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文 中
(湖州职业技术学院 艺术设计学院, 浙江 湖州 313099))
佛教自两汉传入中国后,其教旨与组织架构逐渐与中国的社会结构和实际状况相适应,得到了很好的发展。之后,佛教文化逐渐融入中国文化,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佛教文化不仅对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产生过重大影响,也在中国的诗歌、绘画、书法、雕塑、建筑等众多领域刻下了很深的烙印。从秦汉至清朝的鸦片战争,外来文化影响中国文化者,只有佛教最为显著[1]26。佛教最初以经书文字的形式在中国传播。随着佛像、塔刹等建筑的兴建,结合汉文化的传播手段,佛教文化逐渐以壁画、雕塑等形式进行宣扬。慢慢地,佛教在中国入乡随俗,一些宣扬佛教的装饰图案如荷叶、荷花等,与中国的传统图案有机结合,成为佛教装饰图案的典型艺术形象。
佛教文化对桥梁雕饰的影响主要体现在石桥的建筑构件上。石桥本身可供装饰雕琢的构件并不多,主要为栏板、抱鼓石、望柱、拱券石等。文字是最直观的装饰雕琢表现形式,如桥名、桥联等。古桥常镌刻桥联,其中的一些具有佛教意蕴,如德清县钟管镇罗丰村化秀桥上的对联:“连接东西路,济渡往来人”。桥本石体自无言,而桥联则是古桥“张口说话”的工具[2]3。很多桥联因此具有劝人向善、祈祝吉祥的功用。此类桥联极富哲理,读之耐人回味,其中不少成为千古传颂的佳句。图案类题材雕刻是宋元时期古桥的常见桥饰,有动物、植物和植物变体等种类。将桥栏板雕刻成须弥座式是借用了佛像基座式样,望柱雕刻成仰、覆莲式也是佛像莲花座的迁移,还有长系石两端浮雕龙头或狮头,天盘石两端雕刻花卉纹样等也与佛教图案有关。例如武康社桥、钟管普济桥、三合寿昌桥等,桥的栏板、望柱、拱券石或桥面石梁上,多雕刻有宝相花、宝幡、莲座等佛教图案。
在雕刻题材方面,佛教图案是佛教故事的主要内容,龙、狮、莲花等具有象征意义的图案最为常见,其中以莲花图案最为典型。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莲花造型就已经在器物装饰中广泛运用,但那时并不具有佛教意味。如春秋时期郑国国君墓出土的青铜礼器莲鹤方壶,其冠盖上装饰了双层镂空莲瓣,共10组,由龙凤合体的蟠龙纹组成。另外,还有战国时期的凤鸟莲花型漆豆等。南北朝以后,佛教装饰图案中大量涌现莲花图案,造型非常丰富,仅云冈石窟中的莲花,就有几十种式样。这一现象的产生,与佛教将莲花视为圣洁、吉祥的象征有直接的关系。因此,在湖州现存的宋元古桥中,莲花与荷叶被大量运用于桥梁构件的装饰中,如圆雕莲花柱头、浮雕荷叶栏板等。此外,还有卍字纹、盘长、法轮、宝瓶等用来宣扬佛教文化的几何图案。
实地考察发现,在一些湖州古桥桥梁的排柱石端面也刻有上端荷叶、下部莲花的图案。雕刻手法基本为浅浮雕,也有个别是线刻的。其图式接近于佛教仪轨中的“宝幡”,多见于石梁桥上,而在石拱桥则不常见。在笔者的考察中仅发现一例,即德清县钟管镇双龙桥拱券石上的图案(参见图1)。笔者在网络及古桥建筑类书籍上查阅,未发现有关这类图案的说明;然后又将搜索范围扩大到佛教绘画、供养器具等方面,发现古石桥上的镌刻图案,主要是用于宣扬和赞颂造桥功德的。
在古代遗存下来的石桥构件上,经常有上端为荷叶、中间为柱形字堂、下部为莲花的雕刻造型。这些造型一般位于石梁桥的中孔排柱墩侧面,石拱桥的圆弧形拱券正面。南宋至明代的图案多为浅浮雕,清代及以后的图案则以线刻最为常见。经笔者走访考察,湖州地区有荷莲字堂图案的古桥有下面几座:
1.畎桥 位于长兴县畎桥乡畎桥村,为七孔石梁桥。其中孔排柱石上有荷叶莲花图案,此为湖州地区石梁古桥中仅见的。其上端是两株荷叶,下端为并蒂莲,字堂内有铭文“都劝缘檀越卢□□宣义国男卸六□元”(由于年代久远,字迹不清,看不清的字用□代替,下同)。其建造年代大约在宋代。其并蒂莲的雕刻样式与下文追远桥的莲花图案相近(参见图2)。
图1 双龙桥拱券石上端的荷叶、下部的莲花图示 图2 畎桥排柱石上的荷叶莲花图示
2.追远桥 位于德清县莫干山镇高峰村,原为三孔石梁桥。其中孔东侧中间排柱石上有线刻荷叶莲花图案。图案上有铭文“绍熙二年(1191年)岁次辛亥□□□□”。边孔石梁一端各有浮雕如意云纹4朵和1个莲花图案,形态各异(参见图3)。
3.忠兴桥 位于吴兴区米兰花园小区,原为三孔石梁桥,现余两孔。其中孔排柱石上刻有荷叶莲花图案,东边南侧桥梁外端刻有卷云纹,旁镌刻一行小字“皇宋绍熙三年(1192年)岁次壬子□□□□□”(参见图4)。
图3 追远桥排柱石上的荷叶莲花图示 图4 忠兴桥排柱石上的荷叶莲花图示
4.上市桥 位于武康镇三桥埠老街。中孔的一对排柱石上刻有对称的荷叶莲花图案,并刻有铭文“皇宋岁次丁酉嘉熙改元(1237年)十二月十一戊子日吉辰募众□□□□重建□题”(参见图5)。
图5 上市桥排柱石上的荷叶莲花图示 图6 社桥排柱石上的荷叶莲花图示 图7 增福桥排柱石上的荷叶莲花图示
5.社桥 位于德清县武康镇龙胜村,为五孔石梁桥。中孔排柱石上刻有荷叶莲花图案,并刻有铭文“□□□财□□□□□皇庆□年(1312-1313年)初九日乙未重□□□□”(参见图6)。
6.增福桥 位于雷甸镇杨墩村,为三孔石梁桥。其排柱墩为两块武康石,并排而立。其中一块表面刻有荷叶莲花图案,荷叶旁刻有一莲蓬,莲花下端刻有几株茎干,显得枝繁叶茂。因未见纪年题刻,始建年代失考。但从石材及建筑风格来看,该桥似为南宋至元代之间所建(参见图7)。
7.永平桥 位于德清县禹越镇湖墩村周家庄,为单孔石梁桥。在中孔的3块武康紫石排柱石上,均凿有荷叶莲花图案,中间字迹模糊,不能辨认(参见图8)。
8.普济桥 位于雷甸镇双溪村,原为三孔石梁桥。现桥已废置,仅余二孔。桥面石梁为花岗岩,外侧刻有“普济桥”字样,旁刻“道光丁未年(1847年)”小字铭文。排柱石为武康石,分别刻有荷叶莲花图案。其中一组较为精美,下端莲花由荷叶托裹,花苞及荷芽丛生,枝繁叶茂(参见图9)。
图8 永平桥排柱石上的荷叶莲花图示 图9 普济桥排柱石上的荷叶莲花图示
上述荷叶莲花图案的工艺均为浮雕。通过对比佛教图案,笔者认为,这些荷叶莲花图案是由“宝幡”演化而来,有宣扬和赞颂建桥功德的作用。
幡又作旛,梵语patākā之译语。幡原是武将在战场上用来显示武功的旗子,后来为佛教所用,用以彰显佛及菩萨降魔之威德。《维摩经佛道品》注云:“外国破敌,则竖胜幡,道场降魔,亦表其胜相也。”[3]473同时,幡本身亦被认为具有降魔及延寿的福德。《灌顶经》卷十一云:“是其亡日我今亦劝。造作黄幡悬着刹上。使获福德离八难苦。得生十方诸佛净土。”而供养幡盖可遂心所愿,证得菩提。从敦煌壁画及其他记载看,幡在中国六世纪末就被用于佛事的供养具上。幡由三角形幡头、长方形幡身及左右下垂的幡手、幡足等四部分组成。幡的制作材料有布帛、丝、金、铜、玉、板、纸等。
从张大千临摹的敦煌壁画之供养人曹延禄像中,可以看到这种表示供养功德的形似幡的供养具[4]105。这幅壁画中有榆林窟第 35 窟洞口南壁第一身的供养人题记。题记写在莲花柱础形式的柱状图中,注明了供养人的官职、姓名等(参见图10):“敕竭试奉化功臣归义军节度瓜沙等州观察处置管营田押蕃落等使特进检校太师兼中书令敦煌王谯郡开国公食邑一千七百户曹延禄一心供养。”曹延禄管治敦煌时间为公元976-1002年。
除了在石窟造像和壁画中常见这种供养图案外,荷莲纹样的供养图式还出现在瓷器上。这些瓷器主要是寺庙、道观等的供奉瓷器,或是专用于祭祀祖先的瓷器,里面写有文字,一般称之为“供养款”。文字内容包括时间、地点、佛名、供奉人姓名、祭献之神、祷词等。宋、金时期已经出现这种款识,元、明、清时期景德镇窑瓷器上也大量出现这种款识。这种类型的款识多题在器物的外沿口、颈部或腹部开光内,以青花料分行竖写,也有个别用红彩书写,字体均为楷书。受明末供养款的影响,清代景德镇瓷器上的供养款在清初顺治、康熙两朝也很流行。雍正以后,书写供养款的官窑瓷器比较少见,但在民窑瓷器中较为常见。图11为光绪时期的一件供养款青花香炉(参见图11)。清代最典型的一件有供养款的官窑瓷器是乾隆青花缠枝莲纹花觚。这个觚由当时的督陶官唐英订制,腹部桃形开光,上有楷书“养心殿总监造,钦差督理江南淮宿海三关,兼管江西陶政九江关税务,内务府员外郎仍管佐领加五级,沈阳唐英敬制,献东坝天仙圣母案前永远供奉,乾隆六年春月谷旦”。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参见图12)。
图10 张大千绘供养人像图示 图11 光绪供养款青花香炉图示 图12 乾隆青花缠枝莲纹花觚图示
莲花以其端庄、高洁的形象成为佛教圣洁形象的喻义,与民间对它的喜爱相契合,是佛教文化中最具典型意义的图案。石桥建筑中的记录铭文采取莲花字堂的形式,不排除有寺院或僧人参与了桥梁的建造工作,以此表达对佛教的敬意。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是一部佛教经典,般若即智慧,波罗蜜即到彼岸之意。到诸佛、圣人、佛土的彼岸,到涅槃的彼岸,到菩提的彼岸,六祖解释得最为清楚:“梵语波罗蜜,此云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流通,即名为彼岸。”著境有生灭,犹如大海有波浪,故名此岸;离境无生灭,即名彼岸。“建此般若桥,达彼菩提岸”,具有般若修成正果,方可达到解脱的彼岸。将桥比喻为般若,这是佛教延伸了桥在现实世界中的作用,从而赋予桥在佛教教义中特殊的意义。
佛书里说,有个僧人问智贤禅师如何是道,禅师答曰:“修桥铺路。”在佛教《华严经》中也有一句经文:“广度一切,犹如桥梁。”佛教以普度天下众生为己任,所以,佛门弟子把修桥铺路看作是“济世渡人”的功德无量的大事。隋唐以来,佛教兴盛,寺庙积累了大量钱财,有能力做资助造桥修路等善事。同时,和尚有时间、有精力做化缘募捐造桥之事。而且,和尚云游四海,走过无数大小桥梁,见多识广,有的和尚甚至还精通造桥技艺。宋代以来,僧人热心修桥铺路。尤其南宋迁都临安(今浙江杭州)后,江南苏杭一带,竟出现了和尚造桥热潮。佛寺多,和尚捧钵化缘募捐造桥也多。据道光《武康县志》记载,当时武康县域内桥梁众多。其中和尚发起募化助造的桥竟有28座,大多数为南宋时期建造,如德清县莫干山镇的追远桥为宋绍熙间僧慧灯所建,武康镇的万安桥为宋绍兴间僧善诚所建,等等[5]60。
和尚如此热心参与造桥与佛教的中国化是分不开的。
佛教传入中国的早期,既不提倡修桥铺路,也未见有这方面的实际活动。禅宗的创始人菩提达摩,是一位坐禅专家,曾面壁静修九年。面壁静坐的目的是把各种世俗事物屏蔽于墙外,眼不见而心净,得以专心向往佛国。他向徒弟们提倡的,就是这种坐禅功夫。和尚既然要坐禅,就自然没有时间和精力参与修桥铺路。而且,参与修桥铺路,必然要卷入大量的世俗事物,这不符合佛教的宗旨。所以,参与造桥这类事,在那个时候是不提倡的。
在佛教传入中国的早期,信佛的多是上层人物,甚至是皇室显贵。他们进入佛门,或者是因为过腻了豪华奢侈的生活,或者是由于遭遇了某种挫折,想在佛门中寻找寄托。他们往往既留恋荣华富贵,又想“超脱尘俗”,思想上矛盾很多。如此,长期坐禅和反复念诵经文的修炼方式,对他们来说尤其适合。后来,佛教进一步发展,为了躲避兵役和沉重的租税负担,大量下层人士,包括不少劳动人民也进了佛门,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上升为高级僧侣。这时,坐禅念经这一套精神修炼法,对他们就不大适合了。他们迫切需要创立一套新的修炼方法。
随着佛教在中国的不断发展,僧徒数量增加,寺庙规模扩大,寺庙占有的财产也越来越多,中国历史上曾发生过“儒释之争”和几次毁佛灭佛运动。在早期的东汉明帝时,全国仅有一座白马寺,到南北朝时,寺庙已发展到4万余座,僧尼人数达200万人。北魏孝文帝在位时,佛教兴盛,无论南方还是北方,寺院之多,僧尼之众超乎想象。据《南史郭祖深传》载:“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所在郡县,不可胜言。”[6]1 721几乎到了“处处成寺,家家剃落”的地步[6]1 722,寺院主持成了大地主。这样就增加了广大民众的负担,也激化了寺院和世俗地主、官僚甚至皇室财富分配不均的矛盾。
在这种内因和外力的交互作用下,佛门中逐渐出现了一种新风气。禅宗南派的和尚在此过程中起了首创作用。他们不提倡坐禅念经,不搞烦琐的宗教仪式,认为从事运水担柴,也可起修炼作用。造桥历来被认为是“修善积德”的好事,在佛教经典中也一直有反映。宋以后,僧徒参与修桥铺路的风气日益盛行起来。
综上,桥是人们跨越溪谷、河流的交通设施,在生产力不发达的早期社会具有重要的作用。简易的竹桥、木桥容易朽损,安全系数低,要经常翻修、重建。石桥坚固耐用,但费工费力费材,造价高昂,一般以民间集资修建为主。为了在乡里传播造桥的义举,在桥上的显要位置往往会镌刻主要功德人员的职务及姓名,写明建造年月,并用荷叶莲花造型作为字堂的形式。其主要作用在突出题字的视觉效果,提醒过往行人不忘造桥义举,奉行善事,同时也使这一文化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