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体悟与探究
——徽州民谣和英国民谣中的生命意识之比较

2023-01-06 07:39徐瑞华
黄山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民谣徽州英国

徐瑞华

(安徽新华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88)

一、徽州民谣和英国民谣

以劳动人民生产生活为内容的徽州民谣和以叙事诗为特点的英国民谣,虽然起源地、社会背景、风俗习惯有所差异,但作为承载人类情感的载体,都见证了人类的整个生命过程,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是其主调,展现人类在特定时代的生活全景和生命体验,及在特定地域下的文化心理和精神世界,其中包含着底层民众对幸福的追求,对自然的敬畏,对死亡的释然和以乐解忧的生命意识。不同国家民族的底层民众对生命体验、人生哲理、生活经验上的趋同表明其内在精神上是息息相通的,这种相融相通的人间情怀使得两国民谣之间形成了一种文本联系,也为两者的可比性提供了立足点。大卫·休谟(David Hume)在《人性论》中把人类的两类印象区分为:“包括人体的全部感官印象和包括人类情感和类似情感的其他情绪”。[1]这两类印象可分为本能生命意识和文化生命意识两个层面。本能生命意识也即原始生命意识,是人类基于身体组织而产生的“喜怒哀乐”之类的生命体验;而文化生命意识则是人类具有了理性思维之后,参照自身体验而产生的具有人类文化观念的意识。通过比较徽州民谣和英国民谣中的生命意识,可以把握两者跨文化的相似之处,同时更好地理解两者差异所折射出来的深层原因。

二、徽州民谣和英国民谣的本能生命意识

早期徽州居民和英国古代民众的本能生命意识是同中存异、异中趋同的,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苦中求生的生命状态

无论是古徽州地区还是古代英国岛国,自然环境恶劣,底层人民的生活极端困苦。古徽州地处皖南山区,山高路险,群岱回环。《水楂红》展现的便是旧时徽州人历年断粮时的辛酸泪:“水楂青,饿断肚肠筋。水楂红,饿煞人。水楂烂,白米饭。”[2]这道出了古徽州人讨生活的艰辛。作为一个岛国,英国属于海洋性气候,农业生产滞后,人们只能向凶险的海洋寻求生活资源,但渔民的丰收和船员的存亡往往由无常的大海所决定。“狂风下的小伙子,暴风雨下的小伙子,当狂风刮来时我们并肩作战”。[3]这首古老的苏格兰渔民谣《海上捕鱼》(The Fish of the Sea)真实地揭示了古代英国渔民生存的风险。

人与自然的关系决定了人的社会关系。穷困潦倒的经济状况使得底层民众遭受比自然压迫更无情的社会压迫。《长工谣》描述了生活在古徽州最底层的佃农受到雇主无情的压榨,通过十二个月点点滴滴的“数落”真实描述了沉闷痛苦的“长工”生活;而《穷哥儿总掏腰包》(Poor Guy always Pays)采用梦境的形式控诉统治阶级欺压底层人民的罪行。但是恶劣的生存环境反而造就了劳苦大众坚韧的性格和顽强的生命力。无论是古徽州民众还是岛国渔民在神秘莫测的自然面前都展现出不屈不挠的无畏精神和积极抗争的乐观心态。《山里好》展现了山里人通过劳动立足于自然界的顽强生命力;苏格兰民谣《斯凯岛船歌》(Skye Boat Song)借查理王子的心声表达出凯尔特人在逆境中不屈的勇气与抗争的精神。

(二)积极进取的生命策略

面对着生存的困境,早期徽州人和英国人不约而同地以各自选择的生命策略来诠释生命的意义。在中国封建社会,读书入仕是众多儒生的终极追求。“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不读书,即义理无由明”等信仰早已内化为早期徽州人的自我认知。“十户之村,不废诵读”也成为徽州地区文风兴盛的常态。从《上学堂》《牵三哥》《哥哥考个秀才郎》中可以看出,科举已是徽州男性于生活困境中的突围之路。若是不能学而优则仕,外出经商便成为早期徽州人的又一条出人头地之路。《前世不休》《学徒苦》《甜竹叶》便道出了早年徽商创业的艰辛与奋进。

16世纪以来西方社会在理查德·坎蒂隆(R ichard Cantillon)财富观的影响下,土地扩张愈演愈烈,其中以英国最为典型。爱尔兰民谣《克雷吉山》(Craigie Hill)讲述的是美洲大陆开发土地时期,爱尔兰一名男子要漂洋过海去开拓新疆域。他对家里的女人承诺:“亲爱的,请不要哀伤,我就要去一个远方的国度,去寻觅一片土地”。[3]72后来,男子果然在美洲得到了土地和财富,女子跟随男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家乡。然而在追求财富的过程中也不乏有人走向极端。《年轻的安德鲁》(Young Andrew)中,安德鲁为了追求财富和幸福而不得不远离故土,住在一个陌生的国家,最后客死他乡。

(三)传统多彩的生命体验

生命的体验常在节庆的历史中彰显。人们把对生命的延续和演绎投射成传统的节庆仪式,并在仪式中不断确立自身的信念坐标。而仪式歌则是人类在与自然交往中用来交流的特殊产物。作为典型的宗族社会,徽州的仪式歌主要体现了其特有的地域色彩。古徽州的节庆有两大类别:一是全徽州性的庆典,二是地域性的节庆。在理学盛行的徽州,丧葬仪式上徽州人吟唱着《撒五谷》和《呼龙》,寄托了对未来生活的期许和盼望。人们在婚嫁民谣《一粒谷,两头尖》《讨亲》《挑秀巾》《开面歌》《撒帐二首》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喜悦。对择地而居极其重视的徽州人来说,建房仪式相当隆重。《上梁谣》和《起屋赞梁》中的仪式和程序倾注着徽州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此外,还有各具特征的地域性节庆。有反映绩溪过年习俗的《拜年》《难过年》、黟县婚嫁习俗的《哭嫁》《抢亲谣》、歙县拜寿习俗的《八仙桌,四角尖》和婺源采茶习俗的《十二月采茶歌》等。

在英国,宗教的影响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民谣里的节庆仪式自然也赋予了强烈的宗教色彩。英国的节庆也有两大类别:一是全国性的宗教庆典,二是带有宗教色彩的区域性节庆。圣诞节这天,基督徒们会跟着教会诗班吟唱着黑人民谣《奇异恩典》(Amazing Grace)以表达各自的忏悔并祈求和平。除此之外,人们也会跟随天主教派的传教颂歌《圣诞节的十二日》(The Twelve Days of Christmas)感受爱的洗礼。英国各地还有极富宗教色彩的区域性节庆。有表现英格兰烟火节习俗的《请记住,请记住》(R emember,R emember)、爱尔兰圣帕特里克节的《西班牙女郎》(Spanish Lady)、苏格兰婚庆习俗的《苏格兰婚礼》(Scottish Wedding)、威尔士国庆习俗的《威尔士礼赞》(Welsh National Anthem)等。

三、徽州民谣和英国民谣的文化生命意识

两地有各具特色的民族文化传统、哲学思想和宗教信仰,其文化生命意识的差异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生命智慧:天人合一和天人相对

生命智慧是人类对生命本质的感悟及其对困扰生命难题的化解。以儒家思想为根基的徽州文化的基本内涵是“和”,包括人与自然的“和”,人与神的“和”以及人与人的“和”。徽州人在长期的生活经验中深谙人类如果不依靠自然就无法生存的道理,《拜月亮》就体现了早期徽州民众对自然的崇拜,而《蜻蜓》和《大鸡领小鸡》则道出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最高境界。《打牙牌》《看花灯》和《老爷求雨》分别描绘出了盛行于徽州传统庙会上的商业贸易、许愿还愿习俗和祈雨祈福活动。徽州人具有浓厚的祖先崇拜意识,《正月初一朝》体现出徽州人民间信仰的宗族化特征。正是在这种尊祖敬宗的感召下,整个徽州地域的宗族统治才能够长期稳固,这也诠释了徽州历史上雄踞一方的“徽商”的发展壮大与其族群意识。

与儒家“和”文化正好相反,英国人的岛国意识和商业社会的竞争性迫使人们为了生存要与天斗,与人斗。英国水手船歌《比斯开湾》(The Bay of Biscay)、《邦尼船戴蒙德号》(The Bonny Ship The Diamond)和《风暴沿袭》(StormAlong)等都不约而同表达了人类不畏自然、欲与自然相抗衡的英雄气概。随着资本原始积累的拓展,英国商业经济快速发展,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紧张。民谣《帕西·瑞德之死》(The Death of Parcy R eed)、《布莱克雷勋爵》(The Baron of Brackley)和《约翰·阿姆斯特朗》(John Armstrong)等淋漓尽致地揭示了在资本主义商业经济下人们“撕下了覆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罩”。[4]纵观整个民族发展史,英格兰王国也正是在战争中逐步发展壮大的,《亨利五世征服法兰西》(King Henry Fifth’s Conquest of France)、《彻维山围猎》(Hunting of the Cheviot)、《红白玫瑰战争》(War of the R ed and White R oses)等便是最好的例证。

(二)两性关系:两性失衡和两性抗衡

两性关系是人类生命中经久不衰的话题。在儒家传统“男尊女卑”观念的影响下,早期徽州地区女性地位极其低下,正如民谣《看娘亲》中所吟:“生儿犹自可,生女冷冰冰”。[2]221这也促成了早期徽州地区童养媳制度的合法化。民谣《等郎媳》便是对这种畸形体制的强烈控诉。早期徽州地区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得大量男性外出经商以求谋生,他们为了流传香火都会选择早婚,新婚不久便远走他乡,“出至十年、二十年不归,归则子不识其父”已是常态,侍候公婆、照顾家庭的义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徽州女性的肩上。《蜘蛛吊水》和《潘家媳妇》便是真实的历史写照。不仅如此,正值青春年华的徽州女性在繁重的劳动之余还要忍受独守空闺的煎熬。《二十四个“半”》《一纸书,到南京》《指路谣》中的徽州妇女都在等待中耗尽了青春。此外,在徽州历史上将妻子像物品一样出售的现象屡见不鲜。《十别》便唱出了一位受害者的真实心声。在程朱理学和宗族贞节观的压迫下,丧夫的徽州女性多会选择为夫守节,守节的妇女死后才有资格进入宗祠。《寡妇娘》《寡妇思夫》和《寡妇上坟》道出了无数徽州女性为夫守节的痛苦和无奈。

16世纪文艺复兴运动兴起,人文主义思想开始在英国蔓延,女性追求平等的呼声越来越高。《惠灵顿的美女玛丽》(Fair Mary of Wallington)中的玛丽在目睹了两位姐姐难产去世后,拒绝结婚生子;《邦妮·莉西·贝利》(Bonny Lizie Baillie)中的莉西斩钉截铁地对她的追求者表明自已婚后不会接受传统的家务和农活;《杰米·道格拉斯》(Jamie Douglas)中的芭芭拉·厄斯金女士因不满议会对她的包办婚姻而提出离婚。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和反禁欲观的深入,英国女性更加主动地把握命运,争取爱情自由。《著名的献身之花》(The Famous Flower of Serving Men)中女人为了给丈夫和孩子报仇,乔装打扮,获得了国王的青睐并最终嫁给了国王;《少年马斯格雷夫和巴纳特夫人》(Young Musgrave and Mrs.Banat)中巴纳特夫人虽然已为人妇但依然大胆地去追求爱情,在伯爵凶残的利剑面前宁死不屈。此外,英国社会受传统骑士精神的影响,把尊重女性、效忠女性看作荣耀至极之事,这无形中又提升了女性的地位。《年轻的罗纳德》(Young R onald)和《韦斯特米尔国王》(King Estmere)就将其中的女性神化为万人追捧的女神。

(三)生死意识:敬生重死和向死而生

死亡意识实际上是生命意识的特殊形式。生死问题从来都是人类终极关怀的一个命题,生与死共同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二元世界。儒家重生讳死的死亡观构建了中国民众的死亡心理,自然也影响了古徽州人对生与死的态度。一首《葬在徽州》道出了徽州人一贯的重死传统。徽州人恪守“事死如事生”这一信条,人尚未安息,便已造好墓茔,民间有“六十不办前程,死倒别怪儿孙”一说。《封金赞》详细记载了徽州民间信奉的封金位置与祖坟有关系的内容。此外,儒家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且人的灵魂不死。受这种灵魂不灭论的影响,徽州地区产生了形形色色的厚葬礼仪。人们在丧葬仪式上吟唱的《撒五谷》和《呼龙》,便是对人死后灵魂转世的最好诠释。

与儒家生死观不同,英国人认为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死亡是人生命中的一个必然过程。童谣《所罗门·格朗迪的一生》(The Life of Solomon Grundy)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平静地叙述一个人生老病死的全过程,这让孩子从小以平常心接受死亡的必然性。在早期的爱尔兰地区,每年10月31日标志着寒冬的开始,人们相信亡魂会在这一天重回故地找寻肉身,借以重生,当地人会款待那些幽灵并点亮所有烛火,为其引路。随着时间流逝,人们的死亡意识逐渐发生了变化,喜庆的成分慢慢占据上风,最终本是一场幽灵返世的民俗演变成举国狂欢的万圣节。童谣《不给糖就捣乱》(Trick or Treat)中孩子们丝毫体会不到死亡的沉重,反而悦纳、调侃、嬉笑以待之,这也正秉承了英国古人向死而生的一贯传统。

结 语

作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无论是徽州民谣还是英国民谣,都是古代劳动人民生活的产物,是历史记忆在精神文化上的积淀。情感上的共通使得徽州民谣和英国民谣在本能生命意识方面有着相同的生命表征。透过民谣,人们体验到普世的情感,意识到共同的问题。然而基于不同的文化传统、哲学思想和信仰体系,两者孕育了不同的生命感觉和生命意识。徽州特有的地域文化生发于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环境中,糅合了当地山越文化因素,被徽州人发扬光大后,最终内化为徽州人特有的“骆驼”精神。徽州民谣中这些原生态的内容反映出东方人的忍辱负重、向群睦族、天人合一的心理特征与人生智慧。英伦三岛本身就是一个多民族和多元文化的融和体。人文主义思想影响了英国人的心理构建和精神走向,最终内化为英国人特有的“狮子”精神。英国民谣以直接的叙述方式呈现出西方人勇于冒险、自由至上、天人相分的心理特征和人生信仰。人类对生命的省思从古至今从未停息,且在与历史发展的同步中逐渐形成强烈的心理认同,这也让我们更加深入理解人类不同的文化类型与文化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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