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坛井的陈皮匠

2023-01-10 12:36何晓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22年12期
关键词:皮匠老井陈家

提 示

本文系何晓颇具影响的“古城系列小小说”中的代表作之一,入选2014 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重庆卷)语文试题。

一个地方只要历史长了,就会产生些离奇的故事。

古城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当你花费了比去欧洲还要多的时间,从大城市曲里拐弯地来到这里时,疲惫的身心会猛然因眼前远离现代文明的古奥而震颤:唐宋格局、明清街院,这化石一样的小城里,似乎每一扇刻着秦琼、尉迟恭的老木门后面,都有一个传承了五千年的大家族在繁衍生息……而每一个迎面过来的人,他穿得越是普通,你越是不敢小瞧他,因为他的身上自然地洋溢着只有在这样的古城里生长的人才有的恬静和自信,哪怕他只是一个绱鞋掌钉的小皮匠。

沿袭着“食不过午”老规矩的,似乎只有传统小吃。但古城里严格遵守做生意“时不过午”老规矩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东坛井的陈皮匠。

东坛井是一条老街,街头有一口叫东坛井的千年老井。老井现在是文物,周围砌了台子,被重点保护了。陈皮匠的家就是陈家大院子,在老井东边,大院有两套天井,一个后花园,一栋小巧的绣楼,后面一套天井是皮匠的藏书室。陈家大院子的正门除了家人进出,平时总关着。隔了街道,皮匠的摊子在老井西面的醋吧街沿上。皮匠从十九岁开始就在那里摆摊,没人说他不能在那里摆摊,他是这条街上最正宗的土著。

皮匠的手艺很好,补的鞋既巴适又牢实。了解他的人都说:可惜呦,一个老高中生,灵巧得能绣花,随便做啥也能成气候嘛,偏偏去当皮匠。但皮匠才不这样想,他悠闲自在地守在摊子上,不管生意好坏,中午十二点都要准时收摊。他上午挣了多少钱,下午就要买多少钱的书。古城里收售旧书和收藏旧书的人都认得他,晓得他在意哪一类书,只要看到他来了,立马抱一大摞出来任他选。即使钱不够,也没关系,第二天拿来就是了。古城的人都爱老书,或者自己读,或者倒来倒去当古董卖。

晚上,皮匠一般都待在他的藏书室里。至于他在里面干些啥,皮匠娘子从不过问。要休息的时候,只是在外面喊:老汉,等你哈。皮匠听了,先咳嗽一声,然后才出来。

皮匠的生活一直都像这样一成不变,很平静。古城其他人的生活也很平静——直到上个月皮匠的女儿回来。

女儿是在上飞机的时候才打电话说要回来的。黄昏时,女儿回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个干巴老头。女儿一进屋就介绍说:这是我的导师,历史学家牟汉达教授。爸爸,老教授想看看我们的族谱。

皮匠一听来人是历史专家,心里就已经有数了。第二天,皮匠和女儿陪着教授在藏书室里整整待了六个小时,这六个小时里,从《续资治通鉴长编》《宋人轶事汇编》《宋史》到《南充史志》《保宁府志》《将相堂记》《重修三陈书院记》《陈氏家谱》……教授一直在翻书,皮匠的女儿一直在拍照,皮匠—直在回答教授的提问。

他们终于从藏书室里出来时,教授说:你这里已经拥有了我想有的一切。

皮匠回应说:我这一辈子,就等这一天哩。

数月后,一篇学术论文震惊了整个历史学界:《南宋三陈故里之重考》。而同时被震惊的还有古城的官员、文人和实业家:那么著名的历史人物原来是古城人啊!于是,古城迅速掀起了一股宣传、发现、挖掘的热浪,无限的商机突然摆在了眼前,原本安静的古城人一下子都变得疯狂了!一批又一批的游客被导游带来参观陈家大院,一批又一批的说客涌来劝皮匠合伙开发陈家大院……皮匠想:这东坛井陈家大院的大门,怕是再也关不上了。

收到女儿寄回的报纸、杂志,皮匠认认真真地把老教授的论文和与论文相关的评论文章,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他歇了十多天业,把家里的藏书整理出来,重新造册,一一核对之后,全部送给了牟汉达教授。

从此,陈皮匠和古城的其他皮匠一样,下午也要补鞋了。

作者领读

春节,我带着几位朋友从大古城北京回小古城阆中过年。原以为离开了“首堵”,能安静地过个春节,却完全没有想到,那几天,阆中的堵竟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个大都市,微信上甚至流传着古城版的《沁园春·行》:“看古城口,千米人潮,万米车流……”

走过“万米车流”,走进“千米人潮”,我给同去的朋友讲起古城的“那些年”:那些年,古城沿街的院子里面还住着好些四世同堂、五世同堂的“人家户”;那些年,古城还没有到电视台去做广告,古城里有好多人,包括看书的、写字的、开铺子的、拉人力三轮的、担挑挑卖小玩意儿的,都满脸自豪地向每一个外乡人讲他们的古城;那些年,我还生活在这座小小的古城里,从我家出发,走20分钟,便到了中天楼——但我常常走不到那里就被截住了。沿途那些古玩店、小商店、茶馆的老板大都认识我,看到我来了,就会问,最近写些什么呀?给我们看看好不好?接下来还会说些他們听来的掌故,或者他们身边发生的新奇事情。我于是站着和他们聊天,或者要杯茶,坐下来和他们摆龙门阵。

也就是在那些年,我写了我的古城系列小小说。

从《东坛井的陈皮匠》到《纸扎的绝唱》,从“东坛井陈家大院的大门,怕是再也关不上了”到“一阵惊叫声如炸雷在嘉陵江边响起”,这其间,不仅仅只有心疼树的江老汉、心疼雀子的张伯、心疼门神的画家、心疼鱼翅的老庚,还有更多人。因为一些共同的记忆,他们尽心尽力、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古城,哪怕是一棵树、一只鸟、一块青石板、一段残垣、一个传说,都能牵动他们的心。他们是这座小小古城真正的主人。他们渴望古城的发展,更渴望留住古城里所有恣意开放的花儿,留住古城上空所有自由飞来飞去的鸟儿,留住古城旁嘉陵江水里所有品种的鱼儿。他们知道外面有大古城,也知道外面的大古城是如何变成大都市的,但他们更知道自己的能力有多大,所以,他们对小古城的每一个小变化都敏感、在意。

然而,无论他们有多么敏感、多么在意,小古城似乎依然没能跳出大古城曾经的怪圈——这来势汹汹的“堵”也许只是浮在表面的泡沫,被这泡沫遮掩的,又是些什么呢?

那些我们担心的,小小说知道。

因此,我不是一个小小说作者,我只是所有主人公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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