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剑美 罗振豪
近些年来,在泛娱乐化传播热潮之下,网络IP剧、魔幻剧和偶像剧一度成为“网生代”观影首选,其在收视率榜单上的表现也颇为抢眼。而随着此类题材在市场容量上趋于饱和,尤其是同质化和低俗化的商业剧的不断出现,也暴露出诸多问题。党的十九大开幕报告中提出应“加强现实题材创作,不断推出精品力作”,国家层面的倡导与扶持,使得紧贴生活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成为电视剧创作的主要方向。
上海柠萌影视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出品的“小”系列家庭教育类电视剧,正是因为紧贴现实生活,反映活生生的“中国日常”而火爆荧屏。2016年《小别离》与2019年《小欢喜》的热播正式将中国式教育、亲子关系、留学热、高考热等话题搬上荧幕,“讲述家庭故事、聚焦教育发展”也成为现实主义电视剧创作门类的一大理念。得益于前两部累积下来的人气,2021年,《小舍得》一经播出便迅速成为口碑爆款。其在延续前两部的现实主义风格的基础上,以“小升初”作为切入点,聚焦了三个家庭面对孩子升学所共同经历的成长故事。在播出期间,《小舍得》也频频霸占热搜成为舆论焦点。截至2021年6月17日,《小舍得》超180次登上新浪微博的热搜榜单,主话题“小舍得”阅读量高达40.5亿,在榜时长累计700小时以上。据2021年5月10日国家广电总局的“中国视听大数据”来看,《小舍得》全剧每集平均综合收视率1.820%,成为开年至今收视最高的电视剧。
场景、物件和人物形象是电视剧创作唤起集体记忆的一把钥匙,让观众在欣赏剧作的同时能在影像世界中寻找到归属和认同之感。法国学者莫里斯·哈布瓦赫在《论集体记忆》中提到:“人们通常正是在社会之中才获得了他们的记忆的,也正是在社会中,他们才能进行回忆、识别和对记忆加以定位,这个唤起、建构、叙述、定位和规范记忆的文化框架,就是所谓‘集体记忆’或‘记忆的社会框架’。”[1]正是通过创作者在剧中所描述的年代环境、独有时空和再现景观,触发了观众对过去生活的怀旧与思考。
荧幕影像与现实生活搭建情感桥梁。导演张晓波提及该剧的创作初衷时说道:“每个人都在经历舍得、舍不得的选择,我们希望有更多的人,能看见这些选择背后的故事。”[2]《小舍得》集中选取了学校、家庭、补习班等现实生活中80后、90后、00后人群共同经历的相似场景,既能保留故事的客观真实,也能让观众沉浸式地体验到角色与环境之间所产生的联系。例如剧中多次出现中国传统的“家”文化场景——家宴。在人类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家庭是组成社会的基本单元,无论是从起源上还是从社会生存形态上,“家”都是人类生活的基本单位和原始形态。[3]虽然在剧中南俪与田雨岚双方总处于情感对立面,但双方最终还是回归到了家宴中,一方餐桌将两个家庭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电视剧由家宴起,结局又以家宴作为化解双方家庭矛盾隔阂的方式,这体现出创作者对传统“家”文化的理解和认知,而餐桌文化作为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一种形式,也让荧幕前的观众在场景不断重塑与解构中获得内心的共鸣和认同。
此外,在场景布置中,《小舍得》通过八千平方米的摄影棚置景极为精巧地还原了当下现实中的生活一角,米桃家外潮湿破旧的公厕,伴随昏暗微弱的灯光,完美地还原出人物处于社会底层的角色属性。南俪家中大量的玩具陈设、温馨的家庭合照,各处都显示出温暖的教育处世观。而田雨岚家琳琅满目的奖状奖杯,大量运用玻璃门进行分区和隔断,这样没有任何隐私的透明空间也暗示出田雨岚对颜子悠教育上的“掌控”与“监视”。相较于前两部“小”系列来说,《小舍得》对课外辅导班的教学现状进行更为详尽的拍摄和描绘,家长对于优质教育资源的趋之若鹜、“金牌班名额”争夺背后所产生的利益关系被一再强化和渲染,此种文化符号也能引导观众来对当下日常生活进行重新思索。人物的共同经历是最能引起观众共鸣的叙述方式。[4]由此,用不同人物所经历的个体记忆以呼唤集体记忆,无论观众处于何种社会阶层,都能在荧屏世界中找到对应的现实所指。
典型人物再现时代印记。在电视剧创作过程中,艺术形象的塑造是其成功的一项关键因素。现代人常常易把深深的孤独与空虚,与电视剧中的类似人物做对比,他们更希望从“典型”环境中寻找“典型”形象的寄托。[5]电视剧中人物的一举一动和所思所想并非对现实的简单复制,而是创作者通过对生活的细致观察所浓缩和精炼形成的典型代表。
在电视剧《小舍得》中,田雨岚、南俪和米桃父母三个家庭分别象征三种类型迥异的家庭构成。田雨岚是典型的“虎妈”形象,在家庭中田雨岚总是处于主导地位,无论是对待儿子的学习还是对待丈夫的态度,都是处于强势地位和主导地位,在孩子的学习教育过程中往往只关注短期效应,成绩高分成为她作为选择的唯一准则。最终在她的高度压迫下,颜子悠在一次奥数考试中出现幻觉,因此患上了抑郁症状。“虎爸虎妈”是当代应试教育下的缩影,但此类的人物性格也绝不只是一味地扁平化,田雨岚也不仅仅只有“强硬”的一面,在面对子悠身处困境的时候,她依旧用爱化解亲子关系的矛盾,用自我的“舍”换情感的“得”。南俪则是“佛系育儿”的母亲代表。南俪家庭富裕,快乐教学是她一以贯之的教育理念。在剧集开始阶段,每当夏欢欢考试成绩不佳,南俪与夏君山并无责骂,而是对欢欢加以鼓励和引导。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反差也体现出原生家庭的差异,田雨岚出身贫寒,而她实现自我价值的唯一武器便是“子悠”,而南俪并不需要物质来满足自身,于是在对待孩子的学习上与田雨岚有较大分歧。而随着剧情深入,双方矛盾不断深化,女儿夏欢欢成绩不佳、落选班长等一系列事件刺激南俪也从“佛系”教育转向“鸡血”教育。而米桃作为剧中的学霸,出身贫寒,学习智商极高,典型的农村家庭身份让米桃自带“奋斗”属性,但其内在性格中含有些许自卑的成分,同时她还承载着父母跨越阶层的希望和曙光。而现实的巨大落差也让其内心倍感压抑,最后走向抑郁。米桃的性格走向也是当今农村子女走向大城市的真实写照。在经济发展进入平台期的国家,阶级固化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6]三个家庭在面对“小升初”所经历的成长与疼痛也表现出当代个体欲望与社会发展之间的矛盾和分歧,他们的生活方式、困境和欣喜也都代表着二十一世纪当下中国普罗大众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境遇。
鲜明的现实主义风格直击社会痛点。自1952年高考制度实施以来,教育一直是社会大众关注的焦点话题,“一考定终身”“虎爸虎妈式教学”“佛系育儿”等网络热词总能引发大众热议。当代现实主义电视剧也开始将叙述主体转向青少年教育,再现了都市家庭的焦虑情绪与教育问题。学者范玉刚认为:“现实主义的要义,就是按照生活本来的面目去反映或者表现生活,但它并非照镜子似的反映。”[7]从1990年青春校园剧《十六岁花季》对青春校园的初次探索,到2005年《家有儿女》通过喜剧元素的加入讲述成长烦恼,再到2015年《虎爸猫妈》集中反映城市家庭对教育产生的焦虑现状,现实主义家庭教育题材电视剧从“生活细微处”作为切口入题,透视“大”时代里不同社会家庭对教育理念的冲突与博弈。
越是平凡的现实话题,越能引发大众共鸣,越能击中社会痛点。《小舍得》通过鲜明的现实主义风格还原“生活本貌”,再现中产阶层集体的教育焦虑。2021年1月26日,据摩根士丹利发布的《中国消费2030:“服务”至上》数据显示,目前中国K12(指小学至高中的12年)课后教育市场规模渗透率已达到30%,10年后这一数字或将达到50%。[8]这也反映出《小舍得》中所表现的少儿集体补课现象并非罕见,在当下教育资源竞争更为激烈的中国一线城市,教育焦虑的现象更为普遍。2020年3月,上海市消保委发布《上海、北京、深圳青少年教育培训消费调查报告》数据显示,有超过76.3%的家长表示,“如果不为小孩报培训班,自己会焦虑”;61.8%的家长表示“为孩子报培训班是家长尽责的表现”;38.8%的家长表示,“别的小朋友都报了培训班,我觉得肯定不能落下”。[9]教育焦虑已经成为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和时代苦楚,无论是南俪所代表的“佛系”教育,还是田雨岚所代表的“鸡娃”教育,对孩子所采取的育儿模式最后都趋于相似,这也印证了卢梭所提出的“剧场效应”——所有人既是观众也是参与演出的演员,在这个“大剧场”中人们不知不觉被同化或异化。[10]生怕“落伍”,希望“抢跑”已成为当代社会既定的潜规则,没有人愿意冒着升学的风险而停止学习,于是出于从众、效仿等心理因素的影响,无论是米桃这样的典型学霸,还是成绩不佳的夏欢欢,都融入了这场“补习”大潮之中,因为在目前中国的教育评价体系中,教育仍旧是阶级跃升的最佳途径。《小舍得》便是瞄准现实,通过艺术化的影像呈现出当下中国不同阶层的生存状态与焦虑现状。
情节偏移掩盖教育问题的本质。由于切中当今社会之痛,家庭教育题材电视剧日渐成为当下影视市场中的佼佼者。当然,其作为宣传的导向工具和在创作价值上的意义毋庸置疑,但在剧中所呈现出的问题局限也显而易见。电视剧《小舍得》将焦点集中在南俪与田雨岚这种城市精英群体上,虽然加入了米桃这样的农村群体,但其配角的身份也暗示出其对农村群体教育问题的思考有所缺失。剧中的拍摄场景围绕高楼大厦、高档小区和重点中学进行集中拍摄,这样的剧作表达必定让观众忽略了当下平民子弟的教育问题。现实主题题材肩负着对社会价值观的积极引导作用,创作需要非常谨慎,很有可能一个叙事段落、一句台词或者一个个人行为,就会影响到社会主流积极的价值观念。[11]在电视剧创作中,人们更应该考虑到社会的弱势群体,突破过于聚焦精英教育的创作局限,用现实主义精神来关怀平民教育。
在创作情节设定上,《小舍得》并没有着力展现孩子在面对“小升初”时真实的内心世界,而是更多地去表现家庭伦理情节,这样的情节偏移也注定作品在精神内涵上难以突破“套路”束缚,掩盖了其对教育现状的深刻问责。在人物设定中,南俪是南建龙的亲生女儿,而田雨岚是南俪的继姐妹,这样复杂的人物关系注定让本片徒增一丝“狗血”的意味。《小舍得》大量篇幅都在描述南俪与田雨岚之间的明争暗斗,重组家庭和原生家庭的和解与对立成为成长叙事的重心。而在面对孩子们的时候,创作者大量通过学习这样单一的剧情选材去描绘他们的内心世界,观众难以在这样单调乏味的“循环”中深入了解到孩子立体的、多方位的性格特征。在“小”系列前两部《小别离》和《小欢喜》的剧情选材中,导演既选取展现孩子之间单独相处的私密空间,也有对于家庭中亲子关系的别样感悟,而在《小舍得》中,观众难以通过日常交流和对谈了解到孩子在面对“成长烦恼”时内心的真实所想,只能单一地从“家长”视角来把握关键信息。现实主义创作展现的不仅仅是一个表象的世界,更是一个本质的世界,在普遍典型的叙事和人物下暗含着创作者对世界的理解。[12]在艺术创作上,创作者不能让剧中人物脱离现实语境来“演”故事,而是要追求人戏合一,巧妙地融入对角色的自我理解。若戏剧化片段与情节套路过分浓重,不仅会破坏剧情美感,也削弱了剧作对于现实问题的讽刺深度,最终导致其淹没在网络空间的绚烂景观之中。
不同时期的电视剧所选取的话题也反映着这个时代人们普遍关心的舆论焦点,而家庭教育类电视剧作为大众文化市场里的主流形态,便是着眼于中国家庭,通过平民化的视野来反映中国人在面对教育压力时的真实写照。《小舍得》通过对原著小说的还原与改编,加上其话题自带的爆款属性,在面对饱和的商业市场的挑战下,给观众还原出了当下中国社会教育的内卷现象。该剧不仅通过影视艺术再现出生活的本来面目,也能通过真善美的价值导向令观众在娱乐的同时也能切身感受现实的酸甜苦辣。但随着剧情选择上的不断偏离,其“过度”的表演痕迹与乌托邦式的“大团圆”结局也表现出家庭教育类题材在剧本上的创作通病。因此,对于现实主义题材的电视剧,创作者需要充分挖掘时代的精神内核,避免仅仅停留在博取“热度”和“流量”的商业怪圈,打破类型化的文本限制,提炼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景象,逐步实现艺术和人文关怀的高度统一,在不久的将来打造出更多优秀的家庭教育题材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