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何以感人?

2023-01-11 05:33曹加明
中学语文 2022年11期
关键词:松冈亡妻断肠

■曹加明

苏轼的名篇《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虽然语言平易,然而近千年来却感动了无数的读者。何以感人呢?“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词人在不经意间以多维层进的方式,带领我们走进了他的情感世界。

一、时间维度——“十年生死”,不思难忘

人,从真正跨入“自觉时代”开始,就将时间纳入生命省察的范畴。苏轼作为一代文豪,自然是时间的自觉感悟者和体验者。《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中,开篇的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就将后世读者带进了时间的无尽旷野中,感受那触动人心的穿越千年之深情。此时,苏轼的妻子王弗已经去世整整十年了,而词人自己,一直都是辗转于仕途,漂泊不定。生死相隔,十年光阴之茫茫迷雾横亘在词人与亡妻之间,由于时间久远,作者眺望妻子的视线也越发“茫茫”起来,而妻子呢,对词人的处境也是一无所知,曾经的清晰也难免模糊“茫茫”起来,曾经的情深之伉俪如今却在时间的苍茫旷野中“两茫茫”,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迷茫者……

“不思量,自难忘”,所以然者何?其实正是作者在妻子离世的十年里,一刻也不曾忘却妻子的音容笑貌,一时也不曾忘记琴瑟和鸣的甜蜜幸福,根本不用刻意地去“思量”,所以词人才说“不思量,“自难忘”中,一个“自”字,将十年来对妻子的无尽的思念淋漓尽致地和盘托出!

二、空间维度——“千里孤坟”,凄凉无处

词人不仅在“十年生死”之时间维度表达深情,更是依托空间之远隔来抒发无法直接在亡妻的坟前倾诉相思之苦的无尽的遗憾之情。十年来,夫妻二人既不能在现实中长相厮守,仕途上奔波的苏轼又不能在亡妻的坟前长期陪伴,甚至没有机会回到妻子的墓前看一眼,这种“无处话凄凉”的无奈让词人感到极度的痛楚……

其实,痛苦的又何尝仅仅是词人自己呢?“千里孤坟”之“孤”字,展现的不正是妻子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的现状么?即便妻子已然长眠地下,然而在词人心中,她还是那么的真切,所以一想到妻子的“孤坟”“孤单”,词人就情不能自已,将自己“无处话凄凉”的苦楚也倾泻而出。安葬于家乡的妻子是孤单的,而千里之外的词人自己何尝不是孤寂的呢?更为痛苦的是,偌大的大宋,对于苏轼而言依然是有限的存在,因为词人的相思之苦无人可诉,竟然“无处”可以“话凄凉”。

虽然远隔“千里”,但是辗转不定的苏轼从来没有忘却妻子——“千里孤坟”,始终是他放不下的牵挂;“无处话凄凉”,一直是十年来词人最深沉的无奈和伤痛,其实“无处话凄凉”的又何止是词人一人呢?

三、让步角度——“纵使相逢”,逢而不识

既然无论是时间维度,还是空间维度,都是横亘在词人与亡妻之间的巨大隔膜与鸿沟,那么多情的造物主你做个让步又如何呢?然而,即便是让步了——“纵使相逢”,也仍然是“应不识”,这让“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有情之眷属情何以堪呢?

逢而不识,这是何等痛苦的煎熬。本来,阴阳两隔、千里之遥的夫妻二人相逢已经是“难于上青天”了,而“纵使相逢”之后,竟然还不能互诉衷肠、一抒相思之苦,反而是逢而不识,这岁月是怎样磨蚀了词人的容颜,让深情的亡妻都无法再认出自己历经沧桑的面貌,这对十年来深情挂念着妻子的作者来说是一种怎样的苦涩与无奈的体验啊!唐代诗人、江州司马白居易尚且有贬谪中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而苏轼所遭遇的竟然是“纵使相逢应不识”的无尽的慨叹!

唐代诗人王勃有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表达了朋友之间跨越时空的天涯咫尺之憧憬与友谊。对于宋代词人苏轼而言,如果说,“十年生死两茫茫”只是暂时的分离,“千里孤坟”也只是相对有限的空间之隔,那么“纵使相逢应不识”则无疑是跨越时间旷野、历经千山万水之后的咫尺天涯之痛……

四、梦境角度——“幽梦还乡”,轩窗梳妆

既然“纵使相逢应不识”,那么不如在梦境中相遇吧,因为毕竟双方的梦境中的对方想必应该是十年前永别时的模样,抑或是更早一些时日里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时的甜蜜之形象。总之,妻子应该不至于认不出沧桑之前的词人的。

“夜来幽梦忽还乡”,念念不忘妻子的词人终于在梦中回到了故乡,看到了思之念之的妻子——“小轩窗,正梳妆”。现实中难以成真的愿望终于在梦境中得以实现了……最为难得的是,妻子还是那样的年轻,还是那样的善解人意——“小轩窗”旁,妻子正在“为悦己者容”——“正梳妆”。词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夫妻相伴、伉俪情深的时候,回到了那个“何事不语”“何情不诉”的时代。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词人对亡妻的念念不忘,终于在“幽梦”之中有了“回应”——“小轩窗,正梳妆”无疑正是作者无限怀念亡妻之后的心灵之“回响”,虽说只是梦境,然而词人对亡妻的挚爱深情又有谁能够视而不见呢?

五、虚拟维度——“相顾无言”,垂泪千行

当现实太难“兑现”时,艺术的想象、虚拟便更有机会“登场”了。遗憾的是,梦境中的夫妻二人没有言语的交流,只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何以如此呢?生死相隔的十年里,积蓄下的太多太多的心里话哪里去了呢?何以“相顾无言”呢?应该是夫妻二人有太多的思念要说,然而突然之间的梦中相遇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抑或是妻子对突然进入眼帘的“应不识”之客感到有些陌生,然而却又是似曾相识,不敢贸然相认,但是妻子最终还是认出了历经沧桑的词人……

于是,夫妻二人有太多的感慨想要诉说,然而毕竟相隔十年了,千言万语却只是化作“泪千行”之感喟,二人只是静静地、仔细地审视着久违的对方,看看思念太久的挚爱之人是否还是那么的默契!

“此时无声胜有声”,虽然是“相顾无言”,但是,词人与妻子对十年之久、千里之遥的分隔显然是积淀了太多太多的情感之流,于是只有垂泪千行来宣泄心中的无限感慨——有无尽的思念、有语言难以尽述的感慨、有猝然在梦中相逢的激动、有久别重逢的无限惊喜……

六、揣测维度——“明月松冈”,年年断肠

然而,再美好的梦终有醒来的时候,于是,词人只能回到现实中来,以揣测的方式想象——“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料想那年复一年令你思念我而断肠的地方,就是那明月夜下的长着矮松的小山冈。何以知道如此呢?

因为词人无论是在京师为官,还是在杭州、密州任职,亡妻都是他内心深处不忍触碰的最柔软、最痛心的人。想起妻子的曾经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的美好;想起妻子活着的时候,夫妻二人或吟诗酬唱,或饮茶赏月,是那么的温馨;而如今妻子却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明月夜,短松冈”下;词人也是曾经无数次地“断肠”心痛……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词人看似在写“千里”之外的“对面”的妻子,其实亦是在写十年来“年年肠断”不已的自己;此处作者只是在借揣测、揣度妻子来抒发自己的断肠之痛!夫妻二人的断肠之痛,也许只有天空的那轮明月能够见证和理解,因为那轮明月不仅照耀着这十年来词人所在的京师、杭州、密州,亦曾照耀着妻子的“千里孤坟”,正所谓“千里共婵娟”……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无疑是以从对面写来的揣度的方式将作者苏轼对亡妻的思念之情推向了极致,因为明月长存,而“明月夜,短松冈”折射的不仅仅是妻子对词人的无尽的思念,亦是词人对亡妻的无尽的、永远的缅怀……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一词是如何以多维层进的方式向读者展露词人的情感世界的呢?细读文本,师生不难发现词人多维层进的艺术方式的近千年不衰的感人魅力:时间维度——“十年生死”,不思难忘;空间维度——“千里孤坟”,凄凉无处;让步角度——“纵使相逢”,逢而不识;梦境角度——“幽梦还乡”,轩窗梳妆;虚拟维度——“相顾无言”,垂泪千行;揣测维度——“明月松冈”,年年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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