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
明年一开春,我家的老屋就要推倒重来了。
这栋建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二层老屋,还是已过世五年多的老爸造的,被镇里鉴定为危房也有三年多了,老屋裂漏塌陷现象日益严重,让老妈一个人守着将倾的老家,三个姐姐总是提心吊胆的。大姐提过几次,她出一半钱,和二姐合造,但二姐没答应。大姐就改说借给她,二姐终于动了心,去年一整年课余时间,她都在忙这件大事,地基批下来了,图纸设计成了,建筑队也约好了。临近年关,三个姐姐倒是对老屋恋恋不舍起来,合计着三家人在老屋里正儿八经过个年,也算是正式告别老屋。
另外,老妈在年前弄伤了右脚,不方便出门吃年夜饭,也是个主要因素。
之前,总有十多年了吧,她们都不高兴在老屋穷折腾,为一顿年夜饭而累成狗,就让二姐在镇上大饭店订上一桌,大家吃完散伙。三姐家离镇上不太远,骑电瓶车也就一刻钟;二姐家就在镇上,走几步路的花头,便利得很;唯独大姐家在省城,路途遥远,当晚就住到二姐家里。其实老妈也可以一同住在二姐家的,但她死活不乐意,嫌自己脏。的确,平日里大姐抽空回来,白天就去老屋帮老妈收拾,或下地干农活,晚上也还是住到二姐家里来的。孩提时温馨的香草窠,如今早已成了肮脏不堪的破草窠。每次回来,大姐再怎么打扫老屋,也始终打扫不出她想要的那份干净和舒坦。大饭店里的年夜饭,老妈是一点味道都吃不出来的,有几分心酸倒是真的。最终,她还是一个人回到老屋守岁,孤独地迎接又一个新年。
今年情况特殊,老屋将拆,老妈躺在床上,大姐一家廿九晚就赶到二姐家。第二天一早,她和二姐去菜场大采购,然后一起回老屋,老妈喜得在床上都躺不住了,含泪笑嗔大姐事前怎么不说一声。“怎么,你不高兴呀!”大姐故意问道。不久,三姐一家也赶来了。三个姐姐就兴师动众地忙开了,先是大扫除,虽离大姐窗明几净的要求尚远,但大半个上午没了。紧接着,蒙尘已久的锅盆盘碟等都得清洗出来才能用,一大堆蔬菜要择洗,还有几个大菜也该先煮起来。
大姐夫一向自视身份高贵,这种小女人的活,在哪儿他都是千手不动的。三姐夫手笨,脑也笨,叫他做事情纯属添乱,就是让他陪着大姐夫抽烟喝茶都勉强。大姐夫压根儿就没看他一眼,只顾自己跷着二郎腿,香烟横叼,左手捂只热茶杯,右手捧个苹果手机,始终在舔屏。而三姐夫这个人不是一般的笨,大姐夫的无视倒是让他乐得轻松,他就朝东呆坐着,一言不发。他的职业练就了他的这个本领。三姐夫完全可以像个傻子,大脑放空,在某处独自闷声不响地坐上一整天,也不会觉得闷与烦的。
这天想下却又下不来雨雪,白天也只有黄昏那点亮度,阴冷得抽人骨头。三个姐姐家的独生女都关在楼上一间卧室里,开着空调,或坐或趴或躺,姿势各异地在玩手游或抖音,看游播或视频。三表姐妹共处一室,却和在各自家里没有两样,都孤独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大姐使唤不动大姐夫,就让女儿给她把老屋里里外外都拍个遍,她要留作纪念。但女儿嫌天气太冷,别说是去外面拍,连屋里她都不来拍。
姐姐们忙到中午,中饭就简单烧了两个菜,把胃对付过去就行,重头戏在夜饭。
家里就三个卧室,大姐夫是老爷派头,午觉是一天都不能少的,而且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就在一楼独自占去了一间。三个表姐妹又占去了楼上一间,里面上了锁,事先声明过“大人免进”。老妈让姐姐们去她房里躺一会儿,可谁都不肯进去。“你脚都这个样子了,还不给我老老实实地去躺着!”大姐把老妈扶到床上,就走了出去。屋外光线很暗,阴冷得叫人绝望,大姐掏出手机,围着老屋乱拍,角角落落,就连岁月烙在外墙上的污迹都不放过。二姐三姐顿时触景生情,想必勾起了绵长的回忆,也加入了以老屋为主题的拍照留念行列中。
下午一点光景,三个姐姐又忙开了,灶头热浪滚滚,老屋被熏得喷香,像位农村老太被洒了一身香水。刚过三点,她们就开始祭拜灶师爷、祭拜范氏祖宗、祭拜老爸,紧接着准备年夜饭。四点多五点不到,就吃年夜饭了。大姐夫和三姐夫都不会喝酒,连饮料都不喝,嫌冷,怕牙痛。倒是三个姐姐,尤其是大姐,还能喝一点。三个表姐妹倒是喜欢喝饮料来着,但姐姐们又不让。所以,这顿年夜饭吃得并不太久,六点不到就结束了,而一桌菜看上去也没少多少。大姐就感叹,忙了一整天,怎么都没吃呀。老妈也不无埋怨道,烧这么多,怎么吃得完呀。她是担心明天姐姐们一走,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过了正月都吃不完的。
三姐夫还要回家陪他父母再吃一顿年夜饭,见姐姐们开始收拾,他想叫三姐和女儿一道回家。三姐说不回,她要留下来和大姐她们一起守岁。女儿也说不回。她都二十岁了,每晚还粘着三姐睡,不然她不敢睡。三姐夫就闷声不响地走了,连招呼都不晓得跟老妈他们打一声。
大姐夫回房里了。他对守岁不感兴趣,甚至觉得可笑,冷冰冰地坐到天亮,傻不傻呀!他情愿躺在床上玩手机。每晚不玩到午夜十一二点钟,他是不肯歇的,不晓得是啥妖精勾走了他的魂。现在诈骗这么多,家里塞满了他网购来的无用物,所幸都不是倾家荡产的大当。
三个表姐妹放下饭碗,就溜回楼上房间去了。
老妈在客厅里坐了一小会儿,被姐姐们劝去睡觉了。她们也坐不住,大姐和三姐把一只锯剩下半只的柏油桶扛进来,铲进去灶肚里的热灰,垫一层劈柴和木屑,再盖上一层热灰。下午烧年菜的都是硬柴,炭火有筋骨,铁桶里顿时冒出稀烟来,屋子里再次弥漫起柴火的清香。她们把铁桶放在大门口,各自移了下有棉垫的竹椅,围桶而坐,鞋底贴上桶壁取暖。
人呀,只要下身暖和了,整个人就不冷了。
家门敞开着,客厅的灯光冲进屋外无边的黑暗,硬生生地劈出一条活路来。气象预报说今晚有大雪,她们忽然起了童年的期待,因为有记忆的大雪只有在童年。三个姐姐分居三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以往都是有事才聚,事毕就散,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安逸地坐下来,一起度过整个夜晚。往事如误入蟹笼的群蟹,谁都找不到出口。
良久,大姐突然感叹道:“我们家祖坟冒黑烟,进门的男人个个窝囊,一点用场都派不上。”
二姐也说:“还不如隔壁的张老头呢。”
三姐恍然道:“张老头该不会和老妈有……”
即使老爸背叛过她,老来还那么侮辱她,老妈依旧坚守这个家,坚毅地服侍了瘫痪在床八年之久的老爸。要知道,老妈做姑娘时,方圆五十里,那都是天花板式的存在,她走到哪儿,但凡有人的眼睛,不论男女,没有一双不是发直的。村里村外追求者无数,其中不乏英俊优秀的青年,但任谁都够不到天花板,只会满嘴放炮的老爸,当年算个什么东西,压根儿就不入老妈的丹凤眼。
老爸小老妈三岁,在二十岁的老妈眼里,他还只是个萝卜头。但就是这个萝卜头,只要发现老妈身边围着蜂啊蝶的,他就发疯地冲上前去,怒吼:“她是我老婆,都给我滚开!”结果,滚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自己。他太瘦弱,年纪又小,人家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搡翻在地。更多的时候,原本正在相互拆台的“蜂蝶”,随即联手抬起他来搡年糕,他也只有叫爸喊娘的份儿。但小家伙痛过就忘,下次依旧自不量力地怒吼狂冲,屡败屡勇,终究成了村人的笑源。
活得像个笑话,大概就是指他这种人。村人每次见到他就两眼直放光。
有人高喊:“瞧,你老婆被人拐了!”
“阿米尔,冲!”有人起哄。
这个愣头青就又一次发疯,令村人笑成癫痫状。谁知第二年冬季,萝卜头突然参军走了,就没有再见他回过家,村里寂寞了不少。三年后据说他退役了,也不见回家。而这三年里,要怪就怪外公箩里挑花,挑花了眼,老妈都二十四岁了,在农村算是老大姑娘了,婆家仍旧没有着落,一朵鲜花硬生生地被耽搁在家里。元旦那天,萝卜头突然回村了,第二天大摆宴席,每家请了代表赴宴。是夜,外公醉五醉六地回家就嚷嚷,今天场面大死人了,那气派,哎呀,想不到萝卜头也会有今天!他敬了外公三回酒,是乡亲中独一个,外公的面子可就大了去了。外公说现在的萝卜头,再不是当年那个人人取笑的小鬼头了,他在部队里入了党,复员后又去了省城,现在是钢铁工人,领国家粮票了,当年那些小瞧他的人听得脸都绿了……
老妈听过算数,全当是外公喝糊涂了,满嘴跑火车。
第二天一早,萝卜头和他妈突然登门拜访。他妈身着清爽的常青斜襟衫,左手臂挎只青竹篮,篮里满满的糖果,一把把抓给老妈。老妈双手捧不住了,连声够了够了,伯母不要客气。萝卜头他妈满脸堆笑道:“尝尝看。”老妈一看就知道是省城买来的高级货。萝卜头拿了金猴烟给外公,替他点上,满屋飘香。金猴烟是村干部逢年过节才拿出来装派头的。萝卜头把剩下的半包塞给外公。外婆客气地请他们进屋坐,萝卜头他妈说还有人家要走。“伯母慢走。”老妈目送她出了院子,进屋,看到萝卜头心里就“咦”了一声,三年不见,他倒是长开了,像煞个男人了。萝卜头两眼直盯老妈,突然大笑起来,震得草舍都抖三抖。这家伙该不会是见老妈安然无恙地被耽搁在家里,才哈哈大笑的吧。老妈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害羞地拐去房里,却被外婆叫住了,让她给萝卜头泡糖茶。萝卜头就老实不客气地坐在客厅里,满嘴放炮。三年过去了,倒还是这副德性。
隔天,萝卜头回省城上班。半个月后,他回村当晚就提着酒肉上外公家,找外公对饮。酒吃得差不多了,萝卜头就大吹特吹他的工作,在西湖边造高炉、造转炉、炼钢炼铁,吹得那个厂子好像是他的,甚至连边上的西湖也是他的。全家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满嘴“呀呀”,外公忙叫老妈添菜斟酒。老妈顿头打结,她就不爱听吹出来的炮声,也见不得外公贪图点酒吃,就露出这副小样来。但老妈的态度,并不妨碍萝卜头从此就成了她家的座上客。
不久,萝卜头家来提亲,外公就爽快地答应了。外公看中的,老妈并不看中,她说她不嫁给萝卜头。而老妈看中的——那个邻村的小木匠,外公却看不中,说他比这几年淘汰的年轻人都差远了,所以萝卜头一回来,小木匠就直接被淘汰出局。外公就看中萝卜头是个吃皇粮的工人,而且还是在省城。纵然老妈有一万个不情愿,但是在农村,那时候都是父亲说了算,外公让她嫁,那她就非嫁不可。
初夏的一天,外公把小木匠请到家里。老妈都傻眼了,偷偷地质问外公:“你把他弄回家来做啥?”外公白眼道:“给你打嫁妆呀!他手艺又好,价钱还便宜一半,不请他请谁?”
小木匠在外公家待了一个多月,老妈与他朝夕相处,每天比钉在十字架上那位都难受。倒是小木匠闷着头皮发疯地做活,把气都出在不成器的木材上。小木匠姓何,手艺精湛,每件精美的嫁妆上,他都擅自雕上一朵荷花。嫁妆无一例外地被漆成红灿灿的,独唯那朵荷花,保持着原木本色,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致命的伤疤呢。小木匠收了工钱离去那天晚上,老妈咬住大拇指大哭一场。
外婆劝她:“女人爱谁不爱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嫁个喜欢自己的男人。”
日子昏沉沉地晃到初秋。这天黄昏,萝卜头回来,提着酒肉直接去外公家。那时候农村虽然谈不上夜不闭户,但不到睡点是不闩门的。他推门而入。“谁?”老妈在房里问。“我。”萝卜头把东西往客厅八仙桌上一放,就窜到她房里,问咱爸咱妈呢?老妈缩在床上,说她外公没了,一家人都去梅西奔丧了,她本来也要去的,重感冒了,外婆说她威光低,就留下来看家。
萝卜头反手搭在老妈额头上,被老妈一把抹开了。他问吃饭了吗?老妈说没胃口。他说饭总是要吃的,就去灶头忙了,烧水烧饭,热了自己带来的荤菜,进来叫老妈吃饭。老妈裹紧了厚棉被,还是觉得冷,没有动。他灌了个盐水瓶,给老妈烘。自己在客厅里吧嗒吧嗒地大吃大喝,酒也喝了,饭也吃了,一抹嘴就又进了老妈房间。浑身酒气令人恶心,老妈大皱眉头道:“你好回家了。”萝卜头却说:“那怎么行呢,你病了,家里又没人,今晚我就不走了。”说着就上床。老妈这下慌了,“你别上来!”忙起身来推他,但他一把抱住她道:“你不是怕冷吗,我身上热火得很。”
“你走不走?”老妈拼命挣扎道,“我喊人了。”
“有本事你就喊,”萝卜头将她压在身下道,“我们定过亲,年底就完婚。”
这一夜,老妈痛不欲生。
这一夜,老妈欲哭无泪。
这一夜过后,老妈就只有认定他是自己的男人。
到了深秋,萝卜头带老妈去省城,在“杭百”买了两人的婚服,拐去奎元馆吃了一碗虾爆鳝面,北方口味,有点咸。他们去逛西湖。天气直线往下阴,风大,白堤上桃柳一株枯似一株,断桥边只有残荷的枯枝,和几只野鸭。老妈冻得瑟瑟发抖,没走到平湖秋月,就不想往前了,说想去他厂里看看。萝卜头说钢厂在半山,远着呢。老妈一愣:“你不是说在西湖边吗?”萝卜头咧嘴道:“那只是个说法。半山,人称杭州西伯利亚,在城东北郊,过去比回家都路远,到那儿都得夜快边了,以后有机会再带你去玩吧。”
“这里有啥看头呀!”老妈叹息道,“我们回家吧。”
大姐在乡花边厂工作到第四个年头,对,就是那年六月八日,老爸工作时出了安全事故,一根直径三公分的圆钢从辊道上弹出来,从他右胸一穿而过,重重地摔在铁架上,在场的同事都说他必死无疑,但三天后老爸捡回来一条命。人是活转来了,但老爸从此丧失了正常工作的能力。九月一日,大姐去钢厂报到,顶他的职。这个变故,改变了大姐的人生走向,也改变了二姐的人生走向。尤其是二姐,遭遇悲惨。
先说大姐吧,她去了省城后,头三个月还十来天回来一趟,就为了去花边厂见一面朝思暮想的技术员小陈。后来,大姐就没空回家了,作为一名学徒工,她什么都得从头学起。
大姐的漂亮程度,纵然有老爸的基因横加干扰,比起老妈来有所不及,但到了钢厂,那也是属于厂花级别的。钢厂历来狼多肉少,姑娘奇缺,大姐就像是一头纯洁的绵羊被扔进了狼群,把她都吓懵了。什么情况?这是要抢人吗?关键是大姐初来乍到,压根儿不清楚他们的底细,有不少应该是已婚男子吧。就连五十多岁的刘厂长也来问她是否有对象,闹得大姐白里透红的脸庞瞬间紫到溅血,不知该说有,还是该说没有。
老爸养好伤后,拔脚回钢厂,他不用工作,就住在轧钢集体宿舍和那个胖女人鬼混,老酒天天醉,满嘴跑火车,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不,见到大姐如此抢手,他就到处骗吃骗喝,俨然以老丈人自居,三天两头带人来见大姐,把她的时间空间都占了。大姐唯一有印象的是职工医院的电工,是个业余诗人,言行古怪得令人不可理喻。刘厂长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大姐,但那只是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大姐分配在行车组当行车工,人称钢厂空姐,师父也近水楼台地介绍了朋友的儿子,模样像猴子,一口杭州话,听着像鸟语……就这样忙忙碌碌了一整年,大姐哪里还有工夫去想小陈呀,只是最初互通了三四封书信后,便于无声中不了了之。
第二年入冬,大姐就遇到大姐夫。他也是老爸介绍的。大姐夫第一眼见到大姐,就惊为天人。见面当晚亢奋地带她回家见父母,他说他们肯定会喜欢的。大姐夫的父亲是杭钢教育处副处长,母亲是杭钢小学教师。大姐胆怯地迈进朱家大门,就听到“哎唷!”一声脆响,他母亲抢上前来,双手捧住大姐的手道:“小范呀,你就像从画中走下来的仕女呵。”
“你怎么会有这么美呢?”他母亲笑道。他父亲也频频点头。
他母亲的这句话,让大姐顿时心软,觉得这次是找到了懂她的家庭。
大姐夫又是个大学生,在炼铁厂当技术员,虽然长得稀松平常,但……她也累了。
大姐是真的累了。心累!
婚期很快定了。大姐抽空就进城,小家庭必备的小零小碎,一个大男人晓得啥呀,都得靠她细着心儿,一条街一条街地觅,觅到一样是一样,那才叫样样称心。这天她觅到一块呢料,燕子墨,穿在新郎身上绝对挺刮,就扯了一块。有块好布料,就得找个好裁缝,大姐等大姐夫下班,带他到花塘坞。严师傅那个忙啊!整个冬天都排满了生活,哪里还插得进去呀。大姐七恳八求,总算把交货时间定在他们的婚期前。严师傅那张猫脸儿板板的,不情不愿地给大姐夫量了尺寸,在预约本上记了一笔,就请他们走了。
大姐夫回到家,一家人正围着饭桌在等他,他妈问他为啥这么迟回来?大姐夫话说到一半,她就猛地跳将起来,手中的筷子差点戳破天花板上的吊灯:“呀!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跟我商量,就随随便便找人做了?不晓得半山有多少野鸡裁缝,做出来的衣裳能穿吗?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做妈的……”她拿出小学老师的派头,七七八八地教训了半天,见无人响应,更加疯了,连饭也不吃,掼下筷子要去找严师傅。大姐夫的父亲连忙让两个儿子拦住她。他说:“你不会骑自行车,天又这么晚了,这么多路你怎么走呀?要去也要等到明天,我带你去总好了吧。”
第二天一早,严师傅还在梦里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天天做到后半夜,想补个回笼觉,但是不可能了。见到门外两个陌生人,严师傅一肚皮的懊恼,谁晓得大姐夫的母亲劈头就问:“你就是那个严师傅,你会不会做活的?”把他气得两眼翻白,大清早的撞见鬼了,但他是生意人,还是忍住了性子问她有事吗?她把事一说,要求重新给她儿子量身定制。严师傅说不用。她说,那你先剪个纸样来给我看。他翻出大姐那块布料,用力掼到她跟前:“我很忙,你们找别人做去。”她冷笑道:“又不是叫你白做,什么态度!”严师傅说:“我不赚你这个钱总行了吧!”
婚房是他爸弄来的,一个直通间的棚屋,冬寒夏热。他妈说家里的房间要留着招待客人,好像他家天天有客人来似的。结婚前一天,大姐和大姐夫还在布置新房,中午,他妈头一回上门,瘪了张老嘴,这儿瞧瞧,那儿翻翻,活倒不做,嫌憎的话倒是要用火车拉了,这儿布置得不好,那儿布置得不对,让他们照她的话重弄,赛过明天他们不用结婚似的。她嘴巴说干了,才想到来此的目的,就叫儿子回去吃中饭。她对大姐说,家里已经有客人了,让大姐不要过去了。大姐猜想,这可能是一种习俗,结婚前一天新娘子是不能去男方家的。她左等右等,等大姐夫吃过中饭,给她带饭来。谁知大姐等到一点多,不得不泡方便面充饥。她朝自己剪自己贴的大红喜字说,香辣牛肉面真香,我吃了还想吃……她吃着吃着,倒是把眼泪吃出来了。
婚宴安排在小学食堂,连个厨师都不请,食堂职工烧得那叫一个乱七八糟,咸的咸,淡的淡,都当客人是小学生了。菜是前一天大清早大姐跟着婆婆一起去买的,跑是跑了三趟,但量明显不足,大姐提出质疑,婆婆就翻白眼,听你的还是听厨师的?结果请了那么多人,到最后也不管有没有味道,客人就差舔盘了。老爸三碗黄汤落肚就放炮,梗着头颈骂娘,骂朱家害得他没脸走出去见人。
新婚第一天,公公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婆婆年纪大了,你们样样事情都要让着她;她辛辛苦苦做了一辈子,把儿子养出山,现在也该享享清福了。大姐知道这是婆婆的旨意,啥也不说了,当即就下厨。大姐从那天起,就肩负起婆家的一切家务。婆婆有洁癖,纵然大姐把家收拾得锃亮发光,她还要嫌憎呢。大姐住在棚屋,吃在婆家。她上三班倒,白班的午饭,小夜班的夜饭,都不在婆家吃的;有时大夜班回家,睡过头了,婆家也不给午饭吃。到了第二个月,婆婆说你们成家了,独立了……听话听音,大姐一下懂了,忙掏钱给了婆婆一百元:“妈,这是上月的饭钱,您看够吗?”她倒是客气的,还给大姐二十块钱,说都是自家人,钱并不重要。呵呵,三十年前,大姐每月工资才一百多块呢。
二姐毕业于湘湖师范,分配在乡中心小学教书,老爸出事那年夏天,刚满两年教龄。老爸也觉得白白扔了这只铁饭碗实在太可惜,但三姐还不满十八周岁,无法顶他的职,就只有原先定下来留在家里的大姐,去钢厂顶职了。这样一来,二姐和三姐中就得选一个留在家里;相比之下,还是二姐更合适,无论学历和社会地位,让她来完成大姐无法实现的家庭使命是最好不过了。
老爸的决定,二姐却难以从命。
她既不肯去省城,也不想留在家中。
“不是还有三妹吗?”二姐站在床前启齿道,“让她留在家里好了。”
“叫你留下,你就得给我留下!”躺在家里的老爸懊恼了。
老爸哪会不晓得二姐闹什么情绪,不就是为那个小白脸吗,他又不是没见过,绣花枕头,说话像小绵羊咩咩叫,哪里像个男人呀。再说在家里,从来都是老爸说了算,哪里容得下女儿来挑衅他的权威。老爸顿时眉头皱得山高,厉声道:“这种货色,垃圾堆里有的是。你告诉他,他要是肯进我的家门,我也就不计较了。”
这叫什么话?颠三倒四的。
“你以为他看上你什么?”老爸又不屑道,“就凭你的相貌和工作,还怕找不到男人?”
二姐平常闷声不响像个贼,这一回倒是硬气。老爸诋毁他,不可以;玷污她,更不可以。她小脸儿涨得喷血,嘴里嘣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血性。她大声道:“齐哥身高一米八,长得英俊,是我高攀了他,好吗?我们之间没你想的那种龌龊!”她又低声道,“你以为是你呀!”
“你说什么?”老爸想从床上跃起身,给她一个巴掌,但他“哎唷”一声,身体僵在那儿,怒吼道,“你敢再说一遍!”
二姐没有动,也没有响。
老妈在她后背上轻轻推了一把,让她跟老爸道歉。二姐愤怒地扭了下身体,动静还很大。老妈像触电似地,连忙弹开了自己的手。
“反了你!”老爸又吼一声,才双手撑着躺回到床上。
二姐眼里噙着倔强的泪水,转身地离开父母的房间。
或许是老爸基因的侵略性递减,而老妈的基因逐渐占了上风。在三个姐姐中,二姐比大姐漂亮一成,三姐比二姐还漂亮。在老爸看来,那个小子惦记的是二姐的美貌。二姐绝不承认这一点。在湘湖师范就读那两年,追求二姐者无数,偏偏这位齐同学不在其中,而且追求他的女同学也同样不少,可他一心只读圣贤书,成绩与二姐一样优异。
他是仅仅作为邻村的男同学,回家或返校时和二姐同路而结识的。一路上他沉默似金,一向嘴笨的二姐在紧张片刻之后,也就放松下来,知道在他面前,无需刻意说或不说什么。几次接触下来,二姐发现他虽话不多,但心比针细,更像女人。相比之下,二姐太会丢三落四了。上了公交车,才想起事先准备的零钱忘带了;大雨赶来了,包里却怎么也找不到伞。而这个时候,他总是默默地递上零钱,在她头顶之上撑起一片晴天。这一切,二姐都理解为同学之间的友谊。回到学校,他们就少有交集,唯有在图书馆,那也是偶遇,你看我一眼,我朝你笑笑。直到分配前夕,齐同学才鼓足勇气约她去湘湖边走走,五月花海,湖美人稀。两人沿湖走了大半圈,太阳都要回家了,他还是那副惜金状。二姐破天荒追问他:“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他这才收住一直迟疑的脚步,转身,浑身颤抖着一把抓住她的双手道:“我……我……”
终于,捅破了那层半透明的桃花纸。而那一刻,二姐似乎等了一个世纪。
他们俩相约回乡教书。于是,二姐在乡中心小学,他在乡中学,两所学校只隔了一炮仗路,对方打个喷嚏都能听见。两人有空就屁颠屁颠往对方学校跑,“狭路相逢”过不少次,相见一笑,说上三两句话,心里就像灌满了蜂蜜。二姐清楚他是独子,上面虽然有个姐姐,但去年出嫁了。他家也在农村,传宗接代是他结婚的首要任务,不可能入赘到她家,让独生子女姓范,而不姓齐。但老爸才不管这些,要不他就不是老爸了。他只知道自己说东,谁也不能往西。
一个月后,老爸勉强能下床行走,就做了一件让二姐想死的心都有的事情。老爸擅自去了邻村齐家,找齐父说了儿女的事。老爸很明确,除非齐老师入赘到他家,不然免谈。对方也很明确,齐老师只娶不嫁。“清爽。”老爸连茶都没喝一口就回家了。
第二天早晨,二姐骑自行车到村口,就见齐哥孤零零地杵在那儿,以为是给自己一个惊喜呢,欢快地笑道:“你怎么来了?”齐哥哭丧着脸,世界末日般哀号:“你爸昨天去过我家……”二姐的小心脏就咯噔一下,脸也黑了,忙问怎么说?
还能怎么样呀!二姐心里清楚得很。
齐哥一脸凝重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说实话,你真的能嫁给我吗?”
“嗯!”二姐咬牙切齿地点头。
接下来的三个月,是二姐一生中最提心吊胆、最苦涩也最甜蜜的时光,绝望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天空,但他们的热恋程度直线攀升,除了最后的处女地,她和齐哥什么都做了。二姐像春天的一株小草,拼命地想顶开老爸这块巨石,希望有朝一日破土而出。但她低估了老爸的愚蠢和蛮横,老爸在家里那是南霸天式的存在,说出嘴的话死不改口。
一直以来,老爸不知是中了酒精的毒,还是他天性贪图虚荣,每次从省城回来,总是买些个小量多的精致糖果,让老妈在村里一家家分,倒是三个姐姐馋到不行,却吃到的最少。他只要身上摸得出几个钱,就像骚公鸡似地不肯安分,在村里到处乱转,谁家有个困难啥的,他摸出钱来,唰唰数出几张,给了也就给了,都不说是借的,不要人家还。所以在外面,人人传颂他的好,这不,为了二姐的婚事,他在村里打了圈招呼,就不断有人找上门来。
这年初秋,大姐刚去省城,二姐的婚事倒是先定下来了。
小伙子是安徽人,姓雷,身高一米九,身材魁梧,肌肉一块是一块,刚毅的长条脸上,终日不见笑容,站在那儿就像一尊风餐露宿的石雕,人一走近他,就有一股无形的压力。他在萧山某建筑工地搬砖,只凭力气吃饭。对了,说到吃饭,别说二姐,就连老妈都吓了一大跳,他一顿能吃三大海碗米饭,估计还是半饱。他说自己是高中文化,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像个小学生。二姐就算没有齐哥,也喜欢不了他。老爸眯起双眼,像审视种马般扫他身上,若有所悟地点头,将来有后代肯定错不了。这是村人介绍的十七八个对象中,最满意的一个。
老爸耐心地提一个问题,等他回答后,再提下一个问题。
雷老虎事先就见过二姐照片,是老爸提供给介绍人的。当时他惊得嘴里像塞了只鹅蛋,盯紧介绍人,眉头皱得紧紧的,等到嘴巴能收拢时下颚都发酸了:“你确定这是给我做的介绍?”介绍人反问道:“不然呢?”他冷冷地警告道:“玩笑不是这么开的。”等到他来我家见到二姐时,心脏还是漏跳了两下,人比照片上更美丽、更耐看。只要能娶到这个女人,就是今夜洞了房,明朝叫他去死,他也是乐意的。
所有问题都有了回答之后,老爸最后一次问他。雷老虎说他愿意。
三姐没有大姐能干,也没有二姐聪明,但她比大姐和二姐都漂亮。正因为如此,她只能读到职高,再也读不上去了。毕业前夕,班主任说杭州七彩花边公司在招出纳员,呼啦一下,她们财会班有二十多个同学投了简历。后来得知人家只招一名,三姐顿时蛔虫朝下,懒得去应聘了。二姐问她怎么不去争取一下?三姐直翻白眼,说得倒轻巧!怎么争取?
“找人呗。”二姐笑道。
应聘那天,三姐早早地去了,在“七彩”公司大楼前,非常巧地遇到了大姐以前的对象,当年的技术员现在已是公司副总。他居然一眼就认出她来,还叫她小妹,并非常惊喜地问,你怎么来了?三姐说明来由,正准备求他帮忙,他拍了拍她的左肩笑道:“我看好你呵!小妹。”
“我有个早会,先不聊了。”他匆匆告辞,快步进楼去。
“谢谢陈总吉言!”三姐大失所望,人家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
上午笔试,只考一篇题为《我眼中的“七彩”》的作文。在大楼顶层,四十多名应聘者,一人一桌,把员工培训室填得满满当当。想不到竞争者又多了一倍,工作有这么难找吗?这么多人来抢一只碗。三姐脑子空空如也,见人人都集中精力在白纸上沙沙奋笔疾书,吓得心脏都停跳了,握笔的左手不禁自抖,她都要哭了。读了这些年书,最怕命题作文。她本来不想凑这个数的,都是二姐,非要让她找陈总,说他会看在和大姐好过一场的份上帮忙的。二姐还说,那只是个小忙。谁知陈总爱答不理的,她现在完蛋了。早知如此,她就不该瞒着大姐。大姐在这儿干过四年手工活,听她说些什么,或许还会有所帮助……
对了,大姐当年说些什么来着?
榆木脑袋突然开启一条细缝,大姐的声音断断续续如浮云般飘进来,三姐开始挤牙膏,把想起来的点点滴滴写在白纸上,尽管前言不搭后语,颠三倒四的,但她顾不上这么多,先凑够字数再说。可终究还是不能够,当监考人员无情地收走她的试卷时,她估算,也就七百来字。
下午面试,那是留给上午笔试成绩前十位的。
十楼电梯口挤满亢奋的年轻人,叽叽喳喳的。三姐不凑这个热闹,走楼梯,下个台阶她就叹一口气,心里狂骂这家倒灶公司,又不招文秘,考什么作文嘛。不知不觉到三楼,这才想到应该跟差点成为她大姐夫的陈总告个别。她是个懂礼貌的人。她站在副总经理室门口,见他在跟人商量事,自嘲地一笑,正打算转身走人,不承想陈总叫了她。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她就杵在那儿。那两个男人顺着陈总的声音看过来,似乎有些惊讶,便匆忙地交谈了几句,点头告辞了。
他们客气地朝她笑笑,请她进去。
三姐低头进去,脚头有些涩。陈总请她在沙发上坐,泡了杯茶,说手头上还有些活,请她等一下。三姐不清楚这是啥意思,说自己是来道别的,马上就走。陈总边批阅文件,边问她这么急着回去,家里有事吗?她说那倒没,但她留在这儿干吗呢?他说下午不是还有面试吗?她苦笑道,应该不关我的事。考砸了?嗯。你写了些什么?她复述了一遍。不错呀,对我们七彩挺了解的嘛。她惨笑,心想我了解啥呀。他说有感情,那也是大姐的感情。
“就在这儿吃中饭吧,”陈总低头道,“我请客,但是工作餐。”
“不用不用。”三姐忙推辞道,“就不麻烦陈总了。”
“下午两点出笔试结果,两点半面试。”他说,“你家这么远,来得及吗?”
“那也要有这个资格。”她再次苦笑道。
“对自己就这么没信心?”他说,“不到最后,决不言弃。”
她小心地问:“这事不归陈总管吧?”
“嗯。”他淡淡地说,“归劳人部管。”
办公室空调开得很足,三姐只穿了束腰的白色连衣裙,还是无袖的,四肢冷嗖嗖的,就端起茶杯来喝,被茶水烫痛舌头,火辣辣的。她噘起小嘴轻吹,茶头在水中七上八下翻滚,它们痛苦吗?他低头在忙自己的事,三姐只看到短发密布的头顶和向内倾的尖下巴,但她知道他在笑。从她出现在门口到现在,他都一直在笑,他的嘴角泄露了这个秘密。三姐不知道他笑什么。他突然直起身,笑道:“到点了,我们去吃饭吧。”
去食堂的路上,和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不断有人和陈总打招呼。这些人的目光,让她尴尬。三姐不由得忸怩起来,莫名地脸红。倒是陈总落落大方,谁问都说是他小妹。“哇!陈总,这是你小姨子吧?”有男同事胆大地开玩笑。陈总笑道:“羡慕吧。”
吃过午饭,陈总陪三姐在厂里走走。大姐在那会儿,花边还是纯手工制作,现在全是机械化生产流水线了。他问大姐近况。三姐如实回答。“可惜了。”他感叹道。“可惜什么?”她问。他夸大姐花边绣得好。他走在前,她走在后,他后脑勺上有三个旋涡,确实与众不同。他们来到厂史陈列室,空调很舒服,三姐看得仔细,展品很美。陈总催她回去吧。她让他先去上班,面试还早,她还想再看看。三姐其实是不想回他的办公室。
三姐捱到两点零五分,也准备回家了,叮!手机响了一声。
她盯着手机屏发愣,这怎么可能?
早知如此,刚才她应该向他请教一下,面试时该如何回答。
三姐急忙出去找他,结果跑错了路,等她回到大楼,已经一刻多了,就直接去八楼劳人部会议室。其他人早已候在会议室门口,工作人员问清楚她的名字,告诉她第三个面试。轮到她进去,有三位面试官坐在那儿,跟受审一般,她坐到对面。主考官问她对“七彩”的印象,她脱口而出:“绿化搞得不错。”对面三人一愣,笑了。三姐这才想起刚才陈总带她参观厂区时,一路所作的介绍,又学舌了一遍。对方频频点头。
面试后,她再去三楼向陈总道别。
这次她是诚心诚意地谢谢他。
他起身送她到电梯口,让她回家安心等消息。
一个月后,三姐正式上班。大姐二姐设宴为她庆祝,大姐说她现在可以谈恋爱了,让她把网撒得大一点,钓个金龟婿。二姐让她眼睛睁大一点,千万别上臭男人的当。三姐一来上班,追求者就蜂拥而至,但公司不同于学校,读职高时,大姐不许她谈,她倒也不是不谈,而是搞不灵清这玩意,因为偷偷塞到她课桌里、夹在她书本的纸条,以及拦路向她表白的台词,都像是出自同一个男生之手,让她不知该和谁谈,索性一碗水端平,情书、鲜花和礼品啥啥的,照单全收。有人请客,她拉同寝室女生一起赴宴,和她要好的阿月很快谈成了,她到毕业都没有。
三姐向来不爱动脑子,语数理化的分析题,难得能答对一题。面对众多追求者,她想自己反正年纪还小,先拖着吧。三姐不是太幼稚,就是太天真,这个方法根本行不通,因为上班还没满一个月,就被一名主管和另一名技术员夹攻得无路可走,想来想去,她只有去求陈总。他若有若无地摇摇头,说他晚上有个应酬,刚巧主管也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从十九岁那年夏天进“七彩”工作,到二十四岁那年夏天突然离职,三姐用了整整五年时间,整明白了一件事:陈总是不可能为她离婚的。尽管他自始至终都说会离的,一定会离的,但永远不是现在,让她再等等。她一等就是五年,他到底什么时候离,只有天知道。她只要听到他说“但是”,心里就发毛。三姐明白这个事实后,就从幸福的高空瞬间跌落到悲惨的低谷,人生一片灰蒙,连活下去的精气神都抽空了。如果她还想要有个完整的家,还想另觅男人,就必须离开“七彩”。
在“七彩”,她是逃不出陈总手掌心的。
老妈、大姐和二姐听说她突然辞职,惊得眼乌珠都弹到眶外。老妈以自言自语的方式,足足骂了她半个月。小鬼头怎么会这么不懂事呀!魂都不晓得哪儿去了?老妈简直要朝她拜了。大姐也埋怨三姐,这么大事,都不跟她商量一下,随随便便走了,现在工作有多难找呀!大姐问她后路呢?三姐说没。她现在只想死狗一样躺平,哪天想起来了再说。二姐嗅到了事情背后的异味,锲而不舍地追问她,让她说实话。三姐能说实话吗?陈总原本就是大姐前男友不说,五年荒唐经历也让她羞于启齿。三姐自始至终都瞒着家人。不然,老妈会骂她贱!大姐会骂她蠢!二姐会骂她亏!她赖在床上,如不怕开水烫的死猪,谁也拿她没办法。
阿月带着三岁儿子来看她,小家伙已经会叫阿姨,虎头虎脑的,三姐超级喜欢,连忙起来给他弄好吃的。等到她们私聊时,三姐又蔫不拉几的。阿月笑她患了单身厌恶症,赶紧找个人嫁吧。三姐一对死鱼眼,说那也得有人可嫁才行。“这有何难的,两条腿的男人到处是。凭你的相貌,招招手的工夫。”“你以为打的呀?”三姐双眼更白了。“你倒是说呀,想找个怎样的?”
三姐赌气道:“狗一样的。”
“呀?”阿月故意问,“四条腿的?”
“狗若爱上你,就会一辈子爱你,对你忠诚。”三姐有感而发。
“哈哈,你好这一口呀。”阿月大笑,“还别说,我刚好有个人选。”
阿月第二天就把人带来了。三姐见到这个姓花的男人,眉头打上百结:二级残废的身高;灰色旧汗衫被汗水胶在身上,彰显出精瘦的体魄;巴掌脸和四肢黑不溜秋的,像被雨淋湿的木炭……她不由得和某人比较,连个零头都不及。阿月邀功说,是她硬把他拖来的。他见到三姐也显然被吓傻了,愣在那儿,像一副挂物架,悬挂着一只褪色的礼品袋。袋子沉甸甸的。三姐突然笑出声来,他也跟着笑,一脸懵懂。他哪里知道三姐在笑阿月,自己随便说了句要找个老实忠厚的,结果给她觅来这么个宝货!
“你知道我在笑什么吗?”三姐故意为难他。
他老实巴交地摇摇头。
“你觉得我们可能吗?”
他头摇得更快。
“那你还站着干吗?”
他拔腿就走,窜到门外,停了停,又回了进来,慌张地把东西放在地上说:“赶紧放冰箱里,容易坏。”话还没说完又掉头跑了,大概是怕三姐还他东西。“回来!”三姐一喊,催他快跑似的,拐上村路时,他差点摔跤。
“哈哈哈……”三姐开怀大笑。
三姐辞职后,第一次有人把她逗乐了。
礼品袋里,纯蜂蜜和蜂皇浆各一大罐。这样的男人,三姐还真没碰到过,她都说不可能了,他还特意跑回来给她。三姐扭头盯着空荡荡的家门外,阿月笑道:“狗吧?”
第二年春天,花姓男人就成了三姐夫。婚礼完全照三姐的意思,只在小范围内搞一下,来喝喜酒的,除了两边至亲,只有阿月。男方父母以为她懂事,替自己省钱,三姐却怕有人捣乱。新婚第一天,婆婆就把经济大权交给她。三姐清点花家存款额,再加上自己积蓄,决定在年内盖新楼。花家三口赞同。公公虽是个老农民,活得久,造房子所需的方方面面,他清楚,三姐让公公带去谈设计、材料和工时等费用,所到之处,公公被恭维得老嘴合不拢,而三姐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干过五年出纳,人又漂亮,价格压到最低,喜得公公逢人就夸儿媳妇能干。三姐夫是个养蜂人,但二十只蜂箱就放养在附近农村。其他养蜂人常年走南闯北,唯独他只喜欢在本地打转,见到某处花多,就不时地挪个地方。至于过冬,呵呵,三姐听了就要笑,居然靠糖来喂养那些蜜蜂。不过,这样也好,三姐才不要常年独守空房。三姐夫瘦归瘦,但瘦得结实,有筋骨,每晚都能满足她。对她而言,这完全是一种别样的体验,像阳光普照。
“你能想象黑暗的房间里,光芒万丈的景象吗?”
第二年春节,三姐和二姐去大姐家拜年,二姐带女儿在洗澡时,三姐和大姐横在床上,聊到那个方面时,三姐这么说。大姐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大姐夫个把月才要一回,还是速战速决的那种。“怎么会呢?”三姐吃惊了,三姐夫一夜能要三回,若不是怕他掏空身子,再多要两回也行,而且他每晚都要。这回轮到大姐吃惊了:“一夜三回?怎么可能?”见二姐出来了,她们连忙刹车。“什么事说得这么热闹?”二姐抱女儿进房时问。两人像做贼,忙说没事,瞎聊。二姐一直独身,这个话题是姐妹间忌讳的。
拆旧屋盖新楼是婚后第一年,三姐利用工余时间做成的头等大事。她在娘家是老小,任何事情都是大姐说了算。大姐即便找人商量,也只找二姐,轮到她时,已是她们决定后的通知,她只需跟着她们做就行了。但在花家就不一样了,她是家主,是规矩,她说往东,没人敢往西。除了权力和优越感,最让她感慨的,是花家人对她的信任与忠诚,没有质疑她的人品,没人质疑她的能力,没有质疑她的决定。花家虽小,但她趴在二楼阳台栏杆眺望星空时,突然心血来潮,大吼了一声,仿佛她面对的整个世界,是她的。
三姐朝南天星眨眨眼,星星也朝她眨眨眼,彼此都笑了。
第一年,三姐没有怀上。家人归咎于造房太累。
第二年,照理说,自从去年她报过一次警后,陈总就再没有骚扰她,她在五金公司的工作也顺心,花家更是在她带领下蒸蒸日上。她和三姐夫渐入佳境,没理由怀不上呀,但就是没怀上。
第三年,三姐先是自个儿去医院检查了。没毛病。她让三姐夫去检查。他死活不肯。她就告诉公公婆婆,第二天两老押他一起去,问题果然出在他身上,无精症。
是夜,公公婆婆脸无人色,双双扑通跪倒在三姐面前。三姐夫本来还站着的,被他妈一把拉倒在地上。
婆婆流着眼泪,磕头求三姐,只要她不离婚,咋样都行。
三姐也落泪了,她说她就想要个孩子。
公公说,他们也想要个孙子。
三姐想找大姐二姐商量,但硬生生地忍住了。她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一家人连夜饭都没心思烧来吃,都趴下了。三姐夫在床上缩成一团,一动不敢动。三姐就问:“我该怎么办?”三姐夫嗡声嗡气道:“你想要就要吧。”三姐又问:“怎么要?”三姐夫又嗡嗡:“你想怎么要就怎么要。”三姐用膝盖狠狠地顶一记他的尖屁股。
“猪!”
作为女人,二姐是三个姐姐中最悲催的那个。那起生产安全事故原本只是老爸自个儿的事,却把两个姐姐的一生都搭进去了。老爸先是逼大姐去省城,大姐不得不抛下懵懂的初恋,虽说后来攀上有知识的干部人家,被婆婆称之为从画卷中走下来的古代仕女,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但她嫁过去的第一天,就沦落为朱家免费使用的漂亮女仆。我说不准大姐这一生,是否因此而更幸福,抑或因此而更不幸。随后,老爸又以一己之念将二姐推入万劫不复的火坑,把她囚困在家中,不仅断送了二姐和齐老师纯洁的爱情,还招了个粗暴男入赘当女婿,最终引发了一场灾难。
那三年,二姐经常遭受家暴,但谁也不知道。和她一起住的老妈,也是死人一个,居然一点都不知情。最后还是三姐发现的,她看到二姐脖子上一圈又粗又长的乌青,连丝巾都遮不住,就起了疑心。她问二姐,二姐不肯说。她连忙打电话给大姐。大姐赶来了,二姐还是不肯说。但大姐到底是大姐,她毫不犹豫报了警。
警察七问八问,二姐七答八答,察觉得到其中的弯弯绕绕,终于说漏了嘴。警察一旦抓到漏洞,就由不得你不说了。二姐突然号啕大哭,如泰山崩于前。随后,她把所经受的家暴和盘托出。大姐和三姐越听越汗毛尽竖,当听到雷老虎将她摔倒在地,一屁股坐到身上,双手掐住脖子,直到她昏死过去时,两个人早已抖得花容失色。二姐死过去半个多小时才苏醒。大姐的心被巨大黑手揪得一阵紧似一阵,她无法想象二姐独自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竟无人知晓。尽管母亲住在楼下,照看着孙女,却咫尺天涯。如果二姐醒不过来呢?大姐想想就后怕,她绝不容许再有这种事发生。
没有商量余地,离婚!
每次家暴后,二姐夫都会狗一样双膝跪地,悔恨的泪水泉涌,长有八颗铁钉般老茧的双手怒扇自己耳光,仿佛就是另一场对他自己的家暴。那不及掩耳之势的啪啪声,让二姐恐惧到极点。而令二姐更为恐惧的,是他以这种方法恳求她的原谅。她不原谅,他就一直扇下去,他的脸扇肿了,发紫发黑,嘴角挂下垂直的血线,壮大成流……这个贼坯在虐她之后,又以自虐的方式来践踏她善良的底线,屡试不爽。但用不了两天,他又故伎重演,家暴在二姐身上,越演越烈,像一个走向深渊却永无尽头的噩梦。二姐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她不可能再有幸运的第二次了,不然,才十个月大的女儿以后可怎么办呵?
离婚后,生活如暴风雨过后般风平浪静。女儿由老妈带,二姐绝对放心。老妈当年在这件事上吃过一次大苦头,现在带孙女格外上心,二姐都觉得她偏执了。尤其大姐从派出所回来,疯子般怒骂老妈,都把她骂哭了。反倒是二姐拦住大姐,说不关老妈的事,都是自己不好,不敢说出来,但老妈极度内疚是毋庸置疑的。正如大姐所骂,亏她还是个当妈的,住在一起,竟让二姐吃这么久的苦,所以老妈在孙女身上花尽心思,算是弥补对二姐的亏欠。二姐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她辅导的奥数班,在市省和全国竞赛中获奖,历年统考中,数学成绩直线飙升,在学校、区和市里名列前茅,她多次被评为优秀老师。评上市特级教师那年,二姐三十四岁,不知不觉中,女儿都读小学三年级了,她在镇上买了一套140 平方米的商品房,和女儿搬入新居,开始新生活。老妈有老爸要服侍,更放不下老屋和田,但她经常从地里掐一篮青菜啥的,走上十里路给她送去。
七年里,齐老师依旧在镇中学教书,二姐也依旧在镇中心小学教书,却没有任何交集,尽管齐老师的儿子小鲁就在自己班里,二姐瞧着小鲁偶尔会出神。每天放学,很多家长来接孩子,唯独不见齐老师,都是小鲁自个儿去隔壁学校找他的。那些年老师忙于搞副业,课外兴趣班盛行,二姐名声在外,家长呼声也高,她始终不为所动,但这种洁身自好的行为形同异类,为同事所忌惮。现在家里宽敞,她又背上不少债,很有必要搞创收了。这年春天,二姐在家里办了个课外奥数兴趣班,招了二十个学生,小鲁连叫几声范老师,他也要参加,但二姐故意不理,谁知小家伙当场大哭,眼泪哗哗直流。
第一天晚八点,齐老师来接儿子。见到久违的齐老师,二姐不禁脸红耳赤,心扑扑乱跳,只觉得他没变,还是那么年轻;又觉得变了,老了许多。她张嘴却出不了声。与其说她的笑容是僵硬的,倒不如说她的脸是僵硬的。齐老师也一脸僵硬地笑,愣在门口。小鲁欢快地拉着二姐,非要带她到齐老师跟前,得意地告诉他:“老爸,范老师很厉害的。”
齐老师不得不轻声招呼:“范老师好。”
“好。”二姐答得更轻。
小鲁爱吃二姐家的饭,爱坐二姐身边,课余爱抱二姐手臂,靠上头,轻贴着小脸,生怕压坏她。有过几次后,二姐怀疑小鲁亲近她,是缺少母爱。有次二姐的女儿小倩瞧见了,冲过来扳他双手,但他死活不肯松手。小倩理直气壮地吼他:“她是我妈。”
小鲁当仁不让道:“她是我老师。”
“老师不算,”小倩反驳道,“你自己没有妈吗?”
小鲁带着哭腔道:“我没有妈。”
二姐一震,小鲁怎么会没有妈的?二姐轻拍两个孩子:“不许吵闹。”把他们带进卧室,问小鲁几月生的?“六月。”二姐说:“你们是同一年生的,小倩大三个月,就是姐姐,小鲁就是弟弟,做姐的要让着弟弟,懂吗?”小倩噘嘴道:“我没有弟弟。”便伤心地哭了。小鲁见她哭了,也跟着哭。二姐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心里酸酸的。
两年前,齐老师离婚了。
后来,小鲁喜欢黏着小倩,“姐姐姐姐”地叫。
“不许你叫!”小倩嘴上凶他,心里不然,她知道小鲁没有妈,挺可怜的。
二姐和齐老师从此开始了第二次交往。但这一次是以两个孩子为中心,小鲁和小倩要踏青,要秋游,要看电影,要去海上乐园……齐老师负责交通工具、帐篷等,二姐负责食物饮料等,两人配合默契,带着孩子,像是一个完整美满的家庭,令路人羡慕。独生子女时代,“这家子”儿女双全,父亲英俊,母亲秀慧,不要太幸福呵。每每被人误会,二姐总是脸红,忙摇手否认。而齐老师“哈哈”两声,不像二姐那么顶真。
有年春天,他们带孩子重游湘湖,在湖边游步道上,“这家子”又被人误会了。突然,拉着二姐的小鲁“发难”道:“范老师,做我妈妈好不好?好不好吗?”
二姐被噎得够呛,半晌才低声道:“你这个孩子……”
按理说,齐老师和二姐都各自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使命,两人又相继离了婚,两个孩子经常同吃同住,情同手足,丝毫不存在各种压力和阻挠,他们再次结合是一次完美的继续。二姐跟大姐和三姐聊过此事,两姐妹举双手赞成,督促她赶紧落实。但二姐不知是性格懦弱,还是婚姻的惧怕,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总之她一拖再拖,直到三十八岁那年初夏的某个夜晚,二姐吹着小风,一路找到齐老师邀请过几次但她一直爽约的集体宿舍,颤抖的手连着颤抖的心,她轻轻敲响他的房门,谁知来给她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人。
五年前,大姐和大姐夫工作了一辈子的钢铁厂关停了,一万两千多名职工被安置分流,大姐和大姐夫无一例外地回了家。大姐夫是大学生、工程师,在国企混惯了,但想找份惬意的技术活,却比登天还难。不得已,他就在附近小区当保安,值班时老是刷屏,屡教不改,最后被开了。大姐夫死活不出门,歪在客厅沙发上作葛优躺,醒睡睡醒,日复一日,但有一样东西从不离手。他炒了差不多三十年股票,逐年扔进股市的钞票,累计到现在,也有四十多万了吧。当然,他也赚到过不少钱。那些所谓赚到的钱,最终还是亏进去了。大姐夫只对股票感兴趣,只要谈到炒股,他就是头活老虎,嘴上一套套的,听上去像中国巴菲特,少说也赚了千万上亿的。除此之外,他就死猫一只。大姐只是个高中生,分流后第一年直奔老家,帮二姐打理她那个日益扩张的课外兴趣班。这对于能干的大姐而言,并非难事,她只觉得孩子的钱太好赚了。第二年她不再给二姐干了,自己在家里搞了晚托班,学生从二年级到五年级都有,多则十六七个,少则十二三个,进进出出的,虽不稳定,但生意还是不错,一年下来有十多万进账。只是她一个人太忙太累,既要辅导学生作业,又要给他们管饭,白发添了不少。
大姐夫被辞后,大姐想让他搭把手,减轻点负担,她喉咙里老是有血丝,甲状腺结节也增大了许多,但叫不动他。大姐夫除了愿意分担每天买菜烧饭外,至于教孩子英语或检查数学语文作业,这种需要动脑子的事情,一样不肯做,也不知他靠什么炒股。大姐和他吵过几次,他才不情不愿地做一下,却总是给大姐惹麻烦,不是拼音拼错了,就是数学没检查,英语更离谱,家长几次提意见,大姐再也不敢请这位祖宗帮忙了。而他买菜烧饭,除了菜米钱,大姐还得给他劳务费。大姐夫自个儿的钱都流入股市,流入庄家口袋,跑腿费便是他戒过十几次的香烟钱。女儿大学毕业去了厦门读研,花的都是大姐的钱。夫妻之间,钱各管各并不稀奇,但家庭开支只让一个女人来承担,比较少见。而大姐夫还嘴巴煞老,说他的钱,将来都是留给女儿的。
可是,他将来真的会有钱吗?
这些年,大姐常常反思自己的婚姻,知识分子出身也好,干部家庭也罢,又怎么样呢?不幸的是,大姐恰恰撞了大运。她早就绝望于家里像江南冬天般摆脱不了的阴冷,偶尔照进来一束太阳光,也是没有温度的。相比之下,还是生产班的小姐妹和说粗话的男同事来得亲近,有温度。
如果说大姐和小陈只是朦胧的初恋,那么她和师父就是暧昧的爱情。大姐早已结婚生女,但在钢厂,追求她的人依旧络绎不绝,但她丝毫不为所动,唯独对师父,倒是有些感觉的。师父比她早进厂三年,只大她两岁,就像兄长。一平方米空间里,两人连转个身都磕头碰脑,师父做了只小铁凳,特意镶了块木板,冬天还缚棉垫子。大姐刚从农村来,对机械有着天生的恐惧感,仿佛只要是铁的,碰到了就会触电。师父不厌其烦,手把手教她,一个细小的手势教上百遍。这些都不算什么,别人的师父也是这么做的。大姐注意到师父在狭窄的空间里,刻意避免与她身体接触。在工厂待久了,大姐渐渐粗糙起来。她打心底里喜欢这份粗糙,带着温情和暖意的粗糙,可以开喷饭的玩笑,可以打打闹闹,可以不想背后隐藏的含义……有时候她也会故意孩子气地碰一下师父的身体,令他尴尬、出丑,瞧他那副惶窘的傻模样,大姐就很开心,得意地笑。
大姐怀孕时,难过到做不来人,更别说正常工作了,师父像保护大熊猫,小心护送她上行车,又护送她下行车。他天天带些水果,酸的甜的,换着花样让她吃,说多吃对孩子皮肤好。有段时间,她上厕所特别勤,好像子宫把膀胱挤扁了,他像贴身保镖,就差和她一起进女厕所了。记不清是哪一天,大姐从灯光球场下面的棚屋里出来,迈着浮肿的双脚,吃力地走下坡,刚拐到半山路口,撞见师父。他跨在自行车上,右脚踮地,左脚踩在踏脚上,见到她非常夸张地笑道:“这么巧呀,我也刚要去上班,想着能不能碰到你呢。”
他还说这是顺路。
大姐樱桃小嘴一抿,“切”了一声。
他顺哪门子路呀?他家在施行村,出了厂道没多远就是拐去他们村的小路,上班怎么可能绕远路拐到生活区来呢。大姐慢慢地上了车,心里美滋滋的。师父骑得很慢,很平稳,仿佛自行车的前轮和后轮都长着眼睛,聪明地避开那些坎坎洼洼。有了第一次,师父倒是会“得寸进尺”的,除了下班送她,上班也来接了,就是沉闷了一点,嘴上没有一句废话。大家都这个时间点上下班,在厂道上有同事故意赶超他们,故意大声唱《夫妻双双把班上》或《夫妻双双把家还》,师父虎着脸,像条闷声不响的狗,扑上去就会咬你一口。
大姐直肠直肚,在师父面前啥都敢说,有关她的过去、她的父母和两个妹妹、她的老公和婆家……她愿意说给师父听,更愿意听师父分析,心里总是甜滋滋的。这种感觉是她从来没有过的。她甚至当面问过师父,这是为什么呀?她平常不是这样的。师父摇头。他说他不知道。他说这大概就是将心比心吧,他家里的事情,不是也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了吗。大姐说是,又说不是。大姐说这应该是平等——人与人的平等,心与心的平等。师父笑道:“你可以当师父了。”
在大姐最难受的那段时间,下了班,常常一个人病恹恹地卧在棚屋里,痛苦得死去活来,又举目无亲。妊娠反应不是病,但反应大得要你命。婆家那边得不到半点照顾,想请老妈来,老家又有一摊子活,脱不了身。而大姐夫是长白班,与三班倒的她聚少离多,就更谈不上照看了。倒是师父,有时候一个人来,有时候带着师娘一起来,陪伴她,服侍她。
师娘是个美人坯子,眼线很长,看人时豁闪豁闪的。师父和她在一起,完全判若两人,有说有笑的,特有幽默感。夫妻之间那份融洽与默契,让大姐羡慕不已。这才是她眼中应有的家庭。她就自觉地收起那份心,把那份情藏得更深,她不应该去打扰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更不能让师父和师母瞧不起她。有时在厂里,她情不自禁地玩起暧昧来,就骂自己贱,老爸的血液又在她体内作怪,但她不能成为第二个老爸。大姐非常珍惜师徒之间的革命友谊,那是她生活的味精。
十多年后,实行村拆迁,师父家的房子分了四套,还有八百万存款,一夜暴富的村民改变了人生的走向,师父家也不例外,他和师娘离婚了。那段时间师父痛苦不堪,他就是搞不明白师娘会出轨,大姐百般安慰他。有一天午夜,小夜班结束,同事们一起吃过夜宵后,师父开宝马车送她回家,车子停到她家楼下,大姐伸手开副驾驶室门时,师父突然拉住她,伸过头去亲她。
老爸第一次出轨,应该始于我出生之前。
那年大姐七岁,二姐五岁,三姐两岁,而我还要等上两年才出世。整个上半年老爸只回家过一次,也还是正月的事。老妈说厂里太忙,老爸脱不开身。一天清晨,老妈把三个姐姐从睡梦里叫醒,说带她们去城里玩。大姐和二姐欢呼雀跃,唯独三姐起床气贼大,一直哭闹,老妈不得不一路抱她。大姐和二姐都以为是去逛西湖,她们听说了,西湖很美,但就是没有见过。谁知老妈像只老母鸡领着三只小鸡,没头没脑地赶了大半天路,直到下午一点多,才找到在刘文村的集体宿舍——老爸的寝室。那地方距离我家有四十多公里。老妈敲了老半天门,结果敲出来一个胖女人。
老妈大吃一惊,连忙抱歉地笑道:“对不起!我找范……”
老妈话说半句就戛然而止,她打量的目光一下扫到横在床上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烧成灰她都认得。
胖女人有张滚圆的雪球脸,上身绷紧的白汗衫旧到泛黄,像二层皮,只有胸口翘开了,那是两只“排球”顶起的,汗衫上有两粒黑豆戳出的。下身一条天蓝色短裙,裙摆短得包不住屁股。两条粗短腿像刷上石灰的冬树根。一双人字蓝拖鞋,只见脚背上的人字带,鞋被淹没在胖嘟嘟的脚底。大姐年纪虽小,但有了自己的想法:城里女人真白,难道都不晒太阳吗?城里女人真不要脸,穿跟没穿一样,还敢出来见人。胖女人拉开门慌张地回了下头,迅速瞟了一眼床上的男人,便侧过身来,从四个汗流浃背、浑身冒热气的不速之客当中挤出门去。
大姐和二姐也发现了床上的男人,高兴得哇哇乱叫,同时窜进门去。她们只看到老爸赤胳膊、穿条牛头短裤歪在床上,却看不到老爸像大白天见到鬼的神情。只有老妈抱着三姐在门口出神,而三姐绝不安分,竭力伸长短小的双臂,拼命摇晃,哭不像哭地吼叫。
老妈这才把她放在地上,她就小步快节奏地向里冲。
老妈扭头盯着又白又胖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中央的楼梯口,便头也不回地问这是谁呀。
老爸在床上嗡声嗡气地说:“邻居。”
“你们怎么来了?”老爸弹下床,弯下腰,捉鸡一般撑开双臂,将一路跌跌撞撞的三姐一把抱起来,质问老妈道:“也不晓得事先说一声。”
老爸问大姐还没吃饭吧,就把三姐交给她走了出去。
十八平方米的房间里,靠北墙是张单人床;靠东窗是张破书桌,桌上摆满油盐酱醋的瓶罐,大小碗碟,桌底下有煤油炉、锅和壶;靠南墙有只一米多高的铁柜,上锁;柜上放着两把竹壳热水瓶,前面是一张折叠小方桌和两只方凳;西面是门,门边墙上有三枚大铁钉,挂有安全藤帽、满是黑污渍的蓝色工作衣和工作裤。这就是老爸在钢厂的“家”。房中央剩吊扇下一小块空地,像孙悟空出门办事,临走前用金箍棒给师父他们画的圈,三个姐姐非常不安地站在这个圈里。
她们赶了六个多小时的远脚,却谁也不敢去床上休息,仿佛那是老爸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地。她们甚至都不敢扯出方凳来坐,生怕被老爸发现动了他的东西。只有头顶上那只吊扇“咔嗒、咔嗒”地自个儿在响,看不清有几片叶子,转成一个大圆平面。三个姐姐敬畏地仰着头,既惊喜又恐惧。老妈还滞留在门口,下身像被定格了,只能上身后仰,不时地张望一下走廊。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老爸捧着一堆棒冰回来了。老爸让姐姐们自己拿。她们小心地拿上一根,剥开,是她们最爱的赤豆棒冰,又冰,又甜。老爸让她们再拿一根。她们就觉得西边出太阳了。老爸支起小方桌,移到床边,让姐姐们坐床上,又搬了只方凳,让老妈坐。桌上还剩下三根棒冰,他对老妈说,你也吃呀,等会就烊了。
老爸跑进跑出,从邻居家端来一盘盘菜。最后,他和胖女人一起进来了。胖女人端来一锅米饭,笑眯眯地说都饿坏了吧。老妈和大姐想不到她还会出现。老爸谢过她,她才点了几下头,走了。
让大姐印象深刻的是回家后,老妈听说她在外面说胖女,就给了她一巴掌。这是大姐第一次吃巴掌,也是此生唯一的一次。她不明白为什么,老妈也没说。后来,是她自个儿悟出来的。老爸从那以后,就正常回家了。两年后,老妈生下我,老爸回家更勤了,为我操办了一场像样的满月酒。他喝醉了,流着眼泪,逢人大声嚷嚷:“范家有后了!”
我是三月三生的,到六月底,也就三个月零点,老妈在地里忙了整个上午,午后在客厅铺了两张竹席,和三个姐姐一起午睡。我哇哇地哭,老妈把我放在她的臂弯里,侧躺着喂我奶。天气闷热,老妈又累又困,一会儿就睡熟了。等老妈意识到胸口压着一样软咚咚的东西时,我不仅脸发黑,整个身体也发紫了。范家被一个晴天霹雳击中了。老爸下死手揍老妈,向她要儿子。最后,他扔下一句“你给老子去死吧!”就走了。之后整整三年不回家。
十五年后,老爸出工伤差点丧命。他从职工医院转回老家,在家养过百日,又回到厂里。大姐顶职后,不得不去他的宿舍时,免不了会碰到那个胖女人,以至于每次听到老爸说喜欢吃肥肉,脑海里就跳出这个女人。每次见到这个女人,脑海里就跳出老爸那句话。大姐结婚时,她坚决不许胖女人来喝喜酒,从来不让大姐夫与胖女人照面,瞒过了大姐夫一家。
老爸天天和人拼酒,有天拼着拼着,脑袋杵在酒桌上,撞翻了三只菜盘。事后,我们才知道他小中风过两次,转院到浙二医院已经晚了,他被横着送回老家。老妈尽心尽力地服侍,他却歪在床上天天骂,老妈的泪水就没有停过,眼睛都快哭瞎了。不得已,三个姐姐商量,给老爸雇个保姆。她们找来个男保姆,前脚进门,后脚就被骂走了。又找来个瘦女人,没两天自己走了,吃不消。后来经人介绍,找来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老爸满意了。
胖女人嗓门很响,说话指手划脚,俨然是一家之主。她将老妈赶到楼上,自己住进老妈房间。她剪了根皮管套住老爸下身,接到床前的桶里,没多久下身就溃烂,一撒尿痛得哇哇叫。她指挥老妈做这干那,整天不让她休息,自己只穿了裤衩和胸罩,打着空调,坐在客厅看电视嗑瓜子,将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老妈出门,她就翻箱倒柜。有天深夜,老妈在楼上听到“咚咚”的响声,有什么东西不停地撞墙,和怒吼声,她悄悄地下楼,贴住老爸房间的房门板,听清楚是胖女人拿老爸的头在撞墙,问他存款藏在哪儿。
老妈浑身颤抖,尿了裤,摸黑回到楼上,给大姐打电话。当晚,大姐和大姐夫、二姐、三姐和三姐夫都赶来了。胖女人是天亮前离开的。她扬言,让老妈等着。老妈担心了很久,总算没有出现。老妈仔细查过家里,丢失一只金戒指和两只银手镯,但老妈不敢告诉大姐她们。就这样,老爸还不肯让胖女人走呢,他流着眼泪,好几个月不理老妈。
之后七年多,都是老妈在服侍老爸,三个姐姐有空搭把手。老爸再次脑溢血后,昏迷了七天,终于走了,老妈养了条黑狼狗。
三个姐姐面南围坐,棉拖鞋贴住柏油桶壁取暖,大门外南方的夜空,漆黑得令人安心。“日子过过,真当快得要死,”大姐忽然身体前倾,在加厚的黑绒裤上撸着双腿,感叹道:“眼睛一眨,老爸都过世五年多了。”二姐说:“也难为老妈了。”她肯定想起了什么。
年前的一个雨天,劳碌命的老妈扛上铁耙去地里,结果摔了一大跤,清醒过来见四下没人,又做贼一般偷偷爬起身,继续干活。忙了一天,连中饭都没吃——她一天只烧一顿,吃饭不看钟头的,感觉饿了才想着扒几口冷饭——回家路上,听到右边雨鞋里哗啦哗啦起响声,左脚却没有,就奇怪这雨水怎么单单灌了一只雨鞋。到家坐下来洗脚,雨鞋一脱,倒出来的都是血,血红的,脑袋“嗡”地一声,像有一只麻雀在狭窄而细长、高墙曲折的弄堂里逃生,往哪个方向飞都是撞墙,最终躺平在地上,奄奄一息。但老妈的隐忍完全超过我们的想象,她胡乱地洗了一下脚,撕了条破布又胡乱地包扎了右脚,就完事了。要不是三天后,隔壁张老头闯到家里来,发现她昏头昏脑地倒在床上呻吟,姐姐们还不晓得有这回事呢。
二姐接到电话,连忙打给大姐,大姐又打给三姐,她们仨把母亲送进镇卫生院。老妈右脚底板上又长又深的口子化脓了,右脚膀肿得跟水桶似的,她们都吓傻了,可老妈倒好,居然连自己是怎么伤到的都不晓得,还说一点不痛。住院是必须的,五天后,人刚有点精神,老妈就吵着非要出院。二姐把她接到自己家,过两天就是年关,她又吵着非要回自己家,惦记家里的鸡鸭和狗,怕三姐喂得不仔细,二姐赌气不开车送她,她就撑个拐杖要自己走回去。二姐打给大姐,在电话里一顿埋怨,说老妈不省心,说老妈固执到偏执的程度。还说老妈该不会是惦记隔壁孤老头吧。但说归说,二姐搁下电话,还是乖乖地开车送老妈回村里。
三姐问:“要不,明天请张老头过来吃个饭?”
老妈是真的老了,老到连把锄头都拿不稳了。让她独自一个人在家里,姐姐们是不放心的,毕竟那条狗不会说人话,如果有个老头在身边,至少还有个照应。不过,等到明年新楼造好了,二姐就搬回来和老妈一起住。二姐说:“明天还是问一声老妈再说吧。”
沉默片刻,大姐问二姐和齐老师最近怎么样?二姐说还是老样子。二姐所说的老样子,就是周一到周五,她家有什么事,他随叫随到,但到了双休日,就像世上再无齐老师。大姐为二姐的矜持感到可惜。两人离婚后重逢,二姐主动点,早就做成夫妻了。大姐一直为自己去省城,把二姐推入火坑而深感内疚,作为女人,二姐只有三年不幸的婚姻,一生太苦。二姐现在临近更年期,还可以抓住青春的尾巴,最后幸福一把的。大姐就举了个例子,暗示二姐可以和齐老师做有分无名的野路夫妻。二姐“切”了一声,想当年结婚的前夜,她去找过齐老师,想把身体交给他,有个完整的爱情。的确,那晚他们很疯狂。可是,就在齐老师强迫进入她体内的那一刻,她反抗了,守住了最后的贞操。其实,那晚回家的路上,她很恨她自己,但她没有回头。
大家又沉默了片刻,二姐扭头关心起三姐来。当初,查出三姐夫不能传宗接代后,花家只要求她不离婚,其他怎么样都行。三姐单凭相貌,随便在大街上叫个陌生男人,都能完成使命,更何况她屁股后面还跟着不少舔腚男。另外,贼心不死的陈总,也常来骚扰她。大姐和二姐都劝她离婚算了,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子黑树上,但三姐意志很坚决,她联系了省精子库,和三姐夫三天两头跑省城,最终在浙二医院做了人工授精,才有了这个女儿。公公婆婆和三姐夫不能不说对她有多感恩戴德。如果说三姐嫁入花家后,仅仅是个家主的话,那么从此以后,她就是家中的女王了。但女王也有女王的艰辛和烦恼,这二十年来,花家就剩下一个会思考的头脑,其余人都是牵线木偶,三姐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回头才发现自己是那头老黄牛,他们竟是骑在牛背上的牧童。
对了,几年前,陈总终于离婚了。他不是为三姐离的,而是为另一个女人。离婚也是他老婆坚决的结果。令人诡异的是,陈总并没有与那个女人再婚,他居然还有脸跑来找三姐,满嘴蜜糖,一肚子砒霜。他以为三姐不晓得此事。三姐只是冷笑,一报那个女人的名字,陈总的脸都绿了。三姐尽管对花家非常失望,尽管她今天离婚,明天就可以结婚,但她就是放心不下那个家。
大姐问三姐:“外面有吗?”
“怎么说呢?”三姐若有所思地回答道,“朋友很多,但那种关系的没有。”
“真的没有?”大姐又故意问。
“你自己呢?”三姐和二姐同时反问大姐,“还和师父……”
大姐忙指指身后的房间,让她们轻声,大姐夫就睡在那个房间里。那个午夜,师父空腹喝了点酒后,趁送她回家的机会,在她家楼下,就在车里挺身吻了她。大姐略作抗拒后接受了,她不想伤了师父的心。他们在车里吻了将近半个小时。那种感觉是她平生第一次有的,下面湿得一塌糊涂,厂里那个澡算是白洗了。不能不说大姐心动了,她认为这才是恋爱。她和大姐夫压根就没有恋爱过。如果这一刻能够提前二十年,哪怕再晚一些,她也会义无反顾地跟师父走的,天涯海角,坐轨看夕阳,都不成问题。他们这种超出师徒范畴的关系持续了一年多,上班时,工余时,只要环境合适,就会不自觉地相拥、亲吻和抚摸。只有一个地方,大姐绝不允许染指,她还没有准备走出这一步。
一年后,师父再婚。他们的关系戛然而止。大姐庆幸自己没有和师父发生关系。
二姐感叹:“其实,我们都像老妈。”
三姐就争她最像,说最不像的人是大姐。二姐冲三姐“切”了声,就凭你跟那个陈总!二姐当仁不让地说她最像老妈,好像老妈是个宝,三个姐姐争来吵去的,最后哈哈大笑。就是这个时候,关在小屋里的黑狼狗汪汪地狂吠起来,像是有人逼近我家,又像是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她们这才把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到大门外面,什么也没有发现,但狗一直叫。
“像老妈有啥好的?只是苦了自己。”大姐感叹,“人呀,就是走不出自己,包括老妈。”
“没用的东西,总是最金贵的。”二姐习惯地沉浸在老师的角色中。
狗依旧叫个不停,还是三姐眼尖,忽然大声喊:“雪!雪!是雪!下雪了!”
三姐好像这辈子没见过雪一般兴奋,直起身来就往外跑。大姐和二姐也相继起身,窜到大门前的院子里,伸展双臂,像要拥抱太阳一般,手心向着纷纷如羽毛般的雪花。姐姐们在院子里舞蹈,大姐突然想起什么,匆忙跑回屋里,上楼,敲女儿们的房门,兴奋地叫大家快出来,外面下大雪了。还是二姐的女儿听话,立马出来了。接着是大姐的女儿。三姐的女儿,大姐催了她两次,她才双手捧着手机,低头磨磨叽叽地下楼来,一路忙着舔屏。
“小心脚下!”大姐等她在客厅里站稳,才问她玩什么这么入迷?她头都不抬:“游戏。”大姐好奇心上来了:“什么游戏这么好玩?”“保卫萝卜。”“什么?”大姐不信,“萝卜有什么好保卫的。”说着她凑过身去,双手搭在外甥女肩上,低下头去细瞧。等她看清楚了,不禁乐了,大声地感叹道:“还真是保卫个萝卜呀!”
“开玩笑!”外甥女认真道,“萝卜很营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