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阳
《咏雪》是统编初中语文教材中的第一篇文言文,选自《世说新语》“言语”篇。《世说新语》的故事是散点式的,每一篇章内部又有许多“不合群”的个体。录其事,见其人。日月忽其不淹,近2000 年时光流逝,人们对本书中所录之事的接受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认知上的差异与情感上的裂隙,正成为了学习的切入点和学生的成长点。《世说新语》不是史书,但其人其事,在演绎与传说的笔调里,却让现代读者领略了那个时代的精神风貌。相较《晋书》等正史,《世说新语》更生动、更好进入。用历史的眼光去读历史,我们会以更少的先入之见,发现更有趣、更特别的细节,会打破铁板一块的陈旧、单一的认识,获得丰富、复杂的体验。
《世说新语》“贤媛”篇列举了23 位女性的事迹,是贤明、贤德亦或贤才,可加分辨;编者刘义庆认为其“贤”,以今日之观念看可能是不显著的,也许入不了“贤”。所谓《世说新语》今读,可资探讨。从“贤媛”的视角,用任务设计的形式引导学生对《世说新语》一书中所述魏晋杰出女性的典型事例进行探讨,可以延伸拓展为一个教学专题。下面从两个方面去进行探讨。
《世说新语》是笔记体小说,历史上对它的批点很多。用“评点”方式初读《世说新语》是适合的。考虑到初中学生对文言文学习尚处在初级阶段,利用“评点”疏通文意,也是必要的。
“贤媛”贤否,在学界有争论,余嘉锡先生就认为“题为贤媛,殊觉不称其名”。因为“贤”本义是有德行有才德,在余先生看来,只有陶侃母湛氏符合。这当然是比较苛刻了。不过,仔细研读后会发现,有几位女性在“贤不贤”的问题上确实值得讨论,如第27 则韩康伯母亲事:韩康伯母,隐古几毁坏,卞鞠见几恶,欲易之。答曰:“我若不隐此,汝何以得见古物?”刘强教授评点称“韩母只好说嘴”。但学生也可从韩康伯的家庭出身谈韩母的节俭为贤,虽失之浅,但在理,可以参见《世说新语》“夙惠”篇“韩康伯”事。认为节俭是贤,是对“贤”义的泛化。但令人好奇的是,为什么编者认为韩康伯母亲简单的一句话就体现了贤呢?不管是以哪一种视角去解读,我们最终要尝试去贴近当时人们的看法,而这需要在时代背景中发挥想象,达成认知上的共鸣。
又如第12 则王浑妻子看相识人事。今人自然已视看相为迷信。识人是本领,仅从面相识人似不可信,但从面相识人而被证明正确,又令人不得不抚掌讶异。叔本华《论观相术》有言:“人的外表是表现内心的图画,相貌表达并揭示了人的整个性格特征。”这则故事应颇能引发讨论探究的兴趣。
评点分类,探究真假,可以借助小组探讨、分享的方式,在班级层面汇报讨论结果,在全面熟识“贤媛”故事的基础上,进一步锻炼思维,引入判断,在历史时空中碰撞交流,一定程度上能提升文本细读的能力。
“贤媛”篇23 位女性中有出身名门世家的谢道韫,有出身海滨贱籍的陶侃母亲湛氏。可以联系谢道韫、王凝之、王谢家族相关故事,或陶母湛氏、陶侃等相关故事,请学生为谢道韫、湛氏撰写人物小传。
在“贤媛”一章中共有3 则故事表现了谢道韫的“贤”:谢道韫轻视丈夫王凝之、教训弟弟和时人赞其有“林下之风”。教材所选的《咏雪》表现谢道韫之才,结合“贤媛”三则故事,谢道韫的形象便立体起来。谢道韫非但有文才,而且性格既孤傲又爽朗,谢安称赞她“雅人深致”。谢道韫的丈夫是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历任江州刺史、会稽内史等,但谢道韫似乎对自己的丈夫很不以为意,回到王家省亲,竟然“大薄凝之”。谢道韫见到自己的弟弟谢遏(谢玄),也是一通数落,直斥他不求上进:你到底是精力不够,还是天分有限?谢玄对谢道韫却仍旧特别推重。谢道韫在诸贤媛中是别具一格的。“贤媛”篇中,论才虽也有班婕妤相抗,但论风度,谢道韫冠绝。班婕妤作《自伤赋》自伤自怜,文才之余,终究是依恃男性的恩宠。时人称赞谢道韫有竹林名士的风度,是超越性别、超越闺阁的评价,或者用今天的话语,可称谢道韫颇有独立女性之光彩。戴建业先生说:“粗看还以为她是在尖酸刻薄地穷损丈夫,细读才会发现她句句‘正言若反’——她的鄙薄恰恰是赞美,她的讨厌恰恰是疼爱,就像平常百姓家妻子骂丈夫‘讨厌’或‘死鬼’一样,骂得越凶其实爱得越深。”这样的解读一下子解构了魏晋风度的时代精神背景下的谢道韫独特的风致,实无必要,但却很可以用作学生探讨的一个切入点。至少在魏晋时代,妻子讥讽丈夫并不鲜见,“贤媛”第9 则便是新婚之夜妻子对丈夫的反唇相讥。“排调”篇中更多,如第8 则:王浑与妇钟氏共坐,见武子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
很难想像,王浑因欣赏而表现出的“欣然”,会被钟氏戏谑至此。钟氏位列“贤媛”是很令人费解的,但由此更可得见谢道韫的分寸、才智与气象。
肖能说:“名士风度非男性所独有,时代风气的塑造,使得贵族家庭中的一些女性也具备了这样的风度。”第8 则,许允被诛,妻阮氏得知噩耗竟神色不变。此为贤乎?与谢安得知淝水之战胜利消息时的反应相比较来看:谢安得驿书,知秦兵已败,时方与客围棋,摄书置床上,了无喜色,围棋如故。客问之,徐答曰:“小儿辈遂已破贼。”既罢,还内,过户限,不觉屐齿之折。谢安的“了无喜色”是强装镇定,以至于过门槛木屐都踩断了;许允妻阮氏是内心真笃定,还对来人说:“蚤知尔耳!”当门人担忧孩子恐怕被连诛,阮氏再次表现出超凡的镇定:“无豫诸儿事。”这番气度是基于她过人的预判和出色的见识。当然,这则故事的重点不在于表现哀伤,而在于表现阮氏的气度。
陶渊明在《命子》诗中曾这样赞叹他的曾祖:“桓桓长沙,伊勋伊德。”陶侃,长沙郡公,谥号桓,陶渊明很以这位先祖为荣。在《世说新语·政事》《晋书》等典籍中可以读到陶侃的心志与事功。陶侃出身于贱籍,他的成才,陶母湛氏功不可没。在“贤媛”篇中,这则故事十分生动:
陶侃年少而志向远大,家中赤贫,徒有四壁。有一天,同乡官员范逵要来投宿。陶侃犯难了,家中没有米,没有酒,没有喂马的草料,甚至没有烧火的木柴。陶母当机立断,割下长发卖了钱,酒食有了;砍断屋柱,木柴有了;拆掉草席,马儿的草料有了。就这样完美接待了范逵一行。范逵对陶侃的才华和口才都很赞赏,眼望着这个破败的家,心里又感到深深的愧疚。第二天,范逵要走,陶侃一路追着相送。送了一百里,范逵心下不忍,劝他回返,陶侃仍旧追着相送。直到范逵承诺到洛阳后定会称扬他,陶侃这才作罢。最终陶侃名声传扬了出去。
故事中,关于湛氏的描写很少,但从“吾自为计”,从一系列破釜沉舟般的举动可以想见湛氏的心智超群。她知道自己儿子的才辩俱佳,也知道错过了范逵这位贵人,可能以后再无机会。没有湛氏,就没有陶侃。其中人情世故,又很可以一说。在现今的主流叙事笔调下,有才华而不显露、默默无闻地做事才是应然,想方设法举荐自己总让今天的读者产生道德上的瑕疵感。这一点可供讨论,不必妄下判断。须知,李白、杜甫尽皆进行过社会干谒(拜访贵族,希望得到举荐)。由寒族到士族的进阶,陶侃是一范例。
将陶母湛氏、谢道韫放在魏晋风度中去考量,湛氏是慈母典范,明事理,知是非,行事果断,廉洁自律。谢道韫不似竹林七贤狂狷放诞,但其才其情其志,确乎有林下之风。两人堪称魏晋时代女性之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