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劲
(同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92)
1921年6月22日至7月12日,共产国际召开第三次代表大会,而少共国际(青年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也在7月9日开幕。张太雷作为中国共产党的代表,赴莫斯科参加了这两次会议。他经过努力抗争①参见丁言模、李良民:《张太雷研究新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96—206 页。,排除其他冒牌“共产党”组织及其代表,避免了中共在诞生之初就在国内外面对若干个自称中国“共产党”的党派这样的混乱。张太雷在中共建立之初的重大贡献,值得深入研究和充分肯定。
张太雷于1921年5月到达莫斯科,准备参加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然而,在他办理代表资格证书时,发生了一个诡异的现象:出现了好几个来自中国的“共产党”代表,有的人甚至已经办妥了代表资格证书。其中比较有影响的,一个是自称曾有数十万党员的“中国社会党”的代表江亢虎,另一个是五四运动之后全国学联的负责人姚作宾。
然而,当时中国共产党一大尚未召开,全国统一的组织和党中央还没有建立。而张太雷在参加共产国际三大之前,就已经在伊尔库茨克的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工作,并代表中共在旅俄朝鲜共产党代表大会上发言。对此,日本学者石川祯浩提出,张太雷“到底是以何种资格、如何于1921年初出现在伊尔库茨克的,却几乎完全不得而知”。[1]224换句话说,张太雷第一次赴俄时是什么身份、代表谁?
目前可以明确的是,1920年8月,中国共产党上海发起组(以下称“上海小组”)由陈独秀主持成立;同年10月,北京党的组织(以下称“北京小组”)由李大钊负责建立;而后广州、武汉、长沙等地的党的组织,也在筹建之中。
张太雷于1916年到天津就读于北洋大学法科,后来认识了住在天津的俄共党员柏烈伟。五四运动中,他曾作为天津学生代表赴京请愿,与北京大学的学生联系,结识了曾在天津北洋法政专门学校学习了6年的李大钊。1920年春,曾在美国工作的维经斯基,受俄共派遣来到北京。他经每周去北京大学教授俄语的柏烈伟介绍,见到了李大钊,并与之探讨在中国建党的问题,而翻译工作由英语流利的张太雷担任。10月北京小组建立之后,张太雷受李大钊之托,在天津筹建社会主义青年团。1921年2月,张太雷接李大钊通知去北京,再次见到了维经斯基,得知自己将被派往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工作。3月,张太雷到达伊尔库茨克,在刚组建的远东书记处担任中国科书记,由维经斯基直接领导,具体负责编制中国科的工作计划和起草向共产国际(包括少共国际)提交的有关中国建党情况的报告等。5月初,旅俄朝鲜共产党代表大会在伊尔库茨克召开,张太雷在会上用英语代表中国共产党致辞。这是张太雷代表中共在俄国的第一次公开亮相。①参见[苏]鲍里斯·舒米亚茨基:《中国共青团和共产党历史片断——悼念中国共青团和共产党的组织者之一张太雷同志》,《回忆张太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71—208 页。
必须说明的是,中共早期组织,无论是上海小组、北京小组还是其他小组,吸收成员时没有申请、填表、登记、审批、签字、盖章等诸多可以留下纸质资料的环节,试图查找这类证据材料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②参见孙伟:《中共早期入党仪式的演变探析》,《中国浦东干部学院学报》2021年第1 期。因此,对中共早期组织成员的认定,必须借助当事人的回忆。不过,对于此类材料,还需通过细致的梳理分析来判断其可信度。
国内多数论著根据一些当事人的回忆文章,肯定张太雷在1920年底之前,已经加入中共北京小组。③中共北京小组成立后,立即深入工人集中的地方开展工作,邓中夏的《长辛店旅行一日记》(《晨报》1920年12月21日)就记录了张太雷等人去长辛店筹办劳动补习学校的相关情况。而谌小岑、李子宽也在回忆文章中提及了当时张太雷、邓中夏、张国焘等北京小组成员的关系和活动。参见《回忆张太雷》,第53—64 页。本文拟从当时与张太雷相关的一些人物及其活动出发,证实其中共党员身份。
首先,是最关键的北京小组的创始者和领导人李大钊。北京小组最早的成员还有张申府、张国焘二人,这一点并无疑问。不久,各地小组中“发生了分化,无政府主义者相继退出了党”。“这时,党内一面清洗了一批无政府主义者,一面在组织上又吸收了一些新的分子进来。张太雷、邓中夏、刘仁静(在北平加入)、谭平山、陈公博(在广东)、沈雁冰(在上海)、恽代英(在湖北)等就是在这一时期中加入了党的。”④参见张闻天等人于1937年在延安编纂出版的《中国现代革命运动史》。据此来证明张太雷的入党较为合理,虽然确切时间并不清楚,但此处提及的人员于当时入党都是事实,此书没有必要无中生有地另加一个已经牺牲的张太雷在其中。本文最后提及的写于1922年的《利金就在华工作情况给共产国际执委会远东部的报告》,也证明了这一点。实际上,在此前李大钊与俄共或共产国际方面相关人物的许多活动和谈话中,张太雷都担任翻译。这样的翻译不是仅靠英语流利就能够担任的,其前提条件是必须获得李大钊的充分信任。李大钊与柏烈伟、维经斯基等人秘密联系和探讨建党等相关工作的情况,是无法对这个翻译保密的。由此,北京小组建立后,李大钊必须尽快将张太雷吸收进去。而张太雷赴俄工作,也必然经过了李大钊的推荐,并得到了维经斯基的认可。李大钊叮嘱他先去哈尔滨找创办了东华学校的邓洁民,由邓帮助办理护照、安排交通与食宿等。⑤此事的具体经办人是东华学校的教师张昭德,他是瞿秋白在北京俄文专修馆的同学。张太雷在家信中称他是“我的好朋友”。参见丁言模、黄明彦、张浩典编著:《张太雷年谱新编》,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版,第72、81 页。而邓洁民与李大钊不仅是河北乐亭老乡,还是一起留学日本的同学和多年的朋友。换句话说,正是李大钊决定了张太雷赴俄工作及相关行程安排。所以,北京小组成立后吸收了张太雷的说法,最为可靠,时间上也能够对应。
其次,是在陈独秀之后任中共领导人的瞿秋白。在《多余的话》中,瞿秋白回忆了自己入党的情况:1921年5月,“张太雷抵莫介绍入共产党”。[2]724这虽然是事后回忆,但与张太雷在俄的活动时间、地点,都可以对应,故而应当是可以采信的。瞿秋白和张太雷是常州同乡和中学同学,后来两人分别在北京和天津求学,还一起参加了五四运动。此时他们在异国相遇,正所谓“他乡遇故知”,当然会感到亲切、高兴,记忆也必然深刻、清晰。瞿秋白临牺牲前写下《多余的话》,不存在需要夸张或者回避等因素,这也增加了其入党回忆的可信程度。而张太雷有资格介绍别人入党,这可以作为张太雷党员身份的旁证。此外,张太雷在1927年广州起义中牺牲,瞿秋白作为中央领导人致悼词。他在悼词中指出:“张太雷就参加最早的社会主义青年团,以及后来共产党成立时之最初组织。”[3]2这段话可以视为当时党对张太雷的组织鉴定,在表述上也比较恰当。
又次,是熟识张太雷的北京小组最早的成员——张国焘。他曾经与张太雷一起筹办长辛店劳动补习学校和建立天津青年团组织。按照张国焘的回忆,中共一大前后,两人在上海一起与马林打交道;北伐战争时期张国焘担任过中共湖北区委书记,后由张太雷接任;[4]231南昌起义后张国焘随部队南下,在汕头与来部队了解情况的张太雷“朝夕相聚了一星期”,退出汕头的时候两人又“同行了一段路程”;[4]323广州起义失败后,“张太雷的太太王一知同志带着她的一岁多的女孩,从广州逃回上海”,被安置在张国焘的寓所。[4]348总之,两人交往颇多。然而,张国焘在《我的回忆》中并没有完全说实话,这绝不仅仅是记忆问题。其一,张国焘称张太雷在中共一大期间作为马林的翻译,“是社会主义青年团团员”,[5]133而后又说一大结束后“张太雷没有得到中央的认可,就遵照马林的指派到日本去了”,“这件事使陈独秀先生大为愤怒”,因为“张太雷是中共党员”,应服从中共中央而非共产国际代表马林的指令。[5]156-157这样,张太雷的身份就有了团员、党员两个说法。其二,张国焘回忆自己跟着李大钊多次见过柏烈伟、维经斯基,却丝毫没有提及任翻译的张太雷。关于去长辛店筹办劳动补习学校,张国焘详细描述了自己如何出钱出力,也没有提及张太雷。当时北京小组负责北方各地党组织和团组织的建设,张国焘在其中确实做了许多具体工作。他在《我的回忆》中为自己评功摆好,甚至提及天津团组织的谌小岑、于方舟等人,就是不提张太雷。而谌小岑回忆自己正是按照张国焘的通知和提供的地址,去找的张太雷。①谌小岑提到,1920年10月,“李大钊先生派张国焘通知我,要我先去天津找张太雷成立S.Y.(社会主义青年团)组织”,“我十月下旬到天津,按照张国焘告诉我的地址见到张太雷”。参见《回忆张太雷》,第57 页。其三,在《我的回忆》中,可以发现张国焘对张太雷有不满情绪。他写到自己在1927年11月中共中央举行的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被缺席审判,开除中共中央委员之职务”,“罪状是‘假传圣旨’”,而“这个决议是根据张太雷的报告”起草的。[4]340,341其四,张国焘在写回忆录时,比较明显的特点或者说习惯,是对自己隐恶扬善,同时挑别人的缺点或毛病,借以抬高自己。②据张国焘回忆,在中共一大召开前,“几位主要代表还会商过代表的资格问题;结果认为何叔衡既不懂马克思主义,又无工作表现,不应出席大会;并推我将这一决定通知毛泽东”。参见张国焘:《我的回忆》第1 册,东方出版社1991年版,第137 页。由上可见,张国焘的回忆显然不可全信。不过,他在试图贬低张太雷的同时,对其党员身份却没有提出什么疑问,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证实张太雷是北京小组的成员。
还有,是与张太雷一起在莫斯科争取参加共产国际三大的俞秀松。1921年春,各地的中共早期组织先后派人赴俄,除了张太雷之外,还有稍早赴俄的陈为人和稍后的俞秀松、何孟雄以及再晚一点的刘少奇、任弼时、肖劲光等。对上海小组和北京小组来说,派人赴俄参加会议或学习、工作,都是组织安排。1921年4月6日,俞秀松在哈尔滨致信父母,解释了自己立即赴俄的原因:“我被上海的同志们推选为代表”去莫斯科参加会议;“上海我们的团体有派送学生留俄的事,我又被同志们推为留俄学生代表”,因此不得不先赴俄接洽。[6]66,67另外,俞秀松在这封家信中还透露了这样的信息:“中国共派两个代表,北京一个,上海一个,北京的代表也是我从前在工读互助团的朋友,他已先我出发。”[6]66俞秀松是上海小组派出的代表,他在3月底赶到北京,停留了三天。这期间他肯定见过北京小组的人,而这个人就是李大钊。理由如下:其一,北京小组推派赴俄的代表是何孟雄,而李大钊当时正忙于北京社会主义青年团第四次大会的相关工作。其二,何孟雄与俞秀松都是工读互助团第一组的成员,而李大钊是工读互助团的发起人和捐款者之一,至少认识二人。其三,俞秀松到了北京之后才可能知道何孟雄是北京小组的代表且已离开北京,而这样的机密只有作为北京小组领导人的李大钊才可能掌握并告知他。可惜的是李大钊和俞秀松在北京见面时,都不知道何孟雄会在满洲里被捕入狱,最终没能赴俄。其四,李大钊将何孟雄的行踪告知了俞秀松,同样极有可能把已在共产国际工作的北京小组成员张太雷向俞秀松作了介绍。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俞秀松在莫斯科与张太雷合作,一起代表中国共产党(包括青年团)进行抗争,将江亢虎、姚作宾之流排除出去。否则,俞秀松到莫斯科后,面对混乱局面,其正常反应应该是怀疑张太雷的身份,正如他质疑其他冒牌“共产党”代表那样。可见,俞秀松肯定事先知道张太雷的身份。除了李大钊,目前找不到俞秀松获知张太雷身份的其他渠道。总之,俞秀松认可张太雷的北京小组成员的身份,是二人合作的前提。
需要说明的是,张太雷接受中共北京小组尤其是其领导人李大钊的指示,在天津开展社会主义青年团的建设工作。而早期党和团的组织及成员并没有严格区分,通常有党小组的地方,就有青年团组织。①参见唐宝林:《陈独秀全传》,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258 页。这种情况也反映在当时许多有关党和团的文字材料之中。比如,张太雷、俞秀松在莫斯科向少共国际二大报告中国建团的情况时说:“1920年8月22日,社会主义青年团正式举行成立典礼,其成员均为共产主义者(共产党员)。”[7]139-140这里明确说了团员均为党员。而远东书记处的达林于1921年7月致信少共国际二大代表资格审查委员会,提出:“请授予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组织代表秀松同志以表决权,张太雷、陈为人同志以发言权,原因如下:……上海组织是中国的中心,派遣秀松同志来参加会议的,完全是一个共产主义组织。其大多数成员也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中国青年组均为社会主义青年组织成员,一行14 人,来自上海。他们还推选张太雷作为中国共产党的代表参加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他也是社会主义青年组织的成员)。”[7]136上述材料反映了当时的真实情况,即张太雷、俞秀松以党的代表名义向团的组织(少共国际)报告工作,14 位团组织成员推选张太雷作为党的代表参加党的会议(共产国际三大)。可见,早期党和团的组织及成员本来就很难明确区分。党员代表参加团的组织和会议,团员代表参加党的组织和活动,都被视为理所当然,这也是共产国际和少共国际都接受的事实。材料中还提到张太雷作为中共的代表,也是团组织的成员。实际上俞秀松也是如此,他既是中共上海小组的最早成员,也是上海团组织的领导。②俞秀松填写履历时回忆:“192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加入联共(布)”,“1920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21年我受党的委派作为党的代表到莫斯科参加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和青年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参见上海市中共党史学会编:《俞秀松文集》,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版,第221、222 页。由此再看张国焘关于张太雷先是团员、后是党员的说法,也不算是胡言乱语。
中共早期党和团的组织及成员没有严格区分,导致了如下情况。其一,当时在俄国有许多来自中国的青年团成员,在莫斯科的14 个团员③14 人详细名单,参见《张太雷年谱新编》,第94 页。开会“推选张太雷作为中国共产党的代表”。其二,共产国际三大代表名单显示,“中国共产党代表1 人,中国青年团代表1 人”,[8]59即张太雷和俞秀松。名单虽然标明二人分别代表党和团,但在共产国际看来,他们都有参会的资格。其三,基于同样的道理,两人又一起参加了少共国际二大,张太雷还当选为执委会委员。更有意思的是,少共二大专门讨论通过了一个《关于共产党和共青团相互关系的决议》,提出“在那些还没有共产党的支部和组织的地方,共青团组织应当由自己的小组中挑选一些年长的同志去协助建立支部和组织”。所有的青年共产党员“仍然应当兼当共青团员并积极参加团内工作”。“共青团组织应当参加共产党的全部工作。”[9]200诸如此类的规定,显然并没有明确区分党员、团员之间的界限。1922年陈独秀带领中共代表团参加共产国际四大及少共国际会议时,这种情况也未见有多少改变。
张太雷代表中共出席共产国际三大,自然要取得共产国际的认可,其中的关键人物是舒米亚茨基和维经斯基。维经斯基受俄共派遣第一次来华推动建党时,就与张太雷有接触。回到伊尔库茨克后,他在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主持日常工作,对来此工作的张太雷评价也很好。远东书记处作为共产国际在远东开展工作的最高机构,自居是中、日、朝等国已有的共产党组织的上级。按照共产国际的组织原则和惯例,上级机构和领导对某一同志的身份认可及任用,通常比下级机构的正常组织程序更有效。张太雷作为中共北京小组的成员具有代表中国共产党出席共产国际三大的资格,在共产国际看来,这是毋庸置疑的。
共产国际三大召开前后,中共各地小组派出的部分党员、团员代表和一些冒牌“共产党”的人都在俄国,舒米亚茨基为何推荐张太雷参会?①舒米亚茨基推荐张太雷作为中共代表参加共产国际三大的签名文件,见天津大学张太雷研究中心编:《张太雷画传》,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3 页。其一,张太雷在远东书记处的工作卓有成效;其二,舒米亚茨基作为远东书记处的最高领导,他对张太雷身份的认可及工作的好评,十分重要;其三,实际主持远东书记处工作的维经斯基,清楚张太雷的身份,认定他能够代表中共。
如前所述,李大钊通过维经斯基,推荐张太雷赴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工作。实际上,李大钊还推荐了其他一些党员、团员到各个地方任职,为党工作。②详见邓中夏:《中国职工运动简史(1919—1926)》,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张太雷赴俄后,李大钊还介绍谌小岑接着去华俄通讯社工作,参见《张太雷年谱新编》,第80 页。张太雷待人真诚、热情,英语熟练,为柏烈伟、维经斯基及后来的马林、鲍罗廷等俄共或共产国际派到中国的人,提供了重要帮助,也获得了他们异口同声的肯定。达林在致少共国际二大代表资格审查委员会的信中,称“张太雷同志是最认真的工作人员”。[7]136维连斯基在给共产国际执委会书记拉狄克的中国问题通报中,称张太雷是“久经考验、忠实可靠的优秀中共党员”。[10]80一向傲视和苛责中国同志的马林,在给共产国际的报告中,也对张太雷大加赞扬,当然,这也许与他考虑到了张太雷在远东书记处的工作经历和人际关系有关。中共一大结束后由俄国回到上海的张太雷,其身份并不仅仅是共产国际代表马林的助手和翻译。换句话说,张太雷比马林更熟悉也更能够代表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尼柯尔斯基的情况也是如此。③有研究者认为,在帮助中共建党的过程中,尼柯尔斯基比马林的作用更大,更能代表共产国际。参见姚金果、苏杭、杨云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大革命》,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6 页。
根据张太雷的经历,是否还可以设想,他在中共北京小组建立之前,就已经通过李大钊的介绍,开始为共产国际工作?虽然目前缺乏这方面的明确证据,但也并非毫无蛛丝马迹可寻。
其一,1920年12月21日俄共中央西伯利亚局东方民族处给共产国际执委会的报告中提到,住在天津的柏烈伟是“北京革命局”的领导,“现在有10多名俄国负责的共产党人在中国工作”,[10]53其中或许就有张太雷。
第二,张太雷刚到伊尔库茨克,1921年3月23日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就发布第41 号命令:“张太雷同志编入书记处工作,任中国科临时中方书记,给予三级政治工作人员薪金,每月6160 卢布,由红军第五军政治部提供。”④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给张太雷的任命书原件照片,见《张太雷画传》,第39 页。而舒米亚茨基当时正是苏俄红军第五军的政治委员。张太雷一到伊尔库茨克,就即刻顺利担任书记处职务并领取报酬,按照共产国际的组织原则和严格纪律,这是难以想象的,除非他获得了某些人(如维经斯基)的强力支持,或者他此前就已经作为共产国际的工作人员登记在册。⑤1920年8月17日,维经斯基在给俄共中央西伯利亚局东方民族处的信中提到,他要在天津“组织党的工作人员登记”。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版,第35 页。也就是说,张太雷可能早就是共产国际的工作人员,只是外界包括中国同志(李大钊除外)不知道而已。
其三,达林在致少共国际二大代表资格审查委员会的信中,提到张太雷“在参加大会后将立即回国。毫无疑问,这将减轻我们在中国的工作”。[7]136-137会后张太雷确实很快回到上海,与共产国际代表马林一起工作,这明显是共产国际对所属人员的工作安排。这说明张太雷离开伊尔库茨克后,仍然肩负有共产国际的任务,而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召集参加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中、朝、日等国代表。顺便说一句,司马璐在香港等地讲党史,总是挑共产党人的缺点和错误,但对张太雷的党员身份倒没有提出疑问,可不知他为何说“瞿秋白、张太雷等是先参加苏共的”,并认为“中共正式成立以前”张太雷是上海小组的成员。①参见司马璐编著:《中共党史暨文献选粹》第三部,杭州大学1980年印,第6—7 页。其说法混乱且不知依据何在,不可轻信。即便有其理由,张太雷、瞿秋白先参加的也应该是共产国际,而非“苏共”。“苏共”称谓的出现,是30年以后的事了。
其四,张太雷回国之后,担任共产国际代表的助手和翻译。当中共领导人与共产国际代表之间发生意见分歧时,张太雷总是努力劝说中共领导人与共产国际代表保持一致。张太雷是共产国际工作人员和少共国际执委会委员,而中共当时即将成为共产国际的支部,故而张太雷进行劝说以弥合双方分歧是职责所在,但党内同志难免会对他产生非议。如中共一大结束后张太雷代表共产国际去日本活动,陈独秀得知后大怒,认为张太雷作为中共党员“须遵守中共中央的命令”,而“马林不征求中央同意,擅自派遣他去日本”,“简直是藐视中共中央”。[5]157被认为比较接近马林的张国焘,在《我的回忆》中也发牢骚:“熟悉共产国际行情的张太雷,不待说是拥护共产国际的。”[4]340
以外籍身份参加俄共或为共产国际工作,并非个案。当时任共产国际执委会书记的拉狄克就是波兰人,他参加俄共后被派往柏林,后来回到俄国负责共产国际的领导工作。再如俞秀松,他是中共上海小组最早的成员,20世纪30年代在新疆为中共与军阀盛世才的合作发挥了巨大作用。其实,他还有另一重身份——联共(布)党员,接受联共(布)的指派。综上所述,如果张太雷早就经李大钊介绍,参加了共产国际或俄共在北京和天津的工作,在北京小组成立后又加入了中共,那么针对张太雷身份的所有疑问,就更容易解释了。②据陈翰笙回忆,1926年他在北京大学任教时,经李大钊介绍秘密为共产国际工作,1935年才在莫斯科将组织关系转入中共(参见陈翰笙:《四个时代的我》,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34—35 页)。由此可见,张太雷首次赴俄之前,即由李大钊介绍参与了柏烈伟、维经斯基等人在华的工作,后来才加入中共北京小组,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近来有一些新提法,如“1921年5月,瞿秋白在莫斯科加入联共(布)党组织,1922年2月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白光迪:《瞿秋白:“想为大家辟一条光明的路”》,《人民日报》2021年5月11日第4 版),以及张太雷“从1921年春开始……参与筹建中国共产党”(白光迪:《张太雷:“寻我们将来永远的幸福”》,《人民日报》2021年5月9日第4 版),不知依据何在。
当时俄共和共产国际的工作,其实也混同难分。1921年1月5日、7日,俄共中央和共产国际执委会分别通过决议,决定在伊尔库茨克成立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以统一俄共和共产国际在远东地区的组织和工作。共产国际执委会任命舒米亚茨基为共产国际驻远东全权代表,书记处人员则来自之前的俄共中央西伯利亚局东方民族处、苏俄外交人民委员部西伯利亚委员会等机构。3月,远东书记处在伊尔库茨克正式成立,作为共产国际领导远东地区共产主义运动的最高机构,其主要任务是在中国、日本、朝鲜等国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帮助建党、筹备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等。③1922年春,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作为已经完成了在东方国家建立共产党和筹备、召开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任务的辅助机构被撤销。东方工作的领导中心从伊尔库茨克回到了莫斯科。1922年12月共产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闭幕后,共产国际执委会东方部正式成立。而张太雷第一次赴俄的首要任务,就是参加远东书记处的工作,并参与筹办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所以他在中共一大结束后去日本召集参会代表,与其说是受马林的指派,还不如说是张太雷自己在远东书记处工作的直接延续。
在共产国际的工作经历和舒米亚茨基等人的支持,显然有利于张太雷代表中共参加共产国际三大,并把江亢虎、姚作宾等人排除出去。会议期间,俞秀松和张太雷致信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季诺维也夫:“季诺维也夫同志!我们曾两次就资格审查委员会承认江亢虎代表资格一事提出抗议,但都没有结果。我们的第三次抗议(用英文写的)已由张同志亲自寄给您了,不过我们担心您忘记了看看它。由于这件事对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至关重要,我们再一次提醒您。在前一次的声明(签名的还有共产国际驻远东代表舒米亚茨基和日本代表太郎)中,我们提出了下面三点理由……”[6]811921年9月,当时张太雷已经回国,而俞秀松继续向共产国际作出说明:“不久前来到莫斯科并自称中共党员的中国公民姚作宾并不是中共党员,所以他没有任何权力与共产国际发生联系。不管共产国际同他讨论什么问题,做出什么决定,据姚作宾建议给予什么拨款,中国共产党都不予承认……我们担心共产国际因不了解实情而被姚作宾欺骗,认为有责任提请共产国际注意,希勿与之发生任何正式接触。”[6]81总之,张太雷与俞秀松为排除冒牌“共产党”代表,付出了许多努力,功不可没。
张太雷和俞秀松在莫斯科争取到出席共产国际三大的代表资格,成功将其他冒牌“共产党”组织及人员排除出去,为中国共产党取得共产国际的唯一承认立下了汗马功劳。无论张太雷以何种身份出现在伊尔库茨克和莫斯科,都必须承认他与北京小组尤其是其负责人李大钊的关系。再加上共产国际的认可,他当然能够代表中共出席共产国际三大。最终,江亢虎的代表资格证被收走①石川祯浩引用江亢虎的回忆,详细描述了此事。参见[日]石川祯浩:《中国共产党成立史》,袁广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7 页。;已经登记参会的姚作宾,则因为迟到,没能赶上共产国际三大的召开。
通过对张太雷与李大钊、瞿秋白、张国焘、俞秀松等人互动关系的考察,可以证实其北京小组成员的身份。张太雷为何有争当中共代表的动机和底气?如果他不代表中共,又代表哪个团体?他为何能得到舒米亚茨基和维经斯基的支持?如果张太雷不是中共党员,这些问题都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而张太雷确定无疑是以中共代表的身份,与俞秀松一起出席了共产国际三大和少共国际二大,并在中共一大正式召开之后,得到了党内同志的一致认可。②国内有学者认为,“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召开前一个月,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发出通知,派张太雷和刚从中国起程的杨厚德”为中共参会代表。参见黄修荣、黄黎:《中国共产党创建史》,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版,第310 页。
其实最关键的问题,不是张太雷首次赴俄时是否能够代表中共,而是他在天津对早期中共党团组织建设作出了怎样的贡献。如果理清这一问题,张太雷的北京小组成员的身份就不言自明了。张太雷在致共产国际三大的书面报告中提到,到1921年“5月1日,中国共产党已经有7 个省级地方党组织”。其中,他对“天津组织及其唐山站分部”的介绍最为细致,这显然符合他了解天津情况的实际。[9]176而1920年8月17日维 经 斯 基 在 上 海 写给俄共中央西伯利亚局东方民族处的报告中,多次提到天津党的组织情况和工作打算,而且将其与上海、北京相提并论。[10]31-359月1日维连斯基在莫斯科写给共产国际执委会的报告中,也说天津有党组织。[10]40,4110月5日刘江(费奥多罗夫)在布拉戈维申斯克写给俄共阿穆尔州委的报告中,提到了天津的组织情况,还具体说到“以回民马骏③马骏,回族,五四运动时期天津学生领袖,与周恩来等人同为觉悟社成员,后加入中共,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任中共北京市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不久因叛徒出卖遇害。为首,此人是著名的共产主义信仰者”。[10]46这些共产国际三大召开前出自不同系统和人员的报告,居然不约而同地都提到了中共在天津的早期组织。这其中可能存在某些人邀功请赏、夸大成绩的情况,但他们不可能约定都以天津为例。不同文件中的相关内容,并非无中生有,有的报告还提到“马骏”这样的具体人名,这可是编不出来的。根据目前已有的材料和研究,比较合理的解释是,这些报告的作者可能把张太雷、马骏等人来自天津视为天津存在党组织的依据,或将天津的团组织混同于党组织;而他们也都不清楚张太雷实际上是北京小组的成员,受李大钊之命在天津开展工作。对于这一情况,最了解内情并有机会作出说明的人是张国焘,可是他在《我的回忆》中表达混乱或故意回避,且力图贬低张太雷。
《利金就在华工作情况给共产国际执委会远东部的报告》写道:“1921年10月初,根据共产国际执委会远东书记处的决定,或更确切地说,根据舒米亚茨基同志的安排,我被派往广州”;[10]82“在北京、天津、汉口、长沙和广州存在着与上海中央局有联系的小组。这些地方也有青年团。上海小组具有领导作用”;“青年团根据共产主义小组的指示做工作”;[10]88“在中国共产主义小组组成人员中,有许多同志,如李守常、陈独秀、张太雷、邓中夏、张国焘、李启汉等,不仅是忠诚的革命者,而且也是颇有影响的工作者”。[10]94这里同样讲到了天津小组和张太雷,但没有提及具体情况。此外,陈公博曾回忆说有来自天津的代表参加了中共一大。①陈公博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所作的硕士论文《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写道:“大会代表十二人,代表七个地区——广州、北京、湖南、上海、山东、天津、汉口,以及在日本的中国同志。”参见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编:《中共一大代表早期文稿选编:1917.11—1923.7》,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364 页。也许在他的记忆中,天津有党的小组。再说,张太雷在中共一大结束后即在上海出现,由此被误认为是天津的参会代表,也未可知。张国焘甚至回忆说,自己在中共一大期间起草了党纲,并由张太雷翻译成英文给马林看过,[5]137这也是记忆不准确所致。因为张太雷从莫斯科回到上海的时间,最早也是1921年8月上旬了。
总之,张太雷以及天津早期党团建设的情况,值得深入研究。虽然不能指望找到中共成立之初某人某时在天津入党的原始材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研究结论将指向和证实:张太雷是北京小组的早期成员,能够代表中共出席共产国际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