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学 聂晓雨
我遇见周寄的时候,她在河里,我在桥上。
我原本差点没注意到她,直到她在水里(似乎也没怎么)奋力地拍打水花试图漂浮起来,把头伸出水面。她的口鼻几乎已经无法露出水面呼吸了,如果不及时出水,她很快就会溺毙。但奇怪的是她非常安静,甚至只是看了看我,又继续毫无章法地扑腾,却没有发出任何求救的声音。
我愣住了。虽然见义勇为对我这种青年来说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可问题是我不会游泳啊。
我对着水面大吼:“你坚持一下!我……我去叫人!”然后我四顾茫然,周围没有半个人影,两只鸟雀没入即将被暮色笼罩的树林。我一边放开喉咙撕心裂肺地喊救命,一边拔腿往附近的房屋跑,跑出几十米后发觉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好像有什么不妥,是不是得先找个东西给她扒着,免得我喊来人时她已经沉下去了?
我不假思索就又跑了回去。
那姑娘还在水里,头已经出水了,长发晕散在水里,像个水草精。她似乎没有预料到我会折返回来,扑腾的动作都顿了一拍。“傻瓜。”我看到她的口型这样说。她赏了我一个巨大的白眼,竟然开始缓慢艰难但确有成效地向岸边靠。我看着她用手扒住了河岸,缓了口气后把自己撑出水面,滚倒在草丛里。
我长舒一口气,双腿发软地向她走过去,蹲在她身边底气不足地问:“你还好吗?”
“不好!”她猛地转头,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长发上尚在流淌的水珠溅在我的脸和胳膊上,配合着她凉飕飕的语气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毫不怀疑如果她还有力气的话,我的头现在已经和草地天人合一了。“背书包跑去找人,顺便锻炼负重耐久是吧?都跑出去了还回来,不会游泳还回来,回来和我殉情?”
我在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气声里脸涨得通红,气的。
我被戳到痛脚了。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丢尽了面子,完全地显现出我竭力隐藏的愚笨。我大声反驳,声音又尖又细:“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没礼貌!你会游泳为什么要故意装溺水给我看?”她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我就是装的,但是我确实很久没游泳了!刚才差点没想起来怎么游!”
我当然不会说我是故意猜她装溺水结果歪打正着了,假装怒极反笑:“你到底会不会游?会游怎么可能忘?”
她摸了摸鼻子:“游泳池里学过三个月……”
我无言以对。
我打算继续反唇相讥,却见她喘匀了气,右手一撑草地,发力站了起来。我目送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到桥边,捡起了一个棕色的皮包,摸出烟盒和打火机,一边拆包装一边走回我身边。她冻得有点狠,点烟的手哆哆嗦嗦,拇指几次在打火机上打滑。
慢慢暗下去的天光里,我盯着她两指间夹着的一星火光:“包都留在岸上了,你不是失足掉下去的吧?我俩谁傻,干吗没事往河里跳?”
“我是个作家,我在取材。”她似乎很高兴,哆嗦着猛吸两口烟,仰头呼出一片灰蓝的雾气。我看到她唇边比梢头新月还要漂亮的笑意:“原来溺水是这样。”
我目瞪口呆:“谁家取材是自杀式取材啊!写作不是靠想象的吗?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写刑侦小说的,我现在跑还来得及。”说着我就要起身。她转头给我个大大的白眼,湖绿色的瞳孔亮得惊人。
“想象哪有亲身经历真实,我是体验派作家。”
“什么时候分的流派?”
“我自己分的,就在刚才。下一个。”
我靠回她身边,打量她湿淋淋的头发和衣服。那好像是一件米色的披肩,湿透后贴身裹着她的身体,里面大概是条藕色的连衣裙,裙摆一直垂到脚踝。
意识到我一直在看着她,这女人叼着烟,扬手取了披肩下来用力拧干水,藕色连衣裙贴着身体的曲线,随着她的动作绷紧又舒展。有细而缥缈的雾气从她唇边弥散,烟头的火光明明灭灭。
有生以来的头一次,我敏锐地觉察出一个人割裂感很强的特殊性。她轻盈地穿过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人潮聚散,她始终独特却隐秘。我直觉她举手投足流露的气质甚至可称人间难寻,她的行为举止也和人类范畴的“活动”有所疏离。于是我没来由地想象出她站在桥上的样子,也是那样扬手把小皮包远远地丢在桥边,爬上不算很高的护栏,低头看着粼粼的河面。她长直的黑发和藕色连衣裙在风里起落,裙裾拂过小腿和脚踝。她像鸟一样张开手臂,又像鲸跃入水中,从容、轻盈,飞扬的发丝都透着自由和欢愉。
那么疯狂,那么不可思议,可光是想象,就已经感觉到那种摄人心魄的张扬肆意的热烈的美感。好像坠落的只是她的肉体,她的灵魂已经乘风而起,扶摇直上。
她是那么夺目璀璨,无论是谁看过那幅景象,都会爱上她吧。
她把勉强不滴水的披肩展开,犹豫了一会儿,又披在了身上,吸吸鼻子。确实是冻着了,虽说是春末,晚上仍有凉意。这么一看,她好像披上了一层普通人的外衣,先前想象中咂摸出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眨眼就散了。
有点反差萌,还挺可爱的。我乐了,揶揄她:“水鬼姐姐,不找个地儿先换身衣服吗?”
她吐了口烟:“旅馆离这儿有点远,这样子不方便坐车。”
我心想知道远你还往水里跳?嘴上却鬼使神差地接话:“我家离这里不远,就前面那栋楼,要不先去我那洗个澡、烘下衣服?”
她盯着我看,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突然凑近,几乎贴上我的鼻尖:“这就想把我骗回家啦?你还太小了点……不合适吧。”
我猛地向后仰头,蒙而大怒:“我十九了!”
“还不是个小孩!”老天啊,她看着我的目光竟然充满半真半假的遗憾。
这时我终于咂摸出了不对:“我喜欢男的!你自己打车回去吧!”
其实我也就是羞恼,并没有真生气。放在平时,这种比较无礼的话我对着生人很少说,可不知为什么她身上的气质让我觉得,和她拘虚礼反倒是一种徒劳。我是个经常和好友开玩笑的主,羞恼是因为作为一个自我认知层面的异性恋,在她撤开身体的那一秒,我还真的幻想了那幅场景,对着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小时的家伙,甚至还是个女人。
她敛了笑,按灭烟头:“我就借你家浴室和洗衣机一用,没别的意思,行吗?”
我点头。
她站起身,冲我幅度很小地欠身:“叨扰了。”
她率先迈开步子,走出几米来了个猛回头:“忘了问,你家有别人吗?”
“没有。”我朝她小跑过去的脚步被吓得顿了一下,惊魂甫定地拍拍胸口。
她看了我一眼,应了声“好”,然后停了下来,等我错身跑到她前面领路,她才安静地跟在后面。
半个多小时后,等她吹干了头发,套着我借她的宽松长卫衣和阔腿裤,从包里摸出一副带细链子的单片眼镜戴上的那一瞬间,我看得眼睛都直了。她把我的衣服穿出了学生气,干净清爽,玻璃片后的目光冷静而理智,看得我着实有点心跳加速。我哆嗦着手给她倒了杯她点名选的冲剂咖啡,推到她面前。她道了谢,撩起卡在卫衣领子里的发梢,重新露出那种吊儿郎当的笑意,接过咖啡和我对坐着听洗衣机轰轰地运转。
我试图找到一个话题打破随着咖啡的热气一起腾挪漂浮的沉默:“你写过什么书?说不定我还读到过呢。”
她慢悠悠地品着咖啡,冲我半真半假地翻了个白眼:“问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写过什么还能算是恭维,问一个三流作家同样的问题就算戳人痛脚了。”
我发出不予苟同的鼻音:“这得看你干这行是什么驱动。”
她的脸上就差没用记号笔大写加粗“天真”两个字了。
“你要是真看过我的书就出问题了,”她突然前倾身体,神神秘秘地凑上来对我说,“我的书不是写给三维世界的人看的。”
这回换我脸上大写加粗“鬼扯”俩字了:“真的假的,你跟我转移话题呢?”
她没理我,似乎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语调忽然之间沉了下去:“你试过写小说吗?”
我疑惑地点头:“当然,小时候写来玩的。”
“还记得你的第一个角色吗?”
我又点头,想到那个花里胡哨充满玛丽苏味的主角名字,绝望地甩甩脑袋。
她冲我微微地露出笑意:“有的人对他创造的第一个角色有非常特殊的情感,甚至会为他/她创造出整个世界并不断自洽它到几乎病态的极致。”
我被她思维的跳跃性打得措手不及,只能勉强顺着她的话凭直觉发问:“为角色设定一个完整的背景世界不是基本功吗?”
“大多数作者使用的背景都基于自己存在的现实,完全架空的世界观少之又少,而那些世界观的底层逻辑如果拿到一个完全科学合理的模拟器里跑一遍——我们假设有这种东西——结果大多和他们所描绘的相去甚远。当然这相当程度上是人的能力和视界问题。不过无论是基于现实还是架空,目的都是为故事而非角色本身服务。”
她停顿片刻,用咖啡润了润喉咙,清清嗓子接着说:“我要说的是,有些人追求创造合理到极致的背景世界,只是为了他们的角色的生存——我是说除正文以外,涵盖出生到死亡整个过程的生存。他们把这个角色当作和自己一样的个体,角色生活的世界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有漏洞,哪怕角色本身发现不了。”
我知道她的停顿和目光都在质问你听懂没有,但我还是找不着北。准确地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和我说这些,何况她的理论太过非人和惊悚,直觉告诉我还有一些潜台词令我非常不安。
“这是极端的共情和融合,随着作者能力的提升,从精神归一最后可能发展到肉体的靠近。我把这个称为反向雏鸟情结。”她短暂地流露出我看不懂的神色,有种令人惊异的冷静的疯狂,“你看没看过《三体》?”
“噢,你是想说罗辑和庄颜?”我刚为话题回到我熟悉的领域而不安地兴奋着,这时洗衣机开始尖叫,她的衣服已经烘干了。
她把咖啡一饮而尽,起身向厨房走去:“我一会儿还有事,就不多叨扰了。”
我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并且愈发不知缘由地惶惶不安,怔愣着说:“那这套衣服你穿着走吧,我帮你把你的衣服打包好。”
她倚着厨房的洗碗槽,透过玻璃门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轻轻地说:“下楼送送我吧。”
我家的位置有点偏僻,一般而言出门打车要花很长时间,但今天却意外地顺利。十分钟以后她拉开了车门,一手扶着门框回头看向我,又露出了那种复杂的、热切的、克制悲喜的表情,在夜色里变得模糊:“很荣幸终于和你见面,后会有期。”
出租车绝尘而去,而我站在春末的晚风里陷入严重的存在主义危机,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