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砖集

2023-01-10 02:11石舒清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骑驴刺猬果子

石舒清

朋友在夜黑里走著,被什么绊了一下,他赶紧摸索着摆好。其实那绊着他的是一盏灯。有许多灯在这黑里,如果揭去黑幕会发现一眼望不到边,越是黑不能见的时候,越是会汇聚许多的灯在这夜黑里,但是没有一盏亮起来,即使被绊上一下,也不知道那绊着自己的竟然是一盏灯。即使有这么多灯,人们还是摸黑行走。有人忍不住一个喷嚏,竟使一盏来不及防备的灯亮起来。但它很快就灭掉,比喷嚏的消失还要快。灯和黑暗成为这样的关系,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得到一个奖品,是一个灯盏,好像我一直在夜里似的。

灯像个僧人一样亮着,什么经都不看了。

镜子

朋友梦见山大的一堆核桃,几辈子都吃不完,他打开一个是空的,打开一个是空的,打开了许多都是空的。一个核桃都没有吃到。他不禁止住动作仰望着了。“山”也俯下庞大的身子看他,像要和他讨要一个答案似的。

清静的时候,他就用镜子照自己,像一个字,越照越清晰。但是只要外面稍有响动,镜子就会蒙一层雾水。字也漫漶了,像历史中的人物被盯着看久了似的。

镜子在白天视而不见,在夜里主动看着。

他在旷野里拾粪的时候,看见几个小鬼抬着一面镜子走过,就忙忙躲起来。镜子有些重,小鬼们显出使力的样子。等它们渐渐走远,只看见一小点白光时,他才走出来,看见一溜新鲜的马粪,还冒着隐约可见的热气。奇怪,并没有马队走过啊。好在他历来是只管看见,并不深究的性格,他走过去,在小风的徐徐吹拂里把那些马粪拾到自己的背篓里去。太阳在空荡荡的天上,小幅度打着秋千似的。

镜子有一种繁殖性。就像穷人打开钱包,数到很多面值不大的钱。可以数上好一阵子。大一点的镜子使人像是回到母亲的子宫中,有一种被孕育被熬煎的感觉。镜子有脂粉气,是早年间新娘的味道和气息。在镜子里找不到门槛,也因为找不到门槛而无法入内。镜子里有漫长的冬季,它的雪终年不化,一些雪落在另一些雪上。镜子照过的花枯萎得更快一些。即使非常喧闹的时候,镜子里也没有什么声音。镜子里有太古的样子,很老的眼睛是能看出来的。镜子也会逼得你窒息,照镜子是苦差事。镜子是一张底牌,只要打出来,热热闹闹的那些就输了。有些女人的镜子里容易闹鬼,这样的女人少照镜子为好。确实照镜子少的女人更健康一些。拉了一马车镜子上路。把镜子挂在路边的树上。在执行过死刑的地方也挂着几个镜子。在花园的门口有一个镜子。老死不相往来,以镜为誓。镜子照着,利刃只好在刀盒里等待时机。我一生没有过自己的镜子,偶尔在别人的镜子里匆匆看一眼而已。知道哪里有镜子照着,我就匆匆跑过去了。大多数时候镜子都像是一个冷官。像一个年纪轻轻的寡妇,大把大把的好日子就那样白白地毫不可惜地流逝了。

博物馆里担任讲解的女子用训练有素的手势指着说:这是西施用过的镜子。据说每次这样说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哽咽一下。听的人就纷纷探头去看镜子,不知道想从镜子里看到什么。讲解的女子在一边看着,见惯不怪了那样。我有意落在后面,远远把那镜子望了一望,在我算是一个必要的凭吊。要在那镜子里再出现自己的脸,就觉得是很不合适的事了。偌大一个博物馆,穹顶高耸,带有凉意,多少林林总总价值连城的东西,我只是记住了其中一样:西施用过的镜子。

同一面镜子照西施和嫫母,你觉得还会是同一面镜子吗?

不同的对象会使同样的东西成为不同的。

好像有这样一个感觉,那些上了年龄的盲人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朋友说,镜子有时候像一个盲人。有时候像一个谜底。有时候像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那样说,来,我们好好谈谈。

我每天都看镜子,并看到自己是假的。凡镜子能呈现的都是假的。在镜子面前,我既不固执,也不执着,好像笼头被解开后,才发现并没有什么可以释放似的。

我站在镜子的背面,就像捉迷藏的时候,悄悄站在那个找我的孩子后面,这样他是永远找不到我的。有时候非常享受藏起来的感觉。

果子

走到果园门口那里还需要一大段时间。就埋头默默走着,也不着急,也不心有他想。但是走着走着,忽然看见果园的园墙塌出一个缺口,而且前面的人不怎么犹豫就从缺口进果园去了。怎么办?还要费工夫走到门口那里吗?好像也用不着多想,就跟着前面的人从缺口进果园去了。缺口那里越走越大,果园的门那里,反而是日渐冷清着了。

我把洗净的果子端上去,他看着惭愧地笑了笑就让我端下去。我就端下去了。果子我也没有吃一个。我端在院子里没人看,但是我没有吃一个。我没有想到要吃。这是我小时候的事,家里来了一个老人,有一小撮白胡子。在我家的正房炕上坐着不声响。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坐在我家的炕上。记得一天我就端了洗净的果子给他送去,他没吃一口就让我端回去了。我就端回去了。他把端给他的果子没吃就让我端回来的样子永远留在了我心里,使我知道果子有时候看看就可以了,没必要非吃到嘴里不可。使我知道,端上来的果子不吃到嘴里,在果子在人,都是很好的事。老人早变成骨头了,而且不知道埋骨在哪里,但他看果子的眼神,他辞谢着果子的样子,离我那么近,只要想看见,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的。

果子太多。各种味道的果子。你要遍尝果子的滋味吗?吃最多果子的人也有太多果子没吃到。你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有多少果子。不要为你的舌头太费心操劳。舌头最后什么都没有。舌头和它尝过的味道都不知所踪。死人的牙齿在荒野里和干驴粪在一起,谁记得它细细咀嚼过什么。我看见果子在树上。摘果子的手很多。有的手伸到了树梢上。有的手要拿更多的果子从而变形。有的手怎么也摘不到果子。有的手不知道摘哪个果子才好。我只是看一眼。我一个果子也不摘。拿果子诱惑我的愿望我让它落空。我嘴里空空的,牙齿无事可干。舌头安静着如坟中之尸。果子掉在头上打得头痛。我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没有了,我赶紧享受这一刻,享受硕果累累的时候,自己没有了的感觉。有是你们的。有生机勃勃,繁衍不绝。要什么有什么。太多有使眼睛不够。我在无这边。已经无法抬腿,走到有那里去。同时觉得满足。觉到无的满足,弥漫遍布,不可言喻。

后来的情况是,什么果子都没有味道了。桃子還是桃子的样子,杏子还是杏子的样子,西红柿还是西红柿的样子,甚至样子都很好看,但是吃起来都没有味道了,像吃的不是它们了。这许多的好味道还会回来吗?谁都知道不怨果子,果子只是依照实情体现出来了而已。

就树上为什么结果子这一问,就把人类中最有知识的人给问住了。最后派出一个人回答说,因为是树,因为是结果的树,所以结果了。人类的学问也只能答到这一步罢了。

蜜蜂

有时候蜜蜂找到花的时候,已累得没有多少力气了。采蜜的力气没有了。它在花下面变作了一个干尸。花随风晃动,无动于衷的样子。但是这整体看来,依然是和谐的。依然是一种美和意味,可以和其他看似圆满的美比较的。也有些蜜蜂,死在了找花的途中。它比找到花的蜜蜂飞得更远更多,但就是没有找到花,它是死在了找花的路上。也有的蜜蜂采到蜜了,死在了返回的途中,围了很多蚂蚁吃它身上的蜜,把它作为战利品抬回去,抬到蚂蚁的王国里去,那在蚂蚁们是一件大事情。最后它也被蚂蚁们吃掉了,吃得只剩了一点翅膀,好像翅膀不合蚂蚁的口味。一些有经验的蚂蚁专门在蜜蜂返回来的路上候着,采蜜太多,每一次都想采个够,就被身上的蜜拖累得掉下来,想着缓一阵子再飞吧,却被蚂蚁们候个正着。一些蚂蚁吃蜂蜜吃得身子亮晶晶的。世上发生着多少这样的事,悄悄默默,不为人知。为什么非让人知道不可呢?

听说蜜蜂射出一箭,自己也会因此死掉。那么就可以说,蜜蜂这搭上性命的一箭,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动用才是。蜜蜂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但是看实际情况,很多时候,蜜蜂都是误判了形势,于仓促忙乱中突兀地射出一箭,使它白白搭上了性命不说,让原本对它并无恶意的对象也多了无谓的痛苦。这真是一个悲剧。就是在如此极端的行为里,其实没有赢家,都是输家。蜜蜂作为进攻的一方,输得更惨。细想想,蜜蜂的舍命出箭,几乎都是过度反应。究其深因,不外乎两个:一是蜜蜂这种小生命,脾气大,易暴易怒,关键的一点还在于,自己太弱小太没有安全感,于是不出手还好,出手便错,又不加必要反省,所以死了近乎白死。如此说来,蜜蜂的箭使它表面上像个赳赳武夫,实际倒是把它害了的。

早晨一睁眼,他就剪去了几只蜜蜂的翅膀。然后看着它们团团转,团团转,飞是不可能了。这样过了一大会儿,他就把花枝搁在蜜蜂跟前,让它们采蜜。蜜蜂果然行动起来。他看着。对自己的行为是满意的,甚至有些难以抑制的自我感动。觉得仅凭把花枝拿到蜜蜂跟前,方便它们采蜜,自己就应该在史书上留一笔。他对自己的声名是很能经营,极其在乎的。因为需要把花枝拿到蜜蜂跟前,剪去蜜蜂的翅膀就成了必要的。

快马加鞭是很糟糕的。已经是快马了你还打它,想让它怎么着你才满意呢?已经造成一种印象和感觉,这是一个积极向上的词,出现在很正面的表述里,但这肯定是一厢情愿的表述而已,问问马的感觉吧。

我发现在舞台上表演的马一律被喂得肥肥的,好像快要不像马了似的,而且舞台上的马做出一系列动作来,是马在别的地方时做不出来的。

当马从草原上被掳到马戏团后,一切都变了。

马和马的区别在于一个干了这个,一个干了那个,区别只在于所干的事情不同,马和马本质上是一样的。

有很多马,干了一辈子驴子的事,也没有听到过什么抱怨和抗争。牲口对命运的认同和顺从达到了惊人的程度。

可以骑马,可以骑牛,可以骑驴,可以在这三个里面任意选择。我没怎么思索就选择了骑驴。骑牛,老子天下第一,谁骑牛能骑到老子的程度?骑马后面往往跟着打仗,这是干不了的。而且高头大马,骑上太招摇。怕一切招摇之事。骑驴好,骑驴好。骑驴张果老第一,我也不和他比。

马跑起来的时候,他揪着马鬃。骑马久了,他知道怎么着揪马鬃才合宜,就是既能激发马的激情,使马有精神,又不能使马恼怒,身心不快。一句话,就是一种合作关系,而不是役使关系。

这马,远不是马里面最出色的,但是一套鞍子,它就跳起来,寻死觅活的样子。他们就把那宁死也不套鞍子的马从马里面分出来,分出来很大一部分力量来对付它。那不套鞍子的马有一种中了邪似的固执,凭它自己好像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现在的牛马,只是供人们吃肉而已,说感情什么的就做作,甚至恶心了。

刺猬与蛇

从电视上看到刺猬和蛇的大战,刺猬滚到蛇身上,很笃定的样子,蛇由于疼痛和应激,整条身子都盘缠在刺猬上,这自然于它是很不利的,想不清它为什么会这样。刺猬不倒翁那样动作着,每一个动作都会对蛇造成杀伤,看见它的刺已经被蛇的血染红了不少。蛇则是舍了命一样缠得更紧,好像它拼了老命也只有这一个战术而已。刺猬充足了气的皮球那样,被缠得略略地有些变形。蛇嘴看起来像手术后的一个难以缝合的伤口,不断地喷出蛇芯来,然而它的脑袋游弋晃动,总是找不准目标似的。表面看,倒像是蛇缠紧了刺猬,使刺猬不得脱身。在它们滚动过的地方,显现出越来越多的血迹。有那么一阵,好像是双方都斗累了,会歇缓上一个瞬间,蛇芯也缩短了一些,蛇好像趁机向远处发出求救的样子,刺猬则完全是在一种入定般的休息中。但很快又动了起来,好像漫漫长路不敢歇缓得时间太长似的。蛇好像一次次回头有咬刺猬的意思,又忌惮于它的利刺而只好把头转向别处。越来越浓的血迹一路跟紧着它们,做着忠实的不偏不倚的记录。

看的时间久了,莫名地也有些着急,这弄到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才能分出个输赢呢?就在你看得有些疲倦,想换台时,忽然看见举着的蛇头耷拉下来,缠紧着的蛇身子松开来,要给一条生路似的。刺猬很快就明白过来,事不宜迟,于是看见像飞机的下面出来悬梯那样,从刺猬的肚子下面忽然出现几只肉脚,摇摇晃晃踏过蛇身,很快就跑进一块阴影里不见了。蛇像一条筋疲力尽的绳索一样瘫在那里好一阵子,要说是死了没有任何人怀疑,但是它还是又活了过来,选择了和刺猬相反的方向,用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爬离了刚刚战斗过的地方。在强烈的阳光下,刚刚还显得刺目的血迹已经浅淡起来,如果事先不知道,不会认出那会是血。

镜头默默记录着这些,有着无尽的回味和惆怅似的。

原载《回族文学》2022年第3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曲光辉

猜你喜欢
骑驴刺猬果子
骑驴漫游记
果子出嫁
父子骑驴
摘果子
果子粥
果子和她的+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