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浩
(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文学院,江苏连云港 222006)
对沈从文小说中呈现出的城乡对照模式的阐释,是20 世纪80 年代国内沈从文小说研究的主要特征。20 世纪90 年代至今,学界深化了对沈从文小说中二元对立模式的研究,对沈从文的认识不再囿于普遍意义上的中国乡土作家这一圈子,而是在世界文学范围内着力探讨他作为乡土作家的独特性,研究中西文化对他创作的影响。学界对沈从文的人性观、生命观、民族观都有了较多的研究,并涉及他的小说文体与思想意识变化之间的关系等问题。
沈从文在作品中构建的湘西世界是20 世纪文学中具有丰富内涵的文学地理区域。从整体上看,学界对沈从文在作品中所构建的湘西世界的认知呈逐渐深入态势。赵园是国内较早用文学地理区域的概念来考察沈从文笔下湘西世界的学者,她认为“借助于湘西地方巫卜文化的流风余韵,沈从文创造了富于浪漫情调的人性世界、情欲世界”[1]。对于沈从文构建的湘西世界,赵园在赞美之余也不乏诟病。她认为,沈从文湘西世界构建存在的主要问题是他在全面肯定了作为文化形态的湘西时,把原始性也作为一种美德,进而在有限的传统哲学层面以湘西作为参照来探究城市文化的病因。黄献文较早注意到沈从文作为乡土作家的独特性,认为沈从文基于个人道德标准构建的充满牧歌情调的湘西世界受到了他童年时优越家境的影响,是他在“述祖”意识下对优越感的追求,使得他成为风格独树一帜的中国现代乡土作家[2]34。王晓明认为沈从文热衷于构建田园牧歌式的湘西,缘自都市生活带给他的心理压力,简言之,就是沈从文通过构建田园牧歌式的湘西来抒泄心中受挫自卑的心理情绪[3]。王晓明指出,沈从文通过构建湘西世界形成了具有独特风格的文体,他之所以不续写《长河》《小砦》,是因为这两部作品偏于写实的风格与他对牧歌情调的向往产生了龃龉[3]。王晓明认为《长河》与《小砦》不是沈从文擅长的文体,这是很有新意的观点,其意义在于将沈从文作品的文体研究和文本研究结合在了一起。在《三三》《边城》等作品中,沈从文更多地是从感性层面来构建湘西世界,在《长河》与《小砦》中则渗入了更多的理性思考,而其小说的魅力往往来自感性的一面。据此来看,王晓明的分析不无道理。跳出牧歌情调来认知沈从文所构建的湘西世界的还有刘洪涛,他在《〈边城〉:牧歌与中国形象》中对牧歌进行了精彩的阐释,“牧歌又不限于文学作品的某个特定方面,它综合了文体、风格、氛围、结构、题材等多种艺术成分,具有整体性、弥漫性的特点”[4]。刘洪涛进而指出,沈从文所构建的湘西世界体现了沈从文的抒情品格。在之后的《论“沈从文问题”》一文中,刘洪涛的论述可以看作是对沈从文作品抒情品格的进一步阐释,“沈从文笔下的原始湘西是一种文化建构,是与现代都市文明相对的另一种文明类型,其精神是沈从文致力于塑造的新民族性格的核心”[5]。可见,刘洪涛是从20 世纪30 年代苏雪林的研究中受到了启发,以新民族性格为支点,突破了赵园、凌宇等学者所持的二元对立模式来探究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的。
如果仅用牧歌情调来认知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或许会偏离对沈从文创作思想的理解。1934 年1 月,正在创作《边城》的沈从文因母亲病危回到家乡,这是他离开故乡十年后第一次返回湘西,此时,他所见的湘西各处已经发生了变化。“这里一切使我感慨之至。一切皆变了,一切皆不同了,真是使我这出门过久的人很难过的事!”[6]204回到北平后,沈从文继续创作《边城》。《边城》出版后,沈从文“心中充满悲伤”[7]60。他在同年4 月25 日刊出的《〈边城〉题记》中写道:“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7]591938 年1 月,沈从文在迁徙途中路过湘西,在沅陵住了三个月,感觉到湘西发生了更大的变化,这种感受直接促使他萌生了创作《长河》的念头。沈从文到昆明后,以创作《长河》《芸庐纪事》等作品探寻湘西的困境与出路。不难发现,沈从文在构建湘西世界时不仅融入了对人性的思考,而且融入了对民族、对现实社会的思考。我们或许可以得出这样的观点,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不仅仅是以湖南西部为现实原型所构建的文学地理区域,而且是承载了沈从文独立思想的精神世界。换句话说,沈从文以现实生活中的湘西为原型来构建笔下的湘西世界,同时融入了他对人生、人性、民族和现实的感受与思考。因此,要想全面深入地探究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除了要考察民族历史变迁、民族文化传统、湘西边地风俗人情、社会现实变化、个人生活变化对沈从文创作的影响,还需要考察沈从文的人生观、人性观、民族观等。
沈从文的小说在叙事模式方面具有相似性。正是缘于这种相似性,沈从文小说叙事模式研究才得以成为20 世纪80 年代以来一个持续存在的热点议题。凌宇将沈从文小说的叙事模式与其文化认同结合起来,认为沈从文小说创作的总体叙事模式是都市人生与乡村世界的对立与互参,其实质是汉族与苗族文化的对立与互参[8]。凌宇认为,沈从文的小说倾向于用具有现代特征的突发事件打破人物原有生存方式和处境的平衡,这种“常与变”构成了沈从文20 世纪30年代以前小说创作的主要模式[8]。凌宇这一观点的重要意义,不仅在于他对沈从文小说叙事模式的深入把握,更在于打通了沈从文小说叙事模式研究与沈从文身份认同研究。解志熙认为从都市、乡村等二元文化对立的角度来切入并不能深入理解沈从文的创作,他结合沈从文的生活经历特别是情感经历,从“爱欲抒写”的角度对沈从文小说的叙事模式进行了令学界耳目一新的阐析。解志熙说:“如果说理想化的乡土抒写是所谓‘诗’,则掩映在如诗如画的乡土背景之下的,乃正是现代人沈从文备受压抑的爱欲情结。”[9]学界一般认为沈从文早期的作品表现了穷的苦闷与性的压抑,因而解志熙用爱欲抒写来统观沈从文的创作,倒是别有新意的尝试。
与凌宇采用的二元文化对立视角和解志熙采用的“爱欲抒写”视角不同,吴晓东则从故事意识和小说理念相结合的角度切入研究,指出处理故事意识和小说理念交融的问题贯穿了沈从文的创作。吴晓东认为,沈从文在创作中完成了小说从故事形态向现代小说模式的演变,进入创作成熟期的沈从文“以其对‘叙事’的自觉超越了‘故事’与‘小说’的二分,呈现出某种本体性”[10]。按照沈从文的表述,他1929 年在上海中国公学教书期间就开始有意识地将故事和自己的思想意识结合起来,“写作一故事和思想意识有计划结合,从这时方起始”[11]85。刘洪涛也关注到了沈从文小说叙事中的故事性因素,认为沈从文对于中国小说现代化的重要贡献缘于他对小说故事性的关注。与吴晓东所持的故事意识和小说理念相互交融的观点不同,刘洪涛认为在现代作家中,“沈从文是强调小说故事性最用力、对去情节化倾向批评最激烈的一个”[12]。刘洪涛与吴晓东所持观点的根本区别在于,刘洪涛认为沈从文的创作一直以讲故事为中心,他研究小说理念、叙事技巧是为了更好地讲故事。吴晓东认为沈从文在20 世纪40 年代所写的《看虹录》之所以晦涩难懂,是因为沈从文叙述故事的冲动接近衰竭[10],但刘洪涛认为《看虹录》《摘星录》等作品没有放弃故事性,仅仅是用娴熟的象征手法来模糊故事性而已,比如《看虹录》要掩饰的故事或许就是金介甫推测的沈从文与高青子的婚外情经历[12]。相较来看,刘洪涛的观点或许更为准确地把握了故事性在沈从文小说叙事中的意义。
除了整体关照研究外,还有些学者针对某个构成因素来研究沈从文小说的叙事模式。任晓兵对沈从文小说中的民俗叙事进行了分析,认为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民俗不同于现实生活中的湘西民俗,而是文学化后的呈现[13]。刘洪涛对沈从文小说叙事时间的分析与他对沈从文小说叙事模式的分析在观点上保持了一致,认为沈从文很少用插叙、倒叙等手法破坏故事中的自然时间流动[14]。刘洪涛的这一观点富有启发性,如果顺着他的观点继续探讨沈从文小说中的时间因素在表现“常与变”中的作用,或许可以更好地分析叙事时间对于沈从文小说叙事模式的意义。“叙事既是一种推理模式,也是一种表达模式,人们可以通过叙事‘理解’世界,也可以通过叙事‘讲述’世界。”[15]490既然如此,那么探究沈从文小说的叙事模式,无论是整体的关照还是局部的分析,除了从小说理念、故事意识、二元对立等角度切入,或许还需要深入探讨沈从文如何理解世界和讲述世界。
金介甫在其《凤凰之子·沈从文传》中指出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对沈从文的影响,认为沈从文1931 年到青岛后就经常在创作中融入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观点。金介甫还以《八骏图》《凤子》《若墨医生》《自杀》《主妇》等小说为例,具体阐释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中的象征手法在沈从文作品中的普遍应用,“沈在小说《凤子》中已经通过象征手法写过虎耳草,这种野花既代表爱情,还暗示有潜在的危险”[16]326。这种美丽又有毒性的虎耳草在《边城》中也多次出现,可见沈从文并不是偶尔写之。20 世纪80 年代末期,逐渐有学者较为深入地分析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对沈从文创作的影响。吴立昌是国内较早使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来探究沈从文创作的,他在《沈从文——建筑人性神庙》中指出,“精神分析不仅是沈从文探究创作动机的理论依据,而且也是他揭开湘西神秘性之谜的一把钥匙”[17]190。进入21 世纪后,对于沈从文创作受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影响的这一观点,在学界已基本达成共识,正如凌宇所言,“沈从文的创作受弗洛伊德心理学的影响,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18]。19 世纪20 年代,弗洛伊德学说通过《学灯》《晨报副刊》等杂志传入国内,沈从文在上海中国公学教书期间从张东荪的《精神分析学ABC》中接触到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并对这一理论产生了浓厚兴趣。沈从文不仅在与金介甫、凌宇的谈话中提及弗洛伊德的理论,而且跟徐志摩也谈论过弗洛伊德[16]224。沈从文接受、研究并在创作中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或许因为他和弗洛伊德一样,把正当的性爱需求当作一种健康的人性。
解志熙则认为沈从文不仅受到弗洛伊德的影响,还受到蔼理斯和阿德勒这两位心理学家的影响。倍受沈从文尊敬的周作人1923 年在《晨报副镌》上发表了《文艺与道德》一文,介绍了蔼理斯“艺术正是情绪的操练”这一文艺主张[19]。解志熙认为沈从文主张的创作是“情绪的体操”这一观点,就是受到了蔼理斯的影响[9]。对沈从文创作观中“情绪的体操”的溯源,是解志熙系列论文中的一大亮点。沈从文的自叙传式写作带有明显的自卑感,但他在乡土抒写中则超越了这种自卑感,乐于以“乡下人”身份自居。解志熙认为,沈从文的这种心理变化与阿德勒理论中从自卑到超越的个体心理发展过程存在契合之处[9]。黄献文在《沈从文创作新论》中曾指出,沈从文的创作体现出对自卑感的驱遣和对优越感的追求,契合了阿德勒的自卑与超越理论[2]32。结合弗洛伊德、蔼理斯、阿德勒三人的心理学理论,全面深入地分析沈从文的创作,解志熙是第一个做这种尝试的学者。解志熙用从这三位心理学家的理论中提取的“爱欲抒写”来统观沈从文的创作,深入把握了沈从文的创作心理,其代表成果是分三期发表的《爱欲抒写的“诗与真”——沈从文现代时期的文学行为叙论》,显示了解志熙研究方法的精妙之处。需要指出的是,解志熙所使用的核心概念“爱欲抒写”主要是指性欲的压抑与排解,以此为据固然能从沈从文的小说中理出一条清晰的线索,也可以对《柏子》《丈夫》《萧萧》《边城》等作品做出令人信服的解读,但是“爱欲抒写”能否囊括沈从文小说创作的整体思想还有待进一步商榷,毕竟沈从文在小说中除了表现爱欲,还表现了对生与死、常与变等主题的思考。
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梦属于下意识,对个体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满足的愿望起到心理补偿作用。在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下,沈从文小说中经常出现别有深意的梦境描写,因此也不乏学者从梦境分析的角度切入来探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对沈从文的影响。中国台湾学者赖玲华分析了沈从文小说中梦境描写的形式和作用,认为梦境描写是他“对中国传统梦文学形式的体悟,以及对现代西方心理科学的汲取,浑融成独属于个人的艺术呈现”[20]。吴正锋从性象征的角度对《萧萧》《三三》《边城》等作品中人物梦境描写进行了精彩的分析,认为鱼、梦中飞行、长矛等梦境行为和意象具有性象征的意味[21]。吴正锋还对沈从文《看虹录》中人物的对话与潜对话进行了分析,指出这种双声复调揭示了人物的潜意识流动[22]。《看虹录》《摘星录》《梦与现实》这类被沈从文称为“‘艺术品’抒情诗”的第三类小说,因为内容晦涩难懂,鲜有人对它们进行深度研究。吴正锋虽然只是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对《看虹录》进行简要阐析,但这是一次富有意义的尝试。金介甫、吴立昌、黄献文、凌宇、解志熙等学者从西方心理学的视角探究沈从文的创作,使学界逐渐突破了以往对沈从文“人性—生命体系”研究的局限,开拓了一条由思想意识层面转向内部心理层面研究沈从文的新路。
无论是研究沈从文作品中“苗—汉”“城—乡”等二元对立模式,还是分析其民族形象、国家形象的构建,都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一个核心问题,即沈从文的文化立场问题。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国内对沈从文文化立场的研究明显受到苏雪林、金介甫的影响。金介甫站在西方学者的角度,结合地方风俗、地方文化、地方历史,强调了沈从文在创作中体现的少数民族立场。苏雪林对沈从文国家愿景的论述尽管只有寥寥数句,却明显为新时期以后国内学者的研究提供了启发。国内学者中,凌宇较早提出要在广阔的文化背景下考察沈从文的创作,为20 世纪80 年代学界探讨沈从文的文化立场发出了先声。凌宇认为,20 世纪20—30 年代中西文化交融的氛围促进了沈从文独特文化心理结构的形成,而这种独特的文化心理结构在沈从文的作品中表现为苗族与汉族两种民族文化的交流和碰撞。这两种民族文化之间的差异是构成沈从文创作品格的主导因素[23]。凌宇指出,沈从文在作品中呈现出的都市与乡村的对立,是当时汉苗文化对立的延伸,这种对立蕴含着沈从文的民族忧患意识和民族改造愿景[23]。
刘洪涛自20 世纪80 年代以来,一直关注沈从文小说中的文化立场问题,并将这一方面的研究推向纵深。刘洪涛认为沈从文文化立场是一个复杂、发展、变化的过程,他肯定了苗族文化在沈从文作品中的重要性,指出苗族文化是沈从文湘西世界中不可或缺的部分[24]。对于沈从文的乡下人身份,刘洪涛提出了别有新意的阐释。刘洪涛认为沈从文为了融入“五四”乡土文学大潮,以“乡下人”的身份消解了“苗族人”的身份,将苗族文化整合进了诗化中国的形象之中[4]。刘洪涛富有启发性的论点在于,沈从文是用他者的文化立场来看待苗族文化,即沈从文在书写湘西文化时是以都市人群作为自己的读者对象,这无疑为审视沈从文作品中的湘西书写提供了一个新视角。刘洪涛对沈从文作品中苗族文化的研究没有停留在构成诗化的中国形象层面,他联系沈从文20 世纪40 年代的创作指出,《长河》《云麓纪事》等作品在战火中致力于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从而彻底放弃了苗族文化立场[24]。不难发现,刘洪涛对于沈从文文化立场的研究经历了从苗族身份消解、乡下人身份认同、诗化中国形象想象到现代中国形象想象的认知变化过程。刘洪涛关于沈从文文化立场的研究可以看作是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国内关于沈从文文化立场研究的代表,他和解志熙从表与里两个层面对沈从文的创作进行了深入论析。此外,吴晓东、张新颖等学者也认为沈从文的文化立场有一个变化的过程,而这一变化过程融入了沈从文对民族、国家的思考。
无论从苗汉文化碰撞、中西文化冲突的视角出发看待沈从文的文化立场,还是从诗化中国形象和现代民族国家形象建构的角度看待沈从文的文化立场,凌宇、刘洪涛等学者都认为沈从文的创作是对理想化的民族和国家形象的想象。需要指出的是,沈从文的文化立场的选择和认知是与他的创作变化密切相关的。1924—1926 年,初学写作的沈从文并没有清晰的文化立场认知,只是以一个在都市中深感自卑的苗族人身份进行文学创作。在《入伍后》《船上岸上》《连长》等湘西题材的小说获得文坛认可后,沈从文增加了几分文化自信。在1927 年创作的《柏子》中,读者已经可以感受到沈从文对湘西文化的认同,只是这种认同还缺乏自觉意识。1928 年创作《阿丽思中国游记》时,沈从文还持有一种向城里人介绍苗族生活的文化立场。1932 年创作《从文自传》的过程,对于沈从文而言也是确立文化立场的过程[25]127,之后他便全身心地投入建构湘西文化的创作之中。1937—1938 年,沈从文由北平辗转到了昆明,战争所造成的社会现实的变化影响了他的文化立场。1938 年在家乡短暂停留的几个月,直接触发了他创作《长河》的念头,促使他在创作中融入对民族和国家未来的思考。此时他虽然站在“乡下人”的文化立场,但是他关注的社会层面显然扩大了。在创作《看虹录》《摘星录》等作品时,他对自己隐秘的情感进行了梳理,此时他的文化立场更多地具有一种个体内心自省的性质。1949 年的作品《黄昏与午夜》折射了沈从文选择文化立场时的矛盾心态:他想融入新的社会中,却感到自己与社会格格不入;他想坚持自己原有的文化立场,但在现实社会中完全行不通。这让沈从文感到无所适从,比如1951 年在四川参加土改的沈从文尝试站在人民群众的文化立场上来创作《老同志》这部作品,但一直改到第七稿依然与他原有的艺术水准相去甚远。由此可见,尽管对沈从文的文化立场及其变化过程存在异议,刘洪涛、吴晓东、张新颖等人依然认为沈从文的文化立场是一个变化的过程。他们的观点基本是合乎事实的。
除了以上所论关键词,20 世纪80 年代以来沈从文研究还有一些出现频率较高的关键词,如现代性、文本细读等。现代性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学界虽然认为沈从文作品具有现代性,但是对于何为沈从文作品的现代性一直难以形成共识。刘洪涛认为沈从文小说的现代性主要来自于他小说的思想倾向,“沈从文小说属于这一现代主义思潮,主要取决于他小说的思想倾向而不是艺术手段”[26]。吴正锋则肯定了沈从文小说中艺术手段的现代性,“沈从文在表现都市情欲、乡村性爱、‘诗与火’内在个人爱欲体验等性爱题材小说方面,自觉借鉴和运用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从而深化了自己的小说创作,但同时也给其创作带来某种局限性”[27]。在现代性概念本身就存在争论的情况下,如果用现代性作为关键词来阐释沈从文小说,难免会陷入现代性概念的论争旋涡,显得有些舍本逐末。文本细读是将作家经典化的重要途径,遗憾的是没能在沈从文研究领域占据重要位置。苏雪林在20世纪30 年代所写的《沈从文论》至今仍被沈从文研究者高频引用,其重要原因也许在于苏雪林是基于文本细读来分析沈从文创作的。当下,基于文本细读开展沈从文研究的学者之所以难得一见,或许是因为沈从文作品内涵丰富,进行深入的文本细读的难度较高。
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国内沈从文研究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用政治站位研究沈从文、立足现代性研究沈从文小说。而近年来,国内沈从文研究明显呈现出“抓大放小”“外热内冷”的状态。所谓“抓大放小”,是指学界注重从整体上关照沈从文的创作,趋向于以更宏大的视野来探究沈从文的创作,忽视了对作品的具体分析和深入解读。所谓“外热内冷”,是指诸多学者着眼于沈从文的生活经历特别是情感经历开展研究,忽视了从沈从文的心理意识层面进行研究。这些都是今后沈从文研究需要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