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

张小慧

当她离我越来越近时，我发现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没错，她正是俞静，我的初中同学，一个注定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去的人。如果不是留在脑海里的印象特别深刻，如果不是岁月对她特别宽容，让她的肤色还是那么白皙，容颜几乎没有任何衰老的变化，身材就像没生过孩子的姑娘，那么，在分别将近20年后的今天，置身人声鼎沸的街市，我是不可能一眼认出她的。

这是一家兴建于20世纪70年代的大型煤矿企业，坐落在一个小县城境内。半个多世纪过去，矿区的煤挖得所剩无几，几个煤矿用不了多久就得因资源枯竭永久陆续关停。这里的人们倒也自得其乐，一副得过且过的模样。我们的爸妈是这家企业的员工，我们从幼儿园到高中都生活在这里。考上大学后去了其他城市有的甚至在国外生活工作，但我们像候鸟一样经常回到矿区看望爸妈。矿区虽小，并不封闭，始终与外界有着紧密的联系。在这条主干道上遛弯，在满眼陌生人当中，你突然遇到一位曾经非常熟悉的人也是常有的事。譬如这天，我和俞静狭路相逢。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的时候，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脸上随即泛起一朵红云，迅速低下头，立马又镇定下来，和身边一位小美女说笑起来。哦，多像当年的俞静啊！孩子这么大了。和她们擦肩而过后，我有点恍惚。人生何处不相逢，可是这样的相逢多少有些意外，也让彼此尴尬过后又思绪万千。

正是新年伊始，春节就要到了，大街上人流涌动，熙来攘往。再往前走，就到了一所中学门前，我停下脚步。当年土气的校门早已被气派时尚的门脸取代，记得我们毕业时在大门口合影留念，那张照片里已经没有俞静了，她已经离开了学校，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拿到。命运对俞静太不公平了，她曾是班里的学习尖子，每科成绩都名列前茅。

因为是周日，学校自动门紧闭，不见穿着校服的学生出入。由于学校紧靠中心街道而无法扩展，因此，仍然是那几座教学楼，只不过进行了一番改造，多了一些时尚的宣传牌。西侧的操场曾有几个简单的健身器材，课间休息时，男生爱去那里玩单杠或双杠。这是方少波大出风头的时候，他可以在双杠上玩出许多高难度的动作，让同学们眼花缭乱。他已经有了那个年龄段不该有的胸肌，两条胳膊比一般男同学要粗得多。现在，这里建成了一个偌大的足球场，塑胶跑道看上去很上档次，一个人影也没有。绿色草坪在阳光下安静地卧着，整个校园空荡荡的。

我眼前这所中学就是故事的发源地。那天，和俞静不期而遇，我在校门口驻足良久。

李玉萍

当女儿慧慧告诉我在超市见到俞静时，这个名字在我脑海里闪动了几下，我立马想起一件与这个名字关联的旧事，沉寂多年的记忆才渐渐清晰起来。

有多少年了？掐指一算，是女儿上初二的时候发生的事。有一天晚上，慧慧的同学俞静来家里，她们一起写作业。在我的印象里，俞静长得很漂亮，举止优雅，文质彬彬的样子。听说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都挺好，她来家里和慧慧一起做作业，实际上是对慧慧进行辅导。记得我当时给她削了一只苹果，她还很有礼貌地道了谢。

第二天一大早，俞静来家里找慧慧，她们一起去学校。就在当天中午放学回来，慧慧说她的钱丢了。我询问了一些细枝末节，女儿说，头天晚上，她的钱包就放在她和俞静一起写作业的桌子上，第二天去学校时，女儿的钱包放在自行车筐里，是俞静帮她把车子推进车棚的。看来，断定是俞静干的没有任何问题。

女儿还说，她已经告诉了班主任。

当天下午我就接到班主任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已经找俞静谈过了，俞静承认钱是她拿的，已把钱如数奉还张小慧。她建议，为了女生的脸面，这事就此了结，不要声张。我同意班主任的意见，本来钱就不多，不过10块钱罢了。再说了，她一直在学习上帮助慧慧，一念之差做错了事，情有可原。

可是，没有料到这件事后来竟掀起不小的波澜，以至于闹得不可收拾，给俞静带来了不少麻烦。

俞  静

认出张小慧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像被刀子划了一下似的，有一种剧痛。这是一个在我生命里“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那个晚上仿佛就在昨天，我们都还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我记得她家窗台上摆了几盆叫不出名的花，屋子里似乎弥漫着一种花香。张小慧的爸妈在客厅里看一部抗战电视剧，虽然我们关着房门写作业，仍然能听到隐隐传来的激烈的枪声。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晚上，除了满屋花香，还有张小慧妈妈为我削的一只苹果，但给我印象最强烈的还是那只粉红色的钱包。它放在桌上，对我发出阵阵诱惑。

也许命中注定躲不过这一劫，在张小慧上厕所的空当，我打开了那只粉红色的钱包。我不记得里面有什么了，只看到了一张5元纸钞。我把钱包放回原处，继续写作业。

那天晚上写完作业我就回家了，不知为什么，睡在床上时，那张纸钞总是浮现在眼前。当天晚上我之所以没有把钱据为己有是担心夜长梦多，如果被发现，我是唯一脱不了干系的，我拿定主意第二天动手。

校门口有一排商店，卖什么的都有，学习用具，好吃的零食和好喝的饮料，还有女孩子喜欢的饰品。那天，我看中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发卡，刚好5块钱。

第二天早晨，我来找张小慧一起去学校时，看见她的书包放在前面的车筐里，我不敢确定里面有没有钱包，那5块钱还在不在。我坐在后车座上，一直在想办法。

天赐良机，刚进校门，她说要去廁所，让我帮她把自行车推到车棚。她说完就急匆匆走了。进了车棚，里面有几个其他班的学生，我急忙在张小慧的书包里翻找起来。钱包和钱都在，只是一张5元的钞票变成了两张，我没有片刻犹豫，像一个熟练的惯偷，轻易地把那两张钞票装进了我的腰包。

张小慧

我发现丢钱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当然是俞静，因为只有她有机会，但书包在教室里放着，课间休息时也不排除会有其他同学动手的可能。我宁愿相信是第二种可能，因为我极不情愿承认俞静是个小偷。我们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初中都是好朋友，如果她向我借10块钱，我想我也不会让她还的，她怎么可能偷呢？

我考虑再三，还是向班主任汇报了。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班主任把我叫到老师办公室，当时屋里没有其他人，她把两张5元的钞票给我时告诉我，是俞静拿的，她承认了错误，请你原谅她，同时嘱咐我不要对任何同学说。

回到教室，我看见俞静正伏在桌上写作业，我们的目光对视时，做贼心虚的俞静脸红了。我心里有一股无名火，真看不出来，她居然干这种勾当，还装作没事儿一样。

放学的路上，我和张芳一起回家，我越想越来气。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便问我为什么不开心，我就把俞静的事告诉了她，我的耳边虽然响起了班主任老师的话，但还是没憋住。

张芳很惊讶。我知道她和俞静的关系不好，所以特意叮嘱她不要告诉别的同学，她点头说，一定保密。

回到家，妈妈说，老师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妈妈说，这事就至此结束。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俞静一念之差做错了事，你们又是好朋友，她肯定后悔，就别再往她的伤口上撒盐了。我赞同妈妈的话，但心里还是有些伤感，多年的友谊恐怕也至此为止了，就算我肯原谅她，她也不好意思再来找我了吧。

俞  静

一走进教室，我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刚才在走廊时我还听到教室里有人喧哗和骚动，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我还听到张芳尖笑的声音。看见我来了，所有人立马闭上了嘴巴，教室里一片寂静。我的宿敌张芳向我投来挑衅的眼光。我全明白了，那件事情已经泄露。我望一眼张小慧的座位，空着，她人还没到，消息卻已经传开，看来她是成心想跟我过不去了。我不是没有预想过这个结局，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因为10块钱，我们这些年的友谊全完了。况且我在学习上帮助了她那么多，一点情义也不讲。那天晚上她喊我去她家，差不多整个晚上都在帮她解题，如果不去她家也就不会发生那件事。现在我后悔已晚，心里有点郁闷。

张小慧进教室的时候，我盯着她，她却不拿眼睛瞄我，直接走到座位边坐下，她的座位在我的后面，我看不见她，她却能看见我，让我想起一个成语：如芒在背。

班主任老师来的时候，我也在注视着她，她看了我一眼，然后目光又扫向我身后，从她脸上看不出生气，也看不出高兴，总之，从她的表情，我看不出她的心情。昨天她找我的时候曾对我说“会保密的”，可是现在……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张小慧是泄密者。

老师发作业簿，就是前天晚上我在张小慧家和她一起做的数学作业，记得我当时还帮她解题呢。她的语文好，我的数学是强项。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当坐在我前面的方少波把作业簿给我的时候，他的动作让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用两根手指夹着作业簿，脸上是一副嫌弃的表情，另一只手却在煽自己的鼻子，嘴里挤出两个字：“好臭！”身边的几个同学听到了，低声笑起来。

班主任老师呵斥道：“方少波，干什么呢你？”

这方少波平时就是个缺乏礼貌的人，老师的批评只能引起他把水搅得更混的兴致。

“我没干啥，我就是闻到本子上有股子臭味。”

没想到老师干脆走了过来，她一直走到我的面前，把我的作业簿拿起来，然后递到方少波面前，厉声质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再闻闻！”

方少波拿起簿子煞有介事地闻了一下，说：“没有臭味，可能是感冒了，鼻子的嗅觉出了问题。”教室里一阵哄笑。老师手一挥，做了一个安静的动作，笑声戛然而止。

我猛地站起来，一把从方少波手里夺过作业簿。方少波成绩一塌糊涂，有一次考试时问我答案，我没理他，从那时起对我恨之入骨，现在终于找到了机会，所以对我不会轻易放手。

老师回到黑板前，先是对大家做了一番思品方面的劝导，然后才开始上课。

那节课我如坐针毡。

李玉萍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我也没有想到。慧慧回家告诉我学校发生的事，多少出乎我的意料。

“你的同学是怎么知道的呢？还不是你嘴巴不严造成的。”

“就怪张芳，”慧慧说，“我只告诉了张芳一个人，我还特意叮嘱她不要告诉任何人。”

慧慧时常在我耳边说她的同学事，所以我知道那个张芳是俞静的死对头。“你怎么不长脑子？明明知道她俩的关系不好，你告诉她一个人，就等于告诉了全世界的人。”

“她是故意的。也怪我嘴贱，偏偏只对她一个人说了，真后悔。”

“这下俞静要恨死你了，因为10块钱得罪了一个好朋友。就连班主任老师也会对你有意见，她专门给我打了电话，我也答应她一定保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慧慧说，“她不偷我的钱，什么事儿也没有。她为了10块钱丢了人格，不劳而获，损人利己，理应受到谴责，即便大家一句批评的话都不说，她自己难道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吗？”她振振有词。

我看了一眼恼羞成怒的女儿，半晌才说：“良心上的谴责那是她俞静的事，慧慧，你要学会宽容，懂吗？以前，你俩玩得多好啊，从幼儿园到现在，这样的关系真不多见。那天她来咱家做作业，我看她帮你做数学题呢。要念别人的好，不要因为一次错误就对她全盘否定。女孩子一生中总要有几个闺蜜，不要因为一点小事破坏了彼此的友谊。我相信，谁都有糊涂的时候，如果她不是惯偷，不是本质恶劣，而是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就要原谅她。你说呢？”

女儿什么也没说，去房间写作业了。看得出来，她也挺后悔的。

张小慧

妈妈的口才我向来是佩服的，她动不动在我们日报副刊上发表文章，记得她写过一篇谈宽容的文章，引用了一个故事，说一位丢失钱包的男子发现小偷得手后正在穿越马路夺路而逃，他本可以大喊“抓小偷”然后直扑过去，但他突然为那个小偷担心，怕他因慌乱而被往来的车辆撞伤，于是他放弃了努力。转念一想，小偷可能家里很穷，也许正有亲人患病急需治疗费，也许他是一个远离家乡在城里出苦力的民工，老板逃了，他没有了工钱，没有回家的路费……这样一想，他的心里也就踏实了。我开始觉得这位失主的想法是自欺欺人，有点儿矫情，可是后来又想，他还是有爱心的，先不说他的推断是否符合事实，单说这种宽容和乐观的心态就是积极的，有利于心身健康，值得提倡的。乐观比沮丧好，宽容比苛刻好，博爱比怨恨好。

晚上，睡在床上，我久久无法入眠。和妈妈的对话发生在吃早饭的时候，可是一天下来，事情又变得复杂起来，教室里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下午是自习课，我走进教室时，看见方少波正在黑板上写字，他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最后一个字写完，他的几个小兄弟站在一边吹捧他字写得好。

大爱无边：为贫困生俞静捐款

捐款？这唱的是哪一出？我有点纳闷。这时，我看到老师讲台上放着一只纸箱子，里面放了许多纸条，上面写着5元、10元、50元、100元。

“这，有点过分了吧？”我生气地对方少波说。

“她家穷，要不她怎么会偷你的钱？”

我指着纸箱说：“这是钱吗？你们这纯粹是侮辱人，要捐就捐真钱。”

“我们大家是为你出气，你反倒怪罪我们！”方少波气咻咻地说。

“小偷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们这已经更客气的了。”

“她的行为本来就应该受到口诛笔伐。”

“我们为俞静捐款，没你什么事儿，走开。”

其他同学七嘴八舌，教室里像炸开了锅。

“别搞这种恶作剧了好不好？”我真担心俞静这个时候进来看到这一幕，但我的规劝是徒劳的。我索性走出教室，却迎面碰上了俞静，她向我投来不友好的目光，我像做了亏心事避开她的视线。

我忐忑不安地隔着窗玻璃看过去。教室里相对安静了一些，但还是有刺耳的笑声传出来。

只见俞静站在黑板前看了一会儿那行大字，默默地拿起黑板擦，一下一下擦去上面的字，像抹掉身上的污秽，不管方少波在一旁强烈抗议。然后，俞静做了一个让大家有些震惊的动作，拿起那个纸箱子走出教室，使劲地一抛，纸箱子飞出老远，“嘭”的一声砸在地上，又翻了两个筋斗，那些纸条散落一地。

随即，教室里响起一片呼喊，同时，上课的铃声刺耳地响起。

俞  静

事态还在升级。有些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这是当今世界不安宁的根源。

近来，每天背着书包走出家门，我都有一种焦虑感。在去学校的路上，我的脚步再也没有了以往的轻快、洒脱。学校那扇大门，仿佛是一个巨兽的血盆大口要把我嚼烂、咬碎，当作美食吞到肚子里去。风和日丽，气候宜人，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但我不知道新的一天教室里究竟会有什么凶险在等着我。我只有硬着头皮，打起精神，像战士一样走上战场，面对流血受伤甚至丢掉性命。

比如这上午天课间休息，方少波及其死党又在一起侃侃而谈，我知道他们是冲我来的。方少波说：“小偷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痛恨的一类人。古时候抓到小偷，轻则在脸上刻上‘小偷’两个字，重则砍去双手，只有这样才能刹住偷盗的风气。”

我在心里骂了他八辈祖宗。

张芳说：“我看过一本书，叫《巴黎圣母院》，有一个奇迹宫廷的大王，他做了一个假人，身上挂满了铃铛。这个假人的口袋里放了一只钱包，他让一个穷诗人去偷假人口袋里的钱包，如果铃铛响了，这个诗人就要被杀掉。”

“结果怎么样？”有人问。

张芳说：“可惜，诗人的偷技不行，铃铛还是响了。”

有人说：“这个小偷真可怜。”

“大王正要把他处死，有一个吉卜赛女人救了他。”张芳说。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难听话，狠狠地羞辱了她。

方少波的一个死党说：“过去小偷是怎么训练的你们知道吗？师傅让徒弟在一盆滚开的水里放一把钥匙，让小偷把钥匙从水里捞出来，捞不出来就要挨打。”

我想象着把方少波的死党扔进了滚开的水里，看着他挣扎着乱叫，真解气！

要不是上課铃声响了，他们还会喋喋不休。反正我装憨，他们并没有指名道姓，我权当没听见。可是下午发生的事，我就不能装聋作哑了。

起因是张芳说她的一支水笔不见了。“我明明放在笔盒里了，怎么不见了？谁的手那么不干净？拿了我的笔赶紧给我送回来。不然的话，哼。”

“小偷真可恶，让我抓到，一定要她尝尝我的老拳。”

我一看这两个唱双簧的熊人气就不打一处来。可是，这关我什么事？我一开口就要惹火烧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看他们怎么表演吧，反正我没拿她的水笔。

“别装着像没事人一样。我们大家都清楚，前几天班里出了小偷，现在我的水笔丢了，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我不得不站起来应战，如果我再无动于衷，那就等于默认自己偷了她的水笔。我指着张芳的脸，问她：“你说谁呢？”

“我说你了吗？我说小偷。你是吗？”

我没忍住，甩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张芳捂着脸，一副吃惊的表情，意思是说：你竟然敢打我？她求援似的望了一眼方少波。我继续指着张芳说：“你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老娘不吃你这一套！”

方少波在旁抱着膀子，嘿嘿直笑。他不过是说说而已，尝尝他的老拳，我还没这个福分。他要敢动手，我也不是吃素的。再说了，他方少波也不会向张芳伸出援手，过去有“英雄救美”一说，方少波不是英雄，张芳更不是美女！

奇怪的是，张芳挨了我一巴掌却没有还手。后来，大伙发现她写作业的时候，用的正是那支“丢失”的水笔。到底是谁偷的不得而知，说穿了，水笔丢失本来就是她演的一出戏，我也懒得计较。

张小慧

风波暂时平息。我说暂时只是表面上看，随着期终考试的临近，大家的注意力开始转移，没有人在班级里再为难俞静了。

从后来的情况看，对于俞静来说，事情也许并不那么简单。

俞静变了，变得沉默了。那件事发生后，不但我们之间不再往来，她和班里所有同学都中断了联系。她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与此同时，她缺课的现象越来越多，她的座位时常空着。有时候老师会顺便说一句“俞静同学请假”或者“俞静同学家里有事”，后来干脆不说了，好像俞静缺课成了常态，不需要理由，她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我们也发现，俞静的成绩也越来越差，期终考试的总分第一次在班里倒数，就连她的强项数学也没有超过70分。

俞静的变化与我有关，是我的泄密让她承受了过多压力，我内疚、后悔，也无奈。毕竟方少波及其死党和张芳对她的伤害是我始料不及的，也没办法阻止。如果再这样下滑，会影响到中考，甚至不能初中毕业，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看着俞静空空的座位，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赵爱玲

俞静的父亲找过我，说他女儿最近在家里常常以泪洗面，有时候把自己关屋里长时间不出来。问她什么缘由也不讲，因此来询问我。他还问我俞静在校的表现如何，成绩怎么样？这些问题彼此关联，如何回答，让我很纠结。按理讲，我应该实话实说，可是我有顾虑，生怕引起更多的矛盾和麻烦。所以我用一个莫须有的说法搪塞了他，我说可能是青春期叛逆吧。

那个父亲似乎不相信，他觉得女儿的变化太大，原来乐观开朗的她如今动不动就哭，而且不与他交谈，女儿与先前判若两人，这让他吃惊。他甚至怀疑女儿早恋，受到男同学威胁。我劝他说，没有的事，我抽空找她谈谈。作为班主任，这也是我应尽的职责。

在找俞静谈话前，我分别找了张小慧、方少波、张芳了解情况，这件事情自始至终我知道个大概，他们都承认了错误，尤其是张小慧坦言，不该告诉张芳，以至于闹得满城风雨，他们三人答应向俞静当面道歉。

找俞静谈话的结果是意料之中的，她一言不发，几乎用哭声代替了语言，办公室的几个同事相继离开了，我看没有什么效果，也只好草草收场，择日再说。

几天后，单位派我去南京参加培训，半个月后回来时，才知道俞静已经退学。

我电话联系到俞静的父亲，这个在井下挖煤的矿工情绪有点激动，嗓门很大，我不得不让话筒和耳朵保持一定的距离。他说他终于知道女儿俞静痛苦的原因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区区10块钱差点儿要了女儿的命。他坚称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不会做出这种下三烂的事情。他表示，为了女儿的身心健康，为了她的未来，退学是唯一正确的选择。我劝他冷静，不要冲动，毕竟是你女儿的一时糊涂才有了这个结果，可是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我拿着听筒，听他给我讲道理，直到里面传来笃笃的断线声。

我心情沉重地放下听筒。我知道，俞静这件事，是我执教生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俞  静

我抑郁了，从百度查过，我的反应都符合抑郁症的症状。我怕自己有一天会从教室外面的走廊跳下去，这可是四层楼啊，非死即残，所以我得自救。

我拒绝去学校的次数越来越多，妈妈的眼泪、爸爸的怒吼只能让我更加决绝。冷漠的同学，下滑的成绩，渺茫的前景，纠缠的梦魇，对我来说都是一把把闪着寒光的利刃。鲁迅曾发出过“救救孩子”的呐喊，可是，谁来救我？

后来，爸爸从我的同学家长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爸爸什么也没有说，立马去学校为我办了退学手续。

为了让我尽快走出心理阴影，爸妈我去新疆昌吉州呼图壁县三姨那生活了半年，我从小到大没见过那么湛蓝的天空，那么好看的云霞，还有夜晚触手可及的满天星斗。我也是第一次生活在如此清洁、安静的小城，各民族百姓和睦相处，过着悠闲舒适的生活。大美新疆是治愈心灵创伤的一剂良药，是我一生的福地。我感恩生活的馈赠，感恩老爸懂我、爱我。

从新疆回来，我的心胸开阔了许多，看淡了功利，不再为琐事纠结，而是充满热情拥抱生活。先是找了一份工作，又找了一个男朋友。当张小慧们走进大学的那年秋天，我走进了产房，生下了我的宝贝女儿。

不过，生活并没有因为你心胸开阔就对你网开一面。我的工作换了又换，婚姻的城池也不牢固，第一个丈夫因为怀疑我和前男友藕断丝连离我而去，第二任丈夫在外面与歌厅小姐厮混被我炒了鱿鱼。矿区的形势起起伏伏，正式工的收入都很低了，更何况我这个临时工！我不甘心，又没有本事，就外出打工。在一个老乡的鼓动下进了传销窝点，结果欠下一屁股债。在家人的帮助下，两年时间还清了债务，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去年，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位丧偶的副处长，生活才算有了起色。我这辈子没有离开过巴掌大的矿区，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去其他城市上大学或者中专。逢年过节他们都会回矿区与家人团聚，像张小慧这样。偶尔与他们在街上相遇，关系好的打个招呼，不好的装作没看见。张芳、方少波之流我也见过，没有寒暄，也没有怨恨，心里平静得不起波澜。见到张小慧却让我情不自禁，心里五味杂陈，我想起了那两张面值5元的钞票。离开学校后，我曾在超市上班，天天和钱打交道。当时我害怕看到钱，尤其是面值5元的纸币，拿在手里浑身起鸡皮疙瘩，它让我想起过去的耻辱。后来，我专门找来两张5元的钞票放在我的钱包里，每天都看，渐渐的，我不再害怕，它们的作用就是提醒我勿忘过去。现在开始手机扫码，不再接触现金，钱成了一串串数字，我對它更没了感觉。过去的一切慢慢放下了，有时路过母校，我偶尔会停下来，看看那些学生们，在他们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青春的身影。我会想起戛然而止的校园生活，想起倏忽而过的青春岁月。张小慧、方少波、张芳，一张张面容清晰又模糊，像缥缈的梦。

前尘往事成云烟，我已经完全放下了那件事。因为当年那个错误，我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尽管吃了一些苦头，好在还没有莫泊桑《项链》里那个因为虚荣倒了大霉的玛蒂尔德太太那样惨。今天，我也不比任何人生活得差，这就足够了。

张小慧

俞静的座位一直空着，直到我们初中毕业，离开那间教室。

后来，我高中毕业，考入北京一所大学。爸妈还在矿区工作，因此，我放假和工作后时常回矿区。这些年忙于生活，中学时代的同学大都不再联系，即便回到矿区，也难得见到一两个同学。他们分布在各地，有的在国外求学或安家，有的在北上广等城市结婚生子，很少有人回矿区工作生活，俞静是个例外。

关于她的消息我听说过，她退学后不久就找了工作，在一家移动公司营业厅，后来跑过保险，在一家教育机构代课，还在超市当过导购员等等。这些工作在矿区都可以轻易找到，虽说月薪不高，只有两三千块钱，但以矿区的消费水平论，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多年来，我们从来没有在这个弹丸之地相遇过。

每个人的生活模式不必相同，上大学不是人生的唯一出路。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的人比比皆是，不读大学照样过上富足的生活。逢年过节，许多从矿区考学走出去的人们纷纷回到矿区，打扮入时的他们在城里打拼，也不过是一种底层的挣扎，甚至不如生活在矿区的人们更加惬意。还有婚姻，听我妈说，俞静20岁就把自己嫁出去了，这几年，工作上、生活上都遇到了挫折。不过，她现在的老公是副处长，生活安逸。女儿已经上了初中，和我们当年一样的年龄，而我女儿才上幼儿园。俞静一定生活得很愉快，不然，30多岁的她怎么显得那么年轻？像个小姑娘。

当有一天，看了电影《悲伤逆流成河》，我才知道，初中生的我们当时的所作所为，其实正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校园暴力。虽然如今的校园欺凌事件仍有发生，而且更加触目惊心，但对于俞静来说，我们都成了暴力的实施者，这种伤害对花季的俞静是致命的。人人都说青春时光是每个人生命中最美好的阶段，可是当我回眸这段时光的时候，又不能不充满深深的自责和忏悔！时过境迁，今天我才感到，受伤的不仅仅是俞静，也包括我，还有方少波、张芳。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带着女儿去超市购物，在那里见到了俞静，我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和过去一样亲密无间。俞静抱着我女儿一个劲儿地吻她的小脸蛋，女儿咯咯的笑声让我从梦中醒来。

早晨的阳光已经从窗帘的缝隙射进屋里，外面传来一阵喧嚣，新的一天开始了。

作者简介：

白丁，中国作协会员，小说家。发表于本刊的短篇小说《妹妹的上海之行》先后被《小说选刊》和《新华文摘》转载，获江苏省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有小说集《结束或者开始》《握住你的手》和散文集《辞旧迎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