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烟火色

2023-01-20 14:10魏鹏学
飞天 2022年12期
关键词:炕头土炕母亲

▶魏鹏学

西北黄土高原的冬日,要么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片静谧;要么西北风裹挟着失去水分的黄土颗粒,铺天盖地地扑面而来。天空仅存的几片云彩被呼啸的西北风刮得无影无踪,挂在西山上的太阳有气无力地睁着眼睛,灰蒙蒙一片,散发出绛色的光芒,失却了往日的温煦。

每当西北风呼啸着吹过屋檐,发出“呜呜”声响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儿时的土炕。仿佛听到西北风穿过千山万壑,用强劲的手掌拍打着大门“啪啪”作响,我蜷缩在温暖的土炕上,用被子捂住头,尽可能地屏蔽着门外西北风的肆虐和啸叫。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黄风土雾携带着萧杀的声音,到处横冲直撞,不放过任何旮旯,孩子们总会听到大人将这种极端天气和战争关联议论。时至今日,我依然能清晰回味出大自然的巨大威力带给家人的心理负荷和生存担忧。

土炕历史悠久,考究土炕的历史渊源,和先秦时期出现的窑洞密不可分。保定市徐水县的东黑山遗址发现了源自西汉早、中期的土炕,这是研究北方土炕文化的最早实物佐证。鉴于土炕的构建特征和材料属性,遇上天灾人祸,房倒屋塌,土炕在历史的变迁中除过民间传承的模式外,它不可能像长城等大型地表遗迹一样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土炕制作的简易和材质的便宜,使其只以实用的取暖卧具存在,很少引起历代史学家记载的兴趣,仅仅是那些文人墨客抒写情怀、记录生活的素材,他们半官半民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承担了专职史官的责任。

宋朝范成大在《丙午新正书怀》有“稳作被炉如卧炕,厚裁绵旋胜披毡”的诗句,由此可以直观地判断,到唐之前,北方已经全面流行土炕了。至于李白千古名句中“床前明月光”的“床”绝对不是现代的卧床,也不是传统土炕,《说文解字》解读为“安身之几座”,也就是古代的坐具,有马扎的功能。《汉武帝内传》中有:“(西王母)下车登床。帝拜跪问寒温毕,立如也。因呼帝共坐。”唐朝颜真卿《张长史十二意笔法意记》中记载:“张公乃当堂踞床而坐,命仆居于小榻。”宋朝王谠《唐语林·补遗四》:“宰相别施一床,连上事官床,南,坐于西隅,谓之压角。”明朝马愈《马氏日抄·特迦香》:“琳坐右侧胡床上。”从这些典籍中可以明确地区别古人使用的床和炕在功能上的异同。

先秦时期人们席地而坐,膝盖下面有筵席作为铺垫,这种坐法如何启发人们发明土炕取暖,直接关联的文献很少。笔者认为土炕应是民间发明,朝廷里的达官贵人有筵席保护膝盖和小腿不受风寒,他们不会过多地思考这种低廉、实用的取暖卧具。唐朝大诗人杜甫一生也没有解决住宿问题,以草堂遮风避雨,感叹“安得广厦千万间,天下寒士俱欢颜。”老百姓更是缺衣少食,哪来的床榻休憩或者养神?只能利用大自然的物件,从黄土泥巴中寻找取暖的灵感了。

西北地区的土炕应该是寻常百姓家生活的刚需。在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木材稀缺,黄土有余,就地取材制作土炕,保暖身体、驱赶湿寒不仅简便易行,而且效果良好。静宁县地处黄土高原的丘陵沟壑地带,不管是川区还是山区,黄土层依然厚实,完全具备干旱地区建造土坯房、制作土炕的条件。

笔者的家乡马莲咀村在地图上几乎是一个点的位置,但是在传承农耕文明的实用技术方面,从来没有落伍。儿时农家筑院修房,每座房子里都少不了土炕,人们习惯上称之为“盘炕”。盘炕是个技术活,盘炕之前,需要制作炕墼(jī)子,一个炕大约需要四块炕墼子,以炕心为共同支点,凑成一个长方体,刚好构成整个炕面。父亲是盘炕的能手,周边村子好多人家的土炕都是父亲的杰作,父亲盘的土炕,烧炕容易,不遏烟,热度均匀不烧席。他每次盘炕都选用生黄土(没有使用过的黄土)打泥,将麦草用铡刀切成两寸左右的短节,按照一比一的比例搅拌在打碎的黄土中,然后浇水搅拌,脱掉鞋子光脚踩踏泥浆,促使黄泥和麦草均匀地糅合到一起,以增加泥浆的柔韧性。做好的泥浆在作炕墼子之前还需要太阳照晒一会,用手摸感觉不软不硬时就开始做炕墼子。父亲会找一块平整的地面,在地面撒上草木灰或者麦秸,防止做成的炕墼子和地面粘连到一起,然后根据炕的尺寸围上长木条作为挡板,将踩踏好的泥浆倒进模具里,用泥抹子轧瓷实,抹平整,确保整个炕墼子表面平整,厚度一样(大于两寸左右),然后等着火辣辣的太阳暴晒。

六七月份是制作炕墼子的最好时节,阳光暴晒得越凶猛,干得越快,失水的炕墼子在麦草节的拉伸下,加上黄土的自然粘性越结实。炕墼子做成的土炕,炕面厚度均匀,热量容易穿透,烧炕效果较好。也有用胡基(土坯)作炕墼子的做法,好处是厚实,缺陷是需要将几十块胡基砍削成梯形的接触面,然后一块一块地对接起来,技术要求较高。一个人盘炕手艺的高低主要体现在烟道的设计上,支撑炕墼子的支架由一块块竖放的胡基组成,除过支撑炕心的三块组合成三角形的胡基,其余的胡基都要根据烟道的位置合理摆放,不能影响烧炕。烟道一般是胡基垒成的来回折返的“己”字形结构,最后在烟囱相通的地方汇合,烧炕产生的烟气在这里被长长的烟囱抽走。烟道设计得越好,烧炕效果越好。炕的雏形做好之后,最后一道工序是用非常细腻的稀泥抹面美化。为了测试土炕的效果,父亲会亲自点燃麦秸烧炕,看着烧炕的浓烟从烟囱汩汩冒出,炕眼门(烧炕口)却不冒一丝黑烟,父亲脸上总会露出满意的微笑,高兴了还会给我讲解盘炕的要领,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有实践过。

做好的土炕在干透之前,为了防止炕边磨损,还会在炕边处安放一块宽约三四寸,高出炕面约一寸的实木板条,俗称炕沿。条件好的会将炕沿刷上红油漆,看起来非常醒目喜庆。土炕的装饰在贫富不等的家庭中各有不同,贫穷之家的土炕除过炕沿少有装饰,富裕人家则注重炕沿、炕面、炕裙、炕围的装饰。炕沿多选用材质密实,结实耐用的硬质木料(如枣木、杏木,榆木)制作,做好之后,不断擦拭抛光,清漆渗润,使之油光锃亮,木呈褚红(也有直接用红油漆渲染的)。笔者早年跟随母亲走亲戚,见过一个做工考究的土炕,炕面用细磨的胶土、黄土加纸浆,按比例调泥抹平,以红颜料打底,趁湿镶嵌蛋壳做成朵朵梅花,然后用桐油罩面,明光发亮,红底白花,古色古香。一些地方流行炕围画,即在炕沿壁上用明快的色调打底,以线条图案圈出边框,边框内间隔成长方格,画上寓意富贵吉祥、长住久安的花鸟草虫、松竹山或古典人物故事,画面美观,很是入眼。我家老院子上房和阳坡房的炕沿就是榆木材质。那是一个数九寒天的冬日,母亲做饭没了柴火,父亲就爬到那棵数丈高的榆树上,把一个较粗的树杈用斧头坎了下来。父亲看着落地的榆木树杈,感觉烧柴太可惜,就把主干留下做了两副炕沿,细枝条烧火做了饭。

近年农村经济突飞猛进地发展,村民全部住上了钢筋混凝土、砖石结合的新房,不少人家的炕沿、炕围用颜色协调的瓷砖饰面,图案多样,色彩协调,美观大方。

城市人讲究素雅,农村人讲究艳丽,各有各的民俗心态。随着暖气的普及,村民也开始用实木床取代传统的土炕,逢年过节回家,凡是城里来的亲人或者亲戚多选择睡床,而不选择睡土炕,多了一份干净,却少了一丝烟火味。

有些人家为了节约烧炕的燃料,将土炕的进火口连通灶台,家乡人称之为灶火。只要灶火里烧柴火,热气就沿着烟道溢满整个土炕,既能做饭,热量又不流失。冬日时节,一家人盘坐在土炕上,大人们熬着滋滋发响的罐罐茶、啃着烤得焦黄发脆的馍片,孩子们围坐在一起享受着各色美食,嬉笑玩耍,一年的辛苦和疲劳全部被送进了红彤彤的火道,幸福感爆棚。

抑或是黄土的生命融合进了生存的物件,土炕几乎成了家乡人的生活依赖。女人生孩子,全过程都在土炕上,很少有去医院的(也有条件限制的因素),都说土炕上生出的娃娃硬朗,这里或许有迷信的成分,但是自然分娩的好处已经有科学的依据,刚出生的孩子一声啼哭后就吸进了土炕的气味,从此就有了农民的天然情结。生了娃的女人在炕上要坐一个月,俗称坐月子,喝着能照见人影子的小米粥,炕头用布帘遮挡起来,既不能见风,也不能见外人,一心一意调养身体,照顾孩子。老祖宗定下这样的规矩,细究也有很多道理,孩子从母体脱胎而出,大人元气损耗严重,需要静养恢复,这种少有的待遇和女人的耍弄娇贵没有任何关系。即使在妇女地位低下的封建社会,女人分娩都享受着同样的待遇,这里有淳朴的民风积淀,更有对女性身体的呵护和生养大事的重视。古人讲究多子多福,《国语》《越语》中有记载越王勾践鼓励生育的政策:“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将免者以告,公令医守之。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人,公与之饩。”国家以直接的经济补贴奖励多生多育,优生优酬,生得越多,国家补助的粮食、牲畜甚至是酒肉就越多。生男孩奖励两壶酒、一条狗;生女孩奖励两壶酒、一头小猪。生孩子的时候,还有公派的医生负责安全,生的男丁多了国家出钱帮助抚养,生两个国家给补助,生三个国家帮你抚养一个。政策的优势加上儒家思想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承香火的观念,在思想上强化了族群文化的信仰意识,多子多福的观念客观上成为国人生育观念的理论支撑。

除了孕妇,能躺在炕上的还有患了大病的老人,谁家的老人不出门,生活又不能自理,村民都会发出怜悯的声音“哎呀呀,瘫在炕上了,臧受罪了。”(臧,是发语词,静宁地域方言)这一躺既是开始也是结束,土炕孕育生命,也吞噬着生命,如同潮水涌动,岁月轮回,周而复始,巡回演绎,告诫人们珍惜生的珍贵,怜悯死的悲壮,让幼有所养,老有所终成为尊老爱幼的基本文化传承。

孔子认为:“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家乡人朴素的传统礼仪体现在土炕上,坐炕头都有讲究,有老人时,晚辈不坐;有男人时,女人不坐;孩子们上炕须从大人的背后绕过,可以坐在靠窗台的角落,除过爷爷心疼孙子将其抱在怀里,坐到炕的正后方(孙子是家庭的未来和希望),不允许任何晚辈坐在土炕的正后方,那个位置雷打不动地要留给最年长的长辈,此谓“长幼有序,则事业捷成而有所休。”(《荀子·君子篇》),坐对了位置,听着大人们说长道短地论江湖,讲古今,长期耳濡目染。洋溢着土腥味的土炕也传承了优良的家风。

乌鸦叫灾,喜鹊报喜。小时候一旦听到喜鹊在村子边上的大榆树上跳来跳去叫唤不停,母亲总会念叨有稀罕客人到来,问了多次母亲也说不上判断的理由,却出奇地灵验。我从小就习惯了母亲里里外外打扫卫生、迎接客人的认真样,母亲总是不惜招惹一身灰尘,拿着笤帚将本来干净的院子和土炕扫了多遍,生怕灰尘粘在客人身上,被人家笑话。要是真有客人进了门,母亲不停地招呼客人:“赶紧上炕啊!”在母亲眼里,上炕是最高的礼遇。客人上了炕,母亲心里才舒坦,客人不上炕,母亲心里就泛起嘀咕,满脸的紧张和不安,担心自己慢待了客人。客人走了,也会给母亲留下“难伺候”的名声。

土炕隐藏着孝道文化,《孝经·开宗明义》开卷便讲:“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孔子把孝看作是一切美好德行的源头,是道德的根本,其他一切道德都是从孝开始并演化而来。几代同堂的家庭最能说明这个道理。老人们爱热炕头,烧炕的活计都是晚辈完成,特别是家里的媳妇几乎是烧炕的专家。烧炕特别讲究技巧,技巧就体现着孝心。对老人孝敬,烧炕的“茅衣”(各种地表植物干枯腐烂后的末子)、柴火就放得多,炕头热的面积就大,炕温持续的时间也长;对老人薄情薄义,就会洒几个驴粪蛋子,或者胡乱点一把柴火,还没等炕头热起来,火已熄灭,更不用说在炕洞里填装耐烧的“茅衣”,老人的炕一片冰凉,摸上去瘆手,根本不敢脱衣睡觉。无论是哪种情况,都逃不过邻里的眼睛。人们往往从烟囱里的炊烟看子女的孝道,浓烟滚滚的烟气最孝顺,说明晚辈大方,舍得给老人做可口的饭菜;倘若炊烟轻淡如云,想必是慢待了老人,“女子烧炕满炕热,儿媳妇烧炕把头烙”形象的反映了女儿、儿媳妇对待老人的不同态度。

一盘土炕演绎着人间最真实的贫富差距,富裕家庭的土炕不仅装饰华美,铺在炕上的被褥更是彰显着时代的富贵气息,油光发亮的土炕上铺着崭新的席子,竹篾的绿意依然存在,没有任何被土炕烙焦的痕迹和味道,炕席上面铺着厚实的羊毛毡,羊毛毡上面要么是羊毛毯,要么是绣花的大红油布和象征富贵吉祥的印花床单。摆放炕柜的炕角摞着两米厚的被褥,绸缎面子、白棉布里子,红的像火,黄的如金,绿的似翡翠,白的像雪花,粉的如彩霞,一种温馨而充满活力的富贵气息勾得人好不眼馋。我们村子在包产到户之前整体贫困,没有几家能过上这样的光景,只有那些半工半农、吃公粮拿工资的人家才能享受得起。更多的人家和我家一样的破败贫困:土炕上铺的是到处开洞的席子,孩子们晚上睡觉不老实来回踢腾翻滚,很容易被露出的竹篾扎烂屁股和脚后跟,早晨起来疼得不能走路,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事。还有几户连一张破席子都没有,和衣直接睡在土炕上。铺盖像麻袋片子,被土炕磨蹭得油光发亮。土布做成的被褥,包裹的棉花薄厚不匀,有的地方直接亮着窗口,孩子们睡在炕上,通过破洞观看着屋顶毛刺裸露的椽子,数了一遍又一遍,生活的质量还是没有改变。如果遇上特殊的年景或者家人稍有懒惰,烧炕的“茅衣”就更加紧缺,土炕几乎一直是冰凉的。村里一位雷姓的婶婶经常给母亲念叨,冬天太冷,她先把炕用体温暖热,才让孩子睡觉,善良的母亲听着眼泪直流,就把自己常穿的几件衣服送给了那个婶婶,婶婶感念母亲的照顾,经常跑来帮母亲干活。

后来包产到户,父母亲用日夜不息的劳作彻底喂饱了我们弟兄几个的肚子,还请来木匠做了几件像样的榆木家具,其中有一个炕桌搬迁新房后还在使用。由于家里养羊,每年产大量羊毛,父母亲舍不得卖掉,就请毡匠给每盘土炕做了羊毛毡。羊毛毡的最大好处是隔潮保暖,光着脊背睡在炕上越睡越暖和。每次睡觉,母亲总是问炕热不热?还将手伸进炕头,摸摸炕的温度,她总担心我们挨冻,对儿子的疼爱全写在母亲的脸上、体现在不停歇的唠叨里。如果感觉炕洞里的茅衣燃烧结束,母亲担心半夜天冷冻醒我们,就会悄悄起来寻柴火烧炕。每每想起这个情景,我就联想到归有光《项脊轩志》中的句子:“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鼻子发酸,情不能已。

无论贫富,土炕都是孩子们的世界。每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照亮村东的山头,公鸡不停地打鸣催促我们起床,拴在大门口的大黄狗带着铁绳来回奔跑。母亲鸡叫头遍便抹黑起床打扫卫生、挑水,然后点燃灶火,拉起风箱,给家人们做早饭。有时候遇到下雨天,柴火被雨水淋湿,不好好燃烧直冒黑烟,母亲做晚饭走出厨房,眼睛被熏得直流眼泪,她急急地一边擦眼睛,一边催促我们起床。我和两个哥哥才迷迷瞪瞪爬出被窝,露出脑袋,衣服还没有穿好,就开始打闹起来,你掐我一下,我蹬你一脚。这时候土炕便成了我们的世界,枕头成了打仗的武器,几床贴满补丁的被子成了防御的盾牌,要不是畏惧母亲的巴掌,我们几个能打翻天。由于打闹耽误时间,最后急急忙忙地穿衣服,经常穿反裤子,走到学校才被同学发现,被大家笑话一顿,偷偷跑去茅厕换过来。农闲时,父亲也会安静地看着我们打闹,实在闹得厉害了,就大声喝止。不久,锅里杂粮疙瘩的香味弥漫开来,母亲喊着哥哥们去厨房端饭,我蹲在炕上等着吃饭,父亲坐在土炕的正后方,我和哥哥们依次坐在周围,端起豁了口子的饭碗,夹一筷子腌制的咸菜,麻利地吸溜着。父亲吃完早饭,抽完一烟锅旱烟,咂完最后一口罐罐茶,将烟锅在炕沿上“咣咣”磕几下,烟灰滚落到地上,旱烟光荣地完成了麻醉任务。母亲一边收拾,一边抱怨“抽烟有啥好处?”这时候的父亲已经拉着牲口,带着农具下地干活了。农村孩子,始终逃脱不了土炕情结,那些快乐的时光犹如一缕思乡的炊烟,时不时在心底冉冉升起。

秋收之后,夜幕降临,炊烟在毛坯房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白天像快乐一样越来越稀缺,一会儿工夫,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鸡进窝上了木架,牲口圈里骡子也停止了嘶鸣。村里到处能听见婶婶们的喊叫声:“狗蛋、牛蛋,回来吃饭!”我听着大人们的喊叫声,麻利地和伙伴们告别,跑步回了家。母亲听着邻居婶婶不停叫喊的声音,免不了敲打我:“我叫你,如果立马不回来,我打烂你的屁股!”我还没有听完,一个激灵跑开。挨打的记忆最容易唤醒自我防护意识,母亲生气打我时,撒起脚丫子跑路是最好的策略,如果硬刚不逃跑,母亲会更加生气。

吃完饭,一家人盘坐在土炕上,一盏煤油灯带来了无限光明,也诱发着每个人的兴趣,父亲要研究他的老黄历,母亲要借着光亮做针线活。冬天时天黑得早,母亲总是舍不得早早点燃煤油灯盏,晚饭是不让点灯的,她常怼我们弟兄几个:“没灯还能把饭吃到鼻子里去!”直到母亲忙完厨房里的活计,房子里完全没了光线,母亲才会点燃煤油灯盏,在灯下做针线活。母亲必须在农闲时期赶做好过年的新衣服,更多的是过冬的鞋子。母亲一针一线把疼爱和希望缝进了衣裳和每一双布鞋里,我躺在被窝里看看小人书,听母亲弹会儿“扣扣”(一种用篦子主板制作的口琴),时间不久,就呼呼睡去。土炕聆听了每一个温馨的故事,记住了每一声父母的叹息,陪伴了两代人的日日夜夜,尽管煤油灯芯里跳动的是不一样的美好,不一样的心酸,但土炕的灵魂永远舞动着欢快的韵律,鼓励我们一步步走出现实的贫困,成长为父母放心、村人肯定的好后生。

父亲主宰着家的炕头,他坐炕比我坐椅子还端正。他要么盘腿坐着,要么一个腿弯曲,另一条腿立着,身子总是端端的,很少斜靠,他也不允许我斜靠在炕上,认为斜靠的动作对人没有礼貌,真正体现了“坐姿如钟”的礼仪文化素养。2010 年父亲突感身体不适,哥哥们紧急将父亲送到医院,父亲缓了过来,此后四年,父亲还是习惯性地坐在炕头,每天除在外面转悠,看新闻,几乎没了任何爱好,旱烟彻底不抽了,喜欢的罐罐茶也不熬了,只是饮食还算正常。他喜欢安静地等待着我们弟兄几个回家和他打个招呼,孙子孙女们围绕在炕头说说笑笑,他抿着嘴,开心地聆听着,感觉好时,应承感叹几句,总体是满足幸福的模样。2014 年夏天父亲去世,父亲常坐的炕头换成了母亲。父亲在土炕上从小孩子变成大人,又在土炕上度过余生,无论命运如何安排,他全部的价值都留在亲戚邻人的美好记忆里,都写在一声不吭的土炕上。父亲平静地走了,留给我们的只有土炕上的一粒粒尘埃,那些尘埃变成了悬浮物,静静地漂浮在时光的世界里,稍有微风吹过,就飘落在土炕上,引起我们无限的怀念。

母亲成了炕头的主人,我也常能沾上光,她不像父亲那样严厉,讲究传统的规矩和礼仪,特别喜欢我们躺在她身边,睡姿无论怎样奇葩都可以。之前,我带母亲来平凉看病,她慑于我的脾气,勉强在平凉待了四个月,身体稍有好转,嚷嚷着就要回老家,她是放心不下自己的热炕头。我上班后,她心急得坐卧不宁,我只好抽空送母亲回老家。回家后,母亲看到熟悉的家园,坐在热络的炕头,笑逐颜开,心情大好。看来,热炕头也是一位上等的医生。

八十年代后期,村里人过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也开始讲究起生活品味,时兴起给房子增白,做彩色顶棚,纯色墙裙。家家户户的土坯房一下子焕发出了青春的活力,原来慢悠悠升起的炊烟因了生活质量的提升,似乎加快了升腾的速度。村子里的后生们更是天南海北地出去打工挣钱,每到年底回家,总有新的迹象带给整个村子新的活力和新鲜的话题,

我上小学和中学时,大嫂和二嫂先后被娶进家门,她们从进门的那一刻,就开始在新家庭里重新构建自己的热炕头。离开心心念念的家园,她们跟随母亲用女性的细腻温婉适应着魏姓家族的粗犷和豪放,她们从父母面前的女儿一瞬间变成他人的妻子,灵魂很快附加了做儿媳的勤劳和孝道,变得纯洁而又美好。母亲外出时,大嫂就承担起照顾我的角色,每次周末回家,她提前做好一周的干粮,打发我去上学,从未间断和懈怠,唯恐小叔子不满意,招惹母亲不高兴。看着她青春的脸庞为了家庭的生计日渐沧桑和变老,总有一种长嫂如母的情怀萦绕心头。我将哥哥嫂嫂对我的所有疼爱和照顾转化成学习的动力,在竞争最激烈的时代考上了大学。那一刻,好似全家人都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从未体验过的开心长久地滋润着他们辛苦劳作的身体,感觉生活有了希望,人生有了盼头。后来我先后将大哥的三个孩子,二哥的一个孩子带在身边,送进大学,那一刻我感觉对哥嫂有了交代,对父母的良好家教有了传承。孩子们终于不再依靠老人的热炕维持生计,这是历史性的变化和转折。孩子们带着他们的孩子也喜欢坐在母亲的炕头聊天嬉闹,儿子更是喜欢睡在母亲的热炕头,听他奶奶断断续续地讲我小时候淘气的情景。

最近几年,二嫂和大嫂先后去兰州和成都带孙子,偌大的家族仅剩下母亲和哥哥们坚守着几十亩果园,有时候忙得吃饭都成了问题,只好招聘雇工帮忙给苹果树匀花、疏果、套袋、取袋。母亲常常感慨儿子们这么忙,自己腿疼帮不了半点忙。我不断地安慰母亲:“现在日子好了,你看着他们雇人干就可以了,那些从周边县市赶来的雇工也要生活。”我不知道自己这样说的初衷,我只明白,那些远离家人外出做工的女人,每一个身后都有一个家庭,也有一盘属于她们的热炕头,炕洞里需要燃料,孩子们需要学费,老人们需要营养。母亲听着连连点头:“就是的,我经历过贫穷,我的亲人有三个饿死了,人活得真不容易啊!”母亲感叹完,长久地停留在对过往的回味中,我只好找新的话题让她走出品尝辛酸的情绪。我私下曾问起嫂子们是否喜欢大城市的生活,她俩几乎异口同声感慨:“还是人家城市好,干啥都方便,就是没有老家的热炕头,总感觉缺少点什么!”是啊!繁华的城市生活哪来土炕的温暖?那一刻,我强烈地意识到土炕是一部很好的信仰教材,在土炕上长大的孩子,都被土炕思想教育成一个个不会忘本的人,不管他们走到哪里,生活的每一天都在诵读着这部没有文字的课本。

土炕是乡下人的独特标志,是农村人生活的温床,他们在那里繁衍生息,代代居住。那里响彻着他们的欢笑,那里承载着他们的苦乐,那里记载着他们童年贫寒的温暖时光,那里也飞翔着他们的梦想。即使长大后,离开了土炕,他们的身上,依然熏染着故土的泥香。

日头依旧东起西落,眼看着小山村的青烟少了,电线杆子多了,土炕成了电炕,土坯房换成了别墅,年轻娃们和我年轻时一样,总想从土炕里爬出去,去寻找新的希望。然而,在他乡生活了几十年,睡过板床,睡过钢丝床,也睡过席梦思,越是舒适的床,越能勾起对土炕的怀念,仿佛土炕有根剪不断的绳子拽着我,割舍不掉。

历经千帆,土炕俨然是我一生中最美的乐园,在土炕上笑,在土炕上哭,在土炕上慢慢长大、慢慢成熟。经历冷暖后才知道,不管未来路多远,天多高,热乎乎的炕头始终是我抹不去的思念,也是连通灵魂的根系。

北方的土炕历经岁月的洗礼,温暖着曾经饥寒交迫的农民,每一盘土炕的历史都见证了家族的繁荣和发展。

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炕头文化已经成为传统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那里面渗透了母慈父严的温暖,尊老爱幼的孝道,深入骨髓的礼仪,不可或缺的童趣,生老病死的悲悯,长久怀念的情怀。

土炕文化的传承和变迁,氤氲了无数西北儿女的家园情怀,他们远离故土,追求梦想,但是从未忘却出生那一刻,就吸入肺部的乡土味。

土炕是一部农耕信仰的教材。越是舒适的床,越能勾起对土炕的怀念,仿佛土炕有根剪不断的绳子拽着远离故土的游子,时不时地将怀念的笔触停留在家乡的炊烟里。

如果我回首,那一定是闻到了故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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