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 飞
张国焘的最后三十一年
霞 飞
张国焘是1897年出生的。他投靠国民党后,于1948年随国民党到台湾时,已经51岁了。从此时起,到1979年他82岁去世时止,是张国焘的最后31年。这31年中,张国焘一直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期间,他曾有过多次选择。最后,他凭自己的意志所作出的选择,决定了其凄惨命运的归宿。
1948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取得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的胜利。解放军的隆隆炮声,已经响遍了中国北半部。解放军兵锋直指江南,国民党的巢穴已经危在旦夕。谁都看清楚了:国民党必然失败。蒋介石开始寻找后路了。蒋介石选中台湾作为最后的基地,并派出许多国民党要员赴台进行先期经营。国民党上层很快就都知道了蒋介石的这个意图,他们纷纷寻找门路或者借口,携家带口,避往台湾。此时,在上海办《创进》周刊、替蒋介石帮腔的张国焘,也摸到了蒋要退守台湾的意图。他想:自己与共产党决裂了,共产党来了,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赶紧开溜吧,现在,国民党高官们都去了台湾,自己也只好跟着去台湾。于是,在1948年冬季,张国焘把《创进》周刊关张,处理完了经济事务,手头尚余数千美元,便全部带上,去了台北。
张国焘到台北时,许多国民党高官和上海的商人,已经先一步到达,占据了台北市所有的空房子。张国焘找不到住房,无奈,只得去找国民党官方求助。国民党官员对他却十分冷淡,当然这另有其因。
原因之一,是张国焘投奔国民党后,虽然搞过一些策反共产党军队的工作,但一无所获。此后,他虽然多方努力,却也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来。国民党方面认为他的利用价值已尽,不愿意再养他了。原因之二,是张国焘虽然身在国民党中,却也自有政见,为人处事,坚持自己的一套,很难溶入拉拉扯扯成风的国民党上层。原因之三,是张国焘在上海办《创进》周刊时,虽然也骂共产党,但却也表现出了在国共两党之间不偏不倚的态度,好像要独树一帜。国民党方面觉得,张国焘与他们并不是一条心。原因之四,是国民党到台湾的最初几年里,遇到很多麻烦事:台湾当地人不理解他们,反对国民党入台;国民党刚刚入台,需要巩固台湾阵地;国民党内部也是矛盾重重,其上层正忙于处理各种事务,搞得焦头烂额。总之,国民党自顾不暇,根本顾不上张国焘。张国焘几经碰壁之后,也明白国民党不会管他了,就不得不自己想办法。好在他在江西国民党地方政权工作和在上海办《创进》周刊时,存下一点钱,他便利用这些钱,在台北租了一所房子,把全家安顿下来。
家里安顿完之后,张国焘便想接着做事,他还想在台北复办《创进》周刊。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听原来在他手下工作的《创进》周刊同事的下落。这些人是分头跑到台湾来的,现在也都没事做。张国焘找到他们一商量,都说愿意到台北继续办 《创进》。他们推举张国焘出头,找国民党申请办刊物,但遇到的却是一张张冷脸。张国焘一打听内幕才得知:国民党上层对他办刊物不放心。有朋友劝他:国民党现在顾不上办刊物了,你办刊物,也没有人看了,何必呢?张国焘听后,觉得有道理,便放弃了在台湾复办《创进》的念头。但是,总不能闲着什么事情也不做呀?一家人还要生活呢!于是,张国焘就又去找国民党当局,要求安排他工作。这次,国民党高官倒是没有表示不安排,只是一味地拖,害得张国焘跑了一年,国民党也没有给他这个国民党六届中央执行委员安排工作,而其他委员们却都捞到了一官半职。张国焘回去闷头一想,终于明白了:国民党根本就不信任他。不得已,张国焘只好闲居。可是,没过几天,国民党方面派人来收张国焘租住的房屋,理由是:这一带的房子全部辟作东南“行政长官”公署,限于三日内搬走。张国焘自己花钱租住的房子,也不让他住,太不像话了。实在气不过,他就去找国民党“行政院”理论。“行政院”一个官员冷冷地说:这事公事公办,被征用的房子,不止你一家,你只能另外租房子了。张国焘与这位官员吵了起来。这位官员也不让步,回敬道:你当中执委,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现在算什么?有本事找共产党要房子去!张国焘一听这话,心里凉透了。他回到家中思前想后,决定与国民党分手。
与国民党分手,就不能在台湾了,去哪里?大陆眼看就要被共产党占领了,去不得,只好去香港,那里是英国人统治的地方,英国人说了算,中国人居住在那里,共产党、国民党都不能把他怎么样。打定主意后,张国焘携全家迁往香港。
张国焘来到台湾整整一年。他本来还想与国民党合作,但他又在思想上与国民党有隔阂,看不上国民党上层的腐败,他只盼望国民党方面还能容许他这个有一点不同看法的人存在,给他一碗饭吃。没想到,国民党方面已经决定抛弃他了。一年来,他到处碰壁,连个差事也没有谋到,只得离开国民党。可是,到香港能干什么?他心中一点数也没有。
张国焘一踏上香港的土地,就有政客来找他了。这些政客是什么人?他一看便知:顾孟余、李微尘——第三势力的代表人物。
顾孟余、李微尘原本都是国民党中的人物,但他们在国民党中反对蒋介石,与一些人打起了“改组派”的大旗,自然不能在国民党中呆下去了。他们中的一些人,在20世纪30年代渗透到共产党中,也受到清洗,有的还丢了命(张国焘在鄂豫皖搞根据地时,就亲自下令杀了不少“改组派”,但那是他硬给人扣上 “改组派”帽子后杀掉的——笔者注)。此后,国民党“改组派”消声匿迹了,一些人以国民党与共产党之间的第三势力的名义,从事政治活动。他们主张走英美道路,在美国人的帮助下搞资本主义。毛泽东批判过这种第三条道路的观点,而蒋介石也反对这种观点。于是,第三势力代表人物在大陆呆不下去,在台湾也呆不下去,便都跑到香港来苟延残喘。顾孟余、李微尘就是第三势力在香港的主要代表人物。他们到香港后,并未闲着,仍然宣传他们的观点,组织第三势力活动。同时,也在国民党中拉一些人进来,以壮大自己的力量。因此,他们经常关注国民党上层人物的政治动向和处境。张国焘在台北受冷落的情况,他们早就知道。他们觉得,张国焘在上海办《创进》周刊,唱的调子与他们的调子有相同之处,便决定拉张国焘入伙。于是,张国焘一到香港,顾、李二人就找到了他,提出了合作的意向。张国焘初到香港,一无亲,二无故,安身无地,正走投无路,明知自己与第三势力政见不一样,也只好答应与他们合作。这样,张国焘便住进了李微尘在香港的空房子里,一家人算是安顿下来。几天后,张国焘、顾孟余、李微尘共同商议,决定成立一个组织,起名叫 “民主战斗同盟”,顾孟余当头,下办一个刊物,叫《中国之声》,张国焘担任社长,李微尘当主编。
但是,张国焘毕竟是一个政治人物,有自己的政见。他的政见,在本质上是与第三势力不同的。因此,三个人办组织、办刊物,办来办去,差异性就显现出来了。张国焘以社长的身份,给刊物定位,要发表宣传他的政见的文章,而顾孟余、李微尘二人则坚持要发表宣传第三势力的文章。开始,三个人有矛盾也能够调和解决,后来,矛盾尖锐起来,达到互不相让的程度。张国焘感到,自己在那里势单力孤,便把他原来在上海办《创进》周刊的几个同事拉了进来,把顾、李手下的几个人排挤出去,这一下,顾、李二人不干了。他们私下商议,决定把张国焘赶走。议定后,他们找了一个机会,与张国焘摊牌了:张先生,我们这里用不起您这样的大才,还是请您另谋高就吧,您一家也另找更好的住处吧。张国焘一听,就明白了。他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带一家人搬走了。好在这一段时间里,张国焘早就料到自己与第三势力合不来,迟早要分手的,于是预先留了后路,暗中找到了住处。因此,他与第三势力关系破裂后,马上就又找到了住房。
与第三势力合不来,闹崩了。张国焘再也不想加入任何组织了。但是,总要做一点事情,才会有经济收入,他一家总要生活下去的。做什么?张国焘想了又想,决定自己单干。好在张国焘也算风云人物,作为共产党建党时的发起人之一,曾跟随在李大钊、陈独秀左右,当过共产党的高官,创建过鄂豫皖根据地,又当过红四方面军的最高领导人,曾率领过近10万人的队伍。后来他又离开共产党投靠蒋介石,也曾经是蒋介石的座上客,即使后来在上海办《创进》周刊,也曾名噪一时。因此,知道他大名的人很多。张国焘决定利用这个条件,写文章,当自由撰稿人。他自认为,自己写的稿件,香港的报刊还是爱用的。
说干就干。张国焘很快订了几份报纸,开始研究时政;形成自己的看法后,便动笔写时政评论,投给香港的各主要报刊。张国焘没有猜错,他写的文章,香港的各主要报刊果然爱用。香港是商业社会,报刊也搞商业化运作。为了吸引读者,往往在一个报刊上,各种政治观点都有反映,各类政治家的文章都登。张国焘名声在外,光是他的这个名字,就够吸引人的了,何况他写的文章,还表达了他的一定政见。因此,张国焘投稿,每投必中,且给付的稿酬很高。这样一来,张国焘靠写稿子得到稿费来生活,一家人在香港倒也衣食无忧。
张国焘在这一时期写的文章,较有影响的,是他对朝鲜战争的评论和对朝鲜战争前景的分析。张国焘带过兵,打过仗,在军事上不是外行;同时,他也了解共产党军队的作战作风。他写的战争前景评论文章,往往有一点预见性。这样一来,他写的文章,就更有人爱读了。那一时期,香港各大报刊纷纷登门求稿,张国焘一时还真应付不过来,只好拼命写稿。一篇篇军事评论,一篇篇时局前景分析文章,见之于香港各报刊,以至于中国和美国的高级军事领导人,都开始关注起张国焘的军事分析文章来。
但是,好景不长。朝鲜战争进入打持久战的阶段后,人们的关注点不像以前那样集中于朝鲜战场了;再加上双方都动用空军力量参战,而张国焘是不太了解空军参战情况下的战局的,他后期写的军事评论文章,往往流于发空议论。这样,他的文章的读者群就缩小了,香港各大报刊也不再向他求稿了。当时,在香港各大报刊上相互争论的主要文章,不是站在共产党方面,就是站在国民党方面,或者是站在第三势力方面。张国焘写政论文章,既不倾向于共产党,也不倾向于国民党,又不同于第三种势力,因此,别人不太注意他的文章,他的声音显得很微弱。而香港的报刊是喜欢刊登热闹的文章的,这使得张国焘的文章倍受冷落,稿费收入也大幅降低。
本来,稿费就是非固定收入,现在,这方面的收入也大幅度下降,张国焘一家人的生计就成了问题。他不得不又另想谋生之道。
那时,受朝鲜战争的影响,香港的黄金价格直线上升,张国焘便想去做黄金生意。他在上海办《创进》周刊时,存下一点钱,到香港写稿子得稿费,又存下一点钱,两下加起来,数了数,共有5000美金。他把这些钱全部用来购买了黄金,期待着黄金价格上涨,涨到一定程度,再抛出去,兑换成美元,就发大财了。
张国焘用全部家当买了黄金后,黄金的价格一路上涨,他心中高兴极了。他长期以来抑郁的心情好了许多。张国焘是这样分析的:朝鲜战争虽然打打停停,但由于两大阵营对立,这场战争不会结束,会长期打下去,成为持久战,甚至还会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这样,黄金的价值还会上扬,他的5000美元本钱,会变成5万美元、50万美元、500万美元。他还想,既然朝鲜战争还要打下去,自己就还要写军事评论,自己的稿件还是有报刊发表的。
但是,处在得意之中的张国焘万万没想到,祸事临头了。原来,他从未经过商,根本没有经济头脑,也不知道商场上的厉害,对香港的经济情况也一无所知,并且他也从不研究经济问题,特别是,他更不了解香港的投机经济情况,因此,在他一脚踏入投机生意中时,就注定了日后要跌跤。再者,张国焘对时局的分析也错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朝鲜战争经过长期艰苦谈判,竟然达成了停战协议,一路上涨的香港黄金价格,也因此大受影响。可是,张国焘一向自负,不肯改变自己的初衷,当香港大批购买黄金的人纷纷抛出手中的黄金时,张国焘却舍不得,总想着黄金的价格还会上涨,自己一下子成为大富翁。他没有想到,一夜之间,香港的黄金价格会大幅下跌。等他急忙把自己手中的黄金抛出去的时候,黄金的价值,已经降到了最低点,他原来的5000美元,只剩下2000美元了,整整亏了3000美元。要知道,那个时候,3000美元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他一家人要靠这个生活的,他本人的后半生,也要靠这个生活。张国焘万分懊悔,急火攻心,一下子病了,养了好几天才好起来,但他心中的懊恼却无从排遣。
遭到此祸不久,张国焘又遭一祸——他老婆杨子烈摔伤了。原来,在20世纪50年代,要在香港生活下去,每一家都必须有个两三千美元的准备金,否则,如果有病或者发生其他变故,就难以应付。张国焘搞黄金投机生意赔了本,只有2000美元了。这2000美元本来是不能动的,但张国焘一家人要生活,又没有固定收入,只好动用这笔钱。没过多久,这笔钱也花完了,一家人吃饭都成了问题。张国焘的夫人杨子烈见此情景,只好到一家商店找了一份事做,每月能有一点收入。但这家商店离张家很远,杨子烈为了省下车钱,便坚持每天走路上下班,回到家来又要做饭。一天下来,已经很疲惫了,但还要到菜场去买菜。她毕竟年龄大了,腿脚不那么灵便了,一脚踩在一块西瓜皮上,摔了一跤就爬不起来了。路人将她送到医院去,并通知了张国焘,张国焘赶到医院后,一听医疗费,顿时目瞪口呆。原来,杨子烈伤得很重,臀盘骨摔断了,要花一大笔钱做手术。张国焘只好东借西借,借够了钱来给杨子烈做手术。这一下,他一家又背上了债务,生活越发艰难。而杨子烈的手术也没有做好,出院后成了跛子,再也无法出去做事。
正当张国焘一筹莫展之时,他的大儿子张海威及时给了他补贴,才勉强能够生活下去。但是,张海威也仅仅是靠教书为业,薪水并不高,总靠张海威接济,也不是个办法。张国焘只好拼命写稿,期望通过稿费收入维持下去,并还上债务。但此时二战已经结束,虽说张国焘写军事文章是长项,也仍然没有人看他的文章;写政论文章,张国焘又是“三不靠近”——一不靠近共产党、二不靠近国民党、三不靠近第三势力,而自己的独立旗帜又打不起来,因此,这类政论文章也无人爱看。香港几家大报刊不像以前那样用他的稿子了,收到退稿信已经是家常便饭。张国焘走投无路,便想到了共产党,想到了毛泽东。他想,毛泽东也许会宽容他吧。
正好,1956年中国共产党召开八大,张国焘收集了香港的许多报刊,认真阅读了上面有关中共八大召开的情况。他很认真地研究了一番,认为中国共产党提倡“双百”方针,政策方面放宽了,毛泽东可能会不计前嫌,容纳他,以自己的老资格,中国共产党方面至少会养活他。于是,他开始寻找香港与中共有联系的人士,以便向中共中央转达他想回大陆定居养老的意向。但是,张国焘仍然脚踩两只船,他也通过一些关系,与美国人联系,试探能否与美国人合作。一些在香港的美国人表示,美国方面愿意帮助他,并给了他一些生活补助。这样,张国焘一方面寻找能够联系共产党方面的关系,一方面又与美国人接触。
经过一年多,到了1958年,张国焘终于同共产党方面联系上了。当年10月,他在与中国共产党在香港的人员接触中表示,愿意为新中国做点事情,并请求中共中央提供生活补助。张国焘的这个意思,很快就传到了大陆,传到了北京,传到了中共中央。中共中央于1959年1月5日将张国焘表达的意思印成内部情况简报,报送到毛泽东那里。毛泽东等中共中央领导人早已知道张国焘与美国人有联系,对张国焘生活困难的处境也很清楚。当时,中美关系十分紧张,毛泽东先提出了这样的意见:我们是愿意帮助他解决生活困难的,但张国焘应该断绝同美国人的联系,不能一面与美国联系,拿美国人的钱,又一面拿共产党的补助。当简报传到毛泽东那里时,毛泽东根据他已经想好并且在一定范围内提出过的这一意见,提笔在简报上批道:“应劝张国焘割断他同美国人的关系。如能做到这点,可考虑给以个人生活方面的补助。毛注。”(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8册第30页)
毛泽东的意见,得到了中共中央其他领导人的赞同,并且很快就由中共中央在香港的工作人员向张国焘转达了。张国焘考虑再三,最后向中共中央在香港的工作人员表示:我以往是个演员,现在我是一个观众了,我还是当个观众吧,希望少看到些悲剧。张国焘说这些话,已经是明确表示不再打算与中国共产党合作共事了,更谈不到为新中国做点事情了。关于给张国焘生活补助的事情,也只好作罢。
张国焘打定主意,不再回大陆了,但目前靠写稿为生,已经成了问题。在香港怎么生活呢?正当张国焘发愁之时,美国一所大学的研究员找上门来了。
1961年的一天,张国焘正在家中闲坐,听见有人敲门,张国焘的妻子杨子烈一跛一拐地去开了房门。门口站着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洋人,张国焘觉得奇怪:自己倒是与美国人有接触,但这个洋人却从未见过,他来干什么呢?莫非走错门了。正纳闷间,那个洋人自己走了进来,见到张国焘,先开口说话了,讲的却是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此人自我介绍说:我是美国堪萨斯大学名人中心的研究员,特来拜访张先生。张国焘把来人让到客厅,二人谈了起来。谈话间,张国焘发现,来人对中国的历史,对张国焘本人的历史,了如指掌,而对张国焘本人,也多有赞美之词。张国焘心中高兴。来人向张国焘请教了许多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的问题,张国焘有问必答,来人很满意。二人整整谈了半天。最后,来人对张国焘说:你在中国共产党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离开你,任何中国共产党的历史都不完整,我建议你写回忆录,写出来是很有价值的。张国焘心中高兴,也愿意写。可是,怎么出版呢?张国焘又犯了难。特别是目前张国焘家中生活困难,而写回忆录,从动笔到出版,要很长时间,这段时间里自己拿不到稿费,因此,写回忆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他没有说话,心中犹豫着。来人看出了张国焘的心事,对张国焘说:出版的事情我帮你解决,现在,算堪萨斯大学向你约稿,每月给你2000港元,作为生活费用,书出版后,稿费照样付给你。张国焘一听,才明白,原来,此人是有备而来,是早就计划好了的。但一听到要给他出版回忆录,每月还先付给他2000港元,出版后还有一笔可观的稿费收入,他的心动了。要知道,自己一生不得志,通过发表回忆录,可以自己给自己的历史加上光环,这样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再说,每月2000港元,是个不小的数目,足可以使全家在香港维持一个中等生活了。没等张国焘答话,在一边的杨子烈对张国焘说:“特立(张国焘的字——笔者注),写吧,把你的一生写出来。”张国焘望着杨子烈,又看了看来客,点了点头。
第二天,张国焘就动起笔来。他从自己的童年写起,写自己入私塾读书,写“洪江会造反”,写自己去萍乡县县立小学读书,写自己在上海投考北京大学,写自己进北大后接受民主科学思想、参与发起五四运动,写自己在李大钊、陈独秀的引导下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写自己参与创建中国共产党。他一路写下去。写作中,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时常心潮起伏,不能自禁,经常在写作时,不知不觉之间,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样,张国焘连写了4年,到1965年基本脱稿。美国堪萨斯大学并未食言,每月给他2000港元。最后完稿时,又付给他一笔可观的稿费,取走了张国焘的手稿。
张国焘也算是有心计。他在写作过程中,让杨子烈另外抄了一份稿子。美国人拿走原稿后,张国焘手中还存有一个备份稿子,他把这部书稿交给了香港的《明报月刊》。香港《明报月刊》总编一眼就看出这部书稿的市场价值:张国焘是风云人物;张国焘经历曲折;张国焘在中国共产党内担任过要职,了解许多情况;张国焘在国民党内也呆过,也了解许多情况……于是,他马上拍板,以《我的回忆》为题目,用连载的方式,发表张国焘的这部书稿。从1966年起,《明报月刊》开始发表张国焘的《我的回忆》,每发一期,都给张国焘以可观的稿费。有美国人给的稿费,又有《明报月刊》给的稿费,从此,张国焘的经济生活问题,算是解决了。1971年,《明报月刊》又把张国焘的这部书稿分成三册出版,在海内外大量印行。按照协议,张国焘得到很高的版税收入。这样,张国焘(此时已经迁居国外——笔者注)一下子有了一大笔钱。
有意思的是,张国焘在《我的回忆》出版前,特意让自己的妻子杨子烈写了一篇《张国焘先生略历》一文,放在书前。杨子烈在文中对张国焘当然是大加赞颂了,这也算是夫唱妇随吧。
张国焘写完《我的回忆》时,杨子烈也写了一部自我回忆的书。但杨子烈没有什么名气,张国焘与她商议后,决定使用《张国焘夫人回忆录》的题目出版。这部书在香港出版后,销量也很大。张国焘、杨子烈又得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版税收入。
自从与美国人合作开始后,张国焘的经济收入直线上升。有此经历后,张国焘也有了一定的经济头脑。
正当张国焘安心在香港当“寓公”,每日优哉游哉之时,他的家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中国人,但自称是从苏联来的。他见了张国焘,寒暄之后,立即从皮包中掏出一封信来,双手递给张国焘。张国焘打开信一看,面露为难之色。杨子烈接过信来一看,见信中写道:
恺荫(张国焘的别号——笔者注)吾兄大鉴:
一别数十年,未通音信,甚挂。大作《我的回忆》业已拜读,甚为佩服。毛泽东诸人之阴谋诡计,已揭之天日。望吾兄见信后赴莫斯科一行,以共商大计。手肃,即叩大安。
中国共产党中央革命委员会主席陈韶禹
张国焘发了愣,看着来人,一句话也没说。来人开口道:张先生,苏共中央方面也有此意。如张先生愿赴莫斯科,一切事宜,即由我安排。
张国焘心中明白,王明一向反对毛泽东,在莫斯科写书骂毛泽东,大约见到他写的《我的回忆》后,想拉他到莫斯科,与苏联人一起,在莫斯科反对毛泽东。张国焘听说,王明在莫斯科自称是中国共产党中央革命委员会主席,现在,王明亲笔写上了,证明此言不虚。张国焘虽然心中明白,但对眼前的事,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只好答道:这是件大事,容我考虑后再答复。来人约定,第二天下午再来听张国焘的意见。
张国焘送走了来人,心中陷入了对历史的回忆和现实的思量之中。
张国焘太知道王明了。此人在米夫支持下,一度成为中国共产党实际上的指挥者。在他的指挥下,中国共产党一度走上了极“左”的道路,使中国革命遭受了大挫折、大失败。张国焘还想到:自己在莫斯科时,受制于王明,自己对王明没有什么好感,但在王明手握大权的情况下,当年自己也不得不违心地巴结、靠拢王明。张国焘十分清楚,自己在延安之时,就是得知王明要杀他,才借祭黄帝陵之机,跑到国民党方面去的。现在,自己再去莫斯科,往好里想,是会像王明一样,享受莫斯科给予的优厚的生活待遇;往坏里想,是还要受制于王明,王明是不是会借苏共之手杀掉自己,也很难说。即使这种可能性不存在,那么,自己与王明能合得来吗?想来想去,没有主意,便征求杨子烈的意见。杨子烈说:去莫斯科,倒是一条生路,可是,你和王明能合得来吗?那里,王明与苏联人是一条心的,是他们说了算。你不听他们的,没有好果子吃。听他们的,就要受制于他们。听杨子烈这样一说,张国焘打定主意,不去莫斯科了,不再为王明卖命了,也不给苏联人卖命了。第二天下午,王明的使者又来到张宅。张国焘很客气地对他说:“请转告韶禹先生,昔日恩怨,国焘早已无意计较,只求平稳淡泊度此残生了。”来人一听,心中明白张国焘无意去莫斯科,遂起身告辞了。
1966年,中国大陆搞起了“文化大革命”。香港的消息向来是很灵通的。香港各报刊每天都报道大陆 “文化大革命”的情况,什么红卫兵造反,造反派抓人,武斗,搞“喷气式”,一些名人被整死,有的自杀,等等。总之,香港各媒体当年对“文化大革命”负面的报道是最多的。
张国焘每天都读报纸,对大陆搞“文化大革命”的情况十分关注。他也为大陆的动乱担心,但是一想到自己已经是局外人了,也就不多去想了。至于他个人的安危,张国焘是这样认为的:香港归英国人管,大陆不管怎么闹,也闹不到英国的地盘上来,红卫兵是不敢跑到香港来揪斗自己的,自己可以安心在香港当“寓公”了。
到了1967年,大陆的“文化大革命”闹得更厉害了,什么打砸抢抄抓,几乎每天都有发生。张国焘的心也揪紧了。一天,张国焘到街上闲逛,突然见到香港街头也贴出了大字报。他不禁脸色大变,气喘吁吁地跑回家中,告诉杨子烈这一情况。杨子烈的心情也紧张起来。从此,二人一直心神不宁,关了房门,不再出屋。只从报纸上了解情况。这段时间,张国焘对报纸看得更细了,对一些报道,还反复看,琢磨字里行间的意思。
有一天,邻居来告诉杨子烈说,前几天,有两个陌生人来此打听张国焘的住址。杨子烈赶紧把这一情况告诉了张国焘。张国焘越想越不对劲,自己在香港的住址是不对外宣传的,只有少数亲友知道,怎么会有陌生人来这一带打听他的住址呢?莫非是大陆的红卫兵或者其他什么造反组织派人来香港了。如果真是这样,说不定哪一天,他们打听到自己的住址,闯进来,把自己绑回大陆,那就活不成了。他和杨子烈越想越害怕。这一惊,可了不得,张国焘几乎每天都睡不着觉,心惊胆战地过日子。
这样长期下去,总不是办法。于是,张国焘与杨子烈商议: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往哪里走?只有到加拿大投奔他的儿子去。
原来,张国焘有三子:大儿子张海威此时已经在加拿大定居,在一个研究所里研究数学;小儿子张渝川也在加拿大的多伦多,是工程师;另有一个儿子在纽约当医生。三个儿子,有两个在加拿大,而加拿大当时的移民政策也很宽松,张国焘夫妇便决定去加拿大,投奔大儿子和小儿子。
1968年,张国焘、杨子烈处理完在香港的家产后,带上这些年的积蓄,登上了香港去美国的飞机。
张国焘和杨子烈本来要去加拿大,为什么乘上了去美国的飞机?原来,二人商议后,决定先去美国看一下二儿子,然后再转道去加拿大。当飞机起飞时,张国焘流了泪,他心里知道,此一去,再也回不了中国了。正如张国焘所预感的那样,去了加拿大以后,虽说有妻子杨子烈和两个儿子相伴,每日仍倍感孤独与凄凉。1979年12月3日,张国焘在加拿大一所基督教会办的养老院被活活冻死,时年82岁。
题图 张国焘死后,安葬在加拿大多伦多这座公墓里
责任编辑 万 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