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生
沙拉木三十四岁生日那天晚上,姨娘的下巴颏儿掉了下来。
当时他正舀了一勺蛋糕往嘴里送,心里咯噔一紧,感觉不对,拿起手机打过去,通了,对方无人应答,一下子又想起什么,摁了后重打微信视频过去,果不其然,姨娘那边摇晃着脑袋,下巴颏儿已脱落开来,瞬间幻化成一只皱巴着脸的狸花猫,口中含糊不清道:“s(z)、h、u……”听不清是树还是猪,不过姨娘近年来屡有此类吊诡举止,沙拉木也是见怪不怪。
他还是决定去毗卢市瞧瞧。
临行,一眼瞥见桌角写了半拉的小说,略一沉吟,顺手带在身边。
一直以来,姨父陈传才在沙家亲戚谱系中俨然隐形一般,要不是母亲在世时偶尔提过几次,沙拉木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不知何时起,沙拉木突然心血来潮,想着写一篇关于他的小说……
陈传才是大城市来的知青,头发自来卷,皮肤白皙,脸部轮廓硬朗,很像电影里的外国人,招惹了村里很多女孩多情的目光。那时他不安于干农活,成天想着招工或当兵。支书看他一身“浪里白条”式的白肉就来气,说什么时候晒黑了再研究,几次出去的机会都给旁人占了。支书女儿二曼迷恋陈传才那头卷发,托人带话说只要跟自己好,村里那一关不成问题。
陈传才答应了二曼,很快被大丰一家农场招了工。
农场实行半军事化管理,集训结束,陈传才被分配到炊事班。
司务长看了看陈传才那一头茂密得有点不像话的卷发,挠挠脑袋,不经意地皱了下眉,挥手道:“知识青年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广阔空间,大有作为。你去猪场,找朱投吧。”
陈传才到猪场去看了看,没见到人,只有一头巨大的黑猪伏在圈里,见陈传才过来,也不招呼,只哼哼两声。陈传才想自己在城市成长,读书十来年,如今沦落到农场养猪,一时忍不住大哭。
哭了一会儿,觉得似有什么东西在身上蹭了蹭,转头一看,一个浑身猪粪味的男人趴在身旁,用嘴巴拱拱自己。
那人见他回头,赶忙往后退了两步,口里呜噜呜噜几声,半天才发出声来:“你、是、谁?”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仿佛好久没说过话。
陈传才赶忙抹掉眼泪,把手在衣襟上揩揩,伸手过去,说:“你是朱投同志吧,你好,我是新来的工人陈传才!”
朱投张大嘴,似乎笑了笑,一边呜噜几声道:“你、是、新、来、的?”一边摇头说:“手、脏,不、握。”
见陈传才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朱投晃晃脑袋,又说:“吃、饭,吃饭。”这话说得挺顺。
姨娘家这边的房子见缝插针挤占着不多的空间,一律盖得挺拔耸峙,都有五六层高,门脸儿偏偏窄得要命,除一楼自住或开店,其余每层两个巴掌大的房间,全部租给附近工业园区的房客。
店里挤着老式柜台和货架,生意虽说有一搭没一搭,人却是不能离开片刻。姨娘手上拎着那个自己手工做的苍蝇拍,木柄前端有点开裂,绑了条橡皮膏且对付着用。她常年躺在店门口,眼睛合拢,你说她睡着呢,手中那个破苍蝇拍还时不时地舞两下,糊弄落在脸上的苍蝇;要说她没睡着,分明有时已在打鼾,长一下短一下的。
见沙拉木来了,姨娘欠起身道:“唉,儿子,你怎么来了,是想姨娘了啊?”对于姨娘叫自己“儿子”这事,沙拉木早已习以为常,反正她终身未嫁,叫自己一声儿子也不为过。
昨夜情形她仿佛毫不知情,对沙拉木的不邀自来,一边假装抱怨:“唉,儿子,你看我这儿小得连安顿你的地方都找不到。”一边还不忘问候沙拉木死去的母亲:“唉,我那死鬼三曼妹子,走了快十年……其实依我说,她这样反而好,一了百了,像我这样不死不活的,简直活受罪。”
沙拉木摆摆手,熟门熟路道:“没事啦,你忙你的,我住之前那个阁楼就好,不放心来看看你,过两天就走。”
姨娘家的房子跟大家盖得相仿,唯一例外的,她家五楼上面多搭了一间尖顶的阁楼,平日里散乱堆放着杂物。
她说:“唉,儿子啊,你看我这儿成天穷忙,实在没空照应你,要什么东西直接从店里拿,香烟、水果、方便面、矿泉水什么都有……要外卖也跟我说,打电话让人家送。”
沙拉木摆摆手,说:“姨娘,你只管开你的店,我这么大的人了,不用你劳神。”
话是这么说,姨娘还是拖着肥硕的身躯跟着爬上来。三楼的一间房半掩着门,传出女子妖气的笑声。
阁楼上一股阴郁的腥臊气味,沿墙桌子上立着一个已看不出眉目的相框,框架摔破了一角。忽然有只蝙蝠嗖的一下超低空掠过两人头顶,姨娘手里的破苍蝇拍迅速在空中嗖嗖劈刺了几下,那货眨眼间已不知藏身到哪个缝隙里了。姨娘虚张声势地对着空气恶声道:“再出来,看打不死你!”阁楼斜坡那面安有一个天窗,只要抽开闩着的窗栓,那窗就可以从里面打开。
楼下女子的大笑声一阵一阵穿透上来,虽隔了两层楼板还是压抑不住。姨娘尴尬地一笑,摆了摆苍蝇拍,讪讪道:“你先歇着哈,我下去让她收敛点。”
不知道姨娘下去是怎么说的,也许根本就没说,整整一个下午,那暧昧的声响一直断断续续不绝于耳,自下而上反复冲击着沙拉木的耳膜。沙拉木有点晕车,忍不住倚在床头打了一个盹,不知不觉响起两记鼾声,把自己惊了个半醒,随后又迷糊了过去。
朱投跟猪生活在一起十多年,跟猪同吃同睡,举手投足跟猪早就没有两样。除刚来那天,他象征性地陪陈传才吃过一顿饭,其余都是跟猪一起进食。他很少开口,跟陈传才讲话从没超过十个字。开始陈传才还妄图把他拉出这种状态,吼他道:“你是人!不是猪!”可惜他一点也不领情地翻翻白眼,一扭头,又钻到猪圈里去了。
陈传才属于农场临时工,要想转成合同工,乃至正式工,立功受奖、入党提干是必要条件。他每天早早起来打几筐猪草,剁得比米还细,拌入稻糠、米糠,炖满满几锅猪食。等大猪小猪,还有朱投吃饱喝足,再拿着扫帚和水管将猪圈冲洗得光可照人,比自己睡觉的地方还要干净整洁。
虽然在他的精心伺候下,猪的体重吹气般增长,猪场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氛,但距离转正的条件好像还差得天上地下。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陈传才又得回村继续当农民。每每想起这些,再看看跟猪摸爬滚打在一起的朱投,陈传才似乎看到自己未来的影子,一下子陷入苦闷中,我能过这样的日子吗?死也不能啊!
朱投看陈传才心事重重,挨过来道:“不、叹、气。”
陈传才愁眉苦脸道:“唉、唉,养猪能养出什么花儿来呢?!”
朱投说:“你、叹、气,我、们、也,吃不好。”每次说到与吃有关的话,朱投都不打磕巴。
一天陈传才起床晚了,发现猪群已跳出猪栏,溜进机关大楼,有几头甚至闯入场长办公室,大摇大摆地在沙发上睡了一觉。
朱投呜噜呜噜几声,主动检讨道:“我、拦、不、住。”
陈传才也自我检讨:“不怪你,是我成天光想立功,这些祖宗不服侍好,真不行。”
朱投又说:“它、们、喜、欢、听、号。”
朱投的话让陈传才瞬间眼前一亮,既然它们喜欢听吹号,那就吹给它们听。
陈传才借来一把洋号,向号兵学习了几天,勉强吹出了调。哒哒滴哒,号声一响,所有的猪统一起床,在圈里排好队;滴滴哒哒,号声再响,一字排开到各自食槽进食;哒哒哒滴,三声号响,集中去猪舍外的空地上放风、运动,去后边小河沟里洗刷。
虽然刚开始秩序有点乱,不过时间一久,加之有朱投在猪群里起带头作用,猪群竟逐渐懂得集合、列队,再往后学会了立正、齐步走等各种指令。
陈传才三天两日就将这支猪队伍拉到操场上,给众人表演分列式、齐步走等训练成绩,引来大家一片叫好。
这个场景被通讯员拍下来发到场部通讯上,后来又被地区机关报转载。区长是从农村出来的,非常有感情地打电话给场长,让他转达自己对那个养猪大王的敬意。场长当即表态道,陈传才同志作为我场特殊人才,正在考虑作为本年度优秀职工嘉奖,场部有意让他继续为全场干部职工的后勤事业贡献自己的光和热。
一头大猪闯到沙拉木的梦境里,那猪直立足有两个沙拉木身高,背脊上的纹路白黑相间,用着狡黠的小眼神望他。沙拉木心中觉着好生眼熟,突如其来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恍惚间,忽见那猪将身晃了几晃,面目瞬间变化成了姨父陈传才的嘴脸。沙拉木看着得趣,轻笑出了声,突发奇想:“哎,你能变成人的身子猪的脸吗?!”那分不清是人是猪的家伙哼哼着没加理会,将身蓦然纵起,喷出一股腥臭的红雾,眨眼间已从阁楼那扇天窗口斜斜翻出,临行前不忘回过头瞪他一眼,然后消失不见。
天色向晚,姨娘好像也没想起喊沙拉木下去吃饭,只是在床前矮柜上放了一只开水瓶,旁边还放了一只磕破空头的鸭蛋。沙拉木才想起今天立夏,习俗吃蛋。耳朵里似乎听到有动静,像是江湖好汉飞檐走壁,拉开灯,见有一只蝙蝠在屋里乱飞。
沙拉木对此类生物异常腻烦,起身寻摸了一根细棒,闭上眼乱舞一气。感觉细棒那头击中那物一侧翅膀,落地后趔趄着向一边爬行,他忍住恶心,冲过去又是一劈,却被它爬到床下躲藏起来。
沙拉木喘口气,随手倒一杯水,喝了两口,温温吞吞的。转身过去抽开窗栓,窗外没看到有猪飞过的痕迹,只见一棵大树蓊蓊郁郁,庞大的树冠跟外面墨绿的夜色暧昧地搅在一起。他无聊地回过头,见桌上镜框里面密密麻麻嵌满过去的影像,依稀可见有人穿了没领章的军装;还有女孩子的照片,看上去很年轻。随手在床头矮柜里翻出几封信,还有一个塑封皮的日记本,一看就是有一点历史的东西,翻了几页,年代已久,蓝色字迹漫漶不清。
门又被敲了两记,弱弱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小心。阁楼其实没装门,来者还是礼节性地在门应该存在的位置敲了敲。沙拉木扭转头,门口站着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穿着一袭暗黑带花的套裙,里面黑色的内衣,却涂了一个大红的嘴唇,巧笑吟吟道:“喂,帅哥,你好啊。”
夜深人静,室内冒出这样一个黑衣红唇女子,难免不让人心生惊悸,沙拉木慌得丢下手中杯子,起身疑问道:“啊,请问您是?”
那女人眨眨眼,娇嗔道:“你刚刚把人家都打疼了,现在又装不认识,咱们是邻居哎……”
沙拉木还是有点发蒙,道:“哦、哦,你好你好。”
女人现出一丝调皮,自来熟道:“怎么补偿我啊?咦,屋子里一股鱼腥味,你晚上吃鱼啦……给我个鱼头呗,鱼骨头也行啊。”
沙拉木指指屋里那些可疑的角落,抱怨道:“哪儿来的鱼腥气,你看我这阁楼哪像有鱼的样子……蝙蝠倒有,灯一熄,在屋子里飞来飞去,讨厌死了。”
女人赶忙嘘一声,作势道:“嘘,声音轻一点,这蝙蝠是楼下那老巫婆养的……她说,用蝙蝠煲汤喝,身上就会生出翅膀来飞起,她已吃了四十八只,七七四十九,再有一只就大功告成。”
有风从树头刮过,外面大树的叶子轻摇起浪,和同样起浪的灰蒙的天空。沙拉木抬起头,可以直接看得见窗子外庞大的树冠上,隐约可见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蹲踞其上,两只眸子闪烁着巫师一样的神秘光环,神色有点无精打采,目瞪口呆。
半晌,沙拉木说:“好想有双翅膀啊!”
女人悠悠道:“其实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有翅膀也不一定能飞得起来,飞起来也不一定需要靠翅膀。”
沙拉木有点固执道:“只要有机会,猪也能飞!”
养猪又脏又累,陈传才每天起早摸黑不说,还要跟这些嗷嗷叫唤的猪八戒斗心眼,心情苦闷时就想起二曼,把心思通过信笺跟她诉说。他当然不会傻乎乎地说自己在农场养猪,信里吹嘘自己分在后勤部门,相当于司务长。
二曼没上过学,陈传才的信都由妹子三曼代读。二曼每次接到信不会马上请三曼读,她要把信件藏起来,每晚都捂在胸口睡,等心里的那股劲慢慢过了,才娇羞地拿给三曼,让她一字一句读给自己听,然后再口述着请她代回。
三曼对帮二曼读信不生气,但每次等几天才给她,这做法让她很不舒服。她觉得这些字像被二曼嚼过一遍,已嚼碎了、嚼烂了,自己还得再嚼一遍,这让她恼怒不已。
陈传才训猪被评为先进不久,场部接到上级的抗洪任务。农场驻地附近有水库,担负着全区几十万人口的饮水和灌溉重任。区里命令农场抓紧组织干部职工赶赴水库阵地,全力保证水库安全。
场长召开了全场职工干部大会,发布紧急动员令,宣布全场立即进入战备状态。全体人员忙着准备抗洪物资,司务长也带领后勤一班人杀猪宰羊改善伙食。
大家干得热火朝天之际,一个女孩手拿陈传才写给二曼的信,来到农场大门口,自我介绍是陈传才的未婚妻。尽管重任当前,场长见陈传才的未婚妻来了,心里非常开心,跟指导员商议道,天气预报说近日将有大到暴雨,眼前毕竟还没下起来,不如趁出发前给他们办场婚礼热闹热闹,顺带鼓舞一下士气,以壮行色。
俩人一拍即合,指导员亲自找女孩询问意见。见她只是红着脸不吭声,也不摇头,于是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场长和指导员分别作为证婚人和主持人,突击为他们俩举办了一个临时婚礼,吹吹打打送进洞房。
晚上十二点,天空突然作变,暴雨眼看着将要来。场部接到上级紧急通知,洪峰已提前来临,全员即时出发,不得耽误片刻。集合号吹响后,场长忽然发现陈传才从操场一角晃身而出,后面尾随着一头大黑猪,袒露着肥白的肚皮,走得呼哧带喘。
情况十万火急,场长不及多说,匆忙间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句:“新婚之夜,你不待在洞房,跑到这儿发什么神经?”
陈传才道:“抗洪要紧,别的事回来再说……场长,让我也跟着队伍去吧!”
场长怒道:“乱弹琴,你这时候跟着添什么乱……再说了,你真舍得新娘子一个人独守空房啊?!”
陈传才还不死心,争取道:“场长,你看我这么大的块儿,不信到那儿没我的用武之地!”
场长严肃地说:“当然,我理解你立功心切,但大家各有分工,你的任务就是把猪喂好……”
场长顾不上跟他啰唆,摆摆手,带着队伍紧急出发了。陈传才嗫嚅了几下,摇摇头,想说啥又闭上了嘴巴。
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已跟沙拉木并肩站在一起,道:“以前好像没见过你啊,帅哥,你也是租客吧,以前这阁楼不住人的,现在怎么也租出去啦……”
“我不是租房的,我是他们家亲戚……”沙拉木想了想说,“其实我真正的身份……”
那女人没注意沙拉木在说啥,做了个捻钞票的手势,挤眉弄眼道:“哈,现在连阁楼都能租出去啊,多少钱一个月?”
沙拉木喃喃道:“我其实是一个小说家,最近在写一篇小说,有关姨父在猪场养猪的故事……”说了半截,见那女人直皱眉头,沙拉木马上知趣地把嘴巴闭上了。
“咦,我感觉你这是在跟我讲神话故事呢?唉,要不然你写武侠试试,要不弄点玄幻的,穿越啊什么的……”女人很热情地给沙拉木出着主意。
沙拉木嗫嚅了半天,说:“我想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唔,其实也不算爱情,而是一个人逃逸的故事……嗯,这样说也不准确……到底写什么我自己也没构思好。”
女人很不耐烦地撇撇嘴:“你自己没想好写它干吗,而且这样的故事太多了,现在的小说写得都太烂了。”
沙拉木无奈地把双手摊开:“不过,我写的这个人压根没见过,或者有没有这个人都是一个谜……我觉得他应该叫陈传才,可能是我的姨父……”
女人走过来,安慰性地碰碰沙拉木的胳膊,话题一转道:“帅哥,你有没有发觉我这人话特别多?”
沙拉木兀自低着头,丧气地接着说:“我曾发誓说三十岁之前要写一百篇小说,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我今年三十四了,至今连一个小说都没写好……”
女人心不在焉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的母亲是个哑巴,哈哈,你没想到吧……”她一边说,一边不住往门外探头张望,看上去有点惧怕的样子。沙拉木不以为然道:“我姨娘都那么老了,走路都不爽利,你怕个啥?”
女人抱怨说:“唉唉,说得轻巧,你是不知道,她手里的苍蝇拍就是个凶器,一不小心给来上一家伙,骨头都能被打折了。”
抗洪基本没有陈传才的任务,像场长说的,他要做的就是把猪养好养肥,以便在需要的时候能随时供应。
陈传才还是悄悄地尾随着大部队出发了,没让其他人发觉,但他不知道的是,朱投也带着猪群从圈里翻出,偷偷地跟在他后面。
抗洪一开始很顺利,水库虽然年久失修,但大堤看上去还是稳稳当当的。大家按照事先排好的值班表,轮班在堤上巡逻,对一些可能引起溃决的漏洞,该堵的堵该加固的加固。在大家齐心协力下,大坝显出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
河堤决口出现在第三天的下半夜,暴雨如注,夹杂着大风惊雷,堤坝一侧先出现了一个小隙,堵上没一会儿,旁边又豁开一个大口子。大家打着号子,赶忙将预先准备好的布包和石块推了下去,然而水流湍急,决口被越撕越大。
场长红了眼,现场临时组织了一支先锋队,带头喊一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大家跟我冲啊!”
陈传才从藏身处霍然现出身来,高声叫嚷起来:“等一等,场长,让我来!”说罢,奋不顾身地跳了下去。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得一声巨响,似一块千钧巨石落进水中,水势顿时为之一滞,但很快一个大浪打过来,水势又涌过来。
这时,一头大黑猪从众人身边擦过,循着陈传才跳下去的轨迹冲入激流中。接着,出现了令大伙儿目瞪口呆的一幕,只见后面一支大肥猪的队伍,一头跟着一头排着队相继冲了下去,硕大的猪群霎时严严实实地卡在了缺口处……
像是全世界的猪都集中于此,脑袋贴着脑袋,嘴巴挨着嘴巴,那么多的猪,平时在猪场看不出,即使在操场上训练也看不出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这会儿排成一字纵队,黑压压的,大家脑海里不约而同地想到曾学到过的一个词语——熙熙攘攘。
大家趁机把赶运过来的砂石抓紧倾入水中,决口终于被堵上了。
洪峰过后,那些会游泳的猪被人们一一赶上岸,陈传才却不见了踪影,失踪的连同那头大黑猪。
不过也有人说那不是猪,是朱投。
大部队返回,场长惊异地发现场部又多了一个女孩,口称自己是二曼,原来前次来的却是三曼。姐妹俩形似孪生,加之陈传才跟二曼只见过几面,开始没有认出。入伍前陈传才跟二曼定了亲,有过一次亲热,二曼胸脯那儿有一块暗红色胎记,形似蝴蝶。成亲当晚,陈传才跟女孩匆匆成就好事,裸裎相见,无意中发现床上的这个不是二曼。询问之下,才明白原来是三曼得到陈传才先进的喜讯,暗暗将信匿下,私自冒充来场部,早存了生米做熟饭的念想。
司务长在收拾陈传才留下的物品时,从枕头下寻到一个塑封日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逃逸术为六朝隐士潘师所创,修习者勤奋练习,能于众生芸芸中脱离混沌,到达异境……
众人围着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随手一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场长劝三曼说:“尽管你俩进了洞房,不过从世俗意义上来说,二曼才是陈传才同志真正的爱人,所以,你看……”三曼抹抹眼泪,一咬牙道:“领导放心,他的抚恤金我一分钱也不会要,我最多只要这两样!”说完,一指那个扔在一旁的塑封日记本,以及一张陈传才在农场的合影照。场长没料想事情解决得如此简单,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声道:“没问题没问题,你的路费也归我们报销。”
从此,陈传才消逝在茫茫人世间。
姨娘在楼下试探性地喊了沙拉木几声,他佯装没听着,回过头来,沙拉木发现自己已躺到床上,那女人蜷缩在旁边。听到姨娘的叫嚷,沙拉木慌道:“咦,咱们不是在讲写小说吗,怎么讲到床上啦?”
女人痴痴道:“我们就一直在讲故事啊,不过你说她会相信吗?”
楼梯上传来姨娘沉重的脚步声:“儿子,怎么喊你都听不见呢?”
沙拉木浑身冰凉,忽觉女人身上比自己还要凉,阴恻恻的瘆得慌,颤声道:“咦,你身上凉飕飕的,怎么不像是个人。”
女人道:“可不是吗?谁告诉你我是个人呢!”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硕大的蝙蝠,生了一副女人头脸。
姨娘已快走到楼梯口,俩人慌作一团,忽听天窗那儿一响,一颗长着卷发的头颅从树枝间探了进来,再看却是姨父陈传才,招手道:“快,过来,到我这儿来!”
女人来不及穿上衣服,唰的一声蹿上大树,眨眼间已消失在浓密的树叶丛中。
沙拉木一急,跃起来喊道:“哎,姨父,你们等等我啊!”身子一轻,也到了窗口那儿,只要往外一纵,似乎便可跟随姨父陈传才的身影。
那边姨娘拎着苍蝇拍气喘吁吁地上了阁楼,听到沙拉木在喊,狐疑道:“姨父?什么姨父,姨父是谁?儿子,你被梦魇住啦?”
沙拉木来不及跟她说话,一闭眼,蹿了出去,只觉眼前一阵迷糊,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一觉醒来,沙拉木发现自己并未死去,身子睡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阁楼里,床边黑乎乎蜷了一堆似乎衣裳类的物件,拎起来用手捻捻,薄如蝉翼,滑似凝脂。头顶上方的窗子坏了半扇,风一吹,咯吱咯吱地响。地上散乱了一地稿纸,拾起来一页,“我的姨父陈传才”几个字跃入眼帘。他恍然记起什么,急忙走过去推开窗户,窗外空无一物,露出一碧如洗的蓝天,那么无垠而寥廓。
意识中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又好像不只是梦,沙拉木手里拿着那页稿纸,目瞪口呆地俯视楼下。他几乎可以肯定的是,那光滑如砥的水泥地下一定藏有一个硕大无比的树洞,而自己小说中的姨父陈传才正狡黠地从洞口向他露出陌生又熟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