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宇珺 龚晓莺
零工经济并不是当今时代背景下的新产物,它通过生产资料与新的方式结合,营造出自由、灵活、平等、去阶级化、双赢的表象。就其本质来说,零工经济将社会中零散的劳动者组织起来,其背后的资本运用数字信息技术实现对劳动者的控制,并通过设置一系列机制,使劳动者模糊工作和生活之间的界限,产生自发过劳。事实上,零工经济所倡导的自由弹性的劳动关系,并没有给零工劳动者带来实质性的自由。同时,劳动者也未真正实现“自由而全面地选择工作”,零工经济通过新的用工方式,试图掩盖日渐失衡的劳资关系及其剥削本质。
在零工经济条件下,资本看似打破了自身存在的意义,但实际上从未改变,资本还是“一方面创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另一方面把这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变为剩余劳动”。[1]因此,零工劳动者追求的劳动自由,不过是资本在数字时代为零工经济披上了“自由化”的外衣,掩盖了其对零工劳动者剥削的本质。所谓零工经济条件下劳动者可以灵活地、自由地支配时间,不过是资本为攫取剩余价值而采用的一种更为隐蔽的方式。
通过对已有关于零工经济的文献进行研究发现,其关注点大多集中于零工经济的“去技能化”[2-4]、零工经济的劳动权益保障[5-7]、零工经济的税收治理[8-10]、零工经济对劳动关系的重塑[11-12]等方面,主要从社会学、管理学角度展开研究,较少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视角对零工经济及零工经济条件下资本与劳动的关系进行分析。基于此,本研究以零工经济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全职零工劳动者为研究对象,从马克思主义视域下“时间是人的积极存在”出发,讨论零工经济条件下劳动者何以产生“劳动自由”的认知,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视角阐明零工经济条件下资本与劳动的关系,剖析零工经济条件下“劳动自由”背后的“劳动控制”,提出零工经济对劳动者的自由剥夺大于自由赋予,分析零工劳动者陷入的多重困境,进而探寻零工经济条件下劳动者困境的破解路径。
马克思指出:“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13]“人的积极存在”,即拥有主体性的人们通过以劳动为主的实践活动,达成“积极的”存在,这既蕴藏着马克思对时间的深刻解读,也展现了马克思始终秉持的实践精神和人文关怀。然而,随着数字经济时代的到来,时间逐渐异化,不再是人的发展的空间。数字资本主义在生活领域颠覆了时间的原有特性,在生产领域重塑了时间与劳动的关系,通过实现对时间的隐性操控来谋求更大范围的资本积累。基于此,有必要把握“时间”的真正内涵——“人的积极存在”,以摆脱资本施加的时间剥削,追求自身的解放和发展。[14]
在马克思那里,“人的积极存在”指的是人不再遭受资本施加的时间剥削,实现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自由,追求自身的解放和发展。但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却很难获得真正的自由时间。1930年,凯恩斯在《我们后代在经济上的可能前景》这场演讲中预测,100年后的绝大多数人们会冲破经济束缚,只需每天工作3小时,人们将有充足的自由时间去享受生活的艺术。然而时至今日,人们却并未过上凯恩斯所预测的生活。一方面,人们在资本的层层隐形掌控下,空闲时间更多的是表面上的延长,而非真正的延长;另一方面,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很多原本由人所从事的劳动被机器替代,人们的工作效率不断提升,空闲时间有所增加,然而,人们获得可支配时间的能力却趋于停滞状态甚至衰退,人们的不自由感日益强烈。
马克思在谈及“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时认为,作为时间主体的“人”应具有主体性、积极性、自主性。
其一,“时间是人的积极存在”要求“人”具有主体性。马克思认为,自由时间是对人存在价值的人文关怀,彰显出马克思对人的主体性的高度肯定和尊重。一方面,马克思批判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造成的“人”的异化,他认为正是由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使人的主体性在劳动过程中逐渐被抽离,进而丧失了对自由时间的所有权和支配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交换价值为主,以物的依赖性为根本。资本将人的个性视为劳动力商品,可用价值来衡量,可用金钱来购买。在资本的眼中,人只是承载劳动能力的容器和赚取利润的工具,因此,资本家只看到劳动者的劳动能力,而漠视劳动者的精神需求,忽略劳动者的鲜活性,将劳动者等同于劳动机器,扭曲人存在的意义。另一方面,马克思认为,自由时间主体性的彰显在于“人”应该是具体的人,而非抽象的人,每个人都应该拥有自由支配时间的能力。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不断减少,劳动者本应享有更多的自由时间,但却被资本隐形操作转变为剩余劳动时间,实现了对劳动者的时间剥削,也就是说资本家的自由时间和舒适生活是以牺牲劳动者的自由时间为代价的。马克思认为,时间应该属于它的创造者,如果不属于,那便是可悲且罪恶的;“一个人如果没有自己处置的自由时间,一生中除睡眠饮食等纯生理上必须的间断以外,都是替资本家服务,那么,他就还不如一头役畜。他不过是一架为别人生产财富的机器,身体垮了,心智也变得如野兽一般”[15]。但在数字资本主义的时间观中,人的主体性仍然是非常脆弱的存在,即便是自由化的浪潮依旧没能削弱这种时间剥削的力度,反而愈发严苛和隐蔽。工作与生活之间的边界日益模糊,时间大多数被用来劳动,劳动者过劳现象频发,甚至人们作为主体进行自由思考的能力最终也被资本通过技术手段剥夺了。
其二,“时间是人的积极存在”要求“人”具有积极性。马克思认为,自由时间是“个人受教育的时间,发展智力的时间,履行社会职能的时间,进行社交活动的时间,自由运用体力和智力的时间,以至于星期日的休息时间”[16]。这一论述表明了自由时间的关键在于“积极”运用,而不是浪费和消磨,这就对主体提出了要求。自由时间的积极性要求主体树立自己的人生追求,充分利用自由时间,进行不断学习和实践,来实现自我提升,拓宽发展空间,最终超越庸俗和虚无。同时,这一论述还表明了,自由时间虽然看起来是“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但需要进行引导,使支配的自主性指向自我超越。引导的必要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从内在层面来说,当前大多数人缺乏支配空闲时间的自主性,将空闲时间主要用于休闲娱乐活动,忽略精神层面的追求,阻碍了空闲时间转化为自由时间,因此无法推动自我发展;从外在层面来说,当代社会生活节奏快,人们生活压力大,人们更愿意将短暂的空闲时间用于娱乐和休闲活动,以期调节身心和舒缓压力。但现实中,往往会出现过度享乐和消费的现象,这就完全背离了马克思对自由时间的确证,自由时间绝非虚无纷杂,而是带有目标性与实践性的追求,自由时间最终是要使人实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这种发展需要人们展现出自觉性和主动的态度,需要人们从自身需要出发,向自身的渴求和愿望发展,可以说,真正的自我发展是自由而全面的。
其三,“时间是人的积极存在”要求“人”具有自主性。马克思认为:“直接的劳动时间本身不可能像从资产阶级经济学的观点出发所看到的那样永远同自由时间处于抽象对立中。”[17]马克思指出,这种生产方式是能够得到改变的,劳动时间也能够是自由的时间。当劳动者出于自我发展和自我解放的需要而劳动时,劳动和自由实现了内在同一性,自由是劳动的本质,劳动是自由的一部分。正如历史唯物主义指出的那样,人们唯有自主参与以劳动为主的实践活动,才能创造出实现自由时间的条件,才能创造出自身的主体性,才能实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传统工厂劳动大多是流水线作业,通常每个人分配了工种后,就固定在生产线的某一位置上,不允许随意走动,并要不断进行重复且简单的操作。同时,劳动者为了保证生产效率,互相之间基本不进行交流和互动。劳动过程的重复性、低流动性、去技能化、去社交化,导致劳动者产生麻木感、孤独感,易丧失积极性、超越性和主动性。[18]与这种脱离社交的传统工厂体制不同,零工经济能“制造社交”,赋予劳动者的劳动和劳动时间以社交意义。当前,大多数年轻劳动者选择从事零工这份职业,看重的便是零工经济对外宣称的“自由”,而零工经济背后的资本正是抓住年轻人的这一心理,着重宣传零工经济的自由属性和灵活性。虽然零工经济这一用工方式存在着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但却能让青年劳动者产生“劳动自由”的感知。一方面,零工经济条件下劳动者的工作地点随每次下单的顾客不同而变动,工作地点不再是固定的、狭小的空间,不再和外部世界隔绝,工作地点的变动使劳动者需要通过自由流动到达指定地点,能接触到新鲜事物,不再感到枯燥乏味;另一方面,零工经济条件下劳动者实现互动性,随着工作环境发生变化,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会遇到不同的人和事,与外界交流的机会也随之增多。此外,零工经济下劳动时间实现互动性,零工体制有助于劳动时间和社会关系实现交互,劳动者工作状况得到大幅改善,劳动和劳动时间具备了社交意义。[19]
零工经济通过让劳动者从自身需求出发,自主决定工作类型、工作时长及工作强度等方式,使劳动者从主观层面认同并产生了零工经济下“时间自主掌控”的感知。绝大多数零工劳动者主观认为,相较于其他工作,特别是工厂劳动,零工经济是能赋予他们工作时间支配自由的最优选择。然而,随着技术的发展,零工经济不再采用传统工厂体制那种空间固定的、直接的劳动控制方式,转而采用更隐秘、更灵活的方式来实现对劳动者工作时间的控制,这不同于寻常采用的“朝九晚五”,也不同于被动延长劳动时间的“996”“007”。[20]零工经济平台最常使用的方式便是将劳动者的收入与工作时长挂钩,当劳动者了解到实际收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实际工作的时长时,为获得更多的收入和奖励,他们普遍主动地将空闲时间投入工作,这就造成零工行业工作时间延长的现象。但零工从业者认为,这是自己对时间进行掌控和分配而做出的主动选择,并非被动接受,因此,即使他们知道零工从业者每日必须工作很长时间才能获得一定收入,他们也是愿意的,他们主观认定这是自主选择的结果。零工经济通过这种赋予劳动者“时间自主掌控”的感觉等方式,使劳动者形成了零工经济下独有的劳动时间意识,并产生了“劳动自由”的认知,对零工工作充满了期待。
劳动者的时间感会因工作情景的变化而失去准确性,在不同的情景下,劳动者或感到工作时间转瞬即逝,或感觉时间漫长难熬。[21]正如传统工厂体制和零工经济体制这两种不同的情景,会在时间和自由的感知上带给劳动者极大的差异感。在传统工厂体制下,劳动者在固定的地方重复着同样的单一动作,工作时间很长,精神必须要集中,也没有很多交流的机会,所以工厂体制下的劳动时间无比漫长且乏味枯燥,甚至有点度日如年的感觉。而在零工经济条件下,劳动者不需要持续工作,不需要注意力持续集中,不需要持续在固定的地方工作,且劳动者的工作时长可由自己的目标收入决定,所以零工体制下的劳动时间过得很快,劳动者的心情是放松的,与工厂体制下的劳动相比,是真的能感受到自由,特别是心理层面的自由,进而让劳动者在主观层面认同零工经济能赋予他们舒缓的空隙,使他们产生“劳动自由”的感知。就外卖骑手来说,其劳动过程涵盖了接单的时间和等单的时间,在进行配送的时候,外卖骑手会受到时间的控制,因为需要准点送达外卖,而在等待订单的时间里,外卖骑手可卸下时间压力,拥有短暂的自主时间支配权,可通过打游戏、打电话、看电影等轻松的方式进行自我舒缓。因此,外卖骑手在完成订单和等待订单的状态转换中得到了舒缓的空隙,减少了因线性工作时间带来的身心疲惫。[19]
零工经济条件下资本与劳动的关系主要表现在三个“依然”:资本依然紧紧掌控着劳动;资本依然对劳动进行剥削;资本依然离不开劳动。由于资本逻辑参与了零工经济条件下劳工平台的运作过程,所以即使零工经济解构了传统劳动关系,使该用工方式在表面上呈现“去劳动关系化”的特征,宣扬了平台和劳动者之间的平等性和去阶级性,以及劳动者享有自由性和灵活性,但依然改变不了零工劳动者“劳动自由”背后隐藏的“劳动控制”。当前,资本逻辑深深植根于平台,加剧平台对零工的剥削和掌控,使劳资关系必然趋向失衡状态。
零工经济条件下,资本依然紧紧掌控着劳动。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生产资料应由劳动者所有和使用,但事实上生产资料却控制着劳动者,劳动与生产资料是分离的状态。[22]在数字经济时代,零工经济解构了传统劳动关系,但劳动对资本的从属性地位仍然没有发生改变。在零工体制下,劳动者拥有的只是基础性的劳动工具,如网约车司机的接送车,外卖骑手的配送车等,而起决定性作用的数据、算法、应用程序等生产资料都归平台所有。由此可以看出,零工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处于从属地位,平台是实质掌控方,二者之间的权利存在着不对等,数字资本以强势的姿态对劳动进行掌控,使得零工劳动者不得不依附平台。此外,平台还干涉零工劳动者的直接劳动过程,下达一系列指令并对劳动者进行指挥,如对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的配送路线、配送时间、配送质量等进行规定,进行劳动全过程辖制。[23]
在零工经济条件下,资本依然对劳动进行剥削。数字经济时代的到来,零工经济的发展,劳动者看似获得了自由时间,资本看似打破了自身存在的意义,但实际上并未改变。资本逻辑下的零工经济尝试以新的用工方式来掩盖资本对劳动的剥削本质,资本通过更加隐秘的方式把劳动者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变为剩余劳动时间,进而获取剩余价值。在零工经济条件下,平台通过数据、算法等方式使劳动者“自愿”延长工作时间和提高工作效率,而劳动者的收入并未因劳动强度的增加得到显著提升,这是因为消费者在平台上支付的费用,并不直接成为劳动者的收入,其中一部分被平台直接占有,而这部分便是劳动者创造出的剩余价值。此外,零工经济平台对传统劳动关系的解构,使零工劳动者失去了劳动法的保护,无法获得应有的社会保障,劳动者增加了自身的风险,而零工经济平台则成功转移了风险、降低了成本。
在零工经济条件下,资本依然离不开劳动。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资本的运转和有效存在依赖于劳动的存在。[22]马克思指出,资本存在的原因在于“它作为一种独立的社会力量,即作为一种属于社会一部分的力量,通过交换直接的、活的劳动力而保存并增大自身。除劳动能力以外一无所有的阶级的存在是资本的必要前提”[24]。“只要资本家不再让工人劳动,就连他的已有的资本也会丧失价值。”[25]由此可见,资本离不开劳动。同时,马克思的上述论述也适用于零工经济条件下资本与劳动的关系,即零工经济条件下的资本逻辑运行依赖于劳动的存在,正是零工劳动者的参与,才使数字资本剥削得以实现,才有可能谋取利润完成资本积累,以及提高资本增殖的速度。
零工经济所倡导的自由弹性的劳动关系,并没有给零工劳动者带去实质性的自由,反而对他们施加了严格的劳动控制。[26]在资本逻辑的参与下,零工经济实现劳动控制的方式主要包括数字泰勒制、用户评分和评价机制、干预成单率等。
平台通过数字泰勒制实现劳动控制。平台借助数字化精细控制手段,对劳动者实行劳动控制,使劳动者产生异化,劳动者的自主性和主体性被削弱,最终成为时间效率的奴隶。数字泰勒制大大降低了零工经济平台对劳动者的监督和管理成本,并将劳动监督延伸至第三方顾客评价。并且,平台通过大数据和算法技术,得出劳动效率“最优”标准,并以此评判劳动者的工作质量,进行绩效考核,进而实现对劳动者的精准管理和监督。[6]几乎所有的零工劳动者都无法逃脱算法的操纵,被算法裹挟着前进。为了获取更大的收益,平台不断缩减零工劳动者完成任务的时间,促使劳动效率达到极致化。同时,对于零工劳动者来说,他们没有底薪,最终收入完全取决于他们每日完成的任务数量和质量。因此,为保障收入,大多数劳动者会选择不断延长劳动时间和提高劳动效率,久而久之,超高强度和超负荷的工作使劳动者普遍过劳,不利于其身心健康和自由发展。[27]
平台通过用户评分和评价机制实现劳动控制。平台设置用户评分和评价机制,使用户拥有评判劳动者服务质量的权利,而平台则以微弱的成本实现了对劳动者的劳动监督,在劳动者每次完成任务后,平台会给对应用户发送为其评分和评价的请求,然后,平台通过特定算法将用户的评分折算进劳动者的最终评分,并且用户的评价会显示在劳动者信息页面。[28]由于平台将劳动者每次完成订单的收入和月度奖励与用户评分挂钩,所以劳动者通常要保证工作速度和服务质量,以此获取用户的好评和高质量点评,而这些完全要靠劳动者自己努力。由此可见,用户评分和评价机制使平台在零成本下就保证了劳动者的工作质量和工作态度,同时,还不用承受劳动者的不满,最重要的是,低分对应的是低收入,而用户支付的费用是不变的。因此,在这一过程中,平台很轻松地就获得了劳动者正常收入中因低分而被扣除的那部分。
平台通过干预成单率实现劳动控制。零工平台的利润很大一部分来源于零工劳动者自愿延长劳动时间,增加日接单量。劳动者每完成一单,平台都会从消费者支付的费用中进行抽成,因此,劳动者所得小于消费者支付的费用。平台在劳动者和顾客之间充当的是数字“中介”,对二者进行匹配,平台企业为了实现资本高效积累,它需要提高成单率,因此会对成单率进行干预,在这一过程中对劳动者实现了劳动控制。通常,零工经济平台系统会以下单者的位置为中心,向四周搜索,为下单者快速匹配到合适的服务提供者,进行单子分派,以此来提高成单率。同时,平台会对每一单的执行过程进行全程掌控,并且一些平台会设置日订单达标量,以此对零工劳动者的日成单率是否达标进行判别,并将其纳入薪酬奖惩的一部分。[28]
零工经济劳动者的困境在于普遍过劳。零工经济劳动者迫于生活和竞争的压力,“自愿”延长劳动时间,这一自我剥削模糊了工作和生活之间的界限,导致零工工作“去自由化”,最终造成零工经济劳动者普遍过劳。零工经济劳动者过劳的客观技术原因在于数字信息技术的发展,但这并不是造成劳动者过劳的必然原因。只有当资本逻辑介入零工经济时,数字信息技术便不再单纯地作为技术而存在,更多的是充当加速资本剥削和资本积累的工具而存在。[14, 29]由此产生零工经济劳动者普遍过劳的现象。对于零工经济劳动者来说,他们已难以将工作时间与生活时间完全区分开。零工经济看似“工作自由”,看似没有限定上班时间,但却成功打破“8小时工作制”常规,零工经济劳动者的实际劳动时间不断延长,工作与生活之间的界限逐渐消弭,不利于其身心健康发展。
零工经济劳动者的困境在于主体性逐渐丧失。在平台精准控制和监督下,零工经济劳动者的精神层面同样也承受着压力。零工经济劳动的自主性和灵活性是吸引绝大部分年轻人选择该行业的最重要的原因,但在实际工作中,平台的劳动控制无处不在,使零工经济劳动者的主体性逐渐丧失。一方面,平台以极为隐秘的方式对劳动者进行情绪剥削。[30]如用户评分和评价机制,由于平台将用户的反馈与零工劳动者的绩效挂钩,所以用户对零工经济劳动者的评分和评价会对劳动者的情绪和状态产生直接影响,当劳动者收到好评或打赏时,他们的情绪会受到激励,增加工作的干劲;反之,当劳动者收到差评或投诉时,他们的负面情绪会急速发酵,大大影响后续的工作状态。另一方面,平台通过数字化干预淡化劳动者的主体能力。在零工经济条件下,平台实现了对劳动者的全过程数字化监控,数据和算法最优解使劳动者只需接收和听从指令,他们无需自我决定,也难以实现自我价值,逐渐丧失自主性。在劳动过程中,他们的主体能力被平台不断弱化。[31]
零工经济劳动者的困境在于失去了劳动法的保护和应有的社会保障。零工劳动对传统劳动关系的解构,使零工经济劳动者失去了劳动法的保护。在传统雇佣关系下,劳资双方通过签订劳动合同,构建起劳动关系,劳动者的合法权益受到劳动法保护,劳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和。而在零工经济条件下,平台和零工劳动者之间不存在劳动关系,仅仅是用工关系,但由于资本逻辑的参与,劳资关系并未趋于“平等化”,反而日益失衡,零工经济平台占据主导性,零工经济劳动者处于从属地位,劳资关系的稳定和谐受到大幅冲击,且平台对零工经济劳动者的剥削被合理化。零工劳动者为追求看似的自由,失去了劳动法的保护,失去了作为员工应有的社会保障。[32]而实质上,相比于零工经济赋予劳动者的自由,零工经济带给劳动者更多的是劳动控制,特别是当劳动者失去了劳动法的保护后,获得的只是表面上的自由,在实际工作中却受到许多来自平台的单方面制约,且承担了更多的劳动风险和劳动成本。[33]
零工经济条件下劳动者困境的破解路径在于充分发挥多元主体的监管作用。在政府层面,应加大政府对零工平台的流程监管及算法管理力度,规范并约束平台的行为,加快推动零工经济劳动者去商品化进程,并且维护零工经济劳动者的合法权益,减少劳动者过劳现象,保障劳动者劳动安全,引导平台走健康可持续发展道路,进一步发挥零工经济在增加就业机会、激活劳动力市场等方面的作用。在平台层面,零工经济平台应提升社会责任感,自觉接受政府、零工经济群体、社会等多方监督,平台有义务告知劳动者相关劳动责任风险及承担方,同时,平台要切实关心零工经济劳动者的身心健康,为他们构建职业安全健康管理体系,并从平台角度设立基础性的社会保障措施,真正做到保障劳动者的职业安全。在社会层面,成立零工行业协会,以期对零工劳动者起到权益保护作用。零工经济群体可以将自身的正当利益诉求告知零工行业协会,并由该社会组织代表零工经济群体,与平台或政府协商,进而构建起多元主体的沟通协调机制,这一机制有助于增强零工经济劳动者的话语权,并提升他们的归属感和安全感,并且零工行业协会能对零工经济平台进行监管,在一定程度上减少劳动者过劳现象,降低零工经济群体的职业风险。
零工经济条件下劳动者困境的破解路径在于加强人文主义关怀。零工经济条件下,平台和用户都应给予零工劳动者以人文主义关怀,维护他们的尊严和主体性。由于平台受资本支配,通过数据和算法将劳动者数字化,并对其进行操控,侵犯了劳动者作为人的自主性和主体性,这与新时代倡导的人人享有健康、幸福,实现自由全面的发展目标背道而驰。因此,零工经济亟须加强人文主义关怀,保障劳动者的主体性地位和工作尊严。平台应正确看待人机关系,不能忽视严苛算法对劳动者身心造成的伤害,平台应对当前的算法进行调整,使算法的设计更符合人文道德观念。同时,平台应构建多维评价体系。平台在制定评分和评价体系时,应进行多方面的考虑,改变单一的、缺少客观性的评价方式,应基于关键要素,对评价指标进行丰富化和具体化。此外,零工经济中评分和评价机制的主体是用户,他们对零工经济劳动者随意的评分和评价会直接影响劳动者的收入。因此,让用户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他们的评价会对劳动者的收入造成影响,有助于用户的评分评价更为客观,更能站在劳动者的角度思考,充分发挥他们的人文主义关怀。
零工经济条件下劳动者困境的破解路径在于完善法律保障和制度保障。当前,我国现有的劳动法并未对零工经济劳动者形成保护。一旦发生纠纷,零工经济劳动者势必处于弱势地位。因此,亟须对劳动法进行完善,如把零工经济劳动归为非全日制用工类别,并有针对性的就零工经济条件下劳动者的工作时长、劳动保险、基础福利、最低工资等方面作出规范性解释。甚至可以针对零工经济的特点,制定专门的劳动法。考虑到零工经济和传统雇佣之间存在的不同,需遵循普遍性和特殊性兼顾的原则,对劳资双方的权利和义务进行详细阐述。同时,制定零工经济劳资纠纷规章制度。由政府牵头,通过实地调研、访谈等方式,广泛收集平台、零工劳动者、用户、专家等各方建议,制定零工经济劳资纠纷的规章制度,以期从法律层面为劳资双方提供参考。此外,应制定专门的零工社会保障制度。现有的社会保障制度并不适用于零工经济条件下的劳动者。考虑到零工经济不同于传统的劳动关系,零工经济劳动者职业的脆弱性,以及存在一定安全隐患,因此,有必要针对零工经济这一用工模式制定灵活的社会保障制度,社会保障制度的灵活性主要表现在缴费周期、缴费等级、社保责任等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