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风月夜,鹤梦绕黄冈——苏东坡黄州月光下的诗文品鉴

2023-01-06 05:34郭杏芳
黄冈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苏子黄州东坡

郭杏芳

至今风月夜,鹤梦绕黄冈——苏东坡黄州月光下的诗文品鉴

郭杏芳

(黄冈职业技术学院 科研处,湖北 黄冈 438002)

苏东坡被贬黄州已然过去940余年,他在此创作的诗词文赋却流传至今,脍炙人口,“两赋一词”更是代表了古代文学最高成就。对其作品略作研究就会发现,东坡与我国古代其他一些著名文人一样,喜欢行走月下,并将对月的所思所感凝聚成笔墨诗文;他又有其独特之处,不拘束于已有文体,敢于大胆创新,大胆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苏东坡的创作不会以文害意,更不会因意就文,他是我国古代文坛上独特的一个,也是黄州不可替代的一个文化高地。

苏东坡;贬居黄州;月下情感;“两赋一词”;创作创新

942年前,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来到黄州,开始了他在黄州四年多的谪居岁月。这段生活在他整个人生中意义非凡,他的人生态度的转变、胸怀气度的练达、创作成就的辉煌都得到了质的升华。他与黄州的月亮似乎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他黄州数百篇诗文中,与月亮有关的数十篇,著名的“两赋一词”写的也是月光下的情景和对江月的寄慨。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言:苏东坡是月下的漫步者。元末明初诗人张以宁《苏公赤壁》诗说“洞箫声里当时月,应照十年化鹤归”,元末文人丁鹤年的《黄州赤壁》有“至今风月夜,鹤梦绕黄冈”[1] 417-418的诗句。今天我们遥想当年黄州月光下的苏东坡,仍感到亲切随和,仍感到他在与我们共享黄州的清风、明月和滔滔长江之水。今天品读苏东坡当年黄州月光下的诗文,仍可感受到他的思想和情怀。

一、东坡黄州月光下的诗文例析

苏东坡与李白、杜甫等诗人一样,对月亮有着特殊的感情,喜欢在月光之下行走、思考,并且将对月的感受、感情和联想寄诸笔端,留下了许多有关月的美妙诗篇。他在黄州时期尤其喜欢月下漫步和沉思,每次都有新的感悟和佳作,这期间的数百首(篇)诗词文赋中,写月亮和月景的数十篇。《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中,写海棠“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2]7。《东坡》诗“雨洗东坡月色清”[2]74,《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2]81。词《卜算子》(缺月挂疏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少洲冷。”[2]99《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可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2]138。《念奴娇》(大江东去):“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2]141。《念奴娇》(凭高眺远):“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2]145著名的《赤壁赋》中描写:“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在吹洞箫的客人想要“……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却“知不可乎骤得”,只好“托遗响于悲风”时,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2]166东坡以水与月的自然变化,解答了人生得失的大问题。《后赤壁赋》叙事和描写都极简练,“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描写月夜之景只有“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2]170。廖廖数语,写出了秋夜静寂空旷、江水下落、月亮高远的景象。

还有著名的短文《记承天寺夜游》[2]185: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

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

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这篇85个字的笔记小品文,也是传颂至今的散文名篇。东坡因月而起行出门,邀友赏月。时间、地点、事由交待得清楚明白。然后,用比喻手法描写寺中庭下月色,地上月光投下的竹影婆娑、柏影妖娆,神似水中的藻荇,出神入化。如果行文止如此,就缺少深度和思想性。作者笔锋一转,自问“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又自答“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以文章的主旨结尾,令人思考回味,隽永深长。

总之,今天品读东坡笔下写月的诗文,无不感受到诗人血脉的搏动、思想的流淌、情感的慰籍。诗人将月下所见所思形诸文字,我们今天可读可感;诗人的思想和情怀蕴含于文字之中,需要我们深入品味赏析,领会其思想神韵。

二、东坡写月的思想和情怀

唐初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3]既是对月景的描绘,对离人的思念,更是对江月的拷问,对人生与宇宙的思索。静穆的月,引发了诗人一连串诗意的哲理性问题。年年岁岁,月是终古不变,而对月之人却代代更替,上演了无穷无尽的一幕又一幕;宇宙无限,而人生有限,由无数个有限人生组成的延续不断的人类,如长江水一般长流不断;个体的人生却如流水般匆匆而逝,明月始终永恒地注视着人世间的一切,静默不语,它在期待何人呢?

面对这亘古不变,又似乎时时在变的月亮,苏东坡有他的思考和疑问,更多的是欣赏、欣慰和寄慨。他的思想情感和心路历程,在月下的行走和思考中一一呈现。初到黄州立足未稳,心绪未宁,孤独寂寞,他便将自己比作月下清淑的“海棠”和独自往来的“孤鸿”。当他自我调适,内心平静,足以面对任何处境时,在月下表现出来的则是自信、温婉和自在。如《东坡》诗“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今天我们吟诵此诗,仍能看到一个月下特立独行的个性形象。而当夜深人静,他一人独对寂静美妙的月景时,他却“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为不让马蹄踏破桥下如镜的水面,竟解鞍曲肱而卧,等天亮再过河。他是一个多么富有灵性,懂得欣赏美好的诗人。当他与好友张怀民共同欣赏如水的月光,领略静寂的美妙境界,并颇感舒适自在时,还不忘自问并自嘲,“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月光澄澈,景色迷人,赏月之人不仅有闲情逸致,更是“闲人”一个,在月下是为欣赏美景,也是排遣失意的苦闷。月光无私,月最解人,难怪多情的诗人念念不忘一轮明月。

三、东坡当年黄州月下“两赋”的品鉴

在黄州最能代表东坡创作成就,也最能理解东坡人生态度和旷达胸怀的作品,当然是“两赋一词”。通过赏析“两赋一词”,尤其是“两赋”,不仅能理解东坡当时的心绪情感,更能理解他与月的不解之缘。月下是东坡赤子之情尽情倾吐的佳境,是他才华挥洒的最好时机,更是他创作灵感不竭的源泉。东坡在黄州的代表性佳作,不是为创作而创作的。既不是为赋新辞强说愁,也不是创作技巧的有意表现,而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思想火花的随意绽放。正如东坡《文说》所言:“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五十七)因此,在创作上、思想上、艺术特色上,“二赋一词”都超越了原有文体的束缚,超越了前人的成就,使之成为宋词宋赋创新的佳作。近千年来脍炙人口,长盛不衰。“两赋”的写景、抒情更是借助于浩月长空,月是创作的思维媒介、是抒情的意象,月空是诗人思想驰骋的广阔背景和舞台。

苏东坡“两赋”中所表现的月下情怀,在此,不妨再来品鉴一番。

《赤壁赋》中[2]166,作者与客人于“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是有意在月下行走,且不是一般的行走,而是在江上畅游。开篇对月景的描绘是为了营造气氛,为行文作铺垫,使得下文作者对人生的思考、对苦难的解脱通过主客对话和水月的思辩表现出来,自然顺畅,如生活情景的自然流露而不着结构铺排的痕迹。当时月夜江上之景清爽迷人,诗人心旷神怡。“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游江之人情绪高涨,稍后更是达到高潮。“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清风明月,平静浩渺的江面之上,诗人与客人,“纵一苇之所如,凌万倾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飘飘欲仙,真好似抛却了人间的一切烦恼,进入了极乐世界。月下的长江,波光粼粼,江面上的月光,烟雾朦朦,共同营造出一幅梦幻美妙的境界。其实,这些描写是为下文“饮酒乐甚,扣弦而歌之”而蓄势造情。然后,诗人笔锋一转,引出洞箫之声的婉转凄切,情绪直下由乐而悲,使人倍感悲伤。文气和情感的变化同时也推动了思维的进程,赋中的人和读赋之人都不免要问:“何为其然也?”吊古伤今,人生苦短。若只是如此结尾,文章还是落入旧套,也没有什么思想深度,但此赋是不落俗套的。

苏子以水和月的流逝与盈虚作比,谈世事变与不变之哲理,简而论之,不必感叹世事无常。至此,文章还没有全部表达出诗人对世事和人生的认识和感悟。接着便进一步论述道:“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才是“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人人可以享用的宝藏。想清了这些道理,人生还有什么可悲的,还有什么不可以满足的呢?文中的月既是主客活动的背景,也是思辩的客体。长江之水,天上之月,就在身边,随手拈来,顺理成章。940余年后的今天,欣赏起来仍然毫无障碍,月下诗人的形象仍可清晰立于眼前,这才是文章的生命力,也是诗人不朽的思想精华。

《后赤壁赋》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喜月下活动的特性,更感受到了作者丰富的思想情感和浪漫的诗人气质[2]170。同年十月之望,月圆之夜,苏子与客舍舟登山。与上次长江泛舟仅隔三月,而江面却景象大变,“江山不可复识”。浩渺的长江已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诗人奋力攀上巉岩却惊动了林中夜宿的大鸟,“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一马当先的苏子也“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只得返回舟中,“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戏剧性的是“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孤鹤掠过苏子们的小舟而往西飞去。苏子归家就寝后竟然梦到孤鹤变成了道士,并问苏子“赤壁之游乐乎”?对这种富于故事性的记游,我们不得不叹服于作者丰富的想象和精妙的表达能力,同时也深感苏东坡内心深处之惊疑与迷幻。人生变化莫测,犹如猜不透的谜,道人的点化像是指点了迷津,又似乎让人更迷茫,到底意味如何,就让后人去品鉴吧。梅大圣教授说:“九百多年前的这篇赋,再现了苏轼心灵化的艺术图景,沟通了当今的读者与苏轼的感情,理解了坡仙以这种方式寻找灵魂的归宿,否则,他的思想上就永不安宁,永无着落。”[4]这也可以理解为苏东坡当年行走月下的一个理由。

《念奴娇·赤壁怀古》,有学者认为,此词是苏东坡写前后《赤壁赋》之间,八月十五夜游赤壁之后而作[5]。从内容看,所写不一定是当时所见,怀古之情却是借当地之景。全篇都不是写月,但在怀古伤今后,洒脱的苏子却喟叹“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此词受到古今无数名人的解读和评价,在此不必赘言。一直以来,人们将此词作为豪放词的代表、怀古词作的代表,也是苏东坡所有词作的代表。其实,此词更应该是苏东坡在贬居黄州期间苦闷而旷达两种复杂思想的抒发,也是苏词对宋词从内容到形式创新的代表。

对于940年前苏东坡黄州月光下的诗文,我们可作无数种猜想和解读。苏东坡本人就是一部大书,我们永远也读不透;他是一个大写的人,我们永远寄予无限的敬仰。

[1]涂普生.东坡黄州五年间[M].武汉大学出版社, 2012.

[2]饶晓明,方星移,朱靖华,饶学刚.苏东坡黄州名篇赏析[M].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3]马承五.唐宋名家诗词笺评[M].新世纪出版社, 1992:26.

[4]梅大圣.苏轼黄州诗文评注[M].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5]黄州区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黄州文化简史[M].湖北人民出版社,2021:89.

I207.227

A

1672-1047(2022)03-0006-03

10.3969/j.issn.1672-1047.2022.03.02

2022-05-07

郭杏芳,女,湖北罗田人,教授,学报执行主编。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员,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研究方向:东坡文化。

[责任编辑:何玲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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