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折了

1981年，身材修长的花琼从公安学院毕业，穿上了少女时代梦寐以求的警服，飒爽英姿。直接分配到了龙城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当刑事侦查员。因写一手漂亮的硬笔文字，不久被挑选到了技术大队担任痕迹检验工作。

几个月后，驻地飞行团的一名飞行员在自己的宿舍被发现枪击死亡。花琼随队参加现场勘察。案发现场在部队营区内部，飞行员遗体仰卧在床上，头部右侧太阳穴近距离机击弹烧灼痕迹明显。床头墙上挂有一支飞行员装备的“五四式”手枪，枪机呈开启状，枪口火药残渣密布。经试验，躺在床上，手能够取到枪并击发枪机。

部队保卫科提供，该飞行员最近身体不太好，出现便秘便血现象。上午去了驻地军医院就诊，明确患有疝气，需服药治疗一个阶段。没想到回来后独自回了宿舍不久就出事了。也不知治疗时医生对他说明了什么，也可能是他误将疝气当成癌症，产生了悲观的情绪

为了查明事件真相，花琼负责提取了该飞行员的十指指纹及手机。经仔细比对，枪左右两侧分别留有该飞行员的右手拇、食指指纹，并无他人指纹等痕迹覆盖。确定事件系本人所为。

花琼呆呆地对着机上的指纹看了很久。这是她第一次遇到美观的指纹与一个年轻有为的生命归途如此无情地结合在了一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没有给亲人、给朝夕相处多年的战友留下一字半句，怎舍得扣动扳机的呢？生命为何如此的脆弱呢？

花琼第一次参加春节值班很是兴奋。大年初一就接报：在农村野外的小河边发现一无名男尸，立即随队前往检验。

法医临场初检认为，死者体表特征是因病冻死，需移至法医解剖室进一步检验。

在寒风中等了近一个小时，火葬场的专用车终于来了。要将遗体转移到公路边的车上去，还有一段路程。蔡法医喊道：“花琼你抬头，我们抬脚。”花琼一时呆滞了。

刑警小孙见状，立即打圆场道：“人家是新同志，你别为难她了。”蔡法医解释道：“正因为是新同志，才让她锻炼锻炼，今后这样的场合多的是，今天的尸体是新鲜的，大冷天没什么异味。碰到腐败的尸体我们也得干！”

见花琼既怕又犹豫，蔡法医继续开导道：“别以为当警察很荣耀，我们很多时候是给受害人，给无名死者，甚至是给作案人当孝子的。来抬吧，使点劲，小心别摔倒，回去了多洗洗手。”

这一阵忙碌，已到了午后近一点。大家这才感到寒风凛冽，饥肠辘辘。

“小孙，到什么地方去买点吃的，填填肚子。”蔡法医吩咐道。

小孙跑了半个小时，两手空空回来：“大年初一，没有一家店开门，只能回队自己想办法了。”

1982年的一天下午，快下班了，接到报警，花园新村一小学男生在自己家中被害。花瓊随队赶赴现场，见小男孩被人卡死在客厅的地上，胸前的红领巾上沾有鼻液。桌上作业本摊开着，作业题刚做了几行。

经现场勘查，该住宅的司必灵门锁被用工具强力撬坏，罪犯破门入室后，徒然发现家中有人，怕暴露罪行，遂行凶杀害男生后翻箱倒柜搜寻财物，仅窃得十几元现金后逃窜。

突遭此劫难，小男孩父母悲痛不已。儿子刚刚加入少年先锋队，幸福的生活和学习的烦恼都还没有真正的尝试。尤其是，家中三代单传，怕爷爷奶奶承受不了心爱的孙子突然遇害，一时不知如何通知两位老人。

小男孩的妈妈一再向花琼提出，一定要将这千刀万剐的凶手缉拿归案，报仇雪恨。

在现场桌面上，花琼提取到了作案者一枚左手局部掌纹，分析是个20岁左右的男性青年所为。花琼从此后将这枚犯罪者的掌纹照片始终放在票夹内，随身携带。一有嫌疑线索，第一时间作比对。

花琼还没有结婚，但痛感作为母亲所受到的内心伤害有多严重？期望着有一天能亲自认定嫌疑，将其擒拿归案，以告慰男孩母亲的重托。这枚掌纹，像一块石头，从此沉重地压在其心头。

3年后，花琼与侦察科副科长沙舟相知相爱结合了，从此各大命案现场经常出现这一“夫妻档”侦探。

一天夜深了，突然接到通知，东郊马路边一池塘中，发现一下班女工被害。花琼夫妇随即起床一起赶赴现场。不得已，将熟睡中的3岁多的儿子影儿一起带上了勘查车。

凶手拦路将女工杀害后，先后将人及其骑的自行车，就近扔到了池塘中，这给勘查带来了很大的困难。为了尽可能寻找到罪犯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专门调来了消防照明车配合勘查。花琼的丈夫，时任市公安局副局长的沙舟亲自带队下塘勘查。

3个小时后，现场勘查暂告一段落，封锁现场，待第二天继续勘查。

沙舟一上车，发现儿子还没有睡。儿子一见父亲来了，非常兴奋地问个不停：“爸爸，罪犯为什么要将自行车扔河里，他不好骑着逃跑吗？”“他逃跑时，为什么一只脚穿鞋，一只不穿鞋呢？那只鞋掉哪里去了呢？不能用警犬追吗？”

沙舟问：“你怎么知道的？”“叔叔伯伯讲的。”儿子天真地回答道。沙舟高兴地表扬道：“还不错，有点侦察员的味道。”

由于受到消防照明灯强烈的刺射，早上沙舟想起来时，结果发现两眼看不见了，双眼肿得像核桃大，得了严重的光过敏症。

一天早上，花琼的儿子突然气喘吁吁地跑到母亲的办公室，要来借红外照相机，说是小偷昨晚翻墙跳窗进了学校偷东西，在窗台上留下的脚印，要借照相机去取脚印证据。

每天放学，儿子就到母亲办公室做作业，耳濡且染了母亲工作的很多流程，似懂非懂。由于花琼夫妇俩干的都是刑警，一声报警，随时出发，母亲经常出现场不在，晚饭就有值班的阿姨、叔叔照顾。所有花琼调侃道：“我儿子是武松命，吃百家饭长大的。”也由此，花琼的儿子与刑警大队一班侦查员非常友好，刑警们也非常喜欢这个活泼阳光、懂礼貌的小男孩。

经手过多起小孩在家被害的案件，所以花琼始终不让儿子一人在家，怕有闪失。宁可让儿子睡在办公室长凳上，也要等父母回来后才一起回家。儿子从小就跟着父母过着这种无规律的生活。

两口子都干刑警，后顾之忧不堪重负。花琼后来给儿子认了个干妈。有了干妈热情细心的照料，花琼不再担心儿子每日的作业和饮食，甩开手脚地干了起来。

有次儿子天真地问道：“坏人为什么那么坏，要杀人呢？你们怎么知道谁是坏人呢？”

一天早上，沙舟疲惫地回到了家，一进门儿子就问道：“爸爸，你这两天到哪里去了？” 沙舟回答道：“县里出了凶杀案，爸出现场去了。回不来，谁送你上学去的？”儿子责怪的口气问道：“怎么又发生凶杀案，破了吗？” 沙舟诧异道：“你怎么说话与领导一个样，破案很难的，爸会努力的。”

父亲经常深夜才归，凌晨又出现场。儿子常常见不到他。沙舟为了让儿子理解社会治安的复杂、重大案件居高不下的状况，给儿子讲述父亲的工作，就像老师布置的作业一般，天天有，有时还做不完，破案就是解题解谜。解开了案件就有可能破获。但很多时候，一个案件没破，其他案件接踵而来。所以父亲的工作就像一首词形容的那样：“本为探幽而入，却又抱谜而出。”一天不停地奔波在破案的时光中。儿子似懂非懂行，此后与朋友说：“我爸不怎么聪明，一个谜还没有解开，另一个谜又来了，整天抱着谜进进出出！”

长期的超负荷工作，无规律的生活，花琼在不到40岁时就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高发时，一年要住多次医院。丈夫也患上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症，剧痛时行走不满十米。医院诊断：“需外科手术，否则可能终身瘫痪。”

而此时，沙舟负责的刑侦工作作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因大量流动人口涌入城市，引发了大要刑事案件高发、频发的态势，侦查工作一度陷入穷于应付的境地。沙舟咬紧牙关，一天不敢休息地硬拼，全家由此到了两难的困境。

儿子十岁生日，沙舟考虑再三，郑重地嘱咐儿子道：“你母亲身体不好，说有事就有事；你父亲是专门对付重大刑事犯罪活动的，说光荣就光荣了。所以男儿当自强，自己的事自己主动做好，注意自律。好好照顾好母亲，别惹母亲生气，长大接好父母的班。”

在场的朋友责怪道：“孩子还小，不能这么说，会吓着孩子的。” 沙舟说：“正是因为小，所以要早些提醒，以免措手不及。”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公安现场勘查的技术手段有了很大的改进，应用上了先进的摄录像技术。花琼在参加中央电视台的专业培训班后，又继续到市电视台进修，进一步熟练掌握摄制与编辑技术。

一夏日接报，某大桥下的民居内发生凶杀案，已被害多日。花琼与电视台老师一起赶赴现场拍摄。

老师扛着摄像机刚一进现场门，一股剧烈的恶臭扑面而来，高度腐败呈巨人观的尸首狰狞恐怖。老师扭头而出，顿时狂呕不止；花琼见状，拿起摄像机毅然进入现场，脚下满地蠕动的蝇蛆被踩得“啪啪”直响。花琼屏住呼吸，稳稳地移动着镜头，将整个现场细致地摄录了一遍。出来时已满头大汗。

老師气喘吁吁地说：“太惨烈了，从没见过。我一个大男人都恐惧极了，你怎么就不怕呢？”花琼回答：“见多了就不怕了，再说任务总要有人去完成啊。这才拍了概览照，拍细目照是还要艰苦呢！”

为了构建新型的公共社会关系，公安机关尝试运用电视手段沟通与人民群众的联系。花琼负责从宣传队伍建立、摄制器材采购、采编播一体化培训、每期节目选题、播出稿审批等全过程工作。《警方传真》每星期一期，定时在市电视台黄金时段播出。群众关心的社会治安问题、各类刑事大案、为民服务项目成为该节目的主打内容。节目一开播，就成为市民喜闻乐见的热点栏目。

电视节目内容，尤其是刑事大要案件，许多画面是需要现场实推实录，过时不可补缺。这样的要求，使得花琼必须24小时开机，随时率队出发。同时往往又因为新闻时效的需要，尽快赶赶时间播出，摄制组必须连轴转，日夜赶班编辑。这极大地加重了花琼的工作负担与心脏疾病的压力。花琼却乐在其中，似乎对心脏的危机信号浑然不知一般。

但事实是严酷的，沉重的工作压力，高节奏的生活状态，花琼最终病倒了，被强迫送往北京安贞医院治疗。

花琼久病在床，很是寂寞。朋友来看望她，闲聊中说起可力所能及地种点花草以解闷。随后给她送来了一小包丝瓜子。从没有种过花草的花琼很是高兴。播下种子后天天期待着新苗出土。秧儿长出后，天天拍视频记录生长过程。秧儿自由自在地爬上了窗边的纱窗上，开始尽情地享受着阳光。花琼的心情也随之一天天好了起来。

搞卫生的阿姨来了，在清除窗子灰尘时，一不小心将瓜秧折断了。花琼一见怦然怒道：“你怎么把她给折了，她还是个孩子！”

阿姨一时不知所措，不明白平时好脾气的女主人会因此而动了肝火。前次打扫卫生时，不小心将花瓶碰落在地，花琼一点没责怪，轻轻地安慰道：“没事的，扫干净就行了，小心别扎着脚。”

“她还是个孩子！”秧儿折了，触动了花琼心灵深处的一个痛处。

原来花琼病重，转院至北京安贞医院等待心脏手术时，第一次好多天没有见到调皮活泼的儿子，很是想念。

十多天后，隔壁病房来了个治先心病的7岁小女孩，聪明伶俐，活泼好动。或许是缘分，小女孩特别喜欢与花琼套近乎，一口一个“漂亮阿姨”叫个不停。花琼则叫他“小东北”。几天下来，花琼与小女孩的母亲、姥姥无话不谈。特别羡慕有一个小女孩，这样就可以给她穿红戴绿梳妆打扮，做个小模特儿。双方相约，出院后分别到对方的家乡做客游玩。

一天傍晚，花琼散步回来，小女孩早就在病房等着她。高兴地告诉花琼，明天要做手术了，从此病就好了，到时就可到江苏来看阿姨了。

看着懂事的小东北，花琼突然想到要给她拍张照。便嘱咐她，上手术台不要害怕，要勇敢些。今天晚了，明天一早穿着漂亮衣服给你拍个照。

第二天一早，当花琼拿着相机去找小东北时，她已提前进入手术室做术前检测了。

上午9点多，躺在病床上的花琼隐隐的听见隔壁病房传来哭泣声，忙起身前去，一下惊呆了。

小东北的母亲告知：女儿在手术台上走了，希望成了绝望。花琼顿时心疼不已，潸然泪下。从此后花琼留下了心结，常常自责、唠叨：“谁会想到鲜花一样的小女孩就这样夭折了呢？当晚顺手拍一张，也不至于小东北一辈子连一张生前照都没有。”

晚上，花琼陪着儿子在做功课，沙舟回来了。花琼问道：“听说你今天亲自去银行开政策动员会了，这种方法已经好多年不用了，什么案件啊？”

沙舟介绍道，前些日子，一客户凭存单到银行取款，结果发现几十万存款早在数月前已被人取走了。但奇怪的是存款存根又原封不动地存放在行内的档案柜中，很显然是熟知存取款内部流程的行内人钻了制度管理的漏洞，偷取存单，冒充储户取了款后，再设法将存根放回原处。

经过数天排查已发现重点人头线索，但也缺乏直接证据。

根据新修改的刑法，盗窃罪中只有盗窃古墓和盗窃银行金融系统，最高刑为死刑。此案作案者看来是初犯，因某种急需，一念之下动了歹心，但酿成了重罪。我考虑再三，一方面给对方一个自首的机会，争取从轻处理吧！另一方面免得我们大动干戈，争取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吧。会上我明确宣布此案作案者就坐在会堂里，我给了对方一个期限：明天早上8点前投案，主动说清全部问题，给予自首待遇。来前可先打电话到公安局或咱家里，表明投案态度，过时不候，公安将采取刑事拘留强制措施。

给对方一个明确的自首机会，有成功的把握吗？还有其他因素吗？花琼问。

“这就是我亲自去做动员的原因，代表公安局表态，也是给对方压力。嫌疑对象原来表现还可以，但犯罪将累及家庭，此对象上有老下有小，有一个和我们儿子一样大的小男孩。如果被判了极刑，小孩从此就没了父亲，一个家庭就彻底毁了。希望他就此悬崖勒马吧！”沙舟回答道。

“你的这个安排用心良苦啊！”花琼说道。

“谁家没有孩子呢？很多少年犯罪，家庭突变是重要原因之一，我们能做多少做多少吧！”沙舟感叹道。

第二天早上7点，沙舟家中的电话响起，对方自报了姓名，简要承认了犯罪事实，表示愿意投案自首。沙舟通知他立即前往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报到，讲清全部问题。并嘱咐其途中注意交通安全。

7点28分，跟踪监视的侦查员来电汇报，对象已到达刑警支队，昨夜没有发现其外出活动。

经审讯，嫌疑人交代了作案的动机：在银行工作开始表现不错，多年评为先进。提拔有望时，自己被查出患上了乙肝，提拔搁浅，身体每况愈下，不知能否治好。他认为是长期接触人民币，感染了病毒所致。老天不公，自己应该得到补偿，以便给孩子留下后路，遂产生了作案的念想。

沙舟听完汇报，嘱咐支队领导：安排一侦查员到嫌疑人儿子的学校去，当面向学校领导和班主任通报其父亲有关情况，要求关注该学生的情绪变化，不要因此有另眼相看，争取其正常、健康地成长。

全市300多万人口，自行车保有量7080万辆，大街小巷到处放满了自行车。由此自行车的管理陷入了一个怪圈：偷盗自行车成风，群众怨声载道。沙舟早上送儿子上学，一开门发现自己的破自行车没了，叹道：又被偷了！一时措手不及，急忙拉着儿子跑步上学校，不然要迟到了。

市公安局为此开展了“打击盗窃自行车专项行动”。一个月下来，共查破了数百辆被盗自行车。沙舟到派出所听取汇报时，有两个案例引起了他的深思：

一是一位70多岁的老奶奶到派出所申诉，她的孙子上初中，自己的自行车被偷了，害怕父母责怪，就在车棚里撬了一旧车骑回了家。现在关在派出所审查，听说可能要被处少年管教。老奶奶跪下求诉，愿意自己受罚，换孙子回去教育悔改。

二是一处级干部无奈地向办案人员陈述：自己整天忙于工作，忽视了孩子的法制教育，没想到会顺手牵羊骑走了别人的车。如果因此受到了法律处罚，孩子可能从此而自暴自欺，自己埋头苦干得到这样结局，又有何意义呢？

沙舟由此感到，偷盗自行车的原因很复杂，尤其是学生的这种不良行为，如何处置，应当综合地、历史地慎重考虑。他指示局办公室做一统计，这次专项行动一共涉及多少学生？

调查的结果，全市共涉及11个中学的118名学生，将直接波及包括祖父、外祖父近400个家庭的安定问题。

沙舟为此及时将这一问题提交公安局党委讨论，建议依法对这批学生从轻从宽处理，不搞不教而殊，坚持一个不抓，全部交学校进行法制教育后正常读书，记录不入档。并组织局校法制教育联动，公安在每个学校派驻名誉法制辅导员，定期开展法制、交通安全等普法教育。早期介入，筑起奉公守法的精神护墙。局党委一致同意此项建议。事后证明，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应。

花琼这几天情绪十分低落。在一起工作了近20年的蔡法医被查出患有鼻癌，预后时间不长。这是种职业病，法医长年累月与腐败的尸体打交道，当时的劳保条件就是一副口罩和一双塑胶手套，工作完了也没有洗澡清洁之处。

很多时候，法医还需要利用嗅觉去辨识现场情况，久而久之，慢性中毒，引发癌变。省公安厅老梁法医前两年因鼻癌去世，没想到蔡法醫很快步其后尘。在刑警支队，先进已有4位战友积劳成疾，倒在了即将退休的时光里。

法医是公安机关最脏最累、最危难也最光荣神圣的岗位。

有次花琼的同学专程来拜访，有人给她女儿介绍了年青法医，需深入了解该法医的人品、工作等情况，并请花琼帮助把关。

花琼为难地问：“是否要我实话实说？你们对法医这一神圣的职业有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足够的心理准备怎么讲？”对方不解地问。

“法医这一职业的神圣、光荣不用说，这位年青法医的相貌、人品、能力，进取心也不用说，称得上百里挑一吧！但如果要组成家庭，是要每天过日子的。你女儿必须要能忍受他的爱人几乎是天天与尸体打交道的，身上可能的尸臭味三日绕鼻不绝，而且数十年如一日地工作着。准备好了，再谈行吗？”

对方最终知难而退。

针对公安干警早逝的现象，沙舟要求开展调查：一是请城市调查队调研公安一线民警的工作负荷状况，不能简单地说警力不足，工作繁忙，要用数据说话，让第三方来证明；二是请局卫生所调研统计20年来在职干警生存年龄状态，然后两者结合提出合理化建议。

虽然始终在基层一线，但调查的数据还是令沙舟十分的吃惊。

公安行业是高风险行业，每日每时都要准备经受血与火的考验，这自不待言，在入警的第一天起就必须有此思想准备。但另一项潜在的奉献是十分考验人的。即长年累月，日复一日的加班。

城调队的调查结论是：公安机关加班不问理由，这是常识！因各种各样的突击任务和值班备勤需要。经统计，基层一线干警平均每天加班4小时左右，节假日更要坚持在职在岗。全年总计加班时间在1000小时左右，折算成工作日为120天，基本上将法定节假日全抵消了。花琼、沙舟几十年就这么过来的，以队为家不是事，对此深有体会。

卫生所调查的结果：20年中，因各种原因去世的在职干警平均年龄为44岁，沙舟开始不信，认为太低了。要求再增加20年来离退休后去世人员的数据，再取均值。结果为46.3岁，这大大出乎沙舟的意料。他认为，就江南公安工作、生活条件，警力比例而言，在全国至少中等偏上，这样的结论，可能是一地统计样本数据量小的缘故，因此有所偏差，不具有普遍性。

但两项调查还是给沙舟留下了“公安机关的退休金是很难拿”的深刻印象。为此，沙舟专门在全局会议上强调：在组织上从优待警的同时，自身要提倡科学、健康地生活，远离不良的生活习惯，加强体育锻炼，永葆革命青春。

2004年02月25日《法制日报》报道：由于公安民警长期处于高强度、高负荷、高危险的工作状态之下，平均寿命仅为42岁左右，因公牺牲民警的平均年龄则在30岁左右。提高公安民警的身体素质，有效保护公安民警的身心健康问题已引起公安部党委的高度重视。

沙舟始信，中青年去世是公安机关之普遍现象，令人唏嘘。

刑警小张与小冯志同道合地相爱了。在结婚典礼上，作为证婚人的沙舟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业内都说‘当一辈子警察，干两辈子活，苦三代人，来生还干刑警！’此话一方面是表达了对刑警的钟爱，但同时也反映了公安工作的艰辛。一个人当警察，家庭会因此有许多后顾之忧；两人都干警察，有了孩子后的困难会接踵而来。希望你们以后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要相互理解、相互关心与照顾。警察家庭不易，我们深有体会。”

下午接报，一小区内发生杀人劫案。花琼随队赶到现场，发现受害人为一外地女农业工，被罪犯割喉，流血不止，尚有气息。迅即协助紧急送医院抢救。

为搞清案情，花琼被派去受害人老家走访。花琼看着年收入人均才200元，家徒四壁，除了一张木床和一土灶外，几乎无他物的凄惨境况，很是难受。回来后建议大家为受害人治疗捐款，并带头捐了一个月工资。

从此后花琼开始关注贫困儿童教育事业，听小姑说在搞爱心助学活动，遂请求帮助在西北地区落实两贫困中学生，每年资助学费，直至大学毕业。

为了缓解孩子学习和繁忙工作的矛盾，当儿子初中毕业并顺利升入高中时，沙舟花钱在邻县买了一24小时寄读在校的名额，想就此减少一点每天的压力。对儿子谎称没考上原母校，需去借读。

夫妻俩其实舍不得儿子借读，每到星期六急忙将儿子接回家犒劳一番。儿子获知真情后整整隐忍了一年，给足了父亲面子，但对借读产生了严重的对立情绪。一年后，在儿子的要求下，重回母校学习，但成绩已名落孙山，拖了毕业年级的后腿。

每当学校开家长会，沙舟总是老实地坐在后排角落里，怕再挨批。

对违背儿子的意愿之举，沙舟多年懊悔不已。

以后的两年，儿子顶着老师不待见的眼光，拼命追赶，最终考入一本名校，着实让沙舟松了一口气。

拖着病体，要强的花琼边治病边工作，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刚到40岁，就安装了心脏起搏器。有了高科技支撑，花琼解脱了多年心脏不适的困扰，开始了新生状况的生活，在出版的《新疆风光摄影作品选》月历上专门作《感悟风光》散文诗一首，表达愉悦的心情。

早几年

我的大部分时间

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的

望着窗外每天的日出日落

大雁的春去秋来

我时常生出一种向往和憧憬

什么时候

我也能

自由自在地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中

现代科技

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当一枚硬币那么大的电子芯片

植入胸腔

我的生活从此灿烂

当梦想成为现实

置身于西北边陲

绮丽无比的名山大川之中时

我感叹

世界真美

活着真好！

沙舟看了，感到最后一句“活着真好”过于伤感，便建议改为“有梦真好”，花琼欣然同意。

此后的一些年里，花瓊一直在追逐着各种梦想：由刑事照相转入艺术摄影，获奖百余次，当选为省摄影家协会副主席；成立公安文艺模特队，获公安部演出金奖；组建市华声合唱团，获全国合唱比赛银奖；作为市心理卫生协会名誉会长，数十次义务到看守所给在押人犯进行心理疏导。

2020年初，全球突发新冠病毒疫情，武汉首先告急，继而危及全国。在党中央的坚强领导下，全国军民万众一心投入到了抗击疫情的斗争中。花琼作为资深的公安宣传干部和摄影工作者，敏锐地感到要将这场可歌可泣的斗争用镜头历史性地记录下来。她冒着被新冠病毒感染的危险，日夜奔走于抗疫一线，坚持拍下了许多的宝贵资料，也为战友们几十天吃住在所队的“舍小家、为大家”无私奉献精神所鼓舞。

2021年，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来临，各条战线、各个单位组织开展各种纪念活动。作为省市两级摄影家协会负责人的花琼，参与大量的活动创建工作。花琼马不停蹄地进行活动现场调研、活动专题策划、活动方案评审。4月其间，还承接并圆满完成了来当地的中国摄影家协会换届会议。

其时，距她更换第3个心脏起搏器不足一年，她异常兴奋地工作着。

倏然。5月19日，这个谐音并不好的日子里，花琼的生命在睡梦中戛然而止。微微张开的小口，似乎在呼喊：“我要救”。

警界从此再无花琼，时年61周岁。

在整理其遗物时，在她的票夹里，1982年凶案现场指纹照片完好地保存着，这成了她一生没有完成的心愿的见证。入殓时，此照片随她带往了天国。

花琼十分宠爱的2岁多小孙子从上海赶回来，见奶奶躺在鲜花丛中，他奶声奶气地喊道：“奶奶你早点起床，陪我唱‘我在马路边…’”

夫人的突然永别，沙舟陷入了无尽的纠结之中：究竟是自己提议的“有梦真好”对，还是花琼的“活着真好”对？

沙舟没有想到：“公安机关的退休金是很难拿”这句谶语会突然落到自己头上。沙舟悔恨地对儿子说：“我没有照顾好妈妈！”。

警官喜梅对同事花琼中年离别，悲伤地写下一首《缅怀花琼》的长诗，诗中写道：

“这难以置信的噩耗使人触情伤情，不能自已。

你刚脱掉警服还未来得及尽情地享受生活的闲暇和安逸，就匆忙地撒手而去。

鸣呼吁哀哉！泣涕泪沾衣。

忆往昔，飒爽英姿的你绽放着青春的年华和美丽。

你夜以继日奋战在形形色色的犯罪现场，发现收集和提取罪犯的蛛丝马迹，为除邪惩恶提供有力的证据。

……

长年的辛勤和劳累，你的心脏功能却出了问题。

你安装心脏起搏器后本应好好休息，但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你却一如既往地以热血和奉献书写着不朽的人生传奇。

……

不负众望的你，又任职市公安局的工会主席，

你把干警的冷暖放在心上，唯独没有你自己。

……

你的音容笑貌和友好的情义却挥之不去，

你的生命如同长江之水东流而去，

你的英灵与山川共存，日月合璧。

你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中原某省曾发生一起离奇命案，嫌疑人被抓了，但被害人尸体没有找到，如何定案，检察部门遇到了很大困难。为此，省检察院约定刑侦专家复勘现场的日期。然而，在约定日期的前四天，爱人突然去世，沙舟很抱歉地向对方请假。但在料理完爱人的丧事后，他还是下决心如约赶赴。对方很惊讶，也很感激。沙舟说：“自古人命关天！刑警责任重大！我们如能帮上一点忙，就要奋力去做！”

虽然见惯了千百起生死离别案件，但落在自己身上，远在北京，年高九旬的公安部赵老师，还是担心沙舟扛不住，来电慰问。得知已退休十年的徒弟竞参加大案会诊去了，很是欣慰。鼓励道：“你将成为第二个崔道植，大丈夫挺起来，髙飞！想当下，想未来。人生苦短，按百岁计还剩30年，抓紧时间计划一下做些什么：健身，旅游，写书，照顾父母等等。”

在花琼逝世一周年时，龙城市公安局、市文联、省市摄影家协会共同为花琼举办了《一路芳华》纪念摄影展，二百多枚立功奖章与获奖证书，浓缩了花琼从警经历与追求。摄影展因观众的要求，两次延展，获得了社会各界的好评。微视频《一路芳华》在网上迅速传播开了。

其子在答谢词中，怀念母亲一生追求真善美：

“妈妈的工作，常常成为打擊犯罪的最重要的证据、成为伸张正义的强有力的手段。甚至在时隔多年后的今天，她当年通过刑事照相技术保存的证据，在一些悬案的侦破中仍发挥着重要作用。

如果说刑事照相是她与摄影结缘的一个契机，那艺术摄影就是她通过这个契机在日后开出的更多真善美之花了。

……

妈妈在生前，计划通过三年时间，完成长三角京杭大运河题材的作品。为此也学习使用了很多新的技术、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可惜上天没有给她完成这份工作的机会，最终成为她的遗愿。我相信她现在所处的天堂，应该能好的记录到大运河的全貌。我也相信将来会有更多摄影家、摄影爱好者会完成她的夙愿，寻找和记录我们人世间更多的真善美。

……

最后，我一直在想妈妈一生中举起相机拍摄最多的画面是什么？翻开家里数十本相册，她一生中举起镜头最多次的画面就是我。从我出生上学，到长大成人，再到结婚生子。感谢你用摄影为我起名，我的名字中也包含了你的名字，我的人生中也记载了你的心血。”

可以告慰花琼的是，就在举办影展开幕前半个月，花琼一生牵挂的凶杀案终于破获。

在烈士陵园，花琼的旁边有全国优秀人民警察蔡法医、刑警立建、树山的穴位。立建、树山是两位立过多次战功的老侦探，与花琼一起同甘共苦战斗几十年，立建61岁时因病去世，树山62岁时在睡梦中西去。沙舟拜托树山等人，在天堂照顾好花琼，让她不再孤单。

从不信神的沙舟，每天点香三炷，祈祷爱人花琼在天上还有梦，但别再累着！

鲁迅著有《为了忘却的记念》，为了纪念不被忘却，含悲写下此短文，以志悼念逝去的战友。

作者简介：

刘持平，江苏省作协会员。痕迹检验高级工程师。常州市公安局原常务副局长，常州市政府应急办主任，江苏省公安厅特邀刑侦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