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可佳
(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宝鸡 721013)
2011年开始,笔名为埃莱娜·费兰特(Elena Ferrante)的意大利作家,以每年一本的速度在四年内相继出版了《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失踪的孩子》,即“那不勒斯四部曲”。这系列小说描写了1944年出生于战后破败落后的意大利那不勒斯小城的埃莱娜·格雷科和好友莉拉长达五十年的友情以及她们各自不同的人生。作为“那不勒斯四部曲”系列的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聚焦于埃莱娜和莉拉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这也是她们性格养成的重要阶段。小说开头,老年的埃莱娜收到莉拉儿子里诺的电话,求助埃莱娜寻找自己失踪的母亲,由此埃莱娜开始回忆她漫长的前半生,回忆那不勒斯充满暴力和贫穷的生活以及和莉拉半个世纪的友情。
虽然作者费兰特身份成谜,但在采访中她曾提到确实带着女性写作的目的来进行文学创作:“我从女性主义丰富、系统的思想里汲取了很多营养;女性主义思想改变了我,让我眼界大开。”[1]在小说中作者塑造了多个性格迥异的女性角色,探索了女性友谊和身份形成、自我毁灭与自我实现、迷失与寻找。这些女性角色都与主角埃莱娜的成长有重要关系,尤其是埃莱娜的母亲和好友莉拉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因此,本文从小说中的母亲、好友莉拉以及埃莱娜自己的女性关系着手,对埃莱娜这一人物性格进行分析。
在《女性的负面》中,菲利斯·切斯勒将母女关系分为了两种:一种相亲相爱,另一种充满着争执和冲突。显然在本书中,主人公埃莱娜与母亲的关系就是后者:“我感觉我全身心地痛恨我母亲,从内心深处痛恨她。”[2]154小说开篇,埃莱娜就向读者明确表明她对母亲带有深深的敌意。从六岁开始,埃莱娜便认为在母亲的生命中她是多余的,她不喜欢母亲,认为母亲也同样不喜欢她。
这种排斥的原因首先在于母亲身体上的缺陷: “我尤其讨厌她的身体,她可能也能感觉到这一点,她头发发黄,眼睛是蓝色的,体态臃肿,她的右眼歪斜,总让人搞不清楚她在看哪里。她的右腿也不好使,她说那是一条‘受挫的腿’。”[2]28这让埃莱娜时常陷入自卑,埃莱娜无数次地担忧自己以后也会成为跛子,母亲走路一瘸一拐带来的一深一浅的步伐也总是埃莱娜深夜里的噩梦。埃莱娜的父亲是一个市政府的门房,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母亲作为全职主妇没有工作却总是抱怨钱不够花,迫使父亲想办法赚钱。这种对于母亲畸形的仇恨使埃莱娜总是支持父亲、反对母亲,偶尔父亲对于自己的严格也会被她认为是母亲所要求的,对父亲的过分支持甚至使埃莱娜忽略了父亲对母亲和自己使用的暴力。除了对母亲的排斥情绪之外,埃莱娜对母亲的感情还夹杂着一种畏惧。进入青春期之后,这种情绪愈演愈烈。初潮来临时,由于缺少性教育,埃莱娜错误地认为是自己将两腿之间弄伤,而不敢告诉母亲。跟朋友交谈后,她了解了这是正常的发育过程。虽然一方面惊恐于自己身体的变化,但更畏惧来自母亲的责难。这种来自青春期发育的恐惧更让埃莱娜怀疑自己最终会变成母亲的样子:“斜眼、跛脚,永远都不会有人爱我。”[2]80
埃莱娜内心有着对母亲角色的自我建构,而这个母亲形象的投影就是小学老师奥利维耶罗。埃莱娜在学习方面优秀且努力,奥利维耶罗老师很喜欢她,总是表扬她,夸奖她漂亮的金发。埃莱娜常常受宠若惊,因为老师的鼓励与母亲在家的辱骂恰恰相反。面临升学问题时,母亲强烈要求埃莱娜退学工作来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老师却登门家访,强势地希望能继续让埃莱娜完成学业,并且推荐了海岛上的暑期工作,让埃莱娜打工筹备自己学费的同时也放松自己。在这里,老师似乎扮演了母亲的角色:“她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就好像她是我的母亲,而我的亲生母亲——那个腿脚有毛病、斜眼的女人是一个次品。”[2]195即使在埃莱娜看来,老师也是一个比较肥胖、笨拙的女人,但是她看到了埃莱娜在学习上的才华,并帮助埃莱娜继续完成了学业。
埃莱娜一生都在追逐她心目中正确的母亲形象,穷尽一生努力来避免自己成为母亲的样子,直到最后自己成为母亲。埃莱娜小学时,奥利维耶罗老师曾经告诉埃莱娜:“当庶民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假如一个人一直做庶民,那他的孩子、孙子,都会命若草芥,不值一提。”[2]56在小说结尾莉拉的婚礼上,母亲要求埃莱娜待在她身边,待在破败的那不勒斯城区,但当时的埃莱娜已经把目光投向文学、革命等,和母亲在一起的埃莱娜感觉到了强烈的格格不入。费兰特在这里再一次提到关于庶民的讨论:“我们就是庶民,庶民就是我的母亲。”[2]323埃莱娜也是在那时清楚地认识到,如果和母亲在一起,就意味着停留在她的那个世界,变得和她一样,成为没有姓名的“庶民”。波伏娃曾经在《第二性》中说道:“在母亲眼里,女儿是她的另一个自己,却又是另外一个人;一方面对女儿过度亲密,另一方面又对女儿敌视。”[3]在20世纪40年代的意大利,父权至上的男性社会之下,女性只能成为男性的从属,没有权力进行对抗。女儿是母亲撕裂的生产过程下的产物,她属于母亲的一部分。在同性别的状况下,母亲成为了可以打压女儿权利的角色。母亲急切地想要掌控女儿的一切,通过身份地位上的压倒来获取在父系社会中被沉默了的话语权利,从而争夺自己所需要的生存空间。“妇女散居于男性中,因为住房、家居、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诸因素而附属于父亲或丈夫等等身份的男性;而这种依附比起她们对其他女性的依附更为紧密。”[4]45因此,由于母亲社会地位的低下导致了她更加依附于社会地位高的丈夫,面对社会地位更低的女儿,母亲则显得更加冷漠。母亲这一角色体现了传统社会中的家庭失语者,在小说中甚至没有出现过母亲的姓名,这显然有着某种象征意义。她就像是《变形记》中被割掉了舌头的菲洛墨拉,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力来发出自我的声音。但是,接受了教育、作为现代女性的埃莱娜当然需要打破这种关系。在这场同性血缘的战争中,埃莱娜面对跛脚斜眼的母亲强烈的控制欲,她需要摆脱天秤的不平衡状态,脱离“庶民”的头衔,成为独立的自己。
作为同样出生在那不勒斯贫民窟的女孩,莉拉很早就表现出与埃莱娜相反的性格——睚眦必报,报复心极强。“从我们很小的时候起,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一个坏女孩,我是个好女孩。”[2]275莉拉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安分守己的好女孩,她会把墨水往同学身上甩,也会用石头打乡下的男同学。但同时莉拉相当聪明,从小就表现出远超常人的学习天赋,通过自学拼写出了超出她年龄能够理解的单词,轻而易举地赢得心算比赛,甚至退学后能够通过自学拉丁文来辅导已经上初中的埃莱娜。莉拉文采斐然,小学时独立完成的小说《蓝色仙女》甚至成为了后来埃莱娜成名作的灵感来源,莉拉的文字非常考究精确,没有任何矫揉造作。
埃莱娜和莉拉的友情是因为两个布娃娃而真正建立起来的。童年的某一天,莉拉试探性地将埃莱娜的布娃娃扔进了下水道,向来柔弱温顺的埃莱娜也对莉拉的布娃娃做了同样的事情,之后她们一起进入下水道却始终找不到她们的布娃娃。莉拉深信是传说中与意大利法西斯分子有联系的堂·阿奇勒抢走了她们的布娃娃,她们克服了心中的恐惧敲开了堂·阿奇勒的家门。堂·阿奇勒显然没有拿走她们的布娃娃,他用钱打发了她们。在莉拉的建议下,她们用这笔钱买了一本《小妇人》。纵向的母女关系的破裂让埃莱娜转而将感情倾注于横向的女性友谊,埃莱娜和莉拉的友情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开始萌芽,在暴力的街区里成长。
埃莱娜对莉拉的注意首先在于莉拉的双腿不同于她母亲残疾的双腿,莉拉的腿是那么的健康、修长。由此开始,埃莱娜不自觉地开始模仿莉拉走路、说话的语气甚至某些动作。在追逐莉拉的过程中,埃莱娜发现自己开始慢慢脱离了母亲阴影的禁锢,开始一点点地完成自我的独立。在这段友谊中,埃莱娜不自觉地将自己和莉拉进行比较,她认为莉拉的光环过于耀眼,以至于她一直活在莉拉的阴影下。她尤其在意与莉拉之间的差距,这让她在成长的过程中总是小心翼翼,一直都在不断地自我否定。她认为自己能得第一名是因为莉拉不在班上,男生接近她也只是为了去接近莉拉,莉拉随意写出的文字都比她故意遣词造句完成的作品更加优美。埃莱娜刻苦学习为的是在没有继续上学的莉拉面前炫耀,她与安东尼奥·卡普乔没有感情的恋爱是为了追赶上即将嫁为人妻的莉拉。莉拉在十五岁那年嫁给了肉食店老板斯特凡诺,以使她的家人摆脱经济的苦恼和索拉拉兄弟的纠缠,但不久便陷入了婚姻的囹圄之中,被自己的新婚丈夫所欺骗,从此开始悲剧的一生。
埃莱娜和莉拉之间这条特殊的情感纽带,从童年一直缠绕直至莉拉抹去一切痕迹消失。她们就像是双生子,理解对方,了解对方,甚至超过自己对自己的理解。她们在彼此的身上吸取养料,获取动力。“莉拉比我漂亮,我什么都不如她。”[2]36埃莱娜无限地扩大莉拉的好,贬低自己。拉康的“镜像理论”中模拟了婴儿和镜子的情景关系:“自我的形成源于对于异己的他人形象的误认。”[5]53拉康认为孩子的反射图像实际上是矛盾的,它既产生了一个完整而单一的“我”的错觉,这是一个可以控制的“理想我”或“理想自我”。与此同时,人又产生了无法解决的紧张感,这源于婴儿对自己和自己身体的支离破碎且无法弥补的残缺感。埃莱娜与莉拉的关系正是这样一种“镜中我”的关系,她们互为对方的“他者”,形成了一种“完美幻象”,这种幻象是“我”试图模仿的对象,并且与“我”相互竞争。“拉康认为,我们都在不断地从他者身上寻找以补充这种缺乏;我们都相信在他者身上有使我们自身完善的东西。”[6]212莉拉就是这样的一个“理想我”的化身,埃莱娜在无意识中模仿莉拉,跟随莉拉的脚步。令读者意想不到的是,在莉拉婚礼前的宗教洗礼仪式上,莉拉建议埃莱娜继续学习:“但你不一样,你是我的天才朋友,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要厉害,无论男生还是女生。”这句话使得镜像关系的双方突然进行交换,这种颠覆迫使读者重新审阅小说标题的含义,到底谁才是“天才女友”,在这个镜像关系中,又到底谁在充当“理想我”的角色。
小时候莉拉和埃莱娜一起阅读《小妇人》,她们幻想着未来也能像路易莎·梅·奥尔科特(Louisa May Alcott)通过写作名利双全,从而逃离那不勒斯破败的小城和暴力的街区。为了实现梦中的财富,埃莱娜选择了继续读书,力图用知识改变命运,而莉拉在对男女之事依然懵懂的岁月选择通过一段失败且充满暴力的婚姻来改变物质条件。在结尾中,莉拉发现自己陷入了婚姻的陷阱,而埃莱娜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不再属于那个充满暴力的小城。她们的未来会被命运投射在截然相反的方向,道路却会一次又一次地不断交叉。 “费兰特塑造的这两个女性形象和通常的‘女性神话’截然不同,她们更逼真,更能引起女性读者的认同和共鸣。”[1]费兰特并没有将埃莱娜和莉拉二元对立为传统写作中的天使与妖妇形象,她们的身上有着不同的缺陷,甚至在未来的人生选择中都作出了看似错误的选择,但正是这样的不完美,让她们的形象更为饱满深刻。
埃莱娜生长在那不勒斯贫民区的一个普通家庭,父亲是市政府门房,母亲是家庭主妇,照顾着包括埃莱娜在内的四个孩子。埃莱娜在学习上努力且聪慧,一路完成了高中、大学的学业,成功地用知识改变了她平凡的一生。尽最大努力逃离了原生家庭和原有阶级,并发表了女性主义的著作,成为了女权运动的一份子。
在童年时期,埃莱娜是老师、父母眼中的好孩子:“我喜欢取悦于人,尤其是喜欢取悦老师。”[2]28埃莱娜对周遭的过于敏感让她总是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她善于通过讨好从而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但当莉拉将自己心爱的布娃娃扔进下水道时,埃莱娜第一次反抗,以牙还牙地将莉拉的布娃娃也扔了下去。莉拉的不羁诱发了埃莱娜内心叛逆的种子,当莉拉带埃莱娜逃课,第一次走出她们所居住的那不勒斯贫民区时,埃莱娜的心充满了进入未知世界的喜悦。这是她第一次逃离父母、学校、城区,虽然通往海边的隧道又脏又乱,但是“我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我记得有一种淡淡的光……这种光是一种贫穷、肮脏的光”[2]60。这次出走让她第一次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这次“逃离”让她远离了所有人和事,忘记了所有忧愁。也是从那次开始,她发现那不勒斯的贫民窟再也不能限制她,她要往未知的新世界探索,要摆脱暴力与贫困。
升入初中,埃莱娜的身体开始发生了种种变化。她开始变胖,长青春痘,经历了月经初潮,青春期的发育使她的身体和内心都开始成熟。她在海岛上一家民宿打工期间与初中同学尼诺·萨拉托雷一家重逢。埃莱娜在和尼诺交谈时得知他曾经对自己的表白不过是为了介入自己和莉拉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虽然此时她已经默默喜欢上了帅气博学的尼诺,但自卑使她羞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有睡前亲吻尼诺的书签,嗅着书签发出的味道哭泣,“那种绝望的爱情,让我自己都很感动,我被自己感动哭了”[2]211。埃莱娜一直认为有安全感、才华横溢的尼诺父亲多纳托·萨拉托雷在深夜猥亵了睡在客厅沙发上的自己,在感到恐惧的同时埃莱娜又享受着罪恶的快感:“对我自己产生了一种鄙视,因为我的身体体味到快感。”[2]221这次不愉快的性体验使得埃莱娜身体被唤醒,正如波伏娃所认为的女性通过身体来认识自己,从而确立自己的女性意识。后来埃莱娜与和多纳托有过不伦恋的疯寡妇的大儿子交往了,但埃莱娜认为他不过是一个替代品,她只是想弄清楚她和安东尼奥在一起的快感与被猥亵时的感觉是否不同。
“女性对自己的身体的认知是女性界定自己的身份、掌握自己的命运和自我赋权的一个重要途径和组成部分。”[6]208通过男性对于女性世界的介入,埃莱娜第一次对自我进行了清醒的认知,在身体觉醒的同时代表着她内心的觉醒。埃莱娜开始不赞同神父对于无神主义、共产党的批驳,开始敢于反对老师,不再一味地讨好,她的身体里已经擦出了思想的火花,不再受限于当下的世界。她开始写深刻独到的社评,发表自己的见解,并试着在杂志上发表。小说最后描写了莉拉和斯特凡诺盛大又戏剧的婚礼,在这场婚礼上,尼诺告诉埃莱娜,由于版面受限她的文章没能发表,交谈的同时埃莱娜看着餐厅里满满当当的那不勒斯小城的邻居,为了上菜顺序、服务好坏而吵闹的人们,因为粗俗下流的淫秽段子而哈哈大笑的父母,她意识到自己开始不属于这个小城,她要通过文字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实现自我的独立:“我的刻苦一定能提升我自己,那代表奥利维耶罗老师说得对,她要把我推向前方,让我放弃莉拉。”[2]323她将开始逃离,不再做“庶民”。
费兰特通过埃莱娜这一角色的塑造,提出了在诸如莉拉、尼诺等“他者”存在的情况下,在这种反乌托邦的背景下,女性如何摆脱令人窒息的男性世界,如何更好地成为自己。埃莱娜用她的一生不断自我改善、自我追寻,不断地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惧,通过读书和教育最终从阴影下走了出来,成为了独立的自我。
“那不勒斯四部曲”中所描绘的不仅仅是埃莱娜个人的一生,也展示了20世纪40年代以来意大利的女性是如何完成自我实现和自我认识。埃莱娜一生都在逃离赋予她生命的母亲,又在追寻伴随着她成长的莉拉。费兰特用细腻的笔触揭露了埃莱娜隐秘的内心,抽丝剥茧般地描写了埃莱娜每一步的心路历程,使埃莱娜几近赤裸地暴露在读者面前。《我的天才女友》作为系列小说的第一本,详细地叙述了作为全书叙述者的埃莱娜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在与母亲、莉拉的关系发展中,埃莱娜的性格也同期塑造而成。作者详实地描写了埃莱娜是如何认清那不勒斯小城的破败落后,又是如何下定决心逃离这片土地的。闭塞的小城中女性地位极度低下,她们由于暴力或贫困而屈从于男性。作者却通过埃莱娜的形象来打破沉默,逐渐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不仅是埃莱娜自身,更是关于在二战后意大利男权社会的压迫下,女性是如何突破身上的枷锁从而实现独立与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