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报恩

2023-01-11 03:06佘朝洁
翠苑 2022年6期
关键词:天王

受报社李主任的委托,我参与了一项关于本市老人生活现状的调研。

除了各养老机构外,目前老年人较多居住的地方是老小区。像各个“新村”,它们通常位于城市尚未膨胀起来时的城郊接合部。另一部分老小区位于黄金地段,楼盘名通常保留原地名,一说就知是老城区。

我负责市中心老小区这一块。

市中心老小区被称作最早的富人区。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当年不少小区是各单位自建的福利房,理论上说员工都有分房资格,只是普通员工分到的房子面积小楼层差而已。

果然,如今生活在这些老房子里的老人们,大多是原国有企业的退休工人。这些老人做了一辈子工人,说起“咱们工人有力量”的年代很留恋,那是他们生命中最好的时光。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后来过得不顺意,用他们的话说,混得好的早就搬走了。

老人当中,最需要受到关注照顾的无疑是高龄空巢老人。为此我联系了天王堂新寓所在社区,请他们推荐一位合适的受访者。

某主任把我带到年轻的小杨姑娘面前,让我有事跟小杨说,便急匆匆离开。我对小杨说明来意,小杨百忙之中从电脑屏幕前转眼看了我一次,说:“你找王天王吧,他住12栋甲单元101。”

我希望小杨能为我简单介绍这位老人的情况,但是她正在做台账,忙得连再瞧我一眼的意思都没有。也好,我自己去了解情况吧。

12栋位置很好,楼前有个小广场,小广场有石桌石凳和紫藤架。四个老人正围着桌子打牌,旁边站了两个看牌的。也许这里边就有王天王,我先问问他们吧。

没想到我一提王天王这名字,他们就怪笑起来。其中一个说:“天王正在天王庙里边受人香火。”

我请求他们不要开这种玩笑,开空巢老人的玩笑不好。

“他是什么空巢老人?一个老光棍,顶多是孤寡老人。”

“五保户。”

“什么五保户。天王是神仙好吧,一百年前天王堂里的金身塑像。”

他们闹哄着讥讽嘲笑,大声而放肆,紫藤花瓣都被声浪震落。我感到不自在,被冒犯的不自在,尽管他们冒犯的是王天王。

终于,看牌人当中的胖老头用正经的口吻说话了:“你敲101的门,他肯定在家。他中过风,动作比较慢,要等一歇歇才能帮你开门。”

我吃了一惊,问:“中风了也没有用保姆吗?”

几个老头又怪笑:“除非陈小姐当保姆。”

“他舍得陈小姐当保姆哒?”

还是胖老头较为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钟点工一个星期上门两次,打扫卫生。平常王天王在门口的面店吃饭。”

我谢过胖老头,就去紫藤架后面的101室。这是一扇贴了宫娥门神的防盗门,我抬手刚要敲,门就开了,一张扁脸映入眼帘。扁脸,眯缝眼,宽鼻子宽嘴,皮肤蛮白。

“我就是王天王,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边问边把我让进屋,热情招呼我去客厅沙发上坐。他拄拐,在我露出想要扶他的意图时就先行拒绝了我。拐棍戳在地砖上嗒、嗒作响,我在这嗒嗒声中缓步走到沙发前,本想等等他,架不住他热烈坚定的“你先坐”的命令,先落了座。刚坐下他就招呼我吃糖,茶几上有巧克力,摆在老式的八角果盘里,应该是他刚摆放的。

我说明来意,其实也没什么来意,就是随便聊聊。

他扶着沙发吃力地坐下,弓起身体拿取茶几底下的一只铁皮盒。我连忙帮他把东西拿上来,在他的授意下打开盒子。盒子里很乱,但是装的应该是比较重要的东西,因为我看见存单、工资卡、医保卡等物。他从中翻拣出身份证,递给我。身份证上的名字叫王立宪,出生日期是1954年10月1日。我看看王天王,又看看身份证。

王天王说:“就是我的身份证。”

“王天王是你的外号啊?你这么年轻啊?我是要社区给我提供一位高龄老人……”

“我一百多岁了。”

我看看王天王的表情,他的表情和刚刚外边那群老人的多么相似,一种老人特色的油膩。他看上去就是近70岁的样子,哪可能一百岁。

他掂掂身份证,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从来就没有人相信我。也怪不得别人,谁都没见过真正的天王是吧,一讲起四大天王都以为是唱歌的演戏的是吧。”

我对他起了同情。一个独身的老人,总是实在太寂寞了,编出一点故事,只为了有人陪他讲话。于是我顺着他的话说:“是的。”

“不过呢,你要是想听我的经历,我可以讲给你听。反正你也不吃亏,就当听个故事对吧。”

我说:“我吃亏的,时间浪费掉了。”看他面露尴尬,我哈哈哈。

他释然了,道:“那我开讲,浪费你两个小时。你年轻,还有很多两个小时。拿我宝贵的两个小时换你很多的两个小时,你不吃亏。”

以下就是王天王说的故事。

我是天王堂的毗沙门天王。

我的这个天王堂,是唐朝天宝年造的,在郡公署后园圃的西边,离我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很近。当然郡公署早就没有了,现在天王堂也没有了,天王堂消失了有一百年。

天王堂在一千多年里,兴衰轮回好多回,不是一下子就没有的。最后一次大修是在清朝嘉庆年,我又一次被塑了金身。当时国运已经不好了,急速下行,只不过当时上上下下都还在说什么太平盛世,这种现象历朝历代如此。慢慢地,即使我能保佑这些敬香的人,天王堂也冷清了。到民国时,天王堂已经是一座破庙。

我落里落拓地在正殿里,一站十几年。虽然看不见外边的世界,但是知道这个世界正发生着不同以往的变化。

年轻人比以往活泼。

中年人比以往振作。

老年人比以往愤懑。

最大的变化发生在女孩子身上。过去,女孩子们一年当中只有很少几次可以随家族中女性长辈上香,这是她们很难得的外出机会,在外举止言行规矩极重。而今女孩子们自由自在地说说笑笑,俨然已抖落掉身上的几千年重负。她们剪了头发,穿利落的学生装,背着书包,时常三三两两安安静静地来到我的破庙里。不是来烧香,是聚在一起说悄悄话。女孩子们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说话间时不时发出细细的银铃般的笑声。她们谈论令人钦慕的老师、令人窒息的家长、令人欢愉的文章、令人发笑的同学、令人向往的爱情,最后往往停留在爱情上面。

女孩子的爱情,是朝露和晚霞,是夏夜里的满天星光。

有时候她们觉得在大殿上谈论这些话题太不合适,便双手合十向我行礼,口中喃喃:对不起,冒犯天王了。

她们哪里知道,毗沙门天王是帮助唐太宗平乱的英雄,胸中怀有日月星辰,人间俗事岂能冒犯得了我。

何况她们的世界,瑰丽、精致、细腻、优雅、脆弱,比宇宙还要丰富。我不知不觉被这个世界吸引,何来冒犯?

偶尔,女孩群里会出现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怯生生跟在一个大女孩后面。大女孩不爱搭理她,永远叫她“旁边去”。小姑娘第一次来到我面前时,就扬着粉脸看我。

什么叫会说话的眼睛?她的眼睛。

一千多年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灵活的眼睛。她望向我,仿佛在跟我说,你好。

她穿着枣红色的褂子,戴一顶同色的绒线帽,在这样颜色的衬托下,皮肤更粉嘴唇更红眼睛更黑。

我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胸腔里生出一颗跳动的心。

我开始有了期待,期待她来。她很少来,大女孩嫌她累赘。她若来了,都会离她们远远的,立在我旁边。她的身高刚及我腰,热乎乎一团,温软香馨。有时候她好奇地握我左手大拇指,摸我手心里的吐宝鼠,或者拉我右侧的慧伞伞柄。每逢这种时刻,我都感到幸福,甚至沉醉在幸福里。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不是“有一天”,是“那一天”。那一天天气并不美,闷热潮湿,她像往常一样远离着大女孩。大女孩低低地跟同学哭诉,父亲要她嫁给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这时候小姑娘手心冒汗身体哆嗦,终于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姐姐,你不要难过。

大女孩冲她吼:你这个笨蛋,什么都不懂!

小姑娘说:我懂,无论如何,你都是陈家大小姐。

大女孩边哭边说:我的一切都会被抢走,你的也会。

大女孩走来紧紧抱住小姑娘,又松开,摇晃她:你笨,你妈妈也笨。

她手一松,小姑娘摔倒了,头磕碰在我的脚上,蹭出血丝。她想扶妹妹,伸出手又缩回,狠狠甩甩头,跑了出去。同学们追着她也都出去了。

小姑娘缓缓取下身上的挎包,看看包里的东西都好好的,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我看出那笑容是在说“我有一个好主意”。果然,小姑娘是给自己打气,她振作地拿出包里的东西排在我脚下,原来是笔墨颜料。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抱着笔洗跑出去,盛了水又回来。

她扬脸看看我。

我心疼她额头的伤口。

她自言自语:没关系,我笨,但是我不疼。

她开始画画——是为我把线条勾画把颜色重填。一盒颜料根本不可能将我修复一新,但她有一颗慧心,通过经营排布,竟然将我装扮得比任何时期都威武庄严。

她时不时自言自语,我认认真真一字不漏地仔细聆听。她是庶出的女儿,母亲希望她多跟大小姐在一起,大小姐并不讨厌她,也谈不上喜欢她。她知道父亲要大小姐嫁的人家对父亲有用处,她知道自己将来也是这个命,母亲早就告诉过她……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不像一个孩子!

一个庶出的女儿,从小遭遇的世态炎凉就比较多吧!

她说:我也想将来能和一个人相亲相爱地过一辈子,那个人像天神一样解救我。姐姐还以为只有她想只有她懂。

然后她黯淡了,就好像一张彩色的画忽然褪去颜色。

她画画的时候身心自由,每触着她的眼睛,我就迷醉在那流光溢彩中。她跟后院的王僧借来梯子,熟练地爬上爬下(我提心吊胆),忙得浑身汗湿。湿漉的发丝黏在她额头上,竟让她看起来格外清秀。远处传来雷声,渐近,成隆隆巨响,她竟仿佛全没听见。天黑得可怕,竟仿佛对她作画全无影响。黑暗中她一点一点勾勒我的五官,平静的气息轻柔地撞击在我脸上。蓦地,巨雷和闪电同至,顷刻间大雨倾盆,密集的雨点在瓦片上敲击出雄壮的乐曲,小姑娘的作画仿佛是和着电光、乐曲的舞蹈。

我真希望时间凝固,将这一幕戏剧永远留住。

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乌云散去,重又天清地宁。小姑娘顺着梯子下到地面,她退后几步端详我,忽然笑着将手中的笔和调色盒抛向天空,向外奔跑。她呼喊,出彩虹啦!紧接着传来哭声,她仿佛在用尽气力地号啕大哭。

王僧袖着手从寮房走来,这小僧是一老僧带来留在寒庙的,平常在庙里做些清扫,很少见他做功课。他看了一眼焕然一新的我,啧啧赞叹,说了句俏皮话:谁能给我换一身新衣服就好了。

他的僧服并不破旧,我亦知他从无衣食之虞。巷内人家,但凡做佛事,都不会漏请张僧,封的谢礼足够他一个人丰衣足食。王僧是孤儿,初来时还算勤勉,但是慢慢长大,懂得男女之事,便有些油滑。每有失恋的女人或者浪荡的公子来我处许愿,他便会特别关心,详问缘由,用佛经里他背得的只言片语开解香客,对待年轻的女香客尤为殷勤。他并不懂典籍中那些句子的意思,但是很敢解说,敢说得久了,就俨然是个有道之人了。

王僧眯缝着小眼睛脸望向门外,无限惆怅地叹息:这陈二小姐,大了肯定是美人啊。

说罢,袖手回寮房。

自古便有色僧。单是我这个天王堂,唐僖宗时代曾有个和尚,收留了一位北方逃难而来的女子,竟生了一对儿女。南唐后主李煜是佛教徒,当时天王堂住持受后主礼遇,但住持手下有个小沙弥喜欢上一位女施主,朝思暮想最后郁郁而终。到明神宗时,天王堂的和尚当中出了好些坑蒙拐骗的恶僧,骗钱骗色无恶不作。我受着尘世的香火,却并不能即刻惩罚恶人,一切必要交给因果轮回。

我熟悉王僧的表情,不由为陈二小姐担心。

半月后的一个正午,大小姐一人来了。她穿了一件精锻旗袍,之前我只见她学生模样的穿戴,冬天的棉袍夏天的背带裙,不知她穿上旗袍有着这样的婀娜。她肃穆地立在我面前,虔诚地将三根燃着的香举过头,静立片刻后将香插入香炉。

她说:天王,你要保佑我的小妹,她可是給你穿了新装的啊。

她哐当一声跪下,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跌落,砸在地上。

在她说出“要保佑我的小妹”这句话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在庙里神气活现地待了一千多年,受人香火,被人赞颂,如果连报恩的道理都不懂,算什么天王呢?岂能令自己混同于王僧之流。

我必须要离开这座寺庙,才能保护小妹。

每个天王庙里的毗沙门,严格说来都只是毗沙门真身的幻象。我们不是毗沙门拔一根毛变出来的,如果是一根毛,那就是实体,并不是幻象。因为我们是幻象,所以必须依托人形才能走出去。曾经有过寺庙里的毗沙门天逸出,不知所踪,他的天王堂在他逸出后15年被烧毁,《水浒》里记录了那场大火。

王僧是我最可借用的人。他是孤儿,尘世间与他联系最紧密的是个老和尚,老和尚只是天宁寺一个普通僧人。穿着僧袍和脱下僧袍对王僧而言都只是活着的方式——他本就仅为一具皮囊。

中秋夜,王僧带着酒气从外边进来,看见盘内有供果,大大咧咧取过,衣袖擦擦便背对着我,坐在蒲团上啃起来。他头上散发着热气,是欲望的热气,这欲望并不是需要指责的,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我以眼神自上而下拥抱了他,表达我对这具皮囊的感谢,而后使全部气力从泥塑中逸出,撞入王僧体内。

肉身真温暖啊,每一毫的热,都是那么感人。我双手按在胸口,体味着心脏的跳动,并缓步迈出大殿,去向我从未见过的世界。我走到巷口,对着天空的明月,流出了眼泪。

成为王僧的我并没有比凡人多点神通,我不能上天入地,没有72变。但我有一千多年的阅历,知道凡人的行为和目的,知道如何挣钱,以及这个时代的女人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我必要令王僧脱胎换骨。

第二天我拿了王僧藏在支摘窗下灰墙夹层里的钱,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城里办了几件事:篦箕巷老卜恒顺订一批梳篦,南大街成衣铺赶制一身阴丹士林衣服,火车站买了两天后去上海的车票,最后拎着兴隆园买的素点心往天宁寺找老僧说明去意。

一切顺利。

在我去闯荡世界之前,要见见小妹。我要在天王堂外见见小妹。

我换上新衣,戴上学生帽,佯装学生,倚着巷口的白墙,等她。这小巷悠长深远,秋阳安静地照在石板路上,等待那轻灵步伐的踩踏。

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来。我“嘿”了一声。

是叫我吗?

是的。

我并不认识你呀,不过你很像天王堂里的……说到这里她咯咯地笑起来,脸微微红了。

陈小姐,以后可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说话,但是我们现在算认识了,我就不是陌生人了。

她的脸更红,她年纪虽小,但已经隐约懂得。我的话让她感到不安,她咬着嘴唇不高兴地往前走,见我跟上来,故作老成地呵斥:你离远点。

我离她远了一点,问:姐姐不上学了?

她像一只警觉的小兽,提高音量,喊:她嫁人了,关你什么事情。

我在她身后低喊道:我要你记住,你不要受任何人摆布,你要好好读书,掌握自己的命运。

王天王在讲故事的当中,拄着四脚拐棍要站起来。我急忙扶他,他挥手不要我扶。我以为他是去卫生间,便乖乖坐着等他。没想到他拿来一瓶烧酒,对着酒瓶就喝。我吓坏了,制止:“中风病人不能喝酒,会复发的。”

他贪婪地喝了一大口,很享受地一抹嘴唇,打哈哈:“不喝酒不如做泥菩萨。”

“复发了你就瘫了。”

“还是泥菩萨哈哈哈。”

“到时候生不如死……”

他做了一个让我不要再说的手势:“我继续讲好不好?你这样子叽叽喳喳我没办法讲。”

他说话这么不客气,我颇无奈,便也有意戳他一下:“你跟陈小姐讲一句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算报恩啦?”

“我可不是只见陈小姐一次,和只给她一个忠告。我给她写信,见过她的父母亲。我穿着学生装在巷口等过她,后来穿西装、穿中山装、穿长袍,在同一个地方等过她。有一次冬天下大雪,我在巷口等她。那时候她已经长大了,非常漂亮,就像《红楼梦》里抱着梅瓶的薛宝琴。”

“你不是去上海了吗?”

“我在上海做过掮客,做过买办,怎么挣钱快就怎么来。我去欧洲游学的半年里遇到过在博物馆画画的刘海粟……”

“看不出原来你还是方鸿渐。”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这种事情,谁都不会相信。我也不怪你,你可以保留你的怀疑,就当在听我说书。我的经历很复杂,凡人称之为闯荡,在我是修炼。田螺姑娘的故事你听过的吧?”

我点点头。

“其实田螺并不是一下子就变成田螺姑娘的,为了报谢端知遇之恩,她修炼了十年才得人形,回谢端家报恩。”

我反驳:“不对,是田螺姑娘帮谢端打理家务十年,助他发财娶妻。这个在陶渊明写的《搜神后记》里边有记录。”

王天王美美喝下一口酒,露出和蔼的笑容。他说:“正是陶渊明写错,才以讹传讹又代代相传。按照人类的划分法,田螺姑娘其实算妖怪。但是人类好像不太喜欢妖怪报恩这个说法,如此像辱没了人类一样。其实狐仙不也是妖怪?蒲松龄难道不懂?当然不是。正因为蒲松龄看清本质,才把妖说成仙。”

我觉得王天王的解释很有道理,就问:“你修炼十年之后报恩了吧?”

他长叹一口气,道:“君子报恩,十年太晚。”

喝了一大口酒。

有钱就可以拥有任何身份,我相信这个道理你做记者的肯定明白。

在1928年的上海,没用多长时间我便跻身上流社会。我有了门第、学识、职位,一切体面所需的外在我都可以编,只要有钱,就没有人会怀疑我,或者只要从我这里得到好处就不会戳穿我。王僧,已经改名叫王森遥,只用半年时间就脱胎换骨,成为名利场的宠儿。

我想,我应该有了与陈小姐对等的社会地位,便开始给她写信。

忘记告诉你了,在我离开上海的前夜,“到访”过陈府。我从天王堂爬上屋顶,在月色中顺着绵延的屋脊躡手蹑脚地走到陈府。

陈家的历史我是很清楚的。菖洲陈氏是大族,始祖是元末一个来自山东的小木匠,到菖洲一富户家做事,因为做事勤勉为人性善,被东家看中,做了上门女婿。两代后有了第一个考取功名的人,到第四代出了三个进士,自此兴旺起来。但天王堂这里的陈家,祖上是家奴,因为办事聪明,被赐陈姓,并予自立门户。后来靠做木材生意发财,我已经说过,有钱就可以拥有任何身份。发财后家奴往事便不再有人提,渐渐就真汇入陈氏家族。到了民国,因为其惊人的财富、扩建祠堂的功绩,反而很像陈氏正宗。因为这样的一个历史,所以他家对门第非常敏感,陈大小姐被硬生生嫁给门当户对就是一例。

陈府住着陈家四兄弟,也就是四户人家,人口众多关系复杂。我钟情的二小姐是大老爷和大姨太所生,大老爷除了有两位小姐,还有四位少爷,其中一位是二小姐的同母哥哥,另三位是二姨太所生。

陈大老爷这个人看上去很复杂,其实用一个如今的新词尽可概况,那就是混搭。单看他的衣着,有时候穿马褂,马褂是他最喜欢穿的,但是他穿的不多。大多数时候他穿西装,戴手表。有时候他穿长衫,仍然戴手表,偶尔拿着一根文明棍。他很需要时髦,就像我这个王僧一样需要时髦。我假装公子哥的辰光,大多数时候也穿西装,翻出白得亮眼的衬衫领子,戴一块欧米茄表。

那天,陈府的安静好像深不可测的洞。难以想象这是一户嫁女不久的人家,前些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热闹真仿佛一场幻象。

我从陈府堂屋的屋顶,沿着院墙缓步,一进一进的院落看过去。府邸很大很深,每房一进,楼上楼下。究竟是木业大亨,对造房有些见识,并没有把大宅建得富丽堂皇,也不像那些所谓新派人物,只知道在二楼挑建出一个西式阳台,仿佛专门为了让罗密欧和朱丽叶幽会。陈家总体上建造得规规矩矩,但是充满了园林味道的细节。除了堂屋之外,其余各居室都不大。各天井里都长着一株或者两株高大的桂花树。最尾端是后院,面积较大,有一株罗汉松与一株红枫,一块曲曲折折的太湖石立在小巧玲珑的荷塘里。

二小姐的小屋在楼上,亮着灯,我刚想下去看看她在做什么,灯就熄灭了。这似乎成为我们之间的隐喻——當我靠近时,她便隐没。

我坐在二小姐闺房的屋顶,仿佛坐在全世界的屋顶,又仿佛坐在大海的中央,屋脊是大大小小的浪尖。这个世界像月亮一样孤单清冷。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伤感,毗沙门天王是英雄,胸中怀有日月星辰……为什么日月星辰也会写上孤独?

但是远方,有繁华的灯火,好像粼粼波光。那是夜晚的集市,是希望靠勤劳双手改变命运的人们的忙碌。姑娘,我要去为你改变命运。

离开时我从与陈府隔了一条小路的陈家祠堂房顶走过,祠堂里点着长明灯,比我的天王堂气派得多。

我给二小姐的第一封信,便是从陈家祠堂的长明灯讲起的。“路过你家的祠堂,长明灯的光亮从门缝透出,仿佛一种召唤……我对着你的祖宗发过誓,过些日子,你会知道我的誓言。也许那时候誓言已经实现了。”

我向她介绍了我的近况,仿佛我们已是多年的老友。我编了很多故事,说明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上学后又多少次擦肩而过,其中有几次曾微笑点头致意。我们最近的见面是在巷口——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我详述了那天我什么样的穿戴如何倚着巷口的白墙等等,以及我们之间的对话。用这些花招就是为了造出一种可以让她代入其中的情境,如此一来,我所有的叙述便成为她心中的真实。

信寄出一个月之后,我收到她言辞友好的回信。我至今都能一字不漏地背出全文,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背诵,没有人愿意听。人类就是这么奇怪,宁愿从小学习背诵一些古老的文章诗句,从中体会真挚的情感,却不肯花一点点时间从身边人的故事里体会离自己更近的喜怒哀乐。

通过信件来往,我们慢慢熟悉起来。你似乎并不想听我详细的叙述,那好吧,我把重要的事情……好好,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而且关键的事情。什么?哦哦我懂了,你只要了解转折性的事情。

那我先把能综述的一概而过吧,不然怎么办呢?

我跟她的父亲有过生意上的合作,有时候通过别人,用现在的说法叫影子公司,有时候是我自己出面。他父亲从无查验我身份的兴趣,只关心从我这里能不能赚到钱。有生意,便是朋友,是朋友,便可结亲。如果是这样顺遂地继续下去,我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你知道的,那时候不太平,后来更不太平。陈家在日本人打来之前,具体地说是在日本人进城烧杀之前,把工厂分次迁徙到重庆,也可以说是逃难到重庆。当时我正在美国,从大萧条的泥淖里爬出来的美国一派欣欣向荣,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好好好,拣重要的事情说。

就这样我和陈家失去了联系,再续上联系是在抗战胜利前夕,得知我牵肠挂肚的二小姐已音讯全无。陈父说女儿未与家人一起,而是与几个同学一起留下,有人说她参加了新四军,或许已经死了。陈父说,你要知道局势很复杂。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点悲伤都没有,就像现在的你。

我找了她很多年,从抗战到内战直到1949年之后,当时我能确定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心能感知到。经过她留下足迹的地方,我会心跳加速,甚至喘不过气。我不再费心挣钱来充门面,为了钱我浪费了十年,十年啊。我把大部分资产半卖半送给了陈家,剩下的钱原以为够用几辈子,没想到后来通货膨胀,纸比钱贵。

曾有两次,我已经很接近她了。一次是运河边的一户农民家里,挖河民工临时食宿于此。我看见一个抬水的背影,穿着枣红色粗布棉褂,领子上绣了一朵荷花,正在往屋里去。屋里带咸肉的菜饭香味和猪圈的气味混合,里边济济一堂地有人有猪有灶,其中一位老乡戴着一个红袖章给人特别风趣的感觉。我真不知她和同伴是什么本事竟能把水平稳地送到炉灶边的。我努力往里挤,却被一个人顶了出来。我确定顶我的人不是普通农民,他确凿无疑是干部,农民不会去怀疑任何人,而他怀疑。他大声呵斥着把我推出来的时候,那个枣红色的背影很快就跑出乱哄哄的屋子,不知了去向。

在当时复杂的环境中,干部对我的呵斥是很坏事的,会让她把我设定为敌对分子,从此躲着我。

我在那一带劳而无功地寻访了她十多天,在村庄、小学校、破庙。她一定是转移了。

一年后,在乡间一处破败不堪的关帝庙里,我再度发现她,又再度失去她。不不不,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她。最亲密的时候,也只是在天王堂她家的客厅,我倚着钢琴,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爱抚她,听她弹一首《致爱丽丝》。音乐声中,李妈正在往餐桌上端酱鸡翅、红煨肉、酒煮虾、金花菜、老鹅煲等等,蓝格子桌布衬得洁白的碗碟格外干净。

那年夏天,我所到之处一直断断续续地下雨,很多地方堤防骤溃,洪流踵至,财物田庐,悉付流水。我常在船上看见河里飘过农村人家的家具农具,也常见淹死的猪和羊。但是泥泞的岛屿上难民们搭起简陋的窝棚,被冲垮的村庄里照样升起缕缕炊烟。这是怎样苦难的人类,又是怎样坚忍的人类。

那年夏天,有两件我亲眼看见的事情,至今难忘。

第一件事情发生在堤岸边的窝棚区。当时,虽然不能说没有政府管理的存在,但无论是救灾还是治安,政府都已经力不从心。经常有抢劫事件发生,尤其是晚上。事发当天,年轻的货郎,这个货郎这一带的人都认识,是一个和气生财的勤劳的小商贩。他如往日一样托着一竹匾的菜蔬米面等食物淌水上岸,窝棚里的女人们如往日一样数几枚角子或拿一件家什换一点食物。这时我隔壁的窝棚里走出来一个黑脸膛后生,手里拿着把卷口的旧菜刀,他走向货郎,声称要拿菜刀换五斤米。货郎笑着摇摇头,告诉他这笔生意没法做,即使在平日一把菜刀也换不来五斤米,何况还是不能用的菜刀。黑脸膛霍地高举起菜刀,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货郎的头部发疯地猛砍,一边砍一边狂吼:谁说菜刀不能用我用它砍下你的头!

货郎的头真的被砍了下来,当然不是用卷口的菜刀,而是一位媳妇正准备跟货郎换物的磨过的菜刀。如果货郎在黑脸膛用卷口刀猛砍他的第一时间就操起磨过的刀来反击,而不是让黑脸膛拿到磨过的刀,他不会丧命。可是他在第一时间的本能反应竟是护那一匾的货,那是他辛辛苦苦去各处买来的,他靠着这样的进货出货赚一点吃饭的钱,这是他吃饭的钱养家的钱,他要护好。待他护着头放下匾之后,要命的屠刀已经砍向他的脖頸。

我永远忘不了喷溅的鲜血和黑脸膛拎着货郎头颅的样子。天地间灰蒙蒙,没有下雨,闷热得不像人间。当时我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做。我不是帮助唐太宗平乱的英雄?不是凡人眼里的神仙吗?但是当黑脸膛挥刀相向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是我对人类的认识竟然变成一片空白。我不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一团混沌。

告诉你,很多年后我还见过黑脸膛,他成了一个黑胖子,在主席台的领导席上正襟危坐。

第二件事情发生在一个小村口,那时候几乎每个村庄都有属于全村人的地标,就是大树,往往村口会有一棵。这个村口的参天大树是银杏,长得真壮真挺拔啊,三个成年人手牵手都抱不过来。几个赤身裸体邋里邋遢的小孩在大树下,玩泥巴,逗虫子。他们的肚子都瘪瘪的,我的背袋里恰好还有一块镇上买来的麻糕,便拿出来,用小刀分成五块——一共五个小孩。但是他们谁都不拿,最小的孩子也只是用沾满烂泥的手指黏了一粒饼皮上的芝麻放进嘴里啜。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吃,他们都讷于言,只是眼巴巴望着大路。这是一个依河的村庄,就像歌里唱的那种“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的村庄。大路沿着河,可以望得很远。

他们显然在等什么人,等待这个人和他们分享这块小小的麻糕。

我决定陪他们等。

不多久,一个女人出现在视野里。起初是一个小点,步履很急,很快形象就清晰起来。女人有一些佝偻,头发全白,夕阳下的白发好像彩云。她又老又瘦,难以想象她能走得如此之快。五个小孩呼喊着奔向他们的奶奶,又簇拥着奶奶来分享他们少得可怜的饼。奶奶嘴咧得很大地对我笑,词不达意地说了一句我压根听不懂的客气话,然后把五小块饼分别塞进五张小嘴,又打开臂弯里挽着的包裹,原来是一兜脆嫩的黄瓜。她先塞给我一根黄瓜,再将三根黄瓜掰成两段,这样每个人都立刻咔哧咔哧地吃了起来。黄瓜的清香真好闻,夕阳的光辉真好看,祖孙们的笑容真好。

吃完黄瓜,五个小孩和奶奶手拉手地走,我不由分说牵着最后一个小孩的手也跟着走。不远处有一间草房,我们钻进了草房。草房里有缸有灶有桌有凳,东墙有一张像模像样的竹床,床头坐着一个媳妇模样的女人,床上躺着一个身中数弹奄奄一息的男人。我立刻明白了,五个小孩是男人和女人的,奶奶是来见儿子最后一面的。两个女人各握了男人的一只手,媳妇在哭,母亲只是温柔地抚摸儿子的脸,温柔地唱着歌谣:弟弟疲倦了,眼睛小,眼睛小,睡觉觉,妈妈坐在摇篮边,把摇篮摇。哦,我的小宝宝,安安稳稳睡觉觉。今天睡得好,明天起得早,花园里边摘葡萄。

男人的脸上有了安详,甚至有了光芒,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我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的,记得桌子上脆嫩的黄瓜,绿得耀眼。

经过那棵银杏树,我抬头望天,月牙儿挂在天上。

那晚我在破庙里过的夜。我比较喜欢夜宿在庙里,运气好,会遇到合得来的泥菩萨。并不是所有塑像里都有像我这样的幻象,今天寺庙里的塑像全是空壳,过去也存在空壳塑像。空壳塑像形成的原因很复杂,比如雕塑的工匠受到虐待或者全无虔诚,或者为了洗钱而建庙,这些都是可能存在的原因。通常,寺庙如果供的是空壳菩萨,很快就会衰败。如今供着空壳塑像的道观、寺庙香火居然会非常旺,这是很奇怪的事情。

因为打仗,当时在广袤的乡村大地上的庙,都荒得不像样子。

我一入庙门,就感觉到了守在塑像里的幻象。这是关帝庙,关羽是一个比我有名得多的英雄。而今英雄落寞,这股落寞笼罩下来,我自然而然脱离肉身,进入关帝的“场”。出乎意料,这个“场”里没有桃园,或者是什么浩浩江水,这个“场”只一间草舍,一桌一几一凳。关帝的青龙偃月刀躺在地上,他手里握着《春秋》。

我问他:这里这么破败,你怎么不逸出?我走过路过的小庙,一半以上是空壳了。

他问我:你的天王堂现在如何?

我答:早就被烧掉了。

他说:我很快也会被烧掉了,但是我怎么能离开呢?我要忠于我自己。

我说:我要忠于我报恩的诺言。

他说:你无恩可报,你错过了报恩的时间。她已经不需要你报恩了,她正掌握着命运。

我哭了,说:我能看见她的结局,我要救她。

他说:你救过谁吗?今天那个在你眼前死去的男人,他有五个小孩需要养育,你救了吗?

我说:他死得圆满,我不能破坏这种圆满。

他说:所以,人各有命,你和我都不能做什么,所谓的保佑,只是亮一盏灯。至于人们是不是看见,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我说: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儿。

他说:你其实也一直知道她在哪儿,你始终跟着她,但是连面都不可能再见了。

我哭了,我把拳头塞进嘴里,以遏制哭的嘶吼。我被我的哭声震惊。这一路我听过无数哭声,却从未听过如此凄惨的哭声,我仿佛要把心哭出来,才能止住悲伤。

忽然,一个枣红色的身影从草舍前闪过。我倏地回到身体里,月光下不远处的大河像银缎子一般。一只木盆啪的一聲下了水,银缎子上仿佛有无数的宝石跃起又跌落。枣红色的身影轻盈地进了木盆,迅速地划走了。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人生是什么,它无望、不可思议、庸碌、无聊,有时候甚至很残酷很残忍,可是这一切都建立在一种底色之上,那便是希望。我的悲伤止住了,号哭止住了,疲劳和倦怠骤然包围了我,像棉被一样温暖。我在角落里睡着了。

我这样的天王,并没有凡人想象的那样有什么了不起的神通。我比凡人多的只是活见久,对人世的洞察便是我的“神通”。而能活上千岁,也不过因为我没有心。有了心,我就会像凡人一样慢慢变老,仅比凡人老得稍微慢一些。不信你仔细观察四大天王,就是那四个演员,他们是不是比你身边的人老得慢?

人类很聪明,在理解自然物质的层面上走得很快,比如慢慢地科学家们就总结出厄尔尼诺现象,反推那年的大水是厄尔尼诺所致。但是人类至今都解释不好战争、屠杀,史学家、哲学家、艺术家用各种形式,解释得都很差。

陈家后人活下来的,有些留在这个城市,你如果想寻访,不难找。

死的人,各种死法。大小姐死得很惨,我不想说她的事情。

二小姐留在我心里的影像,就是我离开菖洲那年,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走来的样子。

我“嘿”了一声。她就问,是叫我吗?我说是的。她说,我并不认识你呀,不过你很像天王堂里的……说到这里她咯咯地笑起来,脸微微红了。

我记得我对她说:你不要受任何人摆布,你要好好读书,掌握自己的命运。

故事讲到这里,王天王的眼睛已经红得像兔子了。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他动情到眼圈发红。说实话,虽然我经常催促他说简练一点,但是有些段落挺打动我的。打动和相信是两回事,这种故事怎么能相信?再者,他对岁月概括得非常虚飘,时间也有矛盾的地方,我认为是他根本没有足够地对现实的了解来支撑他的叙述。比如他怎么发财的?他无具体描述。但是他说,发财的经历说出来更不会有人相信,天底下所有的财富故事都不可说,说出来的都是水面上的部分,是假的。这种解释仿佛也有道理。但是在寻踪这一部分,他说得实在太感人太抒情,像影视剧。当我指出这个问题时,他说:“记者同志,我教你一个判断真假的标准。只要故事里的坏人比好人聪明,恶人比善人勇敢,基本上就是取材于真实。”

说完,他竟黯然神伤。

为了活跃气氛,我指指他的身份证说:“天王,你给我讲的全是你出生之前的事哦。”

王天王说:“我50岁的时候,就是我逸出之后在人间荡了50年,有点不耐烦了,想过安稳日子。我就装成父母双亡的知青,回了菖洲。那时候大批的知青返城,有大集体小集体企业,我混进一家饮食店,后来成了麻糕师傅。王立宪这个名字和出生年月都是报户口时候写的,1954年颁布宪法,所以就叫这个名字。1986年办身份证沿用了这个姓名和出生年月。”

“既然想过安稳日子,怎么不结婚?”

他说:“如果早一点向二小姐家提亲,报恩的愿望就实现了。”

他好像答非所问,又好像就该这么回答。

我问:“你就没存下一点能证明你的话的证据?”

他说:“你是记者,把我说的写下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笑了:“写下来有什么用,不会有人看。再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写?我看你文采不错。”

他说:“我现在手也不灵脚也不灵,写不了。文章千古事,对吧。”

边说边拄着四脚拐棍站起来,嗒嗒嗒地走进房里。不一会儿,传来开抽屉的声音,紧接着他嗒嗒嗒地走出来,手上多了一个宝蓝色锦盒。他吃力地坐下,把锦盒塞进我手里,示意我打开。我打开来,里面是一枚小巧的翡翠玉牌。他小心地将之取出,对着光让我看。我虽不懂玉,但这件东西做工精致是能看出的。玉牌为镂空雕刻,山水的花样,应该是相当别致的样式了。

他大喇喇地说:“喜欢就拿走。”

我慌得直摆手,一迭声地“不不不”。他小眼睛笑成缝,宽嘴巴则咧得老大,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油腻,和他叙述天王旧事时文绉绉的样子截然不同。他把玉牌收起来,说:“你不是要我拿证据嘛。我没有证据,只剩这一件老货。这个可以挂在胫颈上,漂漂亮亮。”

我连忙点头,表示承认这是一件老货:“只是无功不受禄。”

他说:“没什么,反正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是想作为请你写故事的酬劳。”

虽然这么说,他并没有强求我收下的意思。锦盒放在茶几上,告辞的时候我没有带走。

我并没有立刻着手写王天王口述的故事,先要完成报社李主任的任务。我打算把王天王作为一个幻想型老人的案例,就我的接触了解,满嘴跑火车的老年人不在少数。写稿子的过程中,发现采访时光顾着听故事,忘记询问王立宪是从哪个单位退休。打他的老人机,死活不接,我只能电话联系社区的小杨。小杨告诉我,王立宪死了。我吓了一跳,说:“你是不是弄错了,我说的是王天王,前天我刚刚采访过他。”

小杨公事公办地答:“王立宪就是王天王,前天晚上不知道干什么一个人爬到三楼,一个跟头就跌死了。”

“你确定王天王和王立宪是一个人?”

“非常确定,这个人大概从前年开始,就是我到这个社区工作的第二年,逢人就讲他是天王堂里的天王,还有什么陈二小姐。知道他的人都说他中风之后就二了。王天王的外号就是前年被一个胖胖的老老头发明出来的。”

我挂了电话立刻就去天王堂新寓。紫藤架下,几个老头跟大前天一样在打牌,胖老头跟大前天一样在边上看,仿佛时间一动不动。胖老头看见我,他认得我,告诉我王天王一个跟头跌死了,天王还会跌死。胖老头叹了一口气。另几个老头像大前天一样地怪笑,不知道是看淡了生死还是不曉得生死。

离开天王堂新寓后,我忽然想查查网上会不会有“君子报恩十年太晚”的故事。搜索了好久,查到一个叫原神的游戏,游戏里有一只君子鸟,君子鸟是仙鹤,被书生所救,十年后化为君子前来报恩,但是已经太晚了。

我确定王天王与君子鸟没什么关系。

再后来我借工作机会,留心过与天王堂陈家有关的记载,做了一些案头工作。能查到的资料很少,缺乏相互印证,可信度不高。我未根据资料线索进行寻访,所以没有接触到第一手资料。记忆深刻的是一位叫陈茜的女革命者,1949年夏在苏中地区失踪。

关于天王堂,这个在北宋的《菖洲志》里有记载:天王庙在子城上,郡圃西偏。旧传唐太宗从高祖起义兵,有神自号毗沙门天王,愿力定乱将。及太宗即位,下诏天下公府皆祀之。唐天宝初,又诏诸郡于城北隅置祠,建佛殿,以“天王”为额。

附录:

根据资料勉强整理出的天王堂陈氏概要,如下。

始迁祖:(元末明初)陈秀九,木匠。

天王堂陈氏祖:(清嘉庆)原名郭大,陈氏第十七世陈天士家奴,赐陈姓,改名陈檀。

陈檀三世孙陈启明,于十字街创福泰木业,南京、上海设办事处。二弟陈启思,为福泰字号创“九星”商标,“九星”制品一时间风靡大江南北。

民国3年,陈启明陈启思兄弟扩建陈氏祠堂,堂号“明华堂”。

民国5年,三弟陈启辰在坊前街办中医堂,此时陈启辰已是菖洲小有名气的中医。不久陈启光辞去上海洋行的工作,到陈启辰的中医堂,负责中医堂内外事务。

陈启明与正妻育有一女,名陈清如,嫁菖洲当年最豪的盛家做了三少奶。1968年,陈清如及其母死于天王堂后院荷塘里。

陈启明与两位姨太太共育四男一女。长子赌博、吸鸦片,新中国成立后获得新生,成为市立第五中学的美术教员。次子因为战乱未能去上海学西医,后跟随叔叔陈启辰。新中国成立后菖洲市创办中医院,叔侄四人(哪四人,名字未有记录)入职中医院。

陈启明卒于1956年。

陈启思全家在1949年前夕离开大陆。据说有后人回国捐资办学,修建图书馆,具体情况不详。

对陈启光的相关记载多有不同,有说他后来成为市中医院副院长的,但我在市中医院网站上并未搜到他的名字。也有说他后来被捕,被枪毙,我亦没有查到他的罪名。陈启光的后代当中有一位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任教,曾经回过菖洲,报社对此有报道,当年写报道的正是李主任。李主任说,陈教授非常警惕记者提出的与那段历史有关的问题。

陈启辰在市中医院工作直到退休,乃一代名医。至今菖洲的老人对“陈半仙”仍然念念不忘。

陈清如一辈当中,有三位青年先后投身革命事业,陈茜是最早的一位。她于各地辗转,曾经在某县县委先后担任民运部长、宣传部部长,并指导过当地土改运动。1949年夏,她在苏中地区失踪。受陈茜影响,族中两位堂弟走出家庭参加革命。其中一位牺牲时不满20岁,另一位在北京去世时高寿96岁。

作者简介:

佘朝洁,江苏常州人,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从事美术创作、评论,兼剧本、小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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