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扬
他们被速度裹挟进向前的洪流,一路跌跌撞撞,却又在时光的逆向摩擦中伤痕累累,淋淋带血。
——题记
我又看见了她。
仲冬的午后,太阳钻出来,咸蛋黄一样凝固在空中,气温在一点点升高。昨夜一场雨,让往日里被浓霾笼罩成毛玻璃的天空一下子透明了许多。从我家阳台望下去,那块地里的蔬菜就比往日更绿也更有活气一些,好像它们随天空一道刚被冬阳唤醒,正大口大口吸着干净空气。
她小小的身影有时静止,一分钟……三分钟……有时慢慢动起来,慢慢在那一小片地里晃。看不清楚她在做什么。只是,从她所处的位置和那缓慢的动作断定——一定是她。
那不是一块好地。除了她,没人稀罕那豆腐块大小的地——三四米长、约两米宽的一小块。地在垃圾堆旁,陈年垃圾堆得高高的。四处蔓延的葎草像监狱的铁丝网一样拉扯着,攻占垃圾堆后又拱起来,遮住了地的一大半光照。动作缓慢更是她的标签。前年,我站在那个垃圾堆不远处,从其他种地人的口中得知,她九十四岁了。算来,今年她已经九十六岁。她和其他种地人都是这个城市新城区的失地农民。城市一扩再扩,十几年前,他们成了居民,住进了附近的安置小区。那块地虽早被征用,但不知何故,施工队迟迟没进场,慢慢地,就又种上了庄稼和蔬菜。
她也学着别人重拾荒地。她是个没结过婚的老姑娘,跟着侄儿过。这样说,其实不准确。初听她的身世,还以为她侄儿一家对她不好——让九十好几的她出来干农活,于心何忍?说话者补充说,她的侄儿和侄儿媳妇对她不错,本不让她下楼种地。她性子倔,不听劝,不愿住进侄儿家,仍独人单灶地过。是孤僻使然,还是旁人口中的“不错”只是假象?个中原委不得而知。
我下楼去,走到她的地旁时,她正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往地的那头走。她的左手提着一个黑色塑料水桶。水桶是建筑工地上常用的那种,并不大,但装有水的桶提在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妇人手里,总让人感到悬吊吊的。况且,她身材矮小,眼窝深陷,头发枯白,又那么瘦,全身的肌肉好像已被抽离,骨头上直接绷了一层薄、皱、干巴的皮。
与其说她在走,不如说她在挪——每前行一步,她都得先把水桶放到地上,然后身体左倾,再伸出右手里的拐杖探面前的一小堆浮草。她杵了杵草的虚实,收回拐杖,弯腰,提上水桶,再慢慢直起身子。她的拐杖杵在右脚斜前一点的地上,在拐杖的剧烈晃动中,她的左脚使劲往前一跳,右脚贴着地面擦了过去。她总算走出了一小步。只是前行,似乎已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
走出几步后,她停下来,目光望向远处——那里,有几个种地的人边打理码在田埂上的蔬菜,边聊着卖菜的事——他们大概也五六十岁了,还有最后一把气力。自家地里吃不完的蔬菜,他们会拿到附近的农贸市场卖掉。进不去市场,就在市场门口的人行道上摆开。有时城管来赶,他们就收起蔬菜,跑到一些小区门口继续卖。
她望了他们好一会儿,慢慢收回目光,然后埋下头,从桶里摸出一个碗。她佝下身去,再立起来时,手里多了小半碗水。她开始一窝一窝给红油菜浇水。她种的不是收油菜籽的青油菜——她哪有力气收割油菜籽并运到榨油作坊榨油!浇完油菜,她开始清理油菜旁的那一小垄葱,那些枯黄、倒伏在地的葱叶被她掐在手里。我以为她会把它们顺手扔掉,但她把它们捏在手里,捋直了,放到眼前仔细看,再掐掉那些完全枯干的部分。最后,她把葱叶尚绿的部分往她穿着的围裙口袋里揣——我吃了一惊,我先前断定会被扔掉的烂葱叶,可能今晚会被她做成菜。
她全然没有看见站在垃圾堆旁对着她拍照的我。我动了跑下去帮她提水桶的念头,终是作罢。她连侄儿的劝阻尚且不听,我的帮助,会不会是一种伤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都这样过来了,且还将这样过下去,这是她的选择。虽看着心酸,但最大的尊重只能是顺其自然。
她提上水桶,开始往回走。突然,她右脚一滑,斜倒了下去,先是屁股着地,然后整个人躺到了地上。我边大喊“哎呀!倒了!倒了!”以引起不远处种地的人们的注意,边绕过垃圾堆朝她跑去。她的毛线帽甩到了一边。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她倒在两块地之间的界沟里,连翻身的劲儿也使不出来。她的双脚慌乱地蹬着,却踩不到任何可以着力的东西。我赶忙扶她起来,让她拄好拐杖。我掸去她帽子上的土和草根,给她戴上。“谢谢了哈!谢谢了……”她絮絮叨叨地说出感谢的话,眼神中有并未完全消去的惊恐和倒下后被人很快扶起的震惊。
那几个打理蔬菜的人有些吃惊地望向我们这边。有个太婆从那边过来了,走得急切。我认识她。太婆七十多岁的样子,她的儿子和儿媳们都有很体面的工作,种菜对她而言,算一种老来无事锻炼身体的运动。太婆走到她的面前,问她:“咋个绊倒的哇?”“滑……滑了一下”,她用拐杖指向导致她滑倒的一束草。草成一绺,朝界沟方向耷拉着,已被她的鞋底梭得露筋露骨。“咋个那么不把细(小心)喔?绊(伤)到哪里没有喔?”太婆的话不怒,但有些嗔怨的意味。她不说话了,只默默听着。
通过太婆接下来的叙述,我才知道太婆正是她的侄儿媳妇。这回轮到我嗔怨了,我说:“你们放心让她一个人生活?”太婆的回答中充满了委屈:“人家要一个人住的嘛!人家打酱油都去‘大市场’……”“大市场”可不近,我们这个社区的居民一般不去那里买东西,虽然那里的东西要便宜不少钱。太婆接着告诉我,老人自小腿有残疾,所以一直没结婚。我这才注意到老人的右脚——蜷缩成拳头状的脚,在鞋子里空空荡荡的,并没有完全被鞋子包裹住。她每前行一步,都是“拳头”拖着一只船一样空荡的鞋子在地上擦着走。
她就这样擦着走了近一个世纪——我先前以为,她行走的艰难来自岁月总是催人老的必然——有多少九十多岁的老人能走路不依靠拐杖呢?我先前以为,她的辛酸可能源自亲人的虐待或是她孤独而冷傲的性格,现在看来,那些艰难、辛酸背后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而这秘密把一个老人的遭遇拉回九十多年前她的孩童时代。一种更为酸楚的感受在我心头涌动——今天的滑倒,只是老人艰难一生中的一个片段。
太婆说,老人生活能自理。他和老伴儿只早晚去看她一次。她自己煮饭吃,自己睡,取社保(金)都是自己办的。我再一次被惊住了——她连社保卡密码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我的眼泪几乎就要冒出来了,为她远超同龄人的意志和智力。
她的侄儿媳妇还在慢吞吞和她说话。话里甚至加入了善意的恐吓:“喊你不要下地呀,你非要跟着下来……绊倒了,把命戳脱了咋个办哇?每个月两千多(块钱)的社保(金),让你领不成……”她嘿嘿笑笑。看得出,这话她似乎听进去了,她大概也想多活几年,多领几年社保金。
我要离开时,太婆再次对我表达谢意。末了,一再叮嘱我,让我千万不要发抖音,说之前在“大市场”,有人给了她五十块钱,还给她拍了视频,发到了抖音上。这让他们一家人很气愤,也很没面子。太婆的意思我懂,不知情者,会骂老人的亲人们忤逆不孝。
我理解太婆的愤怒与委屈——老人不是乞丐,别人的可怜对老人的亲人们构成了一种侮辱。
开春后的一天,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我突然发现楼下的荒地里出现了几个陌生男人。他们的工程车就停在荒地围墙的入口处。他们站在荒地中央的小路上,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人激扬江山,东西南北指给其他人看,好像还比划着在安排什么的样子。有个女人骑电瓶车进来,她大概发现了异端,骑过去,刹住车,很认真地听着。
等我匆匆下楼赶过去时,那几个陌生男人已经离开。荒地上,人突然多了起来。地的原主人和拾荒而种的都来了,他们聚到先前那几个陌生男人站过的地方,围着骑电瓶车的女人七嘴八舌地问。一个穿崭新羽绒服戴鸭舌帽的老头试图把施工方头头刚才的动作和话复原给其他人。我问他:“大爷,哪一块是你的地呀?”“我的地啊,这么大!”他用双手箍出一个碗大的圆。见我疑惑,旁边一位老太太接了话:“他那是铁饭碗,退休工人”。原来,他也只是拾荒地者。“哈哈,刘文彩那么宽的地盘都舍得,我有啥舍不得的?哈哈!”他笑声爽朗,底气大概来自他“铁饭碗”的身份。拾地,对他而言,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消遣;“会不会赔点青苗费呢?”我问另外一个老头儿。他气愤得涨红了脸,嘴巴嘟起:“必须赔噻!像我们重庆,提前半个月就要挂出告示。你(他们)又不提前说,让人家(我们)囊个(如何)办?”我替他忧虑:“开发商可以说,地早就赔付了的,没让你们进来种菜啊?”他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辩驳的样子,却又好像确实找不到反驳的依据,终于蔫了气;那个“刺猬”老头儿,无心插入这场谈论,虽然议论纷纷的人就在他的地旁。他专心挖着去冬收割时遗落在土中的芋子。在他的身边,一桶水满满的。莫非,他本打算还要给菜再浇一次水?说“刺猬”,是因为我曾在楼上听他与隔界的一个个婆婆因抢地而争吵。吵起来时,他完全忘记了“好男不与女斗”的古训。他似乎很务实,坚信玄谈不如苦干,与其抱怨,不如多收走一点菜。说“刺猬”,还因为他曾对举起手机试图拍他劳作场景的我恶语相向,还上升到了法律与肖像权的高度。没想到,他居然是认识我的。他喊我:“你是不是宋大爷的儿子?”我吃了一惊。他接着又喊:“你要不要菜,下锅耙的白菜!”想到他护命一样保卫土地,我觉得自己不能夺人所爱,我连连致谢拒绝。他坚持要给我,我就收下了几颗。因为我突然明白了,我此时的拒绝对他和他的地都很轻慢不敬——他已经表达了他家吃不完这么多菜——他确实珍惜他的菜,但他不忍心见它们让推土机埋进土里白白腐烂,如同旧时多子却无以个个养活的父亲,总得为每个孩子都谋一条生路;那个去年“吓唬”过自己姑妈不能再种地的太婆的话纯属自相矛盾。她说,她孙女昨天给她打电话时问她在哪里,得知她正在打理地里的菜时,孙女有些生气,埋怨她“难道要种到八十岁?”话里话外,满是儿孙满堂不差这一点菜的得意。末了,她竟又露出渴望的神情,仿佛还有最后一线生机——“总会留几天给我们收菜吧?”像是在自我安慰。此时,面对一块地的倔强,她和她曾经极力劝阻的九旬姑妈何其相似;一个婆婆终于插上了嘴,她刚到,她好像终于听懂了大家谈论的内容,但并不愿意相信开发商的人来过。她的手指指向荒地中的那一小片树林:“啥子(什么)喃?我家的树子都还没有赔,就要修了?”她说的那片密林,我进去过。十几年前,这里要开发的信息刚刚露头,她精明的儿子就栽上了密密麻麻的树苗——树的青苗费可是论根算。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树苗已葳蕤成手腕粗。更大的杉树、桉树、老枇杷树夹杂其间,让这片树林显得比这片荒地更野性更原始。开发商和她家是如何协商的,无人知晓。大家的进一步谈论让她慌了神。她匆匆离开了,走之前,她甩下一句话:“不行,我儿子还不知道,我马上回去给他说。”我有些担心,这该不会又演变成一场开放商与“钉子户”的矛盾吧!
有人说,明天就要施工。也有人说,还有半个月。骑电瓶车的女人也只听到个大概,一知半解的。谈论了半天,也没个准信,反而加剧了大家的紧张,聚在一起的人很快散开,各自忙着抢收去了。
我在地的田埂上徘徊。这片地曾是远离村庄的我对故土的最后寄托,今天,我与它作最后的告别。地与地之间,拾荒者捡拾断砖码起来的地界足足半人高,它们长城一样高标于土,这些“长城”试图捍卫的土地终将被钢铁的打桩机、推土机、挖掘机俘获,征服,踩在脚下。“龟儿子的,要是能推迟到四月份,至少人家(我们)能把这些胡豆(蚕豆)收了嘛!”站在用密林中的枯枝当篱笆墙的菜地里,那个先前还拿刘文彩做类比的老头其实并不淡定。他的脚下,蚕豆苗已经齐膝深。他的本就偏紫的蚕豆花显得更幽暗了,他的篱笆墙上的豌豆花如呆呆的蝴蝶,支棱着粉白的翅膀却无法飞翔。他的那块用三根竹片撑起的白色塑料地膜像一个小小的坟墓,看不出里面里正培育着什么种子。可怜的小苗们,还不曾见过天光,就将被永远埋葬。对这场即将到来的埋葬与消失,那些正在洞穴中冬眠的蛇、蚂蚁、蛐蛐儿浑然不知。记得去年夏天,我听种菜的人说,他们好多次遇见过蛇。一度,怕蛇的我,以为自己是幸运的。现在,我是多么渴望地下的它们能提前醒来,以躲过这场对它们来说可谓惊天动地的浩劫。
昼的暖一点点退去,夕阳从阴郁了大半个白天的天空中露出冷黄的脸来,难看得像一枚生鸡蛋不小心落在水泥地上并向四方淌开。那两棵枝丫怪异斜生的树并不知大难来临。树下,葎草在春风中丢盔弃甲——去冬的寒风中,它们曾咬紧了牙,缠着树干,拼命往树梢爬去。
那个九旬老人也来收她的菜了。她来得那么匆忙,连辅助她走路的婴儿车都没来得及推——那车是她运输蔬菜的工具。她大概刚听到施工队明天就要进场的消息。支撑她走路的,还是那根拐杖。一开始,她走得那么慢。她每移动几步,就要停下来喘一大口气。后来,也许夜幕拉上的速度加快了她的步频,她走得更踉踉跄跄了……
这片荒地上,将耸起一幢幢摩天高楼与都市梦想。荒土的死亡执行来得太迟,迟迟不破土的局面给了拾荒者希望,却又突然要将他们的希望扼杀。拾荒而种的农夫满眼恓惶,他们被速度裹挟进向前的洪流,一路跌跌撞撞,却又在时光的逆向摩擦中伤痕累累,淋淋带血。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那个九旬老人摇摇晃晃的身影、那些收菜人被时间催逼着忙碌抢收的身影在我眼前慢慢晃动。慢慢地,他们的身影与寂静化为了一体。慢慢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越来越深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