸山升回笼“实证”,正好处在这个逻辑链条之中,当然会发挥承上启下的重大作用。

丸山升通过实证的方法发掘出鲁迅的精神原型——“革命人”,走出了不同于“竹内鲁迅”的道路,是对“竹内鲁迅”的超越和反拨。“丸山鲁迅”的贡献巨大,但其问题也不容否认。木山上英雄认为“丸山鲁迅”是“‘革命人’一元论”[20],伊藤虎丸说得更明确:“丸山升近乎固执地实行自己的‘禁欲’,他拒绝过去鲁迅论中常有的那种‘文学主义’的咏叹,拒绝空洞的‘真货’主义,也拒绝过度的苦思冥想。”[21]251丸山升革命、政治、思想地把握鲁迅,削弱了“文学者鲁迅”的维度。仔细想想,“革命人”其实还是如竹内好的“文学者鲁迅”一样在寻找另一种鲁迅的精神原型,这种抽象而固执的理念规约了战后几十年的日本鲁迅研究,伊藤虎丸的“个”、片山智行的“现实主义”、丸尾常喜的“鬼”都带有这样的色彩。不过,当我们把这些精神原型聚合在一起时,便发现日本学者探索出丰富多彩的鲁迅像,集体性地展现了他们对鲁迅研究的卓越贡献。这恐怕还值得中日鲁迅研究界去认真总结和反思,进而从中获得研究的生长点。

猜你喜欢
革命文学竹内鲁迅研究
鲁迅研究中的“大问题”与“小问题”
革命文学的完整历史建构
《鲁迅研究文集》
《鲁迅研究年刊》的传播与影响
俄苏—日本—中国:“革命文学”的跨文化之旅
论革命文学思潮
郁达夫与鲁迅在上海的共事与合作
不是竹内实,是竹内好
鲁迅研究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