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药物成瘾击垮的“梦之地”

2023-01-15 08:09涂思敏
方圆 2022年22期
关键词:奥施贝丝普渡

文|方圆见习记者 涂思敏

《成瘾剂量》剧照。(图片来源:豆瓣)

他没想到,奥施康定犹如一个潘多拉的盒子,将他的病人乃至他自己都拖入了意想不到的深渊里

当比利来到普渡制药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来到的是一片“梦之地”:顶尖的医药代表工作、高薪的报酬、诱人的奖励与晋升机制。可他从未想过的是,当经理拿出那片叫“奥施康定”的药丸让他推销的时候,他接下来的人生都会被难以磨灭的愧疚感折磨。

这是影视剧《成瘾剂量》中的一个片段,也是美国药物滥用丑闻的现实映照——奥施康定是一种阿片类药物,后者是从阿片(罂粟)中提取的生物碱及体内外的衍生物,与中枢特异性受体相互作用,对减轻不治之症的患者的剧烈疼痛有着较好的效果,同时有严重的副作用和成瘾性。然而,美国医疗大亨萨克勒家族旗下的普渡制药所研发的奥施康定却完全破坏了这种平衡的生态,并一手“制造”了美国最严重的药物滥用丑闻,而这种影响依然持续至今。

《成瘾剂量》基于这一真实事件改编,它通过几个不同的视角向我们一步步展示着,在资本与权力的合谋下,一枚小小的奥施康定是如何以不可阻挡之势毁掉一个个普通家庭的梦想与希望,又是如何将一片“梦之地”变成毁灭之所的。

被制造出来的“药物神话”

要想让本质为阿片类的药物成为处方药,且能被所有医生接纳成为他们日常用药的一环,并非一件易事——这类药物的副作用和成瘾性使医生对其信任度不高。在《成瘾剂量》中,普渡制药靠的是三种“非常”的手段,而这三种手段无一不是用大量的资本与利益交换所达成的。从炮制到销售奥施康定的每一个环节都充满着谎言、欺骗与腐败。

第一种手段是对外宣称只有不到1%的人会对奥施康定上瘾。比利觉得这句话是他们这些药物代表的“魔力语句”,他也使用过这一话术诱骗过多位医生。普渡制药还投放了充满蛊惑与操纵性的公益宣传广告在电视上,并宣称“这种药物不具有成瘾性,并大幅度地改善了服用者的生活质量”。

为了规避以后的审查风险,普渡制药并未让出镜的服药者在广告中说出奥施康定的名字,而是用“疼痛疏解药物”的说法来代替。在这些出镜的人中,很多人都在日后陷入了药物成瘾的危机,失去了自己的工作、房子、家庭乃至一切。而这个权威的1%的数据也是漏洞百出,它甚至不是来源于一份正式的研究,只是一名医生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下基于一小部分的患者得出的观察结果。更讽刺的是,就连医生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些简单数据正在被广泛使用,并成为了疼痛学派研究的坚实支柱。

有了成瘾性不足1%的数据还远远不够,要想敲开医生的门,让奥施康定成为医生开药时的首选,普渡制药还需要更权威的东西。在《成瘾剂量》中,一名美国药监局(FDA)的前职工表示,普渡制药运用了不正当的手段说服美国药监局(FDA)为奥施康定这种二类麻醉剂批准了一种新的标签,声称它比别的药物更不容易让人上瘾,即便当时普渡制药并没有提供任何有关奥施康定药物成瘾的临床试验。

这个有着官方背书的标签影响力巨大,让普渡制药能够轻松应对缉毒所和司法机构的调查。只是当年批准了这个并不符合事实的非常规标签的执行官在两年后便辞去工作,以5倍的工资跳槽去了普渡制药。

在剧中令人感到讽刺的一幕是,当缉毒所女警官质问道“这样行为是合法的吗”的时候,药监局的员工神色如常地回应她:“虽然这看起来就是腐败,但在当时这是被司法系统所默认的,系统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利。”

此外,普渡制药并不满足于让奥施康定成为一种会被谨慎使用的处方药,他们想让这种药物成为全美的大流行,并出现在每一家药店、诊所和医院。为此,他们制造了一个新的医学概念,让疼痛成为继脉搏、体温、血压、呼吸率之后的第五大生命体征,并提出了解决疼痛的方案——加大阿片类药物的使用。

这便是普渡制药的第三种手段。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开始谈起了疼痛:医学组织和学会开始研究疼痛,医院和诊所开始使用疼痛量表,不管病人是癌症末期还是牙痛、头痛,奥施康定都成了唯一的解药。

普渡制药的这种宣传手段极具欺骗性与诱惑性,当医生们和医药代表们拿到奥施康定的宣传册时,他们真的以为这些研究采取的是独立而中立的科学数据,引用的是权威的美国疼痛学会的研究。但这些看起来所谓中立而科学的调查都是普渡制药“制造”出来的。普渡制药资助了一整个疼痛相关的团体网络,它们都打出独立机构的名号,并“不约而同”地大力推广阿片类药物的使用。

针对不同的医院、地区诊所、药店,普渡制药也会采取完全不同的策略。比利曾经撞见过自己的同事用非正当手段告诉药店,如果他们拒绝分销奥施康定,那么医生和病人都将会起诉他们,这种用诉讼作为威胁逼迫药店出售药物的手段屡试不爽。面对地方诊所的医生,医药代表则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会详细了解医生的喜好,给他们买昂贵的晚餐和球赛的门票,并招待他们去各种疼痛讲座与研究会。

普渡制药的三种手段奏效了。这些疼痛团体、组织和学会无形中成了普渡制药的“影子公司”,它们渗透在每一间乡镇诊所诊疗室、医院病房和医生办公室,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医生和护士与病人讨论疼痛的治疗。

《成瘾剂量》海报。(图片来源:豆瓣)

剧情简介

该剧根据Beth Macy撰写的同名畅销书改编,迈克尔·基顿扮演老派医生塞缪尔·芬尼克斯,他以仁慈和同情心对待自己的工作,但他发现自己陷入了大制药公司致命的秘密之中。

天使变恶魔

当塞缪尔·芬尼克斯第一次接触奥施康定的时候,他满心以为这种神奇的药物能成为自己病人的解药。当年,他以年级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本可以去更好的医院就职,但为了妻子想帮助贫困地区提升医疗水平的梦想,他来到了美国医疗最落后、最缺医生的地方开办诊所,而这一奉献就是几十年。

在这个位于阿巴拉契亚山区的煤矿小镇里,塞缪尔几乎见证了每一个新生命的到来,他会按时上门并督促每一个独居的老人按时服药……而当他看到矿工们时常因从事开井下矿的重体力活受伤,倍感疼痛时,他想到了为这些矿工开奥施康定这种处方药。

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塞缪尔见证过奥施康定的“神奇药效”。他曾经历过一次车祸,身体多处骨折并受到重伤,当时他就曾服用过奥施康定缓解疼痛。但他没想到,奥施康定犹如一个潘多拉的盒子,将他的病人乃至他自己都拖入了意想不到的深渊里。

生活在矿区的贝丝是当地为数不多的几个会下矿干活的女孩。她总说:“我想证明女孩也可以。”生活在信仰虔诚的家庭里,贝丝从小作为家庭里的骄傲长大,干活勤恳认真的态度不输给矿区里的任何一个人。然而矿区的一场事故让她背部受了很严重的伤害,她无法入睡,每晚都会被疼痛折磨。就在那个时候,医药代表比利走进了塞缪尔的诊所,打开了奥施康定的介绍册……

抱着尝试的想法,塞缪尔给贝丝开了最小剂量的奥施康定。起初,她恢复得很好,可以安然入眠。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小剂量的奥施康定无法维持12小时的药效,剧烈的疼痛又一次袭来,剂量一次次地加大。直到贝丝背部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的时候,她已经深深陷入到药物成瘾的状态中。尽管贝丝每一次服药都是完全按照医生的处方进行服用的,但这根本抵御不了奥施康定的强成瘾性。

为了能买到奥施康定,贝丝偷窃并当掉父母的结婚戒指与祖母的传家珠宝,跑去跟药贩子交涉,还为了几十美元和药店老板进行性交易。而贝丝并不是个例,塞缪尔也没能躲过药物成瘾。

在深爱的妻子去世后,塞缪尔时常会被一种强烈的虚无感折磨。每当他感到痛苦,奥施康定便乘虚而入,麻痹着他的神经,甚至会让他产生与妻子同住的幻觉。

为了能够拿到更多的奥施康定,塞缪尔去美国各大州的地方诊所,虚报自己的伤情。镇上的人也开始发现这位像天使一样的医生变了,他整天精神恍惚,不再按时去诊所,做手术时甚至会出现失误导致患者大出血。

塞缪尔并非没有反抗过,他不再给自己的病人开奥施康定,赶走了向他推销奥施康定的比利。他销毁了诊所里所有的药品,锁起了家里的药品和危险物品。可奥施康定的威力远超他的想象——据最新的医学研究,奥施康定会彻底地摧毁人的大脑前额叶,让人产生只要不吃药就会死亡的错觉,这种戒断反应是如此痛苦以至于未曾服用过它的人是无法从生理上感知分毫的。

在一次医疗事故中,塞缪尔药物成瘾的情况被发现了。他被吊销医生执照,被强制送入戒毒中心和治疗成瘾的诊所。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比利感到异常震惊,他没想到自己长久以来销售的药品是建立在谎言、眼泪和死亡上的。当他去戒毒中心探望塞缪尔时,塞缪尔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你能不能再去哪里给我搞点药……”

重建与救赎

在真实世界中,美国药物滥用(尤其是阿片类药物)危机已持续多年。截至2019年,有40万美国人死于阿片类药物滥用。从1996年至2003年,奥施康定的最高剂量从10毫克一路飙升到160毫克,价格疯涨。消费不起奥施康定的成瘾者只能转向那些更为便宜且易得的毒品,死亡的危险性也因此大幅提高。在这期间,美国各地的犯罪率显著上升,弗吉尼亚州各地的监狱服刑人数比1995年翻了一倍。在那些奥施康定重点销售的地区,偷窃案件飙升、青少年药物滥用事件频发。

当然,《成瘾剂量》的故事里并不只有药物滥用、梦想破碎与个体死亡,救赎与重建同样存在。

也许奥施康定可以轻易毁掉一个人的身体,但它无法磨灭掉一个人的思想与精神。很多人说,奥施康定夺走了自我,药物滥用让父母失去孩子,让丈夫失去妻子,让孩子失去母亲。当贝丝在床上跟母亲哭诉“我真的很想打败它,但我真的太痛苦了,我感觉我再也回不到那个你心目中的乖女孩了”时,她的母亲告诉她:“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其他的一切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要你健康。”贝丝扔掉药片,参加互助小组,听成瘾治疗讲座,去诊所,坚持锻炼……尽管贝丝终究没能打败痛苦,她在一个午夜因服用药物过量,但她仍然尝试了所有她能做到的一切。

塞缪尔在经历漫长而又痛苦的治疗与修复过程后,他的人生终于走上了正轨,但巨大的愧疚感折磨着他。他租了一辆校车巴士,开始寻找当年那些因服用他开的奥施康定而上瘾的患者,带着他们去康复诊所,鼓励他们写下自己人生中感到最幸福与快乐的时刻,帮助他们重获人生价值感。

为了帮助更多的药物成瘾患者,塞缪尔想重新获得自己的医生执照,这也意味着他需要先在不借助任何替代治疗药物的情况下,凭借个人意志力脱离药物成瘾。尽管奥施康定对人大脑前额叶的破坏需要长达两年的时间才能彻底修复,但塞缪尔还是做到了。他重新取得了医生执照,开了专门进行成瘾治疗的诊所,举办了成瘾治疗的互助小组,帮助了一个又一个的成瘾者。

比利辞去了医药代表的工作,重新回到大学学习法律,成为一名专攻消费者权益法的执业律师。临走前,他把普渡制药里违法的药物宣传光盘偷了出来,并以匿名信的形式寄给了正在调查此案的三名检察官……

在现实世界里,也有一群勇敢的人在奋力打破普渡制药的谎言,重新建造出真实的“梦之地”。经过联邦检察官长达数十年的努力,终于在2007年,普渡制药的三名高管对于不正营销奥施康定的轻罪指控表示认罪,后被处以6.34亿美元的罚款,这是美国有史以来针对医药企业最高的罚款。尽管这个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也象征着对于普渡制药的惩罚将正式拉开帷幕。

在艺术家南·戈尔丁发起的抗议所带来的压力下,各大博物馆开始纷纷拒绝萨克勒家族的慈善捐助,卢浮宫成为第一家将萨克勒家族从纪念牌上除名的大型机构。萨克勒家族被纽约社会驱逐,逃离了美国。美洲有半数州及原住民部落里针对普渡制药的阿片类药物诉讼已经达到约2000件,共计索赔100亿至200亿美元。

2020年10月21日,美国司法部副部长杰弗里·罗森宣布,普渡制药承认在2009年到2017年期间犯有三项重罪,且该公司还同意支付35.44亿美元刑事罚款以及28亿美元民事赔偿,并宣布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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