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儒十丐”说辨析

2023-01-23 09:54任崇岳
西部蒙古论坛 2022年3期

任崇岳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02)

[内容提要]“九儒十丐”是流传了将近800年的谚语,说的是元朝把人分为十等,第九等是儒士,即知识分子;第十等是乞丐,知识分子的地位仅比乞丐稍高,可见其地位之低下。“文革”中称知识分子为臭老九,即由此而来。不少学者在著作或讲话中都提及了“九儒十丐”,认为正是元朝有了这一规定,阻断了儒士出仕之路,儒士被逼无奈,遂转而从事杂剧创作,从而促成了元杂剧的繁荣。但这种说法经不起推敲,元朝并无“九儒十丐”的规定,元杂剧的繁荣另有原因,与“九儒十丐”之说无涉。“九儒十丐”这一不正确提法应予澄清,还历史本来面目。

一、不少学者认为元朝有“九儒十丐”的规定

包括杂剧与散曲在内的元曲与唐诗、宋词、明清小说,都是中国文学百花园中的奇葩,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瑰宝,研究元杂剧也成为一项热门学问。据不完全统计,“自1949年10月至1966年的近17年当中,在全国主要报刊上发表的元杂剧文章,约计为330篇以上。自1978年1月至1998年的20年中,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的元杂剧文章,约为17年的4倍左右。”①张大新:《二十世纪元代戏剧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4页。从1998年至今,又过了24年,有更多关于元杂剧的文章问世。在这些文章中,探讨元杂剧繁荣原因的篇幅最多。学者们从不同角度探讨了元杂剧为何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中得以繁荣发展,长盛不衰。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九儒十丐”说。持此说者认为,元朝儒士社会地位低下,仕进无门,不被重用,倍遭歧视,不得已,只能沉浸于笔墨文字之中,在杂剧里讨生活。由于从业者人数众多,一向默默无闻的杂剧,便得到了蓬勃发展的机会。剧作家阿英早在1954年就率先发表了“九儒十丐”的言论,说元朝“在舆论上降低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所谓“九儒十丐”,“儒人颠倒不如人”②阿英:《元人杂剧史》,《剧本》1954年4—10月号。阿英,即钱杏邨。。这是说元朝统治者通过舆论把知识分子地位降低,说他们的地位只略高于乞丐,因此“儒人颠倒不如人”。中国戏剧家协会原主席田汉于1958年为纪念世界文化名人、我国元代戏剧家关汉卿诞辰700周年而创作了话剧《关汉卿》,1961年该剧被译成英文,由外文出版社出版。田汉为英译本写了长篇序言,他说:

元朝统治者看不起文艺工作者,有所谓“七匠、八娼、九儒、十丐”的划分。读书人被列入第九等,搞戏曲的当然地位更低,就连《录鬼簿》这样记录当代剧界名人的文字中,关于关汉卿也不过寥寥几笔。①田汉:《关汉卿英译本序》,转引自方继孝著《旧墨四记·文学家传上编》,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第150页。

田汉先生的说法令人费解,既然读书人已被列入第九等,“搞戏曲的当然地位更低”,再低一个等级,岂不和乞丐一样了吗?那还叫“九儒十丐”吗?戏剧评论家周贻白先生在《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一书中谈到元杂剧时说:

在元代,一般人民分为十个等级,就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儒就是当时一般知识分子,包括那些攻习孔、孟之书的道学家。②周贻白:《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43页。

周贻白先生在论说元代一般人分为十等时,都用了引号,表明十等人的划分是引用别人的话,并非他自己杜撰,但引自何书,他没有说明。

谈论“九儒十丐”最多的是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的剧作家魏明伦,他写过《潘金莲》《中国公主图兰朵》《夕照祁山》《巴山秀才》等剧本,是一位颇有影响的作家。2002年3月,他在国家图书馆的讲座中说:

蒙古人入主中原后,他们把当时社会上的人分为四等,所谓北人、南人、色目人和汉人,把儒家读书人和知识分子打入底层,所谓八丐、九儒、十娼,知识分子被列入“下九流”这种状况在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这就使从先秦、西汉,到宋代知识分子中形成的“学而优则仕”,走开科取仕的道路彻底断了,儒家知识分子从优越的士大夫阶层,沦为社会最底层……到了元朝,由于人为的原因,大文化人或者具备大文化基础的人被逼到民间……在元朝的历史条件下,大众文化人也只能够沦落到民间。这样一批文化精英被逼向梨园,走进民间,与下层社会相结合,这在前朝是没有的……由于阶级压迫、民族压迫、社会压迫,硬把这批人逼到梨园来了。于是就形成了大文化人与艺人合为一体,即把文化精英灌输进梨园,文化精英又从民间的营养中丰富了自己,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这样的结合形成了一种很奇特的文化,即出现了元曲的高峰。③魏明伦:《戏曲文学漫谈》,载任继愈主编的《国家图书馆经典讲座·文津演讲录之三》,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第136~137页。

引文稍长了一些,但有助于说明问题。作者强调元代阶级压迫、民族压迫严重,大众文化精英沦落到了社会最底层,沦落到了民间,被逼走向梨园,他们从民间汲取了营养,丰富了自己,因而在艺术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把元曲推向了高峰。这是迄今为止对元杂剧与“九儒十丐”关系最系统的表述。这段话中有3处值得商榷:一是传统的说法是“九儒十丐”,这里说成“九儒十娼”,没有根据;二是元朝四等人制是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而非作者所说的“北人、南人、色目人和汉人”;三是科举制度始于隋朝,先秦、西汉尚没有实行科举制度。

除了以上几人外,许金榜在《元杂剧概论》一书中说:“在元代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这十个等级中,儒士处于与乞丐为伍的地位。在元杂剧中不少秀才靠卖诗或求斋为生,就是这种状态的反映。”①许金榜:《元杂剧概论·序言》,齐鲁书社出版社,1986年,第3页。由丁炎选注的《历代曲精品百首》,全书15万字,竟两次谈到了“九儒十丐”,在关汉卿的散曲《不伏老》一篇中说:

元代知识分子地位极为低下,在十等人中排第九,仅列乞丐之前,而居妓女之后(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民八娼九儒十丐),所以他们往往出入勾栏行院,与妓女伶工生活在一起。②丁炎:《历代曲精品百首》,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1989年,第27~28页。

又在邓玉宾的套数《中吕·粉蝶儿》一篇中说:

元是蒙古人的王朝,其统治极其黑暗残酷,族分四类(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人设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民、八娼、九儒、十丐),汉人知识分子几乎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因而起于晋兴盛于唐的神仙家思想在元代成为知识分子津津乐道的观念并表现为炼丹修道的实际行为,这既是对社会责任的放弃,也是向虚无的皈依。③丁炎:《历代曲精品百首》,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1989年,第79页。

丁炎还在狄君厚的套数《扬州忆旧》的评论中说:“元代统治阶级搞民族歧视的同时,也把知识分子打入最卑贱的阶层,汉族知识分子的仕进之路几乎彻底被堵死了,因而我们今天便常能看到元曲中的牢骚和放纵之语。”④丁炎:《历代曲精品百首》,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1989年,第107页。

虽然没有直接说“九儒十丐”,但仍曲折隐晦地表达了元朝儒士的悲惨遭遇。有人说:“直到元代,文人儒士才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厕身戏曲舞台……最终促进了戏曲艺术的最终成熟。”⑤宁宗一、陶慕宁主编:《元曲·序》,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页。还有学者说:“直到元代,才有文人儒士在不得已的景况之中下顾戏曲,从而产生了戏曲这一文学样式最终成熟的契机。”⑥么书仪:《中国戏曲》,北京出版社,转引自《书摘》2021年第2期《中国戏曲的发展过程及其特质》。这两位学者所说的“不得已”,就是指元朝儒士社会地位低下,不能出仕当官,只能厕身戏曲,不料歪打正着,却促进了元杂剧的繁荣。类似说法还有不少,兹不一一具引。

二、“九儒十丐”说是如何炮制出来的?

“九儒十丐”之说从元朝流传至今,已有7个半世纪之久。其实,元朝并无“九儒十丐”的规定,无论是《元史》还是《元典章》《通制条格》都没有这样的记载。当然,空穴来风,必有所自。元朝的确有“九儒十丐”之说,但这不见于元朝的官方记载,也不见于元朝人的著作中,只见于宋人郑所南、谢枋得两人的文集中。元朝的“九儒十丐”政策,却出于宋朝人的文集,这正是“九儒十丐”说的吊诡之处。就凭这一点,“九儒十丐”说的可信度就要大打折扣。

郑所南、谢枋得是如何炮制“九儒十丐”的呢?不妨先看看两人的记载。

郑所南在他的文集《心史·大义叙略·鞑法》中说:元朝人分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⑦郑所南:《心史·大义叙略·鞑法》,明崇祯十二年刻本。。

谢枋得(字叠山)在他的文集《叠山集》中说:“滑稽之雄以儒者为戏曰:我大元典制,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其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谓其无益于国也。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也。”①谢枋得:《叠山集》卷1《送方伯载归三山序》,四库全书版。谢枋得解释说,之所以把官和吏列在第一等、第二等,是因为这些人尊贵,对国家有用;之所以把知识分子和乞丐列为第九等、第十等,是因为这些人卑贱,对国家无用。介乎娼妓之下、乞丐之上的人就是儒士,即知识分子。

“九儒十丐”之说出自宋人郑所南、谢枋得,但两人的说法也有可疑之处。郑所南的《心史》一书,又名《铁函心史》,作者署名郑思肖。明末崇祯十一年(1638年)发现于苏州承天寺枯井中,用铁函封固,外题“大宋铁函经”字样,并署有“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的文字。据作者自序说,该书定稿于壬午年(1282年),即元世祖至元十九年,于次年即至元二十年沉于井中。但书中却记载有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宰相安东(即安童)由漠北归来之事,殊不合情理。再者,南宋亡于1279年,郑思肖在宋亡3年之后就发现了元朝人自己都没发现的十等人制度,也令人不可思议。因此有人怀疑此书乃伪托之书,未尽可据。谢枋得的《叠山集》倒是一本真实的书,但他说:“滑稽之雄以儒者为戏”云云,分明是说一些滑稽、诙谐的人,喜欢拿知识分子开玩笑,所谓“九儒十丐”云云,本是戏谑之语,且不可信以为真。郑所南、谢枋得两人都是由宋入元之人,如果元朝真有“九儒十丐”的规定,两人的记载应当相同,但郑所南说的是“七猎八民”,谢枋得说的是“七匠八娼”,可见十等人之说不真。

再考察一下郑所南、谢枋得的身世,便可知两人的“九儒十丐”之说乃是愤世嫉俗之语,是南宋遗民对元朝蒙古人统治的讥讽与嘲弄,并非历史的真实记载。郑所南是南宋末年的太学生,南宋覆亡后寓居吴下(今江苏苏州)报国寺,改名思肖,寓意怀念赵姓皇帝,他坐卧头从不朝北,表示不承认元朝是正统。他善画兰花,但“画兰不画土,人询之,则曰:地为番人夺去,汝不知耶?”②丁傅靖:《宋人轶事汇编》卷19《郑思肖》,中华书局,1981年,第1053页。当地官员索要他画的兰花,他靳而不与,县宰说如以画幅相赠,可免差役赋税,他大怒说:“头可断,兰不可画!”③丁傅靖:《宋人轶事汇编》卷19《郑思肖》,中华书局,1981年,第1054页。他有诗云:“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此世但除君父外,不曾别受一人恩”;“纯是君子,绝无小人。深山之中,以天为春。”④陈衍辑:《宋诗纪事》卷31《郑思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15页。他视元朝统治者如寇仇,当在情理之中。他隐居山村,离群索居,几乎与外界隔离,却能得到元朝人有十等的消息,岂能令人信服!谢枋得原是宋朝官员,抗元失败,便隐姓埋名,寓居建宁(今福建建宁)山中,整日身穿麻衣,对着东方哭泣,山中人不认识他,以为他有精神病。后来迁入建阳(今属福建),以卖卜为生。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有人向元世祖忽必烈推荐亡宋官员22人,以谢枋得为首,让他们入朝为官,谢枋得辞而不赴。隔了一年,行省丞相又一次拿着诏书敦请他出山,谢枋得再次辞而不赴。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福建行省参政管如德奉旨到江南访求人才,已经降元的宋朝官员留梦炎第一个就推荐了谢枋得。谢枋得第三次拒不赴召,他说:“今吾年六十余矣,所欠一死耳,岂复有他志哉!”⑤〔元〕脱脱等:《宋史》卷425《谢枋得传》,中华书局,1977年,第12689页。不久,福建行省参政改换为魏天祐,他见元世祖忽必烈求才心切,便强押谢枋得北上,谢枋得即日不食粥饭,只吃蔬菜维持生命。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四月,谢枋得被押至京师,此时他已瘦骨嶙峋,身体虚弱。降元的留梦炎“使医持药杂米饮进之,枋得怒曰:吾欲死,汝乃欲生我耶?弃之于地,终不食而死。”⑥〔元〕脱脱等:《宋史》卷425《谢枋得传》,中华书局,1977年,第12690页。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拒作贰臣的气节自是可圈可点,但他提出的“九儒十丐”之说却不可凭信。谢枋得的例子说明,元朝三番五次逼迫谢枋得做官,可见元世祖忽必烈求贤若渴,儒士并非仕进无门,只能与乞丐为伍。宋元鼎革之际,忠于宋朝的一批知识分子有感于黍离麦秀、荆棘铜驼之痛,不愿俯首事元,或抗节不仕,杀身成仁;或黄冠草履,彷徨徙倚于残山剩水之间;或庵居蔬食,悲鸣长号于笔墨文字之中,表现了亡国遗民的高风亮节。郑所南、胡三省、汪元量便是其中的佼佼者。郑所南、谢枋得哀宋朝之覆亡,发思古之幽情,故造“九儒十丐”之说揶揄元朝统治者,以发泄胸中不平之气,仅此而已!

三、元朝没有“九儒十丐”的划分

“九儒十丐”这说由来已久,后世学者不察究竟,相信真有十等人的划分,第九等人是儒士,即知识分子,第十等人是乞丐。其实,这都是误解。儒士受到摧残和压抑是元朝后期的事,元朝初年特别是元世祖忽必烈时期,儒士的待遇还是很优渥的。

自汉奉行“独尊儒术”后,每个朝代都离不开儒士,元朝自然也不例外。从成吉思汗开始,蒙古族统治者就已经认识到儒士的作用了。蒙古人原逐水草而居,娴于畜牧,疏于农业,攻城略地是行家里手,如何治理夺取来的偌大一片土地,却全无经验。他们曾打算“悉空其人以为牧地”,除了工匠,包括儒士在内的其他人,不是被杀就是被俘为奴。因为缺乏文治,不会管理,致使占领的土地旋得旋失。没有文字,便谈不上从以往的典籍中汲取兴亡成败的经验教训,要想治理好国家,儒士是不可或缺的人才。成吉思汗倚为左右手的谋士耶律楚材就是一名儒士。蒙古人进攻西夏时,成吉思汗因得到一个治弓匠而异常高兴,耶律楚材乘机进谏说:“治弓尚须弓匠,岂治天下不用治天下匠耶?”①〔元〕脱脱等:宋子贞撰:《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载《湛然居士文集·附录一》,中华书局,1986年,第324页。所谓治天下匠指的就是儒士,成吉思汗深以为然。但成吉思汗一生戎马倥偬,少有闲暇,他虽然赞许耶律楚材的建议,但不可能在拔擢儒士上有什么作为。太宗窝阔台即位后,耶律楚材又向他建议:“制器者必用良工,守成者必用儒臣。”②〔元〕脱脱等:宋子贞撰:《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载《湛然居士文集·附录一》,中华书局,1986年,第326页。再一次强调了儒士的作用:制造器具需要良好的弓匠,治理国家也需有才能的儒士。他不止一次向元太宗述说周公、孔子治理天下的学说,“且谓天下虽得之马上,不可以马上治。上深以为然。国朝之用文臣,盖自公发之。”可以在马背上夺取天下,但不能在马背上治理天下,这是非常浅显的道理,元太宗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他下诏“以孔子五十一世孙元措袭封衍圣公。”③〔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太宗本纪》,中华书局,1976年,第35页。元太宗第三子阔出率师攻宋,派中书令杨惟中随军南下,“得名士数十人,收集伊、洛诸书载送燕都,立周子(周敦颐)祀,建太极书院,俾师儒赵复等讲授。”④〔元〕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5《中书杨忠肃公》,中华书局,1996年,第85页。在与南宋战争正酣之际,元太宗又命姚枢会同杨惟中“即军中求儒、道、释、医、卜者。”⑤〔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58《姚枢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3711页。元太宗九年(1237年)又开科举,拔擢儒士,这对于不熟悉中原文化的蒙古族统治者来说,是难能可贵的。

元世祖忽必烈是元朝很有作为的帝王,真正大规模地任用儒士,是在他统治时期。忽必烈还是一名藩王时,就已经意识到儒士治国的重要了。“世祖始居潜邸,招集天下英俊,访问治道,一时贤士大夫,云合辐辏,争进所闻。迨中统、至元之间,布列台阁,分任岳牧,蔚为一代名臣者,不可胜纪。”⑥〔元〕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7《左丞张忠宣公》,第147页。中统二年(1261年)即忽必烈即位的第二年四月,他“诏军中所俘儒士听赎为民……举文学才识可以从政及茂才异等,列名上闻,以听擢用”;五月份派人于西川(今四川成都)“采访医、儒、僧、道”①〔明〕宋濂等撰:《元史》卷5《世祖本纪一》,中华书局,1976年,第69~70页。。中统三年(1262年)正月,“修宣圣庙成”,至元元年(1264年)二月,“敕选儒士编修国史,译写经书,起馆舍,给俸以养之。”②〔明〕宋濂等撰:《元史》卷5《世祖本纪》,中华书局,1976年,第96页。之后,又分别于至元三年、四年、十年、十二年、十三年、十九年、二十五年、二十九年频频下诏即军中搜求儒士,并蠲免徭役,又数遣使召遗老于四方,于是儒士窦默、李俊民、魏璠、元好问、刘秉忠等联翩而至。因此,才出现了元中统、至元时期文化发达的局面。张德辉、元好问奏请忽必烈“为儒教大宗师,王悦而受之。”③〔元〕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10《宣慰张公》,中华书局,1996年,第207页。说明元世祖忽必烈对儒士并无芥蒂,而是信任有加。

再看看元世祖忽必烈是如何关怀儒士的。

儒士叶李是南宋末年的太学生,未及出仕,宋朝便已覆亡,他隐居富春山。至元年间元朝派人至江南搜求遗贤,发现了叶李。元世祖久闻其名,知他满腹经纶,未见面便任命他为浙西道儒学提举,掌管浙西道的学校、祭祀、教养钱粮等事。后来叶李被送往大都,元世祖即刻在披香殿召见,询以治国之道,“赐坐锡宴,更命五日一入议事。”④〔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73《叶李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4048页。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特拜御史中丞,兼商议中书省事,叶李固辞不就,世祖才不再勉强,收回成命。后来朝廷设立尚书省,世祖授叶李为资善大夫、尚书左丞,叶李又推辞说,自己资历太浅,不足担当此重任。世祖说:“商起伊尹,周举太公,岂循格耶!尚书系天下轻重,朕以烦卿,卿其勿辞。”又特地“赐大小车各一,许乘小车入禁中,仍给扶升殿。”⑤〔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73《叶李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4049页。叶李生于南宋理宗淳祐二年(1242年),尚书省设于至元七年(1270年),其时叶李29岁,尚不到而立之年,世祖便赐车二辆,允许乘小车入宫,命人扶他上殿。尚书左丞官阶为正二品,仅低于正一品的右、左丞相和从一品的平章政事。一名普通汉族儒士,受到如此重用,待遇不可谓不优渥。赵孟頫是宋太祖赵匡胤之子秦王德芳后裔,浙江湖州人,南宋末年曾任真州(今江苏仪征)司户参军,是各州中掌管户籍、赋税、仓库的低级官员,宋亡后隐居家中。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行台侍御史程钜夫奉诏搜访遗逸于江南,将孟頫送往大都,“世祖顾之喜,使坐右丞叶李上,或言孟頫宗室子,不宜使近左右,帝不听。”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72《赵孟頫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4018页。仁宗延祐年间,拜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翰林学士承旨乃是正三品衮衮大员,皇庆年间升为从一品。《元史·赵孟頫传》有一段饶有趣味的记载:

帝(元仁宗)眷之甚厚,以字呼之而不名。帝尝与侍臣论文学之士,以孟頫比唐李白、宋苏子瞻。又尝称孟頫操履纯正,博学多闻,书画绝伦,旁通佛、老之旨,皆人所不及。有不悦者间之,帝初若不闻者。又有上书言国史所载,不宜使孟頫与闻者,帝乃曰:“赵子昂,世祖皇帝所简拔,朕特优以礼貌,置于馆阁,典司述作,传之后世,此属呶呶何也!⑦〔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72《赵孟頫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4022页。

元世祖不计较赵孟頫是宋朝宗室之后,元仁宗直呼其字而不名,把他比作李白、苏轼,拜他为翰林学士承旨。有人进谗言,说不宜重用赵孟頫,仁宗斥责此人喋喋不休,可见元朝皇帝待赵孟頫不薄,对他信任有加。已故史学家吕振羽说:“一些献身仕元的文人,如赵孟頫之流,也多屈于闲职,怄气的事不少,亦以诗歌书画去度其无聊岁月。”⑧吕振羽:《简明中国通史》(下册),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691页。翰林学士承旨在馆阁典司述作,并非闲职,吕振羽先生此说显然是有偏见,不足凭信。儒士程钜夫是又一个例子。元世祖欲任命程钜夫为参知政事,钜夫固辞不受,又欲命他为御史中丞,蒙古大臣阻挠说:

“钜夫南人,且年少。”帝大怒曰:“汝未用南人,何以知南人不可用!自今省部台院,必参用南人。”遂以钜夫仍为集贤直学士,拜侍御史、行御史台事,奉诏求贤于江南。①〔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72《程钜夫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4016页。

侍御史官阶为从二品,程钜夫以侍御史的身份行御史台事,御史台的长官是御史大夫,官阶为从一品,这能说程钜夫是与乞丐不相上下的儒士吗?此类例子甚多,不再一一罗列。

除了派人到全国各地搜求儒士外,元世祖忽必烈还下令在各地立碑刻石,重申优待儒士之条文。清人阮元在所辑《两浙金石志》一书收录了一篇饶有兴味的碑文:

长生天气力里

大福荫护助里

皇帝圣旨:据尚书省奏,江淮等处秀才乞免差役事:准奏。今后在籍秀才,做买卖纳商税,种田纳地税,其余一切杂泛差役并行蠲免,所在官司常切存恤。仍禁约使臣人等,毋得于庙学安下,非礼骚扰。准此。

至元二十五年十一月 日

此类碑文,所在多有,迨至清代,大多颓圮不存,唯立于绍兴府学的上述碑文完好无损。因此,阮元认为:“世传元季待士最薄,至有九儒十丐之目,读碑知其不然。”②阮元:《两浙金石志》卷14《元世祖免秀才染泛差役谕旨碑》,道光四年浙府署刊本,第12页。又见绍兴县修志委员会:《绍兴县志资料》第一辑第六册,古籍书店,民国二十六年版,第114页。流风所及,元世祖忽必烈的曾孙武宗海山也下诏对孔子立碑封赠。1983年,在云南大理城内一处旧房基下发现一通碑石,碑文云:

皇帝圣旨里,云南诸路行尚书省准尚书省咨该:至大二年五月十九日,太保三保奴丞相奏:在先孔夫子汉儿帝王虽是封赠了,不曾立起碑石来。如今各处行与文字封赠了,于赡学地土粒钱内教立碑石呵,今后学本事的人,肯用心也者。奏呵,奉圣旨:是有。那般者。钦此。照得先据御史台呈,亦为此事,已经遍行去讫,都省咨请照验,钦依施行。准此,省府合下仰照钦依施行。经议札付者。

至大二年(1309年)五月十九日③杨益清:《大理发现元初同刻一石的加封孔子圣旨及立碑文告》,《文物》1987年第11期。

这通碑文是云南行省转述尚书省命全国各地立碑颁行封赠孔子圣诏的咨文。碑文中所说的“汉儿帝王”即汉人皇帝,汉代以后历代帝王虽对孔子都有追谥或封赠,但不曾立碑刻石,元武宗下诏将这些追谥和封赠镌刻在各地石碑上,为的是让“今后学本事的人”,也即那些习读经书的儒士们对孔子顶礼膜拜。这是一通弥足珍贵的碑文,把历代对孔子的追谥和封赠立碑刻石,此乃元代的创举。如此尊孔,自然不会轻慢儒士。而武宗下此诏时元朝还未开科举考试。读读以上两通碑文,你还会相信“九儒十丐”之说吗?元代摧残知识分子是在仁宗以后,元世祖时并不如是。所谓“九儒十丐”之说,可用八个字概括: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既然元代并无“九儒十丐”之规定,为何“九儒十丐”之说能流传数百年之久,并能使许多学者信以为真?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元朝后期特别是元顺帝在位期间,政治窳败,经济衰退,民生凋敝,民族矛盾与阶级矛盾加剧,是元朝历史上一段最黑暗的日子。元统治者用人不问才能只论出身。元末明初人权衡在《庚申外史》一书中说:

元朝之法,取士用人,惟论根脚,其余图大政为相者,皆根脚人也;居纠弹之首者,又根脚人也;莅百司之长者,亦根脚人也。而凡负大器、抱大才、蕴道艺者,俱不得与其政事。所谓根脚人者,徒能生长富贵,脔羶拥毳,素无学问。内无侍从台阁之贤,外无论思献纳之彦,是以四海之广,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皆相率而听夫脔羶拥毳、饱食暖衣腥膻之徒,使之据廊庙、据枢轴,以进天下无藉之徒,呜呼,是安得而不败哉!①任崇岳:《庚申外史笺证》卷下,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54页。

这是淋漓尽致、一针见血的揭露与挞伐!所谓根脚,即出身,根脚人指的是蒙古族勋贵。顺帝时期,当宰相的是根脚人,居纠弹之首的御史台长官是根脚人,莅百司之长即中书省所辖各部的长官也是根脚人,有治国安邦才能的汉人却无缘厕身其中。而那些根脚人身披貂裘,饱饮奶酪,却是酒囊饭袋,全无学问,让这些人掌管江山社稷,岂不贻误苍生,败坏天下!

除了用人上的民族轸域外,顺帝时期还有许多仇视汉人的法令。如停废科举,阻断汉人儒士入仕之路。权臣伯颜说:“往时我行有把马者,久不见,问之,曰:应科举未回,我不想科举都是这等人得了。遂罢今年二月礼部科举。”②任崇岳:《庚申外史笺证》卷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7页。更有甚者,“伯颜请杀张、王、刘、李、赵五姓,帝(指元顺帝)不从。”③〔明〕宋濂等撰:《元史》卷39《顺帝本纪二》,中华书局,1976年,第843页。无缘无故杀死5姓汉人,于法无据,故顺帝不听。伯颜怕汉人农夫造反,连铁禾叉也禁止使用:“后至元丙子(后至元二年,1336年),丞相伯颜当国,禁江南农家用铁禾叉,犯者杖一百七十,以防南人造反之意。民间止用禾叉挑取禾稻。”④长谷真逸:《农田余话》卷上,宝颜堂秘籍本。凡此种种,皆为后世史家深恶痛绝,因此一提及“九儒十丐”之说,便都信以为真了。

第二个原因是田汉、阿英(钱杏邨)、魏明伦、周贻白等戏剧界大家的误导。剧作家阿英早在1954年就认可了“九儒十丐”说,1958年,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的田汉重弹“九儒十丐”之说,著名剧作家魏明伦又推波助澜,于是“九儒十丐”之说便不胫而走,广泛流传,很少有人怀疑此说之真伪了。

事实证明,“九儒十丐”乃子虚乌有之说,梳理此说的来龙去脉,还原历史真相,便是写这篇小文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