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鲁迅先生学写比喻
——以《故乡》为例

2023-01-11 02:17
中学语文 2022年3期
关键词:闰土二嫂圆规

张 敏

鲁迅先生很善于运用比喻的语言艺术来喻人、喻物、喻事,尤其小说中比喻的运用极为精当,不仅精心选择喻体,高标准地提炼、把握、揭示事物的恰当点,力求“形神”俱似,而且,还注重比喻与小说这种文学样式诸多因素的一致性与契合度。比如先生的小说《故乡》中,就有几个特别经典的比喻,值得品鉴学习。

一、“厚障壁”

《故乡》是鲁迅先生的小说名篇,和杂文一样思想深邃,学识渊博。通过返乡的成年人“我”的视角,描述了回乡之后物是人非的隔阂感,以及面对故乡的陌生感,一份悠长、孤寂的落寞感伤,即使相隔百年,似乎也能穿越时空迎面扑来。

然而,先生回到阔别二十余年的故乡,与心心念念的儿时伙伴闰土相逢咫尺,却感觉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似“厚障壁”一样的密不透风,令作者寒心窒息。

原本,久别重逢的迅哥儿是兴奋的:“阿!闰土哥,——你来了?……”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然而,——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

一声“老爷”,让原本“兴奋激动”的“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母亲听了后说:“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闰土却说:“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

“规矩”一出口,又一次让作者痛彻心扉:原来,这看似无形“隔膜”,却如“厚障壁”似的坚不可摧,因为它根深蒂固。这不正是鲁迅先生一直耿耿于怀深恶痛绝的“国民劣根性”——中国农民天然奴性的真实写照吗?

久别的游子回归故里,永远是怀着一份浓郁的乡土情结热切期待着故乡温情的“怀抱”,无论他们在外面的世界闯荡得成功或失败,都不想在故乡这一特定的空间遭遇“隔膜”与背离。然而,乡村社会的人们,总会带着一种既势利又羡慕的眼光打量着衣锦还乡的“过客”,这一份“心理的错位”,不也是一层“厚障壁”似的隔膜么!这份“我”与“闰土”式的“隔膜”,不也是传承百年,已深入到现代人普遍的生活体验中去了吗?

将人与人之间因彼此情意沟通不畅、或是思想有距离而形成的“隔阂”,比喻成无从穿越的“厚障壁”,化无形为有形的直白暗喻,却被高明的鲁迅先生贴切形象的应用,并引申出丰富而深邃的意蕴,令人叹为观止!

二、“木偶人”

先生尤其擅长用比喻刻画人物形象。比如《故乡》中的主人公闰土,作者以白描的手法将活生生的中年闰土,比喻成了“木偶人”。

曾经“活泼能干、纯朴热情、眼界开阔、运作敏捷的少年英雄”,让作者阔别故乡仍念念不忘的儿时伙伴,不想,二十年后重逢时已成为“憔悴、迟钝、麻木、苦得像个‘木偶人’”。人到中年的闰土身上,再也找不到昔日年少时的智慧和热情、机智与灵敏,而是由最初相逢时“欢喜和凄凉的神情”,随着一声态度恭敬的“老爷”,表情很快变得呆滞,以至沉默像一个“木偶人”。

这,就是先生笔下的“中年闰土”,一段长期间盘踞在先生头脑中最鲜活美好的记忆,一个唯一让作者忘记克制,情不自已失态的关键人物,当那一声态度恭敬的“老爷”瞬间将“厚障壁”筑起时,作者立马一个“寒噤”恢复常态,将眼前这位由于“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而负重前行的发小,比喻成为“木偶人”。

“木偶人”,原意指木刻的人像,也用来形容人无知觉或神情呆滞。将不到四十的中年闰土毫不留情却也是形象逼真的比喻成“木偶人”,是讽刺闰土的麻木呆滞,还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疼?

不,应该是对这个吃人社会的控诉:残酷的阶级压迫和民族压迫,把一个原本鲜活的少年英雄折磨成凄惨的“木偶人”。通过少年闰土与中年闰土的前后对比,作者不仅从经济上、政治上刻画了闰土的痛苦,而且深刻地从精神上揭示了闰土的痛苦:封建思想强加给他的精神枷锁:初见“我”时,霎时按熄真挚友谊闪现的火花,接着一组细微神态演变地逼真刻画,淋漓尽致的体现出尊卑等级观念给闰土心灵深处留下的伤疤。

然而,更令人痛心的是,这个可怜的“木偶人”对深重苦难还有知觉,小说中对香炉和烛台细节的描写,可见他是多么虔诚地渴望神灵的赐福,摆脱贫困与苦难——他希望改变现状,却又无可奈何;他憧憬未来,却寄希望于神佛的保佑。

可怜可叹的“木偶人”啊,是旧中国贫苦农民的真实写照——经济剥削、政治压迫,精神摧残——三座大山将多少“闰土”榨干压扁成“木偶人”!

三、“圆规”

“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从天而降的杨二嫂在“我”惊愕的眼神中,赫然幻化为“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这个神形兼具的比喻,简直不能更生动,而且还冷幽默。

杨二嫂,一个枯瘦裹脚的中老年妇女,而且两手搭在髀间,以张着两脚的形象站立,这无意间的“造型”与圆规是多么的形似。再则,细究杨二嫂“顺手牵羊”的为人处世和“豆腐西施”的家庭出身,一个精于算计、工于心计的市侩女人形象跃然纸上,如此说来,杨二嫂和圆规之间就有了天然巧合的神似。

最为巧妙的是“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毫无违和感的无缝对接,叫人忍俊不禁。要知道百年前,“圆规”这个词属于科学名词,并非现代汉语里的常用词,在“之乎者也”的语境里,它就是“阳春白雪”,相当于现代社会新鲜出炉的“网络新词”,却被先生用来比喻封建社会一个最典型的“下里巴”老女人。这“洋”与“土”的结合,简直不能再经典了。

更有甚者,仔细琢磨这神似的“算计”——杨二嫂的算计,既不是科学意义上的,更不是物理世界的“运算”,而是人文意义上对他人的“暗算”。由此可见,“圆规”这个词和科学和文明完全不沾边,杨二嫂与“圆规”之间,哪有什么神似?简直就是冷幽默的反讽,构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愚味与邪恶。如此绝妙的比喻,恐怕唯有大先生方能偶得之!

不过,这极尽嘲讽的“圆规”,年轻时有一个更有意思的绰号——“豆腐西施”。这个称呼,似乎比“圆规”动听许多,但细品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原本,“西施”,一个非常美的代名词,可是和“豆腐”这个词组合在一起,就别扭了。而且,作者还不忘“神补刀”:“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于是难免叫人浮想联翩。

“豆腐西施”区区四字,不仅巧妙的交代了杨二嫂的“前史”,为下文叙事埋下伏笔,而且“豆腐西施”和“圆规”这两个绰号之间还有它内在的逻辑——年轻时以姿色谋求利益最大化,青春不再时,就不择手段的算计以捞取蝇头小利。如此画龙点睛的递进,巧妙的替代了短篇小说所欠缺的人物的性格发育,可谓是“神乃之笔”!

鲁迅先生的比喻不仅新鲜贴切,而且巧妙奇特,含有深刻寓意。尤其善于把人们熟知的事物加以想象,把一般人没有感觉到没有见到的新事物呈现,这就是他小说比喻的最大的生命力所在。这些看似偶然天成的比喻,其实是来缘于他深刻的社会阅历和独特的表现手法,来自于他爱憎分明的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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