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雪如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学界对“说不定”的研究大多停留在将其界定为副词,如叶建军等对“说不定”由述补短语虚化为副词的词汇化和语法化过程进行了梳理[1]。颜刚研究了情态副词“说不定”和“说不准”在句法位置、语义倾向性以及适用语境上的差别[2]。因理论框架、研究视角的不同,前人多将“说不定”的性质定义为情态副词,再从句法功能、语义特征、词汇化和语法化的演变历程等角度展开探讨,虽略有涉及言语交际中话语功能的描写,但尚未触及互动层面,没有关注交际双方的主观态度和立场,难以全面揭示其在交际中的话语功能,存在较多讨论空间。
在讨论“说不定”的性质之前,先看其具体用例。
(1)楚王庄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座大镇子,说不定啊,还能变成一座小型新城呢。(《湖光山色》)
(2)我欢呼着:“她写信给我了,我还用不着死,我还可以帮助她……说不定我还可以。”(《马来狂热》)
(3)她缓缓说道:“她改嫁了……这种情况说不定也是有可能的。”(《花的日记》)
(4)王后:“到这个窗口来,你或许会看得较清楚也说不定。”(《七公主》)
语音上,“说不定”后可以有停顿,也可后附语气词,如“啊”“呢”等,如例(1);语义上,“说不定”不具有概念意义,只具有程序意义,删除后不影响句子的真值条件意义,如例(1)、例(2)、例(3)、例(4);句法上,“说不定”具有独立性,不与相邻成分构成更大的句法单位,且分布灵活,可出现在句首、句中、句尾或作独立成分,如例(1)、例(2)、例(3)、例(4);语用上,“说不定”依赖于口语交际信道,如例(2)、例(3)、例(4)。可见“说不定”已经发展出话语标记用法。
“位置敏感语法”理论认为,语法浮现于特定的序列类型,并由特定的序列位置塑造而成[3]。据此,考察“说不定”在会话中的位置分布至关重要。
“说不定”在话轮中的分布可分为四种情况,在不同的位置显示出不同的话轮构建功能。
1.位于话轮开头
语料显示,“说不定”多位于话轮开头,一般有前一话轮的预设,说话人通过前文预设对后续发展进行推测。据此,“说不定”具有开启话轮和延续话题的功能,可第一时间抢占话轮,填补话轮转换的空白。
(5)扈尔汉道:“林丹亲自带兵前来,又见俺攻城受损,大事不妙。”
噶盖:“说不定啊,今夜劫俺营寨,也有可能。”(《努尔哈赤》)
例(5)中的“说不定”位于话轮开头,是对前一话轮所述的事态进行回应,其后续话语是对事态发展进行推测的具体内容。
2.位于话轮中间
“说不定”位于话轮中间时,位于其前的话语成分主要有以下几种类型:一是感叹语;二是重复性回声话语,即对上一轮话语内容进行重复或部分重复;三是揣测性话语成分,如“看样子”“或许”等。在这三类话语成分中,感叹语和回声话语都不是对说话人主观情态的进一步说明,也不具备信息传递的实质性内容,揣测性话语成分与“说不定”的功能类似。因此,这三类话语成分都可以位于“说不定”之前。
(6)维克:“这个城里没有人会真正关心她,她的死也没有人会怀疑……”
汉斯笑道:“呵,说不定我一两年后就可以被保释出来。”(《希区柯克悬念故事》)
(7)“我们有句古话,叫做‘烈士殉名’。”
“烈士殉名?说不定,说不定。但是呢……”(《阳春别》)
(8)“你们在等谁吗?”
“或许吧……也说不定……我向来不知道。”(《死恋》)
例(6)、例(7)、例(8)中,“说不定”连贯前后话语,起到维持和延续话轮的作用。
3.位于话轮结尾
“说不定”位于话轮结尾的情况很少,其前的话语成分也与位于话轮中间时的情况大致相同。
(9)“还找不到羊,我们就无处可归了。”
“可能吧,也说不定”。(《寻羊冒险记》)
例(9)中,主观性较弱的“可能”出现在“说不定”之前。从信息传递的角度看,两个语义相同的话语成分,主观性越强的越后出现。这是因为人们首先需要一个反映客观事实的成分来“达意”,其次才需要一个表达主观感受的成分来“传情”。
4.独占一个话轮
“说不定”独占一个话轮的语料较少,一般是指向前一话轮的话语内容,可以是对提问的应答,也可以是对前一话轮谈论的事态进行预估。
(10)芭芭拉她妈说:“也许不会播,昨天就没有。大家应该都忘了吧。”
“说不定啊。”那个老头说道。(《有你我不怕》)
例(10)中,“说不定”独占话轮,后附语气词“啊”表示说话人对不确定事态的推测,说话人没有将话语表达完整,而是留出空白让人猜想。
在言语互动过程中,会话序列结构不可或缺。当说话人陈述或询问某一事态后,听话人可用“说不定”标志其对事态进展的主观性揣测。“说不定”一般情况下不会凭空出现,是对对方言语行为的回应,通常位于应答序列。
(11)淘金工人唠叨道:“如果用这些帆布来做成裤子,结实又耐磨。”工友道:“说不定呢会大受欢迎。”(《世界100位富豪发迹史》)
例(11)中,“说不定”位于应答话轮的起始位置,是说话人对对方话语做出的反应,其后续话语“会大受欢迎”是说话人的主观预测。
方梅等指出:“话语中的立场表达(stance-taking)是指说话人对待事物、话语、情境或者言谈中涉及的其他命题表达的态度定位”[4]。在具体语境中,受不同会话内容和人际关系的影响,“说不定”常附带不同的情感,动态浮现出不同的立场表达功能,按语力强弱分为:调侃<揣测<警示。
调侃是指说话人用“说不定”进行推测,其结论是对听话人的言语戏弄,多用于情侣、好友等关系亲密的交际主体之间。
(12)他好奇道:“也不知他的新福晋是什么模样?”她笑道:“俺那天见到了他的新福晋,长得可俊了!说不定啊,你要投过去,也准会招你当驸马呢!”(《努尔哈赤》)
例(12)中,“说不定”后附语气词“啊”,这是说话人主观情态的外化表现,结合后续话语“准会招你当驸马呢”,可以看出说话人对听话人的戏谑之情溢于言表。
“说不定”最核心的功能是表揣测意味,这来源于其作实词时的基本义,即言语上的不确定在隐喻机制作用下以身喻心,映射心理上的不确定。
(13)许达伟转身去找三舅:“把四号门上的钥匙给我。”
“这房子是动不得的。”三舅拒绝道,“说不定哪天原住户蒋仞山就会变成国民党的地下别动队。”(《人之窝》)
例(13)中说话人用“说不定”进行推测,反映其“揣摩、估量”的心理活动,主观色彩浓郁。
警示是指说话人对某种消极或负面事态进行推理时加强告诫语气,通常后续话语会进一步说明警告的依据。
(14)他严肃道:“我们头上都有国法,那东西可不是写着玩的。温特斯利普依旧在这儿胡作非为。”
“说不定哪天就栽了。”(《没有钥匙的房间》)
例(14)中的“说不定”有加强警示的效果。说话人在进行推测时,是依托前一话轮的信息“头上都有国法”,增强了警戒的信服力。
上述各个小类的划分属于原型范畴,即不同的情感立场表达功能之间不是泾渭分明的,而是构成一个边缘混沌的连续统,彼此之间会有交叉的情况。
“说不定”在话语标记化的过程中经历了词汇化、语法化和语用化三个历程,且它们是紧密交织在一起的。
词汇化(lexicalization)是指在历时发展过程中由非词的语言成分演变为词的过程,主要有三种途径:短语降格、句法结构发展和跨层脱胎[5]。“说不定”是由述补短语降格为动词。
言说义的“说”与固定不变义的“定”最早共现于北宋时期,如例(15)。
(15)不醉无归先说定。醉待言归,又被风吹醒。(《蝶恋花》)
上例中的“说”和“定”两个词在线性顺序上临时紧邻,组合为述补短语,意思是“表达得确切”,语义融合程度低。
述补短语“说定”的否定式“说不定”大概到了元末明初才出现,如例(16)。
(16)林冲道:“不知几时回来?”庄客道:“说不定,敢怕投东庄去歇,也不见得。”(《水浒传》第九回)
上例中“说不定”作为述补短语,意思是“说不清楚”。这里的“说不定”是引发语“不知几时回来”的应答语,在信息传递的经济原则的影响下,省略了共同的已知信息,补充后的原句为“说不定大官人回来的时间”。
述补短语“说不定”在明代罕见,“说”与“不定”尚未高频紧邻共现,没有固化使用,直到清代用例才逐渐增多,如例(17)、例(18)。
(17)毓贤道:“所说圣天子百神呵护,诸天菩萨,特召他降世下凡,帮助圣天子驱除妖孽也说不定呢。”(《清朝秘史》)
(18)我道:“这个一年半载说不定,走动了,总要常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例(17)、例(18)中的动补短语“说不定”充当谓语,主语是谓词性受事,是“说不定”的内容。
清代中后期,作谓语的“说不定”使用频率较高,后可带宾语,如例(19)、例(20)。
(19)“说不定几天儿,咱们就要伺候您陛见呢!”(《孽海花》)
(20)张孝友笑道:“事情还说不定成功,就是成功,也没有什么要紧。”(《留东外史》)
以上两例,“说不定”从语法到语义上都符合动词的定义。语法上,“说不定”后可带体词性宾语;语义上,“说不定”表示“不确定”,语义凝固。
从使用频率上看,高频使用是词汇化的催化剂。在高频使用的推动下,“说”与“不定”已黏合得非常紧密,其间的词汇边界逐渐丧失,变为超音步韵律词。可以认为,最迟到了晚清,“说不定”已词汇化为动词,意思是“不确定”。
吴福祥指出,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是语法范畴和语法成分产生和形成的过程或现象[6]。动补短语“说不定”后的连接成分由于语言类推机制不断拓展,成分类型不断增多,当其后出现大量谓词性宾语时,“说不定”发生语法化。
最初,“说不定”所带的受事宾语往往是体词性的,如例(19)、例(20)。到了清代中后期,“说不定”后常出现谓词性宾语。
(21)皇后说道:“陛下春秋虽盛,却不曾生得一个皇子,这贵人既有了身孕,也说不定将来生下一个皇子。”(《清代宫廷艳史》)
(22)徐鸣皋等这一班侠士英雄,嫉恶锄奸,公忠体国,即使武宗英明威武,也就说不定为宁王宸濠所夺。(《七剑十三侠》)
在语言类推机制的作用下,谓词性短语可以充当“说不定”的宾语。一方面“说不定+VP”使用频率升高,另一方面语义重心由“说不定”转移到VP上,原来是述宾关系的“说不定+VP”便可以被重新分析为状中关系,“说不定”退居次要的修饰语位置,最迟到晚清已完全语法化为一个情态副词,表示说话人推测某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如例(21)“也说不定将来生下一个皇子”,“说不定”可以理解为“可能”义的情态副词,被删除后也不会改变句子的真值条件义,句法结构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可以说,带谓词性宾语为“说不定”的副词化提供了句法环境。
“语用化”(pragmaticalization)生成的是话语标记,指词、短语、跨层结构或小句等在具体语境中获得组织语篇或管理人际作用的过程。情态副词“说不定”的语用化建立在语法化的基础之上。清末,“说不定”的后续搭配成分发生了新的变化,搭配范围从抽象动词扩大到能愿动词“要、可以、会、能”,“说不定”进一步语法化。
(23)天霸望着赛花赞道:“贤侄媳!若不亏你那一声喝,想这个贼秃说不定还要被他逃走。”(《施公案》)
例(23)中出现了一个心理动词“想”和一个能愿动词“要”,表现出说话人的心理状态,即推测这个贼秃可能会逃走。为了保持语义和谐,“说不定”已不再表示说话人的言语行为,而是在隐喻机制的作用下,映射说话人的心理活动,指在特定的语境下说话人对某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进行推断。也就是说“说不定”传递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发生了主观移情。主观化推动语法化的发展[7],在主观化的作用下,能愿动词“要”前的“说不定”比在抽象动词前的虚化程度更深。
(24)春灯又喜又惧:喜的是若是真正遇着皇帝,说不定真能象服加身了。(《汉代宫廷艳史》)
(25)不如趁着这个当儿再去用些手段,把潘侯爷引了回来,说不定可以借着他淴一个浴也未可知。(《九尾龟》)
例(24)、例(25)中,“说不定”修饰其后的能愿动词“能”“可以”。能愿动词的动作性弱,语义较抽象,主要做状语修饰其后的核心动词,故副词“说不定”位于能愿动词之前会进一步虚化。随着虚化程度的加深,“说不定”在句中位置更加灵活,更倾向于出现在句首,后跟事件推测性小句,即:说不定+S,“说不定”的功能发生拓展,不再充当句中的某类成分,而是凸显“主观揣测”的情态功能,这时的“说不定”已经语用化为话语标记。
据此,我们认为“说不定”的话语标记化过程是:动词性述补结构→动词→情态副词→揣测性话语标记。
引入互动视角,考察话语标记“说不定”的话轮位置与会话序列结构,探讨其话语功能及形成的历程与动因机制。考察发现,“说不定”常用于应答话轮的首位,可以第一时间抢占话轮,填补话轮转换的空白,同时还可以凸显说话人的主观情态,引导听话人理解话语含义。从功能上看,“说不定”在具体语境中动态浮现出揣摩、调侃、警示等立场表达功能;从来源上看,“说不定”首现于元末明初,由实到虚经历了四个阶段,在三音节词的大量出现、高频使用、经济原则、重新分析、类推机制、隐喻机制、主观性与主观化等动因和机制的共同作用下逐渐规约化为一个表揣测的话语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