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玲
我是个心高气傲又懦弱的人,在银城新建的枣香街上游荡。我经常这样,就像没有灵魂,如此大概有七年。相比之下,我并不知道七年之后的一霎那,一切都不期而至。
两年前,枣香街还没有诞生。整个银城就两条街,窄得恰到好处,刚刚可以对面错车。我觉得它有一种稳定的平衡,那就是排在后面的车永远别想快起来,生活慢腾腾的。所以,那五年里,我走得很慢。我下了班骑着自行车,有时候步行,穿梭在中心街和商业街上。我不停地走路就是想留住或者找回我的灵魂,但事与愿违,我的身体越来越沉,和周围的人长得越来越像。
那五年里,我和我爸妈住在一起,像永远没有长大的童子。后来,我强行离开了家,搬到铝厂的集体宿舍再也没有回来。我是强行离开我家的,那天晚饭后我照常到中心街走路,银城的夏夜干得像铁锅上的锅巴,人们不爱到街上行走,认为那只会徒增热度,还会把白天工作的力气浪费掉。但他们不知道走路可以让一个人安静下来,从而获得力量。
那天是我行走五年中走得最长的一夜,过了十二点我才到家。我妈没有睡,但我认为是夏夜太热夺走了人的睡眠。她坐在客厅里,在路灯的微光下像一尊菩萨,她在哀求我,“你就不能不走了吗?白天做化验不累吗?你就让人永远说成神经病吗?”我在那三个问号后边都没有想哭的意愿,我的心里一直紧紧捉着朋友朱莉的记忆,那是支撑我的最后一道屏障。
没有回应对我妈是最大的羞辱,她一直都这么认为。她起身了,像一股热气流冲到我眼前,她的口气和鼻气炙烤着我,“有多少人能有你幸运?你骨子里看不起我和你爸?你整天乱走,就是用来惩罚我们的?”
我爸妈都是铝厂工人,所以,我也是铝厂工人,我是啃老族中的一种。我开始浑身战栗,全身的血液冲击着头顶,我能感到我的耳朵在熊熊燃烧,就像不久后我接到那通陌生人的电话时一样激烈。我狂吼了一句:“要怪就怪这座城市没有灵魂!”我摔门而去,重新回到空无一人的中心街上奔跑,一直跑到晨曦初上,我压住除了身体之外人该有的一切意识,像个空心人一样大踏步地走进工厂大门。
现在,我已经不太在中心街和商业街上走路了,那两条老街上熟悉的人太多,又没有枣香街新鲜、宽阔,有点未来的味道。我从城北的恒信铝业公司一路走来,连晚饭都没有吃,穿过了三条东西路,一直向南走。我有个目标,我要走到枣香街的尽头,那样我就是这座城市的一根脊柱,从城北到城南,一直连接到南外环的309 国道上,那里是动车和高铁经过的地方。我想我总有一天会走到那里,踏上这个小城的车站,乘着呼啸的动车和高铁离开这里,无论向东还是向西。是的,我就是我妈说的“顽固”派,两年又过去了,我还在走路。
一个陌生电话打来了,我走路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这是我的工友们都知道的。我没接,甚至没有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我拐进了路边的一家焖饼店。化验员小夏趴在一张桌子上吃焖饼,她对面有个男人,一看就是铝厂的人,银城铝厂的人有着铝坚硬刺鼻的特殊气味,有点像沼气和碱水的化合物,就像长到了骨髓里。我们打了个招呼,我在他们就近的餐桌前坐下来,“他是我男朋友。”小夏说完就贴到我身边,她发现了我燃烧的耳朵,她摸了一下我的耳朵,顺便把烧出来的耳屎碎屑弄掉,“烫死我了,你的耳朵怎么突然就着火了?”
电话铃又响了,音乐是张惠妹的《后知后觉》。也许是因为那个男人回头盯着我,我接了,一个陌生人在电话里问:“秦丽,你猜我是谁?”
一霎那,我全身的血液冲到了脑壳顶,我急速地回了句,“无聊!”
小夏说:“你在发抖,你发烧吗?”我无法想到任何一个词汇让自己镇静下来。
“秦丽,你猜我是谁?”
“无聊!”
“秦丽,你真的猜不出来我是谁了吗?”
我终于哭出来了,在小夏和男朋友的面前,还有一盘刚刚端上来的焖饼,散发着小麦和豆芽、蒜瓣儿的清香。那是银城人的智慧,把干饼丝和新鲜蔬菜混搭在一起,就像把干瘪的人生和偶然的幸运搅合在一起一样。陌生人和我做着一样的行为,我们在电话里把眼泪传递给对方,只有我们俩才能做到这样,我跟她说:“朱莉,我在吃焖饼。”
陌生人说:“我闻到焖饼味儿了。”
我说的便是朱莉,她身体里有种轻盈的东西,让你感觉到任何时候人生都可以飞起来。我在第二天请了假,坐公交车来到她家西郊的别墅里。别墅已经老了,一面侧墙上有了裂纹,不知道是否会裂到了屋子里。这不应该的,朱莉有个姐姐叫朱颜,有她在,什么事物都需要完美。
我见到朱莉就不由自主地开心,我们都长大了,现在我觉得是安全感。是的,可能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遭遇,你的一生中总有一个人会让你变得与众不同。
朱莉还是那么真诚,说话就像刀子在割肉,“是不是很自嘲?飞了一圈儿又飞回来了?”她哗啦啦地笑,比小时候的声音钝了些,但还是透明得要命。她正在摆弄她杂乱的书,从大学里寄回来的,都堆在沙发上,她一直都喜欢这样杂乱无章的样子。但,恰好是朱颜厌恶的方式,她习惯一切都有秩序。
我跟着傻笑,我好久没有这样毫无牵绊地笑了。我说不出什么来,比如,我这七年里怪异的走路史,我还在单身,我也无心履行一个女人的责任,我和她家同在这个小城里,但我始终没有早早跑来搞到她的联系方式……似乎见了面,所有的那些累赘都会失去价值。
朱颜没有在家,朱妈妈说她去上班了,但早早给妹妹朱莉订了一个她最爱的松茸蛋糕。我看到那个蛋糕盒上还挂着一串纸盘和小叉子,那是我们小时候最爱抢夺的东西,胜过蛋糕本身。朱颜还为我买了最爱的全麦老式面包。朱妈妈还说中午朱颜在天晶大酒店订了聚餐,还是为了她妹妹。随后,她给我们准备了水果和肉干,问候了几句,就安静地到卧室里去了。朱妈妈还是我们银城西郊闻名的贤惠女人,善意让她周身发光。很早,朱爸爸就因为这光而悄悄离开了他们家,我们都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我不打算说出来。门没有关紧,我看见一个男人的脚。
我们像小时候一样比赛爬上二层阁楼,怀里抱着一堆书,给它们找个归宿。二楼的书房是朱爸爸的,竟然上了锁。朱莉打开门,你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是朱爸爸的世界。我们把书堆在书架的地毯上,它们还需要逐一分类摆放,把一个女儿的东西放进父亲的物件里,成为一种生命的延续。
时间的味道在发霉,覆盖在空气里让时空倒转。朱爸爸活着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里面摆满了书,远古的、古典的、现代的、国外的、天文、数理、文学、政治、中国乡土、历史、宗教、心理学、人类学,我记得还有神秘外星人之类的书籍……这些都是朱莉最早告诉我的。
小时候我其实什么也不懂,我们家里没有书房,我父母是铝厂的第一批工人,最早我们住的是铝厂里的职工宿舍,职工宿舍楼拥挤在工厂边上就像一堆廉价的火柴盒,它们的身体外有裂痕,有的还歪斜,颜色总是被铝厂大烟囱里的灰尘铺成灰色,因为它们长得一样,常常使我迷路。后来我们家也搬到了市区,而我现在又重新回到了集体宿舍。
朱莉家很明显是个家的样子,我在一次周末的时候被朱莉叫去,和朱爸爸一起第一次进了书房,我们三个待了整整一天,连午饭都是朱爸爸叫的外卖炒面。他不太参与朱妈妈和朱颜的周末外出,比如逛街、爬金牛山,一次都没有参与过,他们甚至会彼此刻意避开,他就一个人在书房里读书。我们俩在书房里待着的时候,他也是那样独自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看书,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或者我们俩和外界的一切无法进入他的世界。但,他会过一会儿看一看我们趴在地毯上把一堆小人书、动画书摆得乱糟糟,他笑一笑,很享受的样子,然后继续看他的书……
现在这把椅子还在窗边,朱莉把窗帘拉开,看来这个窗帘一直遮挡着这个被封锁的空间。阳光瞬间透进来了,朱莉坐上了那把椅子。那是一把翘翘椅,我们总是那样称呼它带给人前仰后合的力量,朱爸爸说那是竹制躺椅。朱莉让它前后翘动起来,还咯咯地笑,示意我也来试一试,我突然感到特别亲切,心里想:那不就是朱爸爸吗?
她望着窗外对我说:“还是回到家里好。”
“外边不好吗?”
“也好也不好,根本没什么好坏。”
我坐到她的躺椅椅背上,她就再也不能翘动了。窗外能收下整个银城西郊,银城西郊已经不再称为郊区,它成了整座城市向西扩张的主体。变化总是弯曲地呈现,它渐渐和城南的金牛山混在一起,又连起了金牛湖,以及它旁边的精神病院。如果从事物隐含的内在关系来说,那个上世纪的金牛湖和现在的精神病院其实早早就埋下了必然的祸根。
朱莉指着远处的一个建筑物问:“那远处是什么?教堂?”
“精神病院。”
“银城有了独立的精神病院?”这也确实让人难以置信。朱莉笑了笑,她总是喜欢笑,开心、悲伤都要笑,像所有的事物都跟她没有关系,“不过,它真的像一座教堂。”她把脸高仰起来看着我:“你昨天的焖饼真好吃,电话里我都闻到香气了,我都好几年没有吃银城的焖饼了。”
“改天请你吃。”
“好。再到金牛湖去看看,它变大了很多呢。”
我们突然沉默了,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就那么坐着,和金牛湖面对面。金牛湖离朱莉的家有十分钟的路程,站在高处望就像她家的泳池。我们还是重新看到了朱爸爸的去向,那不只是过去西郊的一个谜,也种在我幼小的内心里一种叫“爱情”的东西。那时候差不多整个银城都知道朱爸爸把自己扔进了那个人工湖——金牛湖。上个世纪的金牛湖只是一个挖掘机掏出的粗糙水坑,小但陡立,紧靠着泥土堆积的是金牛山,废弃物把它填塞成红、绿、白、黑、黄数不清的靓丽颜色。如果一个人想寻求安宁,一具尸体被巧妙地掩藏在湖水里面是一个好办法。
在一个暑热的下午,一个骑自行车去铝厂接班的工人经过那里,他本来不应该停下来,后来在对警察做笔录的时候他紧张兮兮地想当时为什么停下来,他那天中午在朋友家里喝了一顿酒,他不停地对警察纠正他不是完全自愿喝酒的,是朋友实在太热情了,你见过拒绝热情的人吗?他所关注的正是警察认为无关紧要的,警察要的是证据。后来我从我爸妈那里听来这些话,突然特别明白朱爸爸,也明白了一些真相。那个工人被打断很多次,他才回归他的陈述,他当时喝醉酒不准备再折回城南的家,就溜着大路摇摇晃晃朝城北的铝厂慢行,他一直都认真记着下午四点接班,时间很富余,他就在金牛湖边停下来,“没人愿意在恶臭的湖边停下来,”他反复唠叨这一点,“只是时间还早,我想把酒气歇一歇,喝酒上班可是要罚钱的。”他扶着自行车盯着五彩斑斓的湖水,除了他自身的酒气什么都闻不到,“那个尸体就那么被我盯出来的,他被泡成个大胖子,我先看到半张脸,看起来又不太像人,可他真是一个人!”
这个工人的话很快传遍了小城,我永远忘不掉朱妈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满脸平静。那已经是傍晚了,她被通知第二天去认尸。我和朱颜、朱莉放学后一起回到家,整个小学和初中时代我认定他们的家就是我的家,所有的作业都在他们家宽大明亮的客厅里完成。朱爸爸去世一年后,朱妈妈专门为我们腾出了朱爸爸那间大书房。那个傍晚阳光很强烈,把他们家那栋二层小楼全部笼罩在里面,我们仨齐刷刷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着朱妈妈要告诉我们的事情。她坐在靠窗的那张沙发上,几束白光是斜着进来的,切割在她的脸、脖颈、腿和露出的脚趾上,她一动也不动,像不锈钢塑像一样。那是我一生经历的唯一一次安静,我能听到细小的灰尘落到地面上被轻轻弹起来,苍蝇在窗外扇动翅膀,偶尔把单只脚落在玻璃窗上,我被朱颜和朱莉夹在中间,她们两个心脏跳动得异常响亮。
朱妈妈说:“你们的爸爸死了,明天我去认尸。”
朱妈妈松了一口气从椅子上起身,坐到我们的沙发上来,把那个铝厂工人的笔录仔细讲给我们。她一直保持平静,把一只胳膊搭在朱莉的肩膀上。和她一样镇定的还有朱颜,她在我的右侧,不知不觉她用她的胳膊搂住了我的肩膀,把自己的肩膀挺得直直的,再挺也只是一个十三岁女孩子的薄骨架,但她的母性气质在那一刻几乎替代了她的全部。朱妈妈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紧闭的嘴唇上,不露出一点牙齿,眼睛盯着客厅中央枣红色的地毯。朱莉从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开始呜咽,我觉得心口疼。之前,我从来没经历过自己的心脏会疼,我的脑袋里冒出很多朱爸爸活着的日子。他是银城西郊中学的语文老师,身高一米八,总是白衬衣黑裤子,头发自来卷,一副黑边近视镜,声音低沉,但很少说话,在课堂上他才会复活。我自己心里暗想过,这是我长大后选择男性的标准,也是吸引我每天腻在他们家里的一个缘由,虽然那时候我小得可怜。
面对朱妈妈宣布的事情,我记不清是朱莉还是我先开始嚎啕大哭的,我们两个在比赛,比哭的痛心、哭的孤独和哭的歇斯底里,朱莉休克在沙发上,而我只剩了抽搐。
人们都说朱爸爸为寻求自由的人开了个头儿,从朱爸爸第一个把自己交代在湖里,金牛湖就不再是之前的金牛湖了。陆续有人会选择在金牛湖里自杀,它被改变了意义,它改变了银城的人,银城的人开始萌发了选择死亡的个人权利。那时候,人们只能认定那个醉酒工人对现场的描述,人们无从查起朱爸爸死去的根源,所以,一切无法作出定论的事情都被归结为个人的事。
朱爸爸没有获得一个正常的葬礼,银城有这样的传统,不是善终(自然死亡)的人都是偷偷地葬掉。他变形的身体不允许被火化,而是穿戴整洁装进木棺材里,像睡着了。只有朱妈妈和远路赶来的公公婆婆,几个不过五服的亲戚,在一个清晨把朱爸爸葬到了金牛山的山北墓地。那里是银城死去的人的去处。
我们大概是在朱妈妈的喊声里才醒的,她的喊声依然温柔却穿透了弯曲的楼梯和半敞开的门,我们几乎是同时回应的。
朱莉重新把书房上了锁,“等午饭回来后,我们继续搬书。”
“没问题。”我们几步就能蹦跳到一楼的台阶,比小时候毫不逊色。
朱颜开着那辆像狮王的路虎,拉着我们一干人去了天晶大酒店,有点横冲直撞的感觉。这个酒店当年是和县招待所齐名的,从现代感和自由感来说更胜一筹,朱颜告诉我们这些。她缩在宽阔的车座上如一只精致的猫。这真是这个小县城天路般的中心街上的奇观,很多人都会猜测属于未来的无人驾驶汽车已经在这里实现。我们几乎没人说话,有两个陌生男人拥挤在旁边,朱莉坐在我身上。朱颜遗传了朱妈妈的传统,在十三岁朱爸爸去世的时候就主动把姐姐和妈妈两个角色化在自己的身体里,我记得那时候我就看到她的肩膀比别的女孩子宽出半个肩头,那半个肩头里永远裹着朱莉,在通向城西小学的路上横向蠕动。
我们在一个十人以上的大包间里坐下,而我们只有六个人,第七个陌生男人迟到了十分钟,他急匆匆赶到门口就被朱颜的眼神勾到了身边。我和朱莉对如何座位排序之类的事情情愿无知,那些论辈分或者论职位排座次都是银城耳熟能详的老规矩。朱妈妈把朱莉拉到她身边,另一边是在卧室里的那个男人,他沉默寡言,初看有些像朱爸爸,不过他不是中国人,个子不高,身体瘦硬却表情温和,他是韩国人,无法说出流利的中国话。朱颜把另两个陌生男人叫到身边左右各一,而我早已像朱莉的连体般蹭到朱妈妈身边。
这真是一个奇观,巨大的圆桌上,人们就像自然分成的两大派别一样,朱莉跟我说:“好像是谈判桌儿。”我知道她在调侃,但引来了朱颜,朱颜起身绕过一些空座位来到朱莉身边,我能感受到她们两姐妹的热情,“妹妹,四年,只有我和妈妈在一起,你回来了,还真有点不适,玩笑话,姐姐就有伴儿了,银城实在太小。”
她在朱莉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这是她们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然后又彼此拥抱。朱颜回身的眼神碰到了朱妈妈,朱妈妈年纪大了,眼神里更多的爱意张扬出来,“看我的两个宝贝女儿,她们多棒,朱莉有了朱颜,朱颜有了朱莉,我这个妈妈就放心了。”朱妈妈的眼角湿了,朱莉和朱颜都拥抱了她一下。
因为有陌生人,大家都很拘谨,安安静静地吃饭喝酒。我和朱莉喜欢喝银城的原浆啤酒,我们故意把酒瓶子碰响,引诱朱妈妈说些话。
朱妈妈懂我们的小心思,她把朱莉介绍给她身边的两个人,“朱莉,我的小女儿,大学毕业回来了,回到我身边来了,盼了好几年,可她不一定想我。”
朱莉高喊:“当然想,世界上谁都不想也会想你的。”朱妈妈身边的韩国男人冲着朱莉伸了一个大拇指,朱莉和我就觉得他不那么陌生了,他还说了一句祝福的话,但我们听不懂。我们听到每个人都在祝福朱莉回来,仿佛回到家是一个人最绝佳的选择。
朱妈妈说:“这是金先生,在韩资服装厂退休了,韩国人,但祖籍是这里的,怎么说呢,我的‘老朋友’吧。”朱妈妈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他的家在中心街,是我的主意,把他拉到咱们家里住,反正我们都是一个人。”
朱颜和朱莉都相视一笑,她们竟然同时起身,敬朱妈妈和韩国男人喝酒,这意味着她们如此轻易地接受了朱妈妈的老年生活。朱妈妈把更多的爱意洒在两个女儿身上,她们太懂事了,总是能善解人意。
朱颜介绍了身边的其中一个男人是银城地税总局的李彦副局长,年轻有为,一上午到他那里办事情,中午便一起来了。那个迟到的男人叫姜南,是她的男朋友。朱妈妈惊喜:“他就是你说起过的姜南?”姜南腼腆极了,脸色竟然红到耳根儿,朱莉大嚷着:“我姐夫?”我也大喊:“我姐夫?”
整顿午餐微妙极了,人们一下子就成了一家人。银城人就是这样,熟络起来就一分钟的事。所以,在银城的世界里到处是熟人。我们每个人都轻松起来,像一个人独自安静地享受咀嚼食物的快感,我发誓从小第一次在他们家吃过一顿晚饭后,我就觉得这是人享受美食的一种完美标准,它超越了家常吃饭的意义。
直到最后大家吃果盘,朱颜才告诉我们:“妹妹,你下个周一就去税务总局报到,那里已经有了你的李彦朋友噢。”
李彦严格遵守着中午在职不喝酒的规定,他端了一杯水祝贺朱莉,这是朱莉没有想到的,应该是在场的人都没有想到的。她回敬了李彦,又跑到朱颜的跟前紧紧抱着她不放,我感觉到朱莉对朱颜的谢意,就像心绞痛一样。
我和朱莉没有重新回到家里的书房,其他人都被我们陆陆续续喝走了,他们都充满善意,留下我们俩喝得像头猪。我后来只记得朱莉揪了我的耳朵,“我们做王小波那只特立独行的猪!我爸以前跟咱们说过的。”我的耳朵一下子就烧着了,我说:“是朱爸爸说过的,还有,我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的耳朵就这样着火,还有,我七年没有了灵魂,你回来了,我的灵魂就回来了,还有,你猜不到,我在银城行走了七年,还有......”她好长时间才有了动静,她说我是傻瓜。
朱莉到税务局做了一个科员,工作清闲,但她刚到新单位要装作很忙的样子。我也重新回到铝厂做我的化验员,只是,我不再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像个鬼一样在深夜走路了。我和朱莉每周见一次面,没有看出她有什么异样,但是,她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就辞职了。这在小县城里像做了伤风败俗的事情一样重大。我周末放假的时候赶到她家,朱妈妈的眼睛红了,那个韩国人也出来迎接我,但他们目送我爬上二楼的楼梯,把无助的眼睛盯在紧闭的门锁上。
“我知道是你,只有你爬楼梯要把楼梯踩塌,你是个女孩子,为什么你走路那么重?”朱莉在门里开了锁,我回望了一眼楼下的两位老人,得到一种支持和责任,迅速闪进去,把门锁好。如果我不这么做,朱莉也会这么做的。她太像朱爸爸了,从不解释缘由,对自己对外界都不需要解释,在他们那里,好像事情做了就是做了。
我们聊了很多往事,却一直没有碰触辞职的问题。我笑她还没长大,要么就是大学没有培养出她坚强柔韧的社会性格。我们俩躺在地毯上,两只脚掌登在书架的底部,她说:“1996 年的时候,我们太单纯了,初中毕业非要继续上高中、考大学,不然,那时流行找关系我们就都可以进地税局上班了,我和今天有什么区别?你就不用在铝厂做什么化验了,闻那些化学药剂?将来你再不能生个儿女,我的责任可就大了。”
我开始自欺欺人,“那不是高中生活压力太大了吗?我不就做了逃兵吗?逃兵能在工厂做化验员已经很好了,我知足。”
“那你七年天天暴走银城大街干什么?”
我知道我们谁都瞒不了谁,就像我已经知道了朱莉辞掉地税局工作的原因。她继续说:“我上了大学,回到银城,银城仍然是需要找关系,而且又进的是地税局,这是不是很讽刺,好像那七年的时间被偷走了。”
“那不一样的。不过,你可是对不起朱颜了,我从小就羡慕你,你的生命里总会有一个人时时刻刻装着你,你这个人终生不会明白‘孤独’的意味。”
“你真这么觉得?那你觉得那个叫李彦的怎么样?你觉得朱颜怎么样?你觉得我怎么样?你觉得我妈妈怎么样?你觉得我死去的爸爸怎么样?你觉得你怎么样?”
我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我坐了起来,听到朱莉从地毯底下发出声音:“我感到背后总是有人。”
“从我小时候认识你,你就跟我说过,你背后总是有人,当然一直有人,你姐姐,朱妈妈,当然,还有我。”
她也坐了起来,“我感到背后总是有人。”
朱莉搬到了我的职工宿舍。她家在城市的西南,而工厂都在东北,这样,从物理距离上她离家遥远,心理上有离开这座城市的错觉。没几天,朱颜就找到了朱莉。她不但没有责备朱莉,还给她带来了几套裙子、床单、枕套、拖鞋、几包真空肉干、东阿阿胶、几本朱爸爸书架上的书,每一本内页都有朱爸爸自己的收藏印章和时间、地点,连卫生巾都没有落掉。当时我们正在宿舍里吃午饭,食堂里每顿都是两菜一汤,我俩挤在床头的小桌子上吃白菜粉条豆腐,朱莉一点都没有嫌弃不好吃,她喜欢跟我一起挤在单人床上,就算是热得浑身大汗变成一条鱼。
朱颜第一眼看到妹妹趴在小桌子上吃白菜,眼泪就下来了,但她什么都不说,把带来的东西放到床上,坐在床脚等我们吃完。
“你打算住到什么时候?妈妈很想你,这事跟妈妈没有关系,你在外边四年了,刚回来,又离开?”
朱莉挤到朱颜的身边,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这个肩膀和别人的不一样,她是一个女人的肩膀,但它宽出半个肩膀来,用来放朱莉的脑袋。朱莉说:“告诉妈妈,我很好,过几天就回去。姐,我对不起你,很多年都对不起你,在这个家里,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你是我妹妹,永远都是。”
朱颜拍了拍朱莉的脑袋,那颗脑袋就离开了肩膀,脑袋看着朱颜急匆匆出门,她需要赶回市里上班。宿舍里的小夏在朱莉居住的那几天里,羡慕到去苛刻她的男朋友,她把朱莉姐姐对待朱莉的行为改造了一下,变成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应该做的行为,她甚至心生了嫉妒,对朱莉感到不满,这些都是朱莉走了之后小夏在宿舍里对他男朋友做的现场还原,我又是现场见证人。
也就半年的时间,国家对大型污染企业做了新的环境保护规定,铝业加工产业被列入头列污染项目,银城肯定是逃不掉的。我爸妈早早就找到我,虽然,我们不在同一个铝厂,他们在那个庞大的铝业加工群最古老最中枢的老厂区。而我在新建的一个小型恒信铝业加工厂,我们为中枢系统输送着铝锭这种粗加工制品。爸妈来的那天,我正在做化验,他们没有到宿舍里坐一会儿,就站在化验室前的草坪空地上说了几句。
爸爸一直慢脾气,但他这天说起话来思路清晰,还携带着已窥探到命运终结的胜算之力,“丽丽,消息都看到了吗?”
“是的,爸,不用......”
“丽丽,铝厂肯定无法上得起整套的污水处理设备,将来可能会定期关停一小部分机组,那样一定会有大量工人被辞退。”
平时妈妈就嫌弃爸爸慢得像一只蜗牛,无论行为和说话都像。所以,妈妈一直像风,她把话抢过来,“到时候银城出现大量下岗工人,无业游民多起来,社会治安一定会出问题。”
“你们今天来就是为了让我回家?”
我看到妈妈把眼帘低下去了,她在寻找着什么可以遮挡颜面的东西。炎夏的炽热是每个人骨子里钻出来的,爸爸一直看着我的眼睛,他什么时候变成古铜色了,就像已经逝去的人被雕出的铜像,他已经死了?我把眼睛移到妈妈身上,她也在热烈的阳光里被劈成两半,狭窄的房檐把阴影打在她的另一半身体上,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个混蛋,如此吝啬而卑鄙,还在记恨着过去的所有事情。
我听到妈妈在说话,但我不能像之前那样冷硬,人的心太脆了,太用力就会碎。我把脸朝向化验室的玻璃窗,故意踮起脚尖向里面望,甚至装出满脸焦急。
妈妈说:“你那个发小朱莉回来了?找时间请人到家里玩玩,你从小总是去人家。”
“好。”
不知道是谁代替我回答了他们,曾经的暴走和沉默是我最强大的处事武器,我曾以为那利器会永远坚不可摧。爸妈走了之后,很快,那消息像细菌一样传染到我们这个小公司里的每一个员工心里,公司经理还专门在筑炉车间开了全公司的安抚会,我们站在八卦炉一般的筑炉车间里,浑身的油和汗被烘烤出来,等我们一旦走出车间就会迅速干瘪。
谁也想不到经理在三暑天的筑炉车间里开全厂大会,凉爽的仓库、车间背阴的户外才是好地方,也许他为了让人知道这次面临的难题是无解的。他竟然还裹着一件白衬衫,保守地把扣子和领带系到了喉结上。我盯着他的喉结在钻进钻出领口时艰难地爬动,他说:“我刚从总厂开会回来,消息属实。”他紧皱眉头用尽了全力把领带扯歪了,“处理污染问题会马上实行,处理方法会有很多种,不要听信谣言,公司会以工人为本的。”我们每个人扬着脑袋看看对方,又看看那个神通广大的大炉子,它有一个弯曲向上的脖子,突突突冒着白气,弥漫了紧紧相连的一个温度测量表,黑色的指针在白色表盘上哆嗦,永远不离千度以上的刻度值,我们隔着玻璃罩看得一清二楚。反正当时,我们突然看到了这个小小公司的好,以前没有危机的时刻就像个瞎子,可人有个臭毛病,只有离开的时候才能从失明中复明。
我倒是没有惶惶不可终日,仿佛自己根本不是那身水泥色工作服庞大家族中的成员,反倒感觉自己是被释放的囚徒。我浑身连灰尘都卸掉了,几乎是飞到朱莉家里的。
我提前十五分钟出厂,希望错过呼啸的水泥色大潮,每天早高峰和晚高峰都要从城北和城南之间汹涌一次。傍晚的银城丝毫不会减损热度,老人们都说整个地球中心就是个大火炉,银城本来地底下也是个大火炉,照这样说银城好像是地球的中心。它在鲁西内陆平原,大陆性气候都这样夏季干热冬季干冷,性格凛冽得很。
我骑着一辆电动车横跨城市中枢,顺道捎了四份驴肉火烧和四份炒焖饼,到三分之二路程的地方有个中心转盘,长在市中心街地势最高的顶端。我需要爬下车子推上高坡,突然有了一个立刻要离开铝厂的念头,因为我感到我开始衰老。我26 岁了,26 岁的女孩儿在银城还没有变成男人的女人或者孩子的母亲就已经老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没有真正开始我的人生。
我在别墅的小径上就隔着大门喊朱莉。朱莉出来接我,她身后跟着朱妈妈。她说:“你不能太男人了,这么粗哑的嗓门儿。”闻到驴肉和焖饼的香气,她突然就改口了,“这还像个女人的样子,内心细腻又温柔。”
一下午,朱莉和朱妈妈都在客厅里聊天,能感觉到屋子里有忧伤的味道,也许她们难免会聊到朱爸爸。我们仨在餐厅里吃晚餐,朱妈妈说:“我和金先生想着回村子里去生活,”她看了看朱莉和我,我回道:“那也很好呀,年老了到乡村生活的人也很多,节奏慢,有生活味儿。”
“妈妈,你回到姥爷家住,那里也没有什么亲人,就那么一栋破房子,而且,村子里的人会不会……”
“没事的,朱莉,那里有妈妈小时候的伙伴,人活着活着就回到小时候去了,自然的事。”
“秦丽,你是朱莉最好的朋友,有件事要你帮忙。”朱妈妈看着朱莉把驴肉卷饼吃成手撕鸡腿的感觉,她说:“你要帮我盯着她,不要让她再看什么书了。”
我和朱莉都停下咀嚼,感到这件事情突兀得很难看。原本她们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聊朱妈妈和金先生的老年生活,朱莉还准备趁这阵子没有工作,帮忙整理乡村的老宅。
“这不可能啊,”朱莉很无辜。
“是啊,我也觉得不可能。”我认真地附和着。
我知道书对于朱莉有多重要,我甚至想改邪归正。从她回来以后,我要跟着她多读些书,拯救自己。
朱妈妈整个人突然就坍塌了,她继续端正地把腰身和肩膀挺得笔直,两只胳膊撑在餐桌边沿。但,她的确是已经坍塌,她接下来的话像从另一个世界里传出来,她说:“朱莉,这么多年,你不要成为你爸爸,你爸爸越读书离我越遥远,我们坐在一个客厅里,躺在一张床上,其实就在两个世界里。我做了很多努力,像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照管他的生活,他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给你一本书让你读,但我并不想读,我不想变成他那样被书吃掉的人。你们知道章鱼的,他后来就把我变成了章鱼,我每时每刻都想把触角伸到他那里去,我不知道一个用一辈子的时间不停读书的人,活着的时候到底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我知道他早晚会去死,没想到,他撑得时间那么短。”
“你根本就不懂爸爸,”朱莉继续吃起她四年没有吃过的焖饼,“妈妈,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也不是。”
“你想再让我怎么做?就因为他比我先死?”
“你以为爸爸是因为读书而死的?”
朱妈妈哭泣起来,我才突然想起那个金先生不在场,他已经提前回朱妈妈老家整理房屋去了。之前我拎着好吃的奔进门口的时候,朱莉在我耳朵边已经告诉我了,我并没有听清楚。看到朱妈妈流下眼泪,我第一个想到金先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想到朱爸爸。如果金先生在,也许朱妈妈还会把这些话说出来,情境不会有什么变化,朱妈妈性格温和,但她会把挤压的东西做一次集体释放,而此时正合适。
我想朱莉是善意的,一个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就该走出来了。下班的朱颜一回来,家里的话题戛然而止。她把金先生的那份晚餐吃掉了,娇小纤细的身材,竟然装下了那么多吃食,而且她说她饿得发慌,中午灌了一肚子酒,胃气是满的,胃是空的。
朱颜比朱莉矮四公分,骨架也比朱莉狭窄,长大之后,朱莉更像是小时候那个肩膀宽阔的姐姐朱颜。只要她站起来,就可以把朱颜裹在身体里。我们三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朱颜狼吞虎咽,她真是饿坏了,两根锁骨就像自动晾衣架的两根铁钩,在她吞咽食物的时候急速收张。她就那么一小撮,她在我的眼睛里是突然变小的,我顿生酸涩,很想哭出来,为她身上潜藏着坚韧的质素,长在她那两根撑起的硬锁骨里。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我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朱颜周身有丝毫脆弱的地方。她一半是姐姐,一半是妈妈,这是从小就在西郊众所周知的事情。
“妈,朱莉刚回来,你就等等再回老家住吧,我们一家人总是没机会待在一起,就让金先生回来住。”朱颜把一个驴肉卷饼和一份炒焖饼全部吃光,来到客厅的饮水机前接水喝。她是一个忙碌的人,工作忙,生活忙,身体忙,脑子忙,忙是她生命中的常量,也是朱妈妈嘴里的骄傲。
朱莉也这么说:“是啊,妈妈,不要搬去老家了。”
朱颜挤过来,挤在朱莉的身边,她把脑袋靠在朱莉的肩膀上。我在朱妈妈的另一边用力挤着,透过朱莉的身体,从朱妈妈身上传递过来朱颜的体温,一个纯粹的女儿对妈妈的溺爱和被溺爱。后来,我和朱莉说起过这个微妙的感受,朱莉在外上了整整四年大学,朱颜是唯一在朱妈妈身边的女儿,而朱妈妈身边也只有朱颜一个女儿。
朱颜的一句话,朱妈妈和金先生暂时打消了回老家的生活,这么多年,这个家终于完整起来。我也成为其中的一员,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我在下班时间和朱莉到银城三街六路上骑行,寻找合适的门头。她爱吃蛋糕,她有个开一家蛋糕店的梦想。
在路边休息的时候,她神秘地告诉我,“我要开一家蛋糕店,名字就叫‘Tous Les Jours’,可以做加盟。”
“多乐之日?”
“嗯,我喜欢它的法语寓意:每天每日,就像生活哲学。”
“那金先生可就再也不回老家了,你把他韩国的品牌蛋糕都搬到银城了。”
那天下午我们一直没有停下来,运动短衫汗透,像一张地图背在身上。我们过于快乐了,一直向西骑行,就像宿命,我们骑到了精神病院那栋建筑物前。银城精神病院在城北二十多里处,之前我从没去过那里。那扇门上镂空着欧式铁艺,医院主体楼却是最简单的一组长方形和三角形组合,通向主体楼是一条漫长而曲折的石子路,石子路弯曲的三分之二处有一个水塘和一个长到水中央的六角亭,总有种东西方审美被混淆的错位感,充满了救世般的仁慈和田园牧歌的混搭。几栋粉白色楼体不知被哪个设计师横竖捏合在一起,太随意了,让人产生错觉,好像来这里医治的不是人的精神错乱,而是召回一个个寻求安宁的灵魂。
靠近金牛湖的新商业街南首有一家新商铺出租,不仅朱莉去看了无数遍,朱妈妈和金先生也在每晚的散步时间里到房子面前审视了好久。他们都喜欢一排商业房的排头,视线开阔,比夹在中间的房间大出好几倍。我也很喜欢那里,但我们都没有发现店铺与朱莉家那扇大落地窗的特殊关系。
朱颜在一天傍晚回来很早,从朱莉回到银城,她就努力推掉晚上的应酬,和一家人围坐在餐桌上吃晚饭。那天朱莉和朱妈妈、金先生都没有在家,他们竟然一起去了省城济南店学习烘培,每天开车来回穿梭。我又一次提前下班,因为我已经感觉到工厂裁员那把刀很快就架到自己脖子上,一些平日里多出的闲赋岗位,比如门卫、仓库、打扫卫生、叉车司机、文员等都已经下岗。
朱颜一个人在家里,那天从天晶酒店见过她的男朋友姜南,再也没见他来到家里,不过,他们已经把婚礼定在了十月一日。朱颜坐在一楼落地窗前,平时那是朱妈妈坐的地方。我刚进院子她就隔着玻璃窗微笑,手指间夹着什么。
她在吸烟。初见朱颜吸烟,发现她很美,像一种人格的破裂,你清晰看到了她无所畏惧的另一面。我也搬了张椅子过来,和她对面坐着。屋子里很清爽,空调开的时间不算长,仍有外界的余热充斥在凉气里,进行了完美的中和。
她一直在向窗外看,金牛湖上被荷叶覆盖了一角,那两条沿湖而建的商业街让金牛湖像个活的。我也朝着那里望过去,碧绿的金牛山一角像被窗口切下的直角三角形,没有什么值得用太长的时间来相望,倒是不久的将来,朱莉的蛋糕店会在那里开张,让湖水都散发出奶香。
我有些激动了,感觉自己创业像盘古开天辟地一样。她递过来一支烟,被我拒绝,眼睛仍然没有收回到我的身上,和朱颜在一起就是如此,你再努力也无法打开话题。
“你看那间多乐之日蛋糕店,从这里正好能看得到它的三分之一,像两个童话世界里的雪房子靠在一起形成的夹角,”朱颜吸完一支烟说,“那是童话。”
我重新把视线抛过去,才看到朱颜所看到的,在山、水和陆地、森林之间,那两排双层商业楼就像虚幻的。我想象着蛋糕店灰绿色的横、竖门框之间被大玻璃窗衔接,里面原木色的货架和展台全部透出来,它们都像是透明的。
我说:“真像呢。”
朱颜自顾笑起来,你永远不知道她所笑的内容,“世界既不是用来征服,也不是屈服,是之间的自由,对吧?”另一支香烟在这个时候挂在朱颜的嘴角,她不是吸烟,而是玩味,玩味这个世界。嘴里冒出青烟来,世界就会呈现一副模糊的样子。
“我妹妹经常给你讲自由,是吧?”在烟雾中的朱颜会褪掉一层坚硬,眼神定在一个地方,忧郁便生长出来。
就一瞬间,我惊喜极了,就某一点,她和朱莉达到了完全的重合,她露出她骨子里的东西,而我只有在朱莉的身上看到过。
她终于转向我,“你和朱莉是闺蜜。”
“这种关系真让人厌倦,当人世间的情感缺失到何种地步,才需要这种概念来拯救?”她突然就变化了,变得很陌生。
我想:“估计是到了人毫无隐私的时候了。”
“没那个必要,把自己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仅此而已,是吧?”
她似乎在古怪地陈述另一个人的话。她再也没看我一眼,我们就那么坐着,青烟冒了起来,她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她又变回了她的样子,看起来什么事情在她眼里都变成一根鸟羽。
朱莉和朱妈妈、金先生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八点整,朱颜和我提前做了六道菜,我还显露了自己煮开水面的绝活。那晚饭做得很好吃,朱妈妈和金先生把热气腾腾的热情带回来,他们不停地和朱莉讨论今天学到的烘培技术,连朱颜都兴奋地话多起来,她建议朱妈妈和金先生马上在家里开始实习,她做第一个品尝者。我把之前的朱颜忘记了,在温暖的家里多吃了半碗面条。
第二天,朱颜提出了推迟婚礼的时间,她说这阵子大家都太忙了,等妹妹的蛋糕店开业之后,还想跟妈妈多住上一段。这段时间她想做一件事,提前为朱妈妈和金先生把家里的老宅重新翻盖装修,将来说不定自己新婚也会回去玩一玩,她要一个与众不同的新婚。那段时间确实每个人都很忙,朱妈妈和金先生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蛋糕店上,就像他们的第二春。尤其是朱妈妈一辈子做家庭主妇,她到了六十多岁才发现女人做点小事业仿若重活了一回。
在蛋糕店开业的前夕,朱莉到铝厂来看过我。我们在宿舍里单独聊了一个下午,她说她申请了青年创业项目贷款,无息的。朱妈妈把别墅的房产证证明给了她,朱颜还付了一部分自有资金作为证明,算作一份股份。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说起话来没有波澜,所有的事物都是透明的,这让我丝毫感觉不到压力的存在。
她对我说:“秦丽,我总觉得我身后有人,你相信我。”她的眼睛里有了乞求,我知道那一定是真的。她说:“现在银城铝业基本都在裁员,肯定是必然要经历的过程,铝厂已经进入了环境污染治理的时期,在金钱和环境的角逐里,人们早晚会发现一种“代价”,从金钱滑向环境保护上只是时间问题。”她觉得特别口渴,宿舍里有个嗡嗡叫的小电扇,就在我们俩趴着的桌子上。我把几个大杯子装满热水放在电扇底下乘凉,所以,我们一直被热风吹拂着。
朱莉喝光了第三杯温水,继续说:“这是西方工业革命已经走过的路。将来工厂肯定每隔一定时间停掉部分加工车间组,降低粉尘排放量。银城会重新恢复明亮的太阳和蓝天。但是要付出的代价是大量工人下岗。”她盯着我,“你和我做蛋糕店吧。”
“好!”
我似乎一直等待着朱莉的到来,听她一番专业的分析,然后帮助我敲下最后一个暂停键。最近焦头烂额的土灰样子一下子明朗起来。我想过多次我的未来,辞职书在经理的筑炉车间会议的当晚就写好了,我只是犹豫着没有写下辞职的具体时间。
又是朱莉救了我,我也学着朱颜的样子,嘭地一声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朱莉却惊恐地浑身一颤,除此还很极致地厌恶,仿佛抵达了她忍耐的极限,她从嗓子里切出来一句话:“再也不要这样做!”
我在第二天早上就辞职了,经理也似乎守株待兔很久了,所以,他签下批准辞职的时候,我看到他吐出了轻松的烟气,这阵子火气也大,烟气里有很重的口臭。他对我说:“还是你看清了形势,祝你好运!”
一早上,小夏都在小心翼翼地帮我整理衣物。前一天夜里,我潜入家里,给爸妈留了一张写清我近期状况的纸条,把我从上初中到高中使用过的两个大小不一的行李箱取回来,看上去就像要远行,实际我只是从银城的城北搬到城南金牛湖商业街。
小夏觉得自己实在插不上手,缩在床角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应该不会那么糟糕吧?”现在铝厂的每个人都心慌意乱,不知道哪天下一个通知,告诉自己是那个被第几批辞退的人。我安慰了一下小夏,故作轻松的样子,在我杂乱的物品间跳跃。不过,那一刻我实在是轻松无比,“不用忐忑了,我走了,你就是化验室的顶梁柱,你听说过有拆除顶梁柱的吗?”
小夏哭起来了,“你要是走了,谁和我对桌对床呀?谁取乐子呀?”
“你那个男朋友。”
“我们十月一要结婚了。”
“真好!现在就口头祝福,结婚时一定到场。”
我回应着小夏,能看到小夏被爱情包裹着像一颗蜜枣。可我同时看到朱颜的身影,在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她独自坐在玻璃窗前的难解模样,我可能还自问了一句:“朱颜本来也要十月一结婚的。”
小夏帮我拉着行李箱到厂大门口,她追在后面,“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我提前就叫了银城的“4 个4 出租车”,它们就像银城的滴滴车,你就是在月球上它们也能开到你面前,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于是,我几乎没有逗留几秒钟的时间,就离开了小夏和工厂那扇红漆大铁门。
多乐之日蛋糕店开业这天是个神奇的日子,仿佛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它的前一天和后一天都在下雨,中间就间隔出了一天晴朗的天气。早晨多少还有些阴沉,但十点开业剪彩时阴云便散去了,朱莉主持着整场开业典礼。也许,多乐之日是整条金牛湖商业街开业典礼最隆重的一个,大部分店铺都不会请来这么多各阶层的人。除了济南店的经理,我的爸妈、小夏,邻近的商铺老板们和收到开业传单的顾客们,我还在一次到老商业街采购时碰到了高中同学江平安。要说也只是高中两年的同学,高三我就逃学了,他竟然还记得我。他已经是银城公安局的一个新警察,我实在找不到可以撑撑门面的人。虽然,我知道朱莉很厌恶这一套,但商业和她的书本完全是两个世界。朱莉没有拒绝任何人参与进来的意见,比如朱颜认为场面的轰轰烈烈,剩下的全部是朱颜请来的工商、税务、企业的各路神仙。
朱颜给各路神仙发了一把大剪刀,让我在现场专门增加了两个大红绸花和两把备用剪刀。不过,这一次朱颜对了。临时确定能来开业现场的又增加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地税总局的李彦,他异样的眼神一直盯在朱莉的身上,令人厌恶。
鞭炮炸响的时候,八把大剪刀同时大张大合。我妈妈在台下竟然流了眼泪,她终于可以看着自己的女儿有个像样的事做,她不用再日夜担心女儿被铝厂辞退后会重新把银城的各大街道走一个遍。爸爸也如释重负,盯着我身边的男同学总想打听点什么。
典礼一结束,整场品尝会将持续一个下午。我们备了各式糕点,切成迷你型小方块,开业之日所有听到开业消息的顾客都可以来免费品尝。我把爸爸拽到一边,“爸,我身边那个是我高中同学江平安,现在是银城公安局的警察,你不用再询问人家,你女儿爬不上那么高的楼梯。”爸爸笑呵呵地瞄了我一眼,回到妈妈身边去了。妈妈正和朱妈妈、金先生聊天,他们品着糕点,喝着咖啡、奶茶等各色饮品,述说着这多年未见的各自生活。
我准备离开我的同学去找朱莉,江平安递过来一块慕斯,“她们是姐妹俩?”我接过慕斯点头,在人群里寻找着她们。朱莉正独自一人靠在书架旁用牙签插小甜点块儿,给新来的顾客分发,而在人脉圈儿中穿梭的是朱颜。
“那个是姐姐?”
我看见朱颜已经从一小撮人群移到了另一小撮人群。人就是这样,同行业的到了公共空间里还是习惯聚在一起,就像一群贴有同样标签的人。
“警察的有色眼睛真是厉害。”
“姐姐不是个简单的人。”
“我也看得出来。”
“银城这么小,就是个大网,银城有银城的人情网。”
他像个老道的社会人,刚刚参加工作就像全身结了茧。我突然想到朱莉,问江平安:“你不认识朱莉?她也是银城一中的,是四班的。”
“有点印象,总是钻在书堆里,还总喜欢走路时抱着一本书,是她吧?”他喝了杯咖啡说:“改天再和你们多聊,我先走了,有事电话。”江平安冲着朱莉晃了晃手,送走江平安我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脑袋里闪过“姐姐不简单”那句话,但我瞬间就忘掉了。
来店里的顾客越来越多,我去找朱莉增加一些试吃甜品。朱颜已经把四通八达的关系网先稳固了一圈儿,继续领着我们到每一个圈儿里打招呼。
李彦专门给朱莉接了一杯咖啡,朱莉没有去接的意思,她躲开他的视线给身边的顾客拿杯奶茶。我接过李彦的咖啡,他对我说:“有点意思,铁饭碗不要,自己开店当小老板。”
“我妹妹小时候就有这个梦想,她最爱吃蛋糕,自己开个蛋糕店,方便。以后李局长有需要的也方便。”不知道朱颜是怎么就立在了李彦的身边,朱颜跟李彦碰了一下咖啡杯,李彦说:“我倒是有个建议,以后店里上些高档红酒,西点怎么能不配红酒?”
我看着李彦这个中年男人的大肚腹在一杯咖啡进肚后急速膨胀,充满邪恶气息的样子横扫蛋糕店并不宽阔的旋转道,一定是朱莉辞掉地税局工作抹了他的脸面,他狭窄的心思一直装到现在。
我对他说:“好建议,李局,后续红酒会逐渐上货,都在计划中。”
“好,等着那一天。”
李彦说完就走了,朱颜把他送出店门,回来后继续和我们寒暄那些人。朱妈妈、金先生和我爸妈也帮着给进店的顾客们分甜品。奶香、慕斯和水果、咖啡混合的味道穿梭在人与人的缝隙中,这是唯一一天在我们身边晃动着如此多的人,我们需要寒暄一个下午不停歇。
我和朱颜、朱莉闻着糕点的香气,端着它们走来走去,觉得它们弥漫到了金牛湖和金牛山上。我们同时想到朱爸爸,但我们保持沉默。朱爸爸肯定很开心,要是他活着,可以到蛋糕店来读书。
朱莉在蛋糕店里特意安放了一小排书架,把朱爸爸的书搬来了一些。在临近傍晚人群散去的时候,我们坐在休闲椅上休息。我们仨围在一张桌子周围,像我们小时候趴在她们家一楼的大茶几上写作业。透射进来的微弱阳光在我们的皮肤和桌椅上跳跃,我看到朱颜平和的眼神滑过朱莉,朱莉没有去碰触姐姐的眼睛,她巨大的爱意就像一张网,网住朱莉生活的任何角落。
朱颜说:“银城有银城的人情网络,有自己的一套社交规则,从一个家到一座城,妹妹,你还没有搞懂这个世界呢。”
朱莉和朱颜对视了一下,仿若两个世界的人,她们的眼神永远无法相交。然后,我们都朝着家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了共同居住的那栋别墅,在它周围陆续建起的别墅群中,它老了,它和它同龄的几栋别墅都老了,斜阳里的余红让它们发散出生命最极致的一跃,即便如此,在年轻楼群的包围中仍像需要拔掉的木楔。
第一个“多乐之日”的夜里,朱莉没有回家,朱颜回家陪朱妈妈和金先生。朱莉的兴奋和快乐情绪才表现出来,我从铝厂出来就搬到蛋糕店二楼的一间杂物间,有一口小窗户,我站在那里可以看到对面模糊的朱莉的家。朱莉和我都看过,觉得这样真好。
她和我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像我们在铝厂宿舍里一样。深夜里,我们俩又爬起来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夜色纯黑,星星都被铝业烟尘覆盖。那群别墅群明亮起来,隔着金牛湖和这条商业街遥相呼应,原来有这么多同我们一样更热爱深夜的人。
我们聊到凌晨。那是在多乐之日仅有的一次交流,朱莉说:“我觉得我几乎看到了自己的家,这样的话,我每天都可以看到,我家一楼那扇大落地窗,我妈那个躺椅一直在那里,二楼我爸的那个躺椅也在窗口,他们俩其实每天几乎都坐在一起,只不过不在一个空间的同一个位置。”
她冲着我笑了笑,我在暗色里能想到她纯然的笑,就像从朱爸爸脸上扒下来的。我也笑了笑,我知道朱莉也看到了我,我的笑是从心里冒出来的。我为自己打开一种新生活而笑,所以,我又感谢了朱莉。朱莉讽刺我虚伪。我说:“虚伪有时候比真实更真实。”她严肃起来,“我相信你说的,不过,谢谢你秦丽,一直陪着我,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们一直坐到天亮,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为生活拉开另一个帷幕,我们就和深夜之中的我们不同了。我们换上糕点店的统一服装,早早整理昨日的残余。
朱妈妈和金先生每天都来店里帮忙,我们一起穿着咖啡色和白色相间的服装,带着卫生帽,穿着小白鞋,像在儿童乐园里游乐。朱颜把她那些关系客户介绍来,他们大都是团购一些糕点。那些日子我们每天被那些白色团购清单催着走,甚至飞翔起来。金先生尤其对朱莉偏爱,说起朱莉就像年轻的自己。朱莉白天做糕点,晚上回到家趴在书房读书,她读那些从未涉猎过的《会计法》《统计学》以及《食物美学》等书籍,她说理论先于实际,剩下的就是到这个小小蛋糕店里做实践。
朱颜从开业之后便不常来店里,她和姜南回到三十里铺村子修建老宅。破土动工之后,一个摸不着边际的亲戚来银城时寻找过朱妈妈,在蛋糕店里对着朱莉夸耀:“这就是那个大女儿朱颜?既有能力又有孝心,村子里没人不说这孩子十全十美的。”
朱妈妈为表亲准备了当日的蛋糕和蛋挞,“这是小女儿朱莉,刚大学毕业回来,喜欢开个蛋糕店。”
亲戚把蛋糕的甜蜜都挤到脸上,慌忙改口,“是吗?都大学毕业了?都是十全十美。”
亲戚一直憋到临走才说出真正的来意,她虚弱地问朱妈妈:“你小女儿这里招工吗?”朱妈妈无法做出回答,银城太小,多乐之日就显得有些大,银城的人严肃地吃主食,蛋糕这种零食也只是偶尔的吃食补贴,不知道将来的生意能否做到需要雇佣一个人。亲戚朝着工作间里望,奶香从那里涌出来,“要是在这里上班,不吃东西也会胖,还会粉嫩嫩的。”
朱妈妈依然没有回答,她也朝着工作间里看了看。我和朱莉、金先生正在那里制作蛋糕,慕斯、戚风、草莓麻包,都是店里必备的品类。我们忙完手中的活才出去和表亲聊天。
那天表亲走了之后,朱妈妈在晚上和朱莉重谈了一件事,朱妈妈说:“将来这栋别墅是你们姐妹俩的,我们回到村子里的老房子去。”
朱莉态度坚决,她也许早已有自己的想法,“朱颜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应该给姐姐。”
朱妈妈开始绝望,“你和你爸爸一样,什么物质都不需要,对,他总是把房子、车子,连他身上的衣服都叫物质,你们根本没活在这个世界上。”
十一月七日立冬,多乐之日蛋糕店刚好营业三个月。进入冬季,过生日的人仿佛多起来,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根据时间表提前订制生日蛋糕。因为立冬,朱莉和我在傍晚关了店门,回到家里吃饺子,以防冬天把耳朵冻掉,这是银城古老的习俗。我没有去朱妈妈那里,我认为我必须回到父母家去,和他们一起包一顿立冬饺子。朱莉为我爸妈备了一个10 寸的寿喜蛋糕,还在上面做了一对儿巧克力人形伴侣,是中国传统唐装的塑形。
妈妈显然是为了遮掩尴尬,在切白菜、猪肉时更关心朱莉的状况,一直询问着她的事情。妈妈问:“朱莉姐姐怎么改了结婚时间了?”
“说是事情太多了,等蛋糕店步入正轨了再说,而且,他们忙着修三十里铺的老宅子,朱妈妈过段时间想回去住。”我知道妈妈问话的用意,她在催促我,在银城这样小小的弹丸之地,二十多岁还不谈婚论嫁是很不正常的事情。
爸爸也来一起包饺子,我们三个终于聚在厨房的白炽灯下,来迎接一个传统的节气。妈妈学会了欲言又止,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唯我独尊地喋喋不休,她开始柔软下来,关注你微妙的变化。我跟朱莉学会了沉默,其实是为了让自己感知周围的真实。爸爸不说话,看得出来他很安心,在全城铝业缩减人员的情形下,他女儿提前一步给自己找了出路。他下岗了,可是,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
立冬的夜里,我们一家品尝着多乐之日蛋糕,吃着饺子,我给他们讲述了多乐之日这个名字的由来——每天每日,像新生活一样新鲜。他们都喜欢“每天每日”,这是银城人秉承的生活本质。有几年没有一起过立冬了,我们三个从未这样客气过,我们给彼此搛饺子,三双筷子在歪曲的路线中碰撞起来。那一夜,我陪着父亲喝了几杯白酒,就着饺子,妈妈也喝了一杯,酒迷散着麦香,我重新感到家的温度。
次日早上,我错过六点的上班高峰期,更早些赶回店里。多乐之日蛋糕店灰绿色门框被涂成鲜血红,大玻璃没有一块儿完整的,店里的原木装饰色吧台、柜台几乎裸露在外,蛋糕店突然就失去了一种屏障。大量展柜里的蛋糕被扔掷得到处都是,它们粉身碎骨。我站立在面目全非的店面前,瞬间想到同学江平安。
江平安到来的时候嘱咐我:“我是以私人身份来的,这个片区的案子不是我负责,需要上面安排。”他站在店门前,从房子空荡的框架里望进去一览无余,一片狼藉,他说:“够狠的!”
我给朱莉打了电话,然后看到太阳升腾起来。多乐之日的英文字母和标志招牌在门庭上吊着,一部分垂到地面上,还有一部分碎裂在台阶上,都被照在阳光里,四处遗留着光线的跳跃感,似乎反照出作案人在打砸的快感中几乎飞跃的姿态。
我嘟囔着心口疼,江平安说:“王勇家电商行知道吗?前几天夜里也遭打砸,作案的人没偷走一台电视样机,全都砸烂。”
他问了一下:“你没事吧?”
我做了三次深呼吸,“你是说社会报复?你是说同一伙人干的?”
他说:“不能确定,他们在用暴力泄愤。”
随后,他告诉我:“先别让任何人进店,保护现场。”
我没来得及问清“他们”是谁。朱颜先赶到了,她的车还没有停稳,脑袋便从车窗里钻出来,她在火辣辣地咒骂,“肯定是那些下了岗的工人,突然成了无业游民,破坏欲最强,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她下了车,空荡的商业街上及时引来很多商户,他们好像是突然围过来的,聚在一起指指点点,发出窸窸窣窣和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但依然显得空心一样。她瞬间关闭车门撼动着整个现场,案件的真相已经被她点破,“生活无望,愤怒向哪里发泄,盲目地找个经典的店铺砸一砸。”
我从朱颜的身上移开视线后,才发现江平安已经走了,他发了条致歉的短信息,外加一句:这个现场和王勇家电商行的现场不一样,从里到外连门面都砸了,说明想彻底毁了什么,当然,这是我的推断,片区警察很快就会去。
朱莉、朱妈妈、金先生和警察同时到店,但,是朱颜报的警。显然,那个警察和她熟得很。警察的套路也一致,他嘴里说着调取附近监控录像的话,这是电影中最普通的作案人也会想到的。但是作案人先把街附近的监控全部破坏掉,可以更加肆无忌惮来增加愉悦性。他们甚至脚上还穿了塑料袋儿之类的东西做到无痕。
朱颜问警察:“听说前两天夜里,王勇家电商行同样遭到打砸?”
警察警觉地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警察在店里做着各种现场检查,采样,又是询问朱莉的人际关系,排查出有矛盾的怀疑人。朱颜又一次体现出了做姐姐的担当,她在所有人之间自如穿梭,为朱莉和朱妈妈挡下了突如其来的一切事情。我们几乎没有必要到警察局做简单的笔录。
进入冬季的银城是干冷的,任何事物都在被逐渐冻裂。朱妈妈每年的心血管病在冬季都会复发,她在看了一夜间莫名其妙化为乌有的多乐之日蛋糕店晕倒在店门前拥挤的人群里。这些日子,我和朱莉只得陪在医院里。朱妈妈在一天傍晚朱颜来看望的时候又一次郑重其事地谈了一件事,我准备从屋子里逃离出去,被朱妈妈叫住了,她对我说:“秦丽,你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你不用走。”
自从朱莉大学毕业回来,她发现自己一直难以真正进入这个家,这是她在后来的日子里重复跟我说起的。我看着朱妈妈身边坐着两个女儿,突然发现在这个小县城里有些事情其实是无路可走的。
朱妈妈半坐起来,一手捉着一个女儿,“我以前说过了,我们家那栋别墅是你爸爸留下的,等过了年我好了就到三十里铺老宅住,我喜欢那里。”她看着朱颜,“那栋别墅也旧了,你和你妹妹各一半。秦丽也在这里,算是见证人的。”朱妈妈喘了几口粗气,她施爱的能力在减弱,就像她弱下来的呼吸。
“妈妈,别说了,我已经说过我的决定,全部给姐姐。”朱莉并不想开始这种对话,她面向我,“我和秦丽会重新开始的。”
“你拿什么重新开始,你那些青年扶持资金都耗尽了。”朱颜的胸腔开始鼓动,“绝不是那些无业游民干的,我一定要查出来。”
“姐姐,别墅我不会要,这些年你付出的最多。”
“重新装修的钱我来出,可以从这栋别墅中属于你的那一部分做抵押。”
“好。”
朱妈妈说:“你是姐姐,你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
朱颜:“妈,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我独坐在那里不知所措,我看到朱莉一无所有。
朱颜就像一座活火山,她透明的胸口里涌出岩浆,炽热而潮湿,“妈,我问你一句,你是否想过一件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果我出嫁,你会像银城所有父母那样把所有家当留给妹妹?”
朱妈妈的眼泪填满眼睛,迅速淹没她微弱跳动的心脏,她无法发出丝毫声音,被朱颜突兀的想法吓坏了。我跑去叫了医生,朱妈妈才及时被救活。我奔跑在医院走廊的那一刻突然特别想念我爸妈,似乎躺在病床上的不是朱妈妈,而是我的父母,我终于真正理解了爸妈和孩子的关系。又一次对朱颜另眼相看,她娇小的身体里包裹着一颗强硬的心。看着朱妈妈紧闭的眼睛平和下来,我们在那一刻,都险些死于一种隐秘的利器。
蛋糕店被砸事件一时轰动全城,它和前后连续的两起打砸事件并称为“11·7”,以第一起王勇家电商行被砸日命名,最后一起是一家自行车商行,媒体这样定义了它三连环的目的:铝业经济萧条带来的社会动荡,下岗让剩余劳动力过度释放到社会,小小社会骚乱被制止在萌芽期。11·7 事件被判定为同一伙下岗无业游民所为。除了银城电视台新闻频道闪过一条结果,那则消息被灰溜溜地夹在一堆五花八门的小消息中,语言是纯正的报纸消息的简洁风格,带有毫无感情的胜利感。有一则消息在银城晚报一版各色小新闻和招工启事的小方框里,长方形黑线条,三言两语的结果。我把它剪了下来,塞在自己的皮夹里保存着。
那年的春节我和朱莉都很忙碌,我们重新补修了多乐之日蛋糕店的店面。我问朱莉:“为什么你放着好好的地税局的工作不做,辞了自己开个小蛋糕店,毕竟已经不是八十年代下海大潮的时期了。”
我难以抵挡朱莉那种无所谓的劲头,“你后悔了?”
“我后悔那天夜里回了家,我想看看那些砸店的坏蛋长什么样。”
我们俩通常一起坐在蛋糕店二楼我居住的那间小杂物间,那里是唯一没有被破坏到的,也许它仅仅是一间举足轻重的杂物间,被那些人轻而易举忽略掉。那张单人小铁床的床头依然靠着窗口,窗口紧闭,我们俩挤在窗口前,隔着玻璃向金牛湖对面望。即使冬季寒冷让玻璃上结霜,或者我们的呼气会遮盖住玻璃,但我们还是能看到对面家里那一整扇落地窗。除去铁门,它占据了一楼几乎一整面墙壁,它那么巨大,仿佛向所有来去的人宣示它巨大不可侵犯,巨大的内里和外面都可以看到对方。所以,我和朱莉都看到了坐在别墅大玻璃前的朱颜,她一定也看到了我们。
朱妈妈没有等到回老宅的生活,她在正月十六那天离开我们,急性心梗带走了她,这让朱莉无法承受。朱莉在随后一个月内到蛋糕店和我一起居住。而金先生就是一个匆匆的过客,重新独自返回他在银城中心街的家,那里一定是空荡荡的。空荡荡的还有朱妈妈留下的这栋别墅,硕大的别墅里就只剩了朱颜一个人,那里的全部都是属于她的。
朱妈妈被埋在金牛山的北山墓区里,她和朱爸爸重新住在一起。朱妈妈老家的新宅院已经竣工,姜南几乎每天抽时间从银城跑去盯着工期,就像在准备他和朱颜的婚房。可以想象,它的崭新和阔大在窄小的村子里就像误入歧途的人。即使从房屋面积、房屋特点都是遵循三十里铺村子的集体规划,但,村子里的人一眼就看出了不同,他们把肉眼眯起一只,另一只用来窥探,发现朱家的新房比规定的要高出一根手指,宽出三根手指,这些被忽略的细微差异在村人眼里却是巨变,但他们都装在心里。在朱颜第一天开着发光的路虎驶进村口,停在朱妈妈家破旧的老宅前那一刻起,村里的人就决定任由这房子出些偏差。
我们在给朱妈妈过五七的时候顺便回了一趟老家,那栋新房和其他一样都是红瓦白墙,因为崭新就会与众不同。姜南和村人们在村口等候聊天,他比第一次见面时黑而结实,我常常有种错觉,似乎姜南就像朱颜阴影下的一丝光若隐若现,这是我见过的最为冷淡的爱情。我们在房子前转了转,朱莉没有进屋,她一直站在红色铁门外,看着朱颜和姜南走进院落和北屋,他们是这里的主人。
多乐之日蛋糕店重新开业,但朱莉拒绝朱颜的做法,她第一次拒绝朱颜。按照朱颜的意愿,开业要比第一次更加隆重,可能会有现场主持外加些歌手助唱,姜南说要放些响亮的鞭炮和烟花去去晦气。
朱莉说:“多乐之日的主人是我,属于我的那部分别墅足够还我欠你的债。”
所以,开业那天就像日常一样,似乎之前的打砸遭遇并不存在。朱莉还增加了提前订购、送货上门的服务项,发在银城电视台新闻频道的滚动条上,银城晚报的消息栏里,把印好的传单放在各个小区门卫室。我知道朱莉喜欢一种日常,她安安静静地制作慕斯、戚风和蛋挞,商业街上的人流在一大早就从店内外流动起来。
那天,我们一直忙到夜里九点,朱莉准备今天回到家里去拿些书本和换洗的衣物,以后就住在店里。我做些收尾的工作,把店门锁好,重新躺在二楼小杂物间的单人床上无法入睡。我细数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银城下岗潮早已开始,你会感到整个城市内部慌乱不堪,失业的人顷刻间迷茫无度。在这个小小的城里,每个人背后背着一个或者更多的家庭,就像错综排列的多米诺骨牌,稍微一阵轻风就可以吹散一切。朱妈妈终于找到了朱爸爸,但她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与两个女儿分离。我重新想了一下多乐之日蛋糕店被砸的事情,还是朱颜找到了负责案件的警察熟人。可是,结果那么草率那么有力又轻描淡写,三个事件之间甚至是种古怪的矛盾。还有朱颜和朱莉,那座被新建起来的乡间宅院和陈旧的别墅,缺失了人的温度还会有什么意义,我从纷乱中进入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是梦里还是现实,好像是敲门声,也许是电话铃声,我冲到一楼吧台里接起电话。朱颜慌张得语无伦次,我只听到“朱莉”和“精神病院”几个词,很快被一片泪珠敲打在电话机底座的声音淹没。我说我马上就到,放下电话,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二楼抵达了一楼,我就势坐在吧台里的椅子上,回想朱莉和精神病院几个词的真实性。那的确是朱颜的声音,只是比任何时候都失去沉稳精干的味道,她竟然颤巍巍的。
这回是门被敲响了,我推上卷帘门。是的,自从被砸之后,我和朱莉在玻璃门外加固了一层铝合金卷帘门。我又打开玻璃门的锁,朱颜喘着粗气,我感到她浑身在跳动,“快,我们一起去精神病院看朱莉。”
她开着那辆路虎几乎是一脚油门便踩到了精神病院的大铁门前,我突然恍惚来过这里,而且是和朱莉在一次骑行来到这里,那只是一次偶然。但,现在是确定无疑的。
我重新看到了这栋白色的建筑,因为起初那扇门上镂空着欧式铁艺最大限度地敞开着。所以,我忽略了以前看到的样子。医院主体楼那简单的组装长方形和三角形,其中几栋粉白色楼体不知被哪个设计师横竖捏合在一起,真是太随意了,让人产生错觉,好像来这里医治的不是人的精神错乱,而是召回一个个寻求安宁的灵魂。对,这样的描述在曾经我和朱莉来到门前感受到的毫无差别,我和朱莉曾经在门前想到过“灵魂安放”的问题,可今天是真的以患者的身份走进了医院。
我不能再和过去的一幕作为参照,我紧紧跟在朱颜的身后,我们跟在医生的身后,匆匆绕过通向主体楼那条漫长而曲折的石子路。我连半路上的水塘和水中央的六角亭都没有看见,我一直想象着朱莉惊恐的模样。
朱莉在大喊:“我没有病,我不是精神病!”
在一条灰暗悠长的走廊里,左右各是一排间隔均匀的白色小门,我又一次想到多米诺骨牌,其中一张骨牌在不停地抗拒和尖叫,其他都寂静无声。我们被领到尽头的一间白色房子里,朱莉被捆在床上,医生们立在一边欺骗着朱莉,如果再狂躁不安,医生就准备给病人打镇静剂。
“别打,别打镇静剂,我是她姐姐,她只是一下子很害怕。”朱颜跑到床边抱着朱莉,朱莉把脑袋搁在朱颜的肩膀上。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朱莉哭泣,她的眼睛和脸上布满了水,她哀求着朱颜,“姐姐,带我走,我没有病。”
我抱住她们两个,我们三个又回到了小时候,我们遇到朱妈妈和朱爸爸争吵或者冷战时,遇到朱爸爸突然死去时,就这样紧紧抱在一起。朱莉哭得过度疲倦,她逐渐安静下来,身体偶尔会痉挛般抽动一下。她开始做起深呼吸,在她深入的喘息声里,我想朱莉一定是做了一个天大的噩梦,当一个人清晨醒来,眼前的事物陌生不已,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当她知道自己一夜间变成了一个病人被装进病院,她会被荒芜击垮的。
朱莉的深呼吸突然停下来,两个鼻孔大张大合,她从朱颜的身上闻到了一种致命的气味儿。她静止不动,眼睛僵直地盯住一个医生,然后,她使出最后的力气从我们的怀抱里挣脱。她又惊恐起来,把自己缩成团儿滚到病床的角落里。她不想再看到我们任何人,把脑袋埋在臂弯里。我的心口瞬间绞痛,我的内在开始坍塌。
看来朱颜比较熟悉其中的一个主治医生,朱颜直奔医生而去,按照他的诊断,朱莉需要在这里住院治疗,他的诊断书上记录得特别详实,而且据理力争,他铺排了一堆专业知识,好像牢不可破,他说:“病人在当下连续遭遇事业受挫、亲人离世等急性变故,加之隐性的童年心理创伤,入院时精神恍惚、错乱、过度自我暴虐,需马上住院。”
“不可能的,朱莉是个很平和的人,她从小就善良单纯,很多事情在她那里根本就不会在意。”我想把朱莉直接带走,“我要把她直接带回家。”
医生看着我,他周身细长,细长的身材、大腿、眼睛,所有的细长结合在一起就充满了撕裂感,他想用眼睛把我撕裂,他像一只狮子守护着他的权威,“你是谁?你知道所有的病症都潜藏在人的潜意识里吗?你看到的表象往往是病人的伪装。”
“她是谁?”医生转向了朱颜,“如果不是亲属,请她出去。”
朱颜和医生走出病房后,我也被护士劝离了病房,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感终于袭上心来。我回忆着昨晚朱莉结束一天的工作,准备回家取些书本和衣物,她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临走时她是微笑的,嘱托我夜里把两层门锁好,自己住的小房间也要在里面插好,清早她会早些回来,而且带茶叶蛋和豆腐脑、油条来,一起吃早餐。我回忆着我昨夜临睡前的胡思乱想,回忆着自己的梦,没有什么可预示的梦境。
我站在精神病院的大厅门前等着朱颜,重新看到这栋东西方审美混淆的大楼,它高挑的门廊是罗马繁复的科林斯柱,院子里却是极简的中式石子路、水塘和六角亭,我极力地用这些景物辨认着真实,朱莉真的病了?这里真的是救世般的仁慈和田园牧歌的混搭?是谁把她送进来的?
我感到分裂和恐惧,我没有等待朱颜就逃回到多乐之日蛋糕店里,我想在这个熟悉的环境里等待着朱颜带回来的消息。近中午,朱颜才回到这里,她疲倦不堪,黑眼圈儿散出灰暗的色泽,她喝了一杯咖啡,还是看着浑身极其柔弱,我觉得很心疼,但我努力等待着。
她询问了我昨晚朱莉离开店铺时的情形,然后向前回忆每一件事情发生后朱莉的变化,“我妹妹承受的太多了,太累了,她什么都藏在心里。”
“那你的意思是她真的病了?”
“医生也检查过了。”
“我不相信他们。”
朱颜看着我,“那你是不相信我?清早医院打来电话,我才知道朱莉晚上没有在店里,她在金牛湖边的长椅上待着,她发作的时候把过路的人打了,被过路的人送进医院。等我们去了,过路的人已经走了。别人救了她。”
我们都需要一个人好好安静一下,朱颜要走了,她要赶去地税局上班。临走,她环顾了整个蛋糕店,我们都明白这里是朱莉的一切,这一切必须好好经营下去。她出了门又折回来,“以后我们每周去看朱莉,凡是去医院,我们都一起。”我看到恐惧在紧缩着她的瞳孔,痛苦以集结的形式压在她宽宽的肩膀上,她一直都用肩膀护着朱莉,有时都像一把紧扣的铁钳。
从那天开始,我独自一个人制作蛋糕,品类和数量绝不减少,就像朱莉在这里一样。无论我在店铺里忙碌,还是到就近商业街的食品店里买些饭菜和水果,有时骑着电车去市中心给顾客送订制蛋糕,我开始感到我的背后有人跟着,就像朱莉曾经跟我说过的。
我又去银城精神病院看朱莉。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在那里成了一个传奇。我觉得很不适,我和朱莉独处的时间被侵犯,每一次她姐姐朱颜都会一起来。
我们在车上什么话也不说,接连发生了很多事情,似乎只有朱颜能迅速恢复到泰然自若的状态。她身上的光柔和却充满绵延的吸纳力,面对那种深水的柔和你根本不知说什么。时间有点难熬,我回身伸长胳膊,翻动后车座上一包衣物,朱颜带着上一周为朱莉洗净的病人服和内衣,她把灰绿色的它们熨烫得笔挺挺一副崭新的样子,还用朱莉最喜欢的茉莉型洗衣液,车厢里开满了茉莉花。在朱颜的世界里没有难事,世间的一切似乎都被轻描淡写。所以,只有朱莉的病人服可以被带回家由亲人洗净再送回来,就像从一个家带到另一个家,这既让人激动又让人恐惧,如果朱莉辨别不清楚,她就永远以为待在自己的家里。
路途上总要经过商业街南首属于我和朱莉的“多乐之日”蛋糕店,沿途快速经过它,我的脑子里闪过去年春天它被莫名其妙的人在深夜击碎,和它一起被毁的还有朱莉。这一次,我给朱莉带了她喜爱的粗粮奶酪。我们在店门前停了一会儿,我在店体的正面和侧面各个角度拍了照片,带到医院里翻看给朱莉,奢求她在两个世界里能生活同步。三月银城的干渴劲儿已经来临,渗透在晨光里,把四处滚动了一片踟蹰。
在右侧那个半截粉白色斑驳的大建筑物里,朱莉完全变了一个人。她新增了聪明机巧,眼睛里流动着水总想冲刷眼前的一切,还勇敢地学会成为这些病人的心里依赖,“他们都被她迷住了。”医生和护士都这么说,他们惊异在病院,唯一一个病人创造了奇迹,她只以‘自己没病’疯狂抗争了三个月,就认同自己的病人身份,而且混迹在病友之间,为他们晨读《巴黎圣母院》《老人与海》和《野草》《情人》,每天给尽可能多的女病人打理苍老和喜怒无常的容颜(她常让我给她带些化妆品),让她们相信自己活在人世间可以像自己的脸一样美,还在周末改善伙食时做上一道小甜点——她竟然把“多乐之日”的绝活施展在了这个精神混乱的世界里。
医护人员甚至有时候会混淆了治愈与被治愈的界限,因为他们也喜欢听朱莉的晨读,对她的妙手小甜点心服口服。但我并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好像朱莉只有在这里才能变成她自己。每次她都会向我提出些小要求,比如她请求我,“可以下次来帮我带一管口红吗?”她的长头发总是遮着她的半张脸,祈求医生不要把它剪掉。她用一双无辜的空空的眼睛盯着你,敏感脆弱到把自我尽力缩进她的躯体里,察觉到你不喜欢或者为难的一丝一毫迹象,她就迅速放弃这个要求而提出另一个要求,或者一瓶指甲油,一个弹弓,算了,这里应该不会允许用弹弓,会被怀疑有攻击性,那一个桃木的小梳子也可以……
以前朱莉不是一个爱这些自然面孔之外附加物的人,微笑在她脸上和内心就像世间循环的永恒,她就是一个大自然的宠儿。至少我认识的她二十六年来从不粉饰自己,素颜,连眉毛都是自然长成的弯度,虽然右眉角有点耷,我曾经常开她的玩笑,耷眼眉,小心眼。她就会笑成一团,用力把眉毛向下拉。医生给了非常科学的回应,一个病人变成另一个人,正是她隐藏的那一部分性格得到凸显的机会,因为压抑变形,她们看世界的眼光和正常人就有了明显的区别。我听到这样的解释时心里很难过,那就是说我在朱莉的眼里再也不是我了。这些都不可以再回想了,当我听到她对我提出那些小要求时,我几乎要立刻逃掉,那一时刻让人太清醒,原来我们真的轻而易举被隔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朱颜把清香的衣服放进衣物格子里,把成团儿需要再次洗净的病人服装进袋子里。朱莉正在晨读,这次她在读《情人》,在院子里靠墙的一小片广场上,病人们围坐一圈儿,歪歪斜斜在原地踏小碎步。可以看得出来,精神涣散持久令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什么能让一群受过各自创伤的人真正在精神上统一起来。文字意义大部分都被他们忽略,只有朱莉陶醉的声音把他们系在一起。整个广场上安静得像世纪初创,晨光把他们的身体打透,院外和院内的梧桐、木槿、冬青,白头翁的清脆鸣声从树枝上轮番叫响。
我和朱颜立在人群的最外边,尽力保持着客观。但我心里总是密布着忧伤。我们每个周末必定要来一次,我常把这种感受描述给江平安。江平安每次回答都一样,可能你的感受是对的,有时候在噪杂的人群间行走,搞不清楚哪里是正常的,哪里又不是正常的。
朱颜每次来都在朱莉的额头上吻一下,离开的时候还要重复,就像完成一个严谨的程序,几乎没有落下过一回。那吻让朱莉从幼年时被反复灼烫,剩下的是惊恐。银城盛产铝,就像千度的铝溶液滴穿她的颅骨,她的身体跟着剧烈震颤一下,医生解释说这正是病人精神脆弱和异常的现象,这同样证明朱莉真的病了。
朱莉看到我的时候,把朱颜扔在人堆里,端着书跑到我跟前,打开那些粗粮奶酪,朝她的病友们打招呼,一边继续重提她那些层出不穷的小要求。她突然吻了一下我的脸,借机紧紧贴近我的耳朵,一个小小纸折的绿豆粒瞬间从她的嘴里滚进我的耳蜗。我们俩目视了一下,我就明确其意需要避开些什么,这时候朱莉传递给我的那颗小绿豆已经在我的一只手心里。我顺势摸了摸朱莉粉饰过的脸,然后捧着它,突然感到心碎,难到朱莉的病情又反复了?今天异常古怪,我更是装作平静地离开了朱莉,让眼前什么都没发生。
朱颜已经拨开那群病人朝我们走来,她继续吻了一下朱莉,眼看着朱莉浑身颤抖后,我就跟在朱颜的身后走出医院的大门。我要去开多乐之日蛋糕店的门,无论节假日,这扇门都要如期敞开,这是朱莉在的时候一直坚持的。我亲眼看着朱颜的车消失在下一个红绿灯路口,才躲进店厅的吧台里,蹲下来,打开这枚绿豆粒,那截小纸上挤着两个急匆匆的字,用口红涂抹出来——救我。
当我收到朱莉暗地里传给我的救命纸条时,我就处于过去与当下的混乱中了。我为多年前朱爸爸的死补充了些想象和困惑,可能,他在选择跳进金牛湖之前,也曾经想尽一切办法向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呼喊过,但没人听得懂。同时,恐惧从我的汗毛孔里钻出来。我在内心里问了一下朱莉:“你在对抗什么?”
当天夜里我找了江平安,我们在蛋糕店里把朱莉传出的那张纸条反复铺平。江平安背对着窗口,把纸条举高,让夕阳的光线穿透它。那是一张医院单据的一角,还有微弱的消毒水味儿,模糊的黑色药物名称排列的最后一两个字,被磨得毛燥燥的。
我专门坐在面向窗口的椅子上,警觉得像只老鼠。我要紧紧盯住窗外任何一个走过的人,辨认他们会不会突然间变成朱颜。也许有些紧张,我重新发现人强大的伪装本领,仿佛每一个经过的人都有可能是朱颜或者和她有隐秘关系的跟踪者。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直接地指向朱颜。
“江平安,我觉得我后面总有人跟着。朱莉很早就跟我说过多次。”我看了一眼江平安,迅速把视线移到窗口。银城春季暖得早,四月天已经露出干热的气息,傍晚黑得早,远处金牛湖的水面已经开始泛光,路灯把湖水照成一片米黄色。
我说:“江平安,我要报警,我一定要把朱莉救出来,你没有看到朱莉那么淡然,她竟然把那里的病人和医护人员都俘获了,她成了精神病院的朗读者,这和她刚进去的时候天壤之别。”我抓住江平安的一只胳膊,开始下意识地摇晃他,“江平安,你说,朱莉是怎么活过来的,朱莉已经没有亲人了。”
江平安捉着那张小纸条,他衡量着报案的最佳时机,“只有‘救我’这两个字,只有这张从精神病院里的病人传出来的纸条,报案的可信度没有多大,每天民事案、刑事案都很多。”我又抓住他的另一只胳膊,他说:“也许,朱莉明白了一个道理,她在精神病院里才是最安全的。”
“那她为什么现在才给我消息?难道她觉得对方已经看清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她接受这样的命运?那她今天给我消息,说明时机成熟了?”
“我担心即使报案也可能被当成一个精神病人的错误举动,而对方势力完全可以操控这一切。”
我们沉默了一阵子。金牛湖商业街的夜晚带着水汽的湿润,一些美食小吃开始散出各色香气,大部分年轻人都喜欢在夜色里吃晚餐,享受和白天截然不同的境遇,爱在暮色和水汽中仿佛轻而易举就升腾起来,把诸多的现实覆盖得严严实实。
我和江平安也选了附近一家辣鸭脖小吃店,人们都在热辣中谈恋爱,我把那张‘救我’的小纸条紧紧塞在牛仔裤深陷的裤兜里,那是一条人命。被辣得流口水的时候,我会瞬间摸一摸裤兜。我和江平安谈了些上学时的日子,我们在一个中学里是前后桌,他说他看着我的后背整整三年,我从长发变成短发,他都可以触手可及,但他都没有去碰触。半夜回到蛋糕店的小杂物间里,我特别憎恨自己,当我们回忆过去的时候,我们已经遗忘了当下。
我在第二天早晨就报了警,然后,在蛋糕店继续做我的蛋糕,等待着警察登门。越来越多的客人口口相传来到店里买新鲜的面包,订制各种祝福高考、升迁、金婚、新婚、福禄寿的蛋糕。不出江平安所料,白天没有警察来,我等到了朱颜,她没有什么异样,平静得像所有事情都已经顺理成章。
她说她这几天把别墅做了过户,那是早晚的事情。妈妈去世了,我是妹妹唯一的监护人,户主是我,你最知道我们家,我不仅仅是姐姐,我还是妈妈,从十三岁开始就注定了。一切都那么自然地发生,没有什么可引起辩解的必要。
我没有出工作间,只是把玻璃窗打开,清楚听到她坐在吧台前的旋转椅上自说自话。当然,她也没有别人可说了,她来这里说给我听,我听到她叹了口气,仿佛一系列紧紧相连的事情突然都成功了,没有太大的障碍反而带来一种遗憾,那个带有征服希望的东西顷刻间失去了意义。
我说:“挺好的。”
她说:“你报警了?”
我说:“嗯。”
她说:“那又能怎么样。”
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她说:“很快。”
朱颜走了,临走嘱咐我:“周六一起去看朱莉,别忘了给她带一个草莓麻包。”
我从周二一直打电话直到周三早上,没有等到一个警察来,可能如江平安所说的,人们不会相信一个患有精神病的人发出的求救,就像一个患有精神病患的杀人犯可以逃脱罪行一样。还好,周四早晨店里来了一个警察,他仔细询问了一遍,全部认真地记录在笔录本上,朱莉的小纸条作为证据被装进袋子里封好。他没有停留片刻,而是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约定尽快会去精神病院核实受害人详情。警察一走,我却慌乱不堪,我一个人无法确定事物的真正走向。
在周四的深夜,江平安打来电话,他告诉我税务总局的李彦被查出贪污受贿的罪行,已经被捕调查了,牵出很多人,会有朱颜和她的男朋友姜南。
那一夜我彻底失眠,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悲喜交加。我为朱莉喜悦,她可以离开精神病院获得自由,我为朱颜悲哀,她将被剥夺自由,她们俩都是我一生的朋友。
我无法再等到周六去医院看朱莉,周五清早我骑着自行车,带上四盒草莓麻包,脱离朱颜,拨开清晨的水雾和阳光,我似乎又一次开始七年前的独自徒步。枣香街几乎没有变化,它始终是银城最宽阔的街道,银城的人们都说将来要超越枣香街,就需要修建八车道。
那是将来的事情,现在,我终于一个人去见朱莉。越临近医院越发觉白色大楼像座教堂,人的痛苦和丑陋、孤独、无助都被装在里面,每天每日进行着理解。朱莉的声音比原来响亮多了,可能是早晨的寂静,离这座城又遥远些,从大门外的路上就能听到她在给病友们朗读。这一次她在读上一次给她带去的雷蒙德·钱德勒的小说《漫长的告别》,“……但是睡不着。凌晨三点,我在屋里踱来踱去……下回我要是看见一个彬彬有礼的醉汉在劳斯莱斯银色魅影里,我肯定会能往哪儿跑就往哪儿跑……”病友们簇拥在朱莉的身边,叽叽嘎嘎笑作一团,他们中间反复传递着那句话:“能往哪儿跑就往哪儿跑。”夹杂在笑声里,朱莉继续朗读着,这是她来到这里每天早晨养成的新习惯,“世上最致命的陷阱莫过于你为自己设下的……下边到了第13 节……”
阳光下的病友们都看到了我,他们一直盯着我从大门穿过小路来到面前,我打破了他们周六会客的规范时间,他们的目光特别陌生。
我喊了一声:“朱莉。”没有人回应我,朱莉紧紧捉着手里的书本,甚至紧张失色。
“朱莉,我给你们带了草莓麻包。”病友们离开他们的小板凳,把草莓麻包抢了过去,他们每个人分一口,朱莉坐在座位上没有动,她嗅到了什么变化。
我说:“还有一个好消息。”
我们回到她的病房里,白色墙面和淡绿色墙围让这里和正常的世界截然分开,这种搭配像医院的专属。朱莉和我紧紧靠在床边坐下,她反身向着窗口望出去,病房的窗户外加固了三角铁柱的防护窗棂,朱莉没有看到什么危险的东西。然后,她附到我的嘴边等待着。
我把好消息轻轻吹进她的耳朵,就像那次她把那个救命的小纸球吹进我的耳蜗,“朱颜被抓了,还有姜南,因为那个李彦。”
朱莉愣怔了一瞬,把脸埋在《漫长的告别》里大哭起来。我也学着朱颜的样子,努力把自己的肩膀扩到最大,把朱莉罩在臂弯里。一直以来,我都期盼着她能如此痛快地大哭一场,而不是朗读和做哑巴。
她把身上的力气都哭尽了,我把藏在休闲包里的一个草莓麻包掏出来,熟悉的香气让我们此时仿佛置身在多乐之日蛋糕店里。我们坐在窗前的咖啡桌前,可以一眼看到侧面的金牛湖,现在的湖水开始转暖,湖边的法桐、冬青、银杏树都想着泛出新绿。
朱莉吞噬着麻包上的草莓,鲜红色沾满了嘴,我给她擦了擦嘴角,她把速度放缓。听我说:“朱莉,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辞掉地税局的工作了,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你从来都不想还没开始就掉进深渊。”
朱莉可以伪装精神病人喜怒无常的样子,她一边手撕着吃麻包,一边哭泣不止,“秦丽,其实蛋糕店第一次被砸我就想到是朱颜,但她是我姐姐,我不会相信是我姐姐。”
“我欠朱颜的,从小就欠她的,欠到无能为力。”
“绑架我的也是朱颜,你和朱颜第一天来到医院,我们三个抱在一起,她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儿,和那天绑架我的其中一个男人身上的香味儿一样,很淡,但是我熟悉的,我知道那是姜南。”回想起那天夜里,朱莉依然失魂落魄,她浑身瑟瑟,漫长的一口气从胸腔深处呼出来,“秦丽,你不知道同根生又相煎的厉害,她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她是我姐姐。”
“朱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去找医生。”
这是个奇妙的世界,朱颜是朱莉的唯一监护人,我无法直接把朱莉带走,一堆需要证明病人痊愈和监护人的证明信件,当然,还有藏匿在精神病患背后的绑架案需要等待着警察们的到来。似乎更多难缠的事情和荒唐的故事才真正开始。
江平安终于从一名警察新人走进了专案组,他为我带来了新的消息,朱颜、姜南被收押,罪名和李彦相同,他们是同一宗贪污案被查处,但朱颜和姜南还涉嫌一起绑架案,朱颜写了另一份自白书。我把自白书复印件带给朱莉,朱莉没有勇气逐字逐句读出来,我打开折叠的纸片,是朱颜秀气的字迹,她从小就写一手纤细的钢笔字,像她本人的相貌一样。
一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个‘开始’从我十三岁算起。我有四年的时间是一个真正的女儿,就是我妹妹上大学的四年里,剩下的所有时间我必须是一个妈妈,必须是一个姐姐,必须没有自己。我妹妹大学毕业回到银城,一切都变了,我重新成为那个‘必须’的人。我需要成为“唯一”,我爱朱莉,我砸毁了朱莉的蛋糕店,我绑架了她,把她送进精神病院,让她永远待在那里,我永远是她唯一的监护人,一辈子都是。我希望她是我的一个强大对手,那样,也许我可以因为失败而停下来,人活着没有对手是没力气活好的,但她的确是强大,她的退让让人发疯。
那份自白书我读了很多遍,甚至能倒背如流,那些字里行间可以填进去无尽的内容,我从中推测到朱爸爸真正的死因确定无疑是自杀,充斥着救赎的意味。他必须离开这个家,朱妈妈当年那超常的热情与善意才能得以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