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早饭,在葡萄架子下面酣坐了一会,老庚这才想起该去城西看鱼翅,看他昨天在电视里见过的那一段鱼翅。
老庚在古城长大,他见过犀牛不在江边镇水,偏要跑到街上去冒充雕塑,后来闲话太多,就又从街上跑回江边,很不高兴地背对着江水;他也见过落下闳不在蟠龙山观星,却跑到锦屏山观景……但他居然就没有看到过那段鱼翅,于是他对自己说:你硬是个疯子!
老庚出门的时候,站在天井里大声喊:“哥哥!哥哥!”
嫂子推开门,把一个漆黑的脑壳伸出来说:“早就去江边钓鱼了。”
“咦,你的脑壳昨天还是花白的,今天咋就漆黑了哦?”老庚偏起脖子问。
“我这是染了发!”嫂子“嘭”的一声把门关上,用更大的声音说,“疯子!”
老庚愣了一下,把手背在身后,绕过照壁,出了院门。高高的、瘦瘦的老庚,把手背在身后的样子,像一根秋风里的老豇豆。
老庚边往江边走,边想昨天晚上的电视节目。
他从不固定看哪個频道,昨天也是这样,随便一按,正看到一个专家在讲“中国古代的水利建设”,他还没把手松开,就听到专家指着一张图片说:“为了防止水直接冲击堤岸,人们在堤岸外面伸出一段形状类似鱼翅的分水堤,俗称鱼翅。这段明朝修建的鱼翅在古城西边,是目前四川唯一保存完好的一段鱼翅。”如果不是因为天太黑,他当时就想去看看那件文物。对的,是文物。
老庚觉得“文物”这个词用在那段鱼翅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他独自“呵呵”地笑出了声,可马上就意识到这样不好,有人看到了,会说他是“疯子”,于是赶紧把嘴闭紧。这个时候,他已经出了古城,到了城南江边,看得见江上飞来飞去的鹭鸶了。他沿着滨江路一直从城南往城西走,路上冷冷清清的,只是在临水的那一边,隔一段距离插着一根鱼杆。老庚远远地望见哥哥在最远的那根鱼杆面前坐着,白白胖胖的,很显眼。
一艘游船轰隆隆地从江心开过去,船尾拖着一条污水带,就像是犁头从枯了很久的水塘里划过,把下面的淤泥翻了上来。在江边走着的老庚被吓了一跳,在江上飞着的鹭鸶也被吓了一跳。一只鹭鸶惊恐地从老庚眼前飞过,不经意间,老庚竟看到了鹭鸶头顶上细长的羽毛。
老庚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那只鹭鸶,因此他清楚地看到:那鹭鸶从他面前飞过之后,只眨眼间就在不远处展开一对大翅膀狠命地挣扎着,而插在岸边的一根鱼杆也随之剧烈地摇晃着。老庚不由自主地快跑几步,到了那根鱼杆旁边,发现鹭鸶的腿被鱼线缠上了,而且它越挣扎,鱼线就缠得越紧。老庚蹲下来,想伸手去帮鹭鸶解开腿上的鱼线,可鹭鸶显然不能理解老庚的好心,它不仅拼命拍动翅膀,还试图用自己长长的嘴来啄这个不知道是敌是友的人。老庚的手臂被鹭鸶啄了几下,火辣辣地痛。他只得缩回手,盯着这可爱的小家伙。
人和鸟就这样陷入了一种相持状态。
一群鹭鸶从对面飞过来,在被困的同类头顶上盘旋着。老庚傻傻地想:要是它们能帮它解开鱼线该多好啊!
“老庚,你蹲在那里做啥?”鱼杆的主人终于看到这边出事情了,边往这边跑,边喊叫。
“哥哥,你看鹭鸶的腿!”老庚指着鹭鸶给哥哥看。回头的时候,却发现这一次鹭鸶没有啄自己。他赶忙把两只手都伸了过去,往前倾着身子,飞快地解下了鹭鸶腿上的鱼线。
就在那白白胖胖的哥哥跑近的时候,鹭鸶们舒展各自长长的腿,都飞了起来。
“要你多事!我钓不到鱼,能钓只鸟回去也可以给你嫂子交差呀。现在反倒要花钱去买鱼线。”哥哥拾起鱼杆抱怨着。
老庚看到哥哥愤愤不平的样子,不敢再叫他一起去看鱼翅,只得心虚地低下头,继续往城西走。路过石犀牛的时候,老庚背对着东边偏着脖子把北边上游的江水看着,喃喃地说:“你以前这样子多好啊。”
再往前走,在修路,老庚深一脚浅一脚地沿江岸走着,远远地看到一群人正在施工。近了,老庚发现他们竟然在拆石条,拆鱼翅上的石条,鱼翅尖上的石条已经被他们拆下来放在一边了!
老庚的脑子“嗡”的一下蒙了,他冲上去拉住一个拆石条的人,大声地问:“你们在干啥?”
拆石条的人反手把老庚拉到了路边,对他说:“你走远些,不要影响我们工作。”
老庚失望地坐在岸边,看那些人说说笑笑地拆明朝的鱼翅。
太阳正当顶了,拆石条的人收工了,江边宁静下来,只有远处的江面上有几只鹭鸶在快乐地飞翔着。老庚站起来,回身去看古城,怎么看都觉得那片古城像一只被鱼线缠住了腿的鹭鸶。
于是,他急急地跑回古城,紧张地找着、找着。一个行人想弄明白他在找什么,就跟在了他的身后;又一个行人想弄明白这两个人在找什么,就跟在了他们的身后……很快,老庚的身边就聚集了一群人,都在用眼睛找着,心里却都不知道要找什么。
一个新来的问老庚:“你在找啥?”
老庚说:“你能看见鹭鸶的腿吗?”
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好难看,嘴里骂着“疯子”,然后就一哄而散了。
但老庚还在继续找着,他每看到一个行人,都要问:“你能看见鹭鸶的腿吗?”
名家领读
文保题材的小说很多,这篇作品却围绕一段将要被拆除的“明朝的鱼翅”徐徐展开叙述。“鱼翅”是什么?文中自有交待,这个颇有地方色彩的道具的名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篇作品承载的文物保护、环境保护的忧患意识。
当现代文明主导下的拆迁行为逐步蚕食着人类的历史文化遗存和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时,本文“老庚”的那种“那片古城像一只被鱼线缠住了腿的鹭鸶”的深沉忧虑,正日渐碾压有识之士的内心。“老庚”孤独而又执拗的行为被众人视为“疯子”,但操纵着挖掘机疯狂吞噬“明朝的鱼翅”的拆迁者呢?他们在利益驱动下的种种行为就近乎“疯狂”了。
何晓的小小说作品,大多写的是生活在那座嘉陵江环绕的古城的人物。阆苑古风滋养了她娴静淡雅的文学气质,在这篇微小说作品里,她对现实的批评却显得温婉而又能痛击人的心灵。(老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