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晗
《人世间》里善良美好的郑娟,一开始是被侮辱与损害的女性形象,后面则任劳任怨,给不省人事的婆婆按摩,照顾亲戚家的孩子。郑娟若是主角,就是曾经的热播剧《渴望》里的刘慧芳。奉献型的女性社会接受度最高,而创作这种形象的往往是男性作家。
《我的天才女友》一看就知道是女作家的书,写出女性日常中许多隐秘的情感体验,无论是成长中与闺密的微妙嫉妒、竞争、扶持,还是两性关系中的欲望、忍耐、不甘,没有那么明亮,甚至因过于真实而引发不适。埃莱娜先来例假引发莉拉的微妙疏远,直到两人“平等”又在一起玩。有一阵,埃莱娜感到自尊受伤,不再去找莉拉,直到她发现莉拉难以怀孕是因为身体太弱了——她发现朋友其实很弱,然后就原谅了她。单纯用“相爱相杀”和“塑料闺密情”来描述就太单薄了,每个人都有着复杂的情感需求,因为这种需求才会伤害到他人。
写男性则不能随便用女性心理,有位女作家的小说主人公是男性,她用女性经期来比喻主编的脾气,每月的固定几天发作,头几天量比较大——一个男性不会有这样的联想,因为不在他的生活体验中。
张爱玲的短篇小说《封锁》中,吕宗桢为躲避讨厌的亲戚,与陌生女人吴翠远调情,他看的只是她的外表,而她却在乎他是不是个“真人”,男女在乎的东西就是那么的不一样。张爱玲真是犀利。
我读过某个男作家絮絮叨叨讲自己人生的散文集,他提到妻子的时候,反反复复强调她有多么漂亮,以及别人对其貌不扬的他能娶到如此漂亮老婆的惊讶,没有提到妻子其他方面的美好品质。这多少损害了我对这位作家的印象,觉得他肤浅狭隘。
以我有限的阅读经验,写女性情感最细腻的男作家是柔石。他在《为奴隶的母亲》中写一个妻子被丈夫典给有钱人生儿子,饱尝情感上的苦楚,三年后又被赶回家,家里的儿子已经不认识她了。柔石的描写细腻而有层次,作为女性读者也不得不慨叹,那是一个不能用标签取代的活人。他对怀孕的生理变化也写得传神:“老是不想吃饭,想吃新鲜的面,番薯等。但番薯或面吃了两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馄饨,多吃又要呕。而且还想吃南瓜和梅子——这是六月里的东西,真稀奇,向那里去找呢?”我后来怀孕没胃口时,脑子里就反复跳出这段话,因为非常准确。
毕飞宇解析名著的《小说课》写得极好,可分析王熙凤和秦可卿关系的观点我不太认同,这大约是男女思维的差异。王熙凤去探望秦可卿后,提到一句:“鳳姐儿正自看院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凤姐赏风景让他觉得骇然,并由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这件事推断:“王熙凤过去是荣国府的办公室主任,秦可卿呢,是宁国府的办公室主任。现在,两边的办公室主任她都当上了。”这个结论也让我骇然 :谁会因为闺蜜死了,成功操办一场葬礼证明自己的能力而感到满足呢?何况只是暂时的权力,除了受累和得罪人没别的好处。
至于探望病人后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情绪示人,就更值得探讨了,难道一定要学小儿女似的哭泣才能显示悲伤吗?对于闺蜜,有惺惺相惜的感受,有好东西会想着她,也有各自的一堆事情要照顾。就算有竞争,不希望闺蜜比自己过得好,也不可能乐见对方惨死。
王熙凤的情绪管理能力极强,林黛玉进贾府时,王熙凤夸一句“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接着感伤一句“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切换自如,大家闺秀断然没有探病出来还挂着泪痕的道理。读者对于情绪管理能力强的人往往苛刻,似乎哭肿眼睛的才能标榜是好人。
在这里,插入一段风景的描写也是一种电影式的“转场”,否则后面贾瑞在悲伤的气氛中跳出来调情,就显得很不和谐了。曹雪芹对于场景转换得心应手,切换得非常顺畅。
闫 晗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硕士,《青年文摘·彩版》副主编,专栏作家,副编审,央视《谢谢了,我的家》节目文学顾问,《中国青年报》“书单”评委,在北京重点中学开设阅读与写作课程;发表作品百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