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罔两问景寓言“影不知答”“蛇蝮蜩翼”辨析

2023-01-06 04:14廖同真
关键词:齐物寓言庄子

廖同真

(井冈山大学 井冈山研究中心,江西 吉安 343001;同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92)

“罔两问景”是《齐物论》的一则寓言,“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蝮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1]110-111在这则寓言中,“影不知答”可以说是解读此寓言的核心线索,历代注者对此不仅存在观点的不同,而且在同一种观点中,注者对之侧重的方面也有区别。“蛇蝮蜩翼”是这则寓言的譬喻,在影的回答中起示例的作用,它有助于寓言的理解。对“蛇蝮蜩翼”,郭象并无释义,也没有讨论到《齐物论》“罔两问景”和《寓言》“众罔两问于景”的相似性,之后的注庄者开始结合字词的训证和《齐物论》的篇旨对“蛇蝮蜩翼”进行释义。随着《齐物论》“罔两问景”和《寓言》“众罔两问于景”的相似性被日益关注,《寓言》“众罔两问于景”中的“蛇蜕”“蜩甲”被用来训“蛇蝮蜩翼”,这引发了二者是否一致的讨论,并在讨论的基础上衍生了若干种关于“蛇蝮蜩翼”的释义。此外,影不知答和“蛇蝮蜩翼”因在罔两问景寓言中的作用不同,通常被看作是相互独立的两题,这是有所偏颇的,同为构成寓言的因素,二者之间逻辑上不是孤立的,它们存在某种内在的关联。关于两题,我们将在厘清其内涵的基础上探讨它们之间的关联。

一、“影不知答”对“物无待”的意指

关于“罔两之问,影为何不知答”,历代注者的回答不甚统一,统而观之,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认为由于影知“物无待”;第二种认为由于影信“物待于主宰”。在第一种观点中,注者认为,影对“物无待”的“知”,成为了影不知罔两之问的缘由,然而,由于影对“物无待”之“知”在注者的注解中有着不同理解,导致影对罔两之问的不知表现出不同的指向,第一种观点也因此呈现出了内涵的多样性。

对“物无待”,影“思”而知之。郭象曰:“若责其所待而寻其所由,则寻责无极,卒至于无待,而独化之理明矣。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请问:夫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物载?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于玄冥者也。……故罔两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无之所化也,则化与不化,然与不然,从人之与由己,莫不自尔,吾安识其所然哉!”[1]111-112郭象认为,假若从现象层面就物之所“待”层层追索,其结果必是无穷,找不到确定的所“待”者,物没有确定的所“待”者,也即意味着“物无待”。“物无待”,则主体对于物之“待”的寻求必定落空。与此同时,郭象也讨论了“造物者”之有无,“造物者”不可以“有”“无”论之。然而,物必然是“有”,所以,不能将二者关联起来定性为造与被造的关系。由上,我们可推知,在郭象看来,罔两之问,“影不知答”的原因就在影对“物无待”的“知”。在这里,影对“物无待”的“知”,不是一种天然的知,而是由思而知,它是基于物之存在现象的推理产物,在这种推理下,影对罔两之问的不知具有必然性。另外,影思而知“物无待”,说明影比罔两的觉悟高,但不能称影为“得道者”,甚至不能称之为“闻道者”,在郭象这里,影是一个对物的存在问题具有推理思维和追问能力的“反思者”形象,它介于一般人和“闻道者”之间。

对“物无待”,影“觉”而行之。在这里,影对“物无待”的知,不仅是理性思维上的推理使然,更是精神上同“物无待”的契合和自觉,此时,影对罔两之问的不知,侧重地体现为某种精神境界,以及对某些具体问题批判之目的。其一,影对“物无待”内在精神的契合,并以之为法。王雱曰:“庄子之书两言罔两之问影,以影之为影,似待乎形而实不相待也,而不知者以起坐俯仰为在形,岂知影实不待于形与?夫以影必待形,形必待造物者,是不能冥于独化耳。能冥于独化,则知影之不待形,形之不待造物,极于无有而已,故曰恶识其所以然不然。”[2]270王雱认为,影之所不知答罔两之问,在于影“能冥于独化”。而“能冥于独化”,不仅说明影知物不待形,不待造物,极于无有,也即知“物无待”,而且还说明影能够自觉修炼,顺应“物无待”,以之为法,不对物做任何分判。显然,影在这里就是修“道”者的形象,不仅知“道”,即“物无待”,且积极修“道”。

其二,影对违于“物无待”问题的批评与否定。褚伯秀曰:“盖蛇藉以行,蜩藉以飞,喻人身中所以运动者,有若相待而终于无待,则独化之理明矣。故翻覆辩论,卒归无待,而止人之一身。耳听、目视、手执、足行,有待而然也。而所以用形者,若待造物而实无待也。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然则有无、利用,未尝不相生也,人能反究至无之妙,游乎物之初,则知所以生者,所以用形者矣。今之有形以运动,有心以为思虑,尚不知其主宰之者,则自形以生景,又岂罔两所可知?宜其惑而有问也。”[3]359

从“宜其惑而有问也”一句可知,褚伯秀的注解中,影就是“觉悟者”的隐喻,而罔两则是“迷惑者”的隐喻。他认为,影对物(包括自身)有“知”,这种“知”不是任何一种关乎万物具体的经验知识,而是“游乎物之初”的觉悟,是一种“无知之知”,影这种“无知之知”立足于对“物无待”的认识上。在这种“无知之知”的自觉下,影对于罔两之问进行了批判,指出了其问题的根源,并对其问题的合理性做了否定。在这里要指出的是,褚伯秀说“自形以生景,又岂罔两所可知?”并非要在人和罔两之间相较高下,而是意在以常人的自我反思为参照,突出罔两“成见”“迷惑”的根深蒂固。罔两之问,实际上是罔两沉溺于物的各种现象,对“物无待”迷惑而产生,它目的在于寻求一种具体的经验知识,这在影看来,是脱离“物无待”的“戏问”,即虚假的问题。既然是“戏问”,当然也就没有答案,“影不知答”即是对这种“戏问”合理性的否定。

在第二种观点中,注者认为,“影不知答”缘于影信“物待于主宰”。与第一种观点的情况类似,由于影对“物待于主宰”之“信”在注者的注解中有着不同的理解,导致影对罔两之问的不知体现出不同的指向性,第二种观点因此也呈现出了内涵的多样性。

对“物待于主宰”,影“思”而立信。陈深曰:“罔两待影,影待形,形待造化。蛇蚹蜩翼,形也。蛇之能行,蜩之能飞,则非形也,造化之所使也,恶识其然与不然?”[3]359陈深认为,物虽然能为主体所感知,但物之所以为物的问题,则超出了主体所能感知的界限,他将之诉诸于“造化”,也即“主宰”。“造化”是思维推理的结果,它超出主体能感知的边界,所以影不知罔两之问。由此,我们可知,在陈深注解中,对于“物待于主宰”的“信”,影是思而立之,影对于罔两之问的不知,是一种思维推理上的必然。钟泰、林云铭同此观点。①钟泰曰:“夫景待形而有,其迹甚显,非若化之与声之难识也,而形待神而动,则其机已微,即与化声无异。”(见钟泰.庄子发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61.)林云铭曰:“无一定之常度,影待形而动,形又待神而动,其行止坐起皆不能自主,……蛇以蚹行,蜩以翼飞,而蚹与翼不能自形自飞,必有主张之者,何能知其所以然与不然乎?”(见方勇.庄子纂要[M].北京:学苑出版社,2012:360.)

对“物待于主宰”,影“信”而行之。在这里,影对“物待于主宰”的“信”,不仅是影在思维上推理的结果,它更是影在实践上对“物待于主宰”内在精神的自觉,影对罔两之问的不知,因此侧重地体现为对某些具体问题的态度。其一,影对违于“物待于主宰”问题的否定。赵以夫曰:“景之行、止、坐、起皆依于形,而所有行、止、坐、起,必有形形者存乎其中,蛇藉蚹以行,蜩藉翼以飞,而所以行飞者非蚹翼也。人物之一动一静,皆有待而然。景待形,而形之所待者非形也。形且不知其所以然,何责于景哉?”[3]359从“必有形形者存乎其中”一句可推知,在赵以夫的注解中,影对于“物待于主宰”是深以为然的,而“主宰”也即“形形者”,认识的主体并不能用任何具体的经验知识去描述它、追问它。在这种认知的观照下,以“形形者”可知为前提的罔两之问在影看来本身就是荒谬的,无“何”可责的,影以“不识”应之,体现了影对罔两之问的否定。

其二,影对违于“物待于主宰”问题的拨正。陈祥道曰:“罔两待景而后有,景待形而后见,形待造物然后生,形之于造物已幻矣,况景乎?景之于形已外矣,况罔两乎?凡此皆非真实,故不足辩,况认其非真实以为有,而即其不足辩者以为问。此庄子所以托景之答以祛其惑。夫天下之物,自迹观之未尝不相待,自理观之未始有待。今景之为物,以为待形邪,非日、火则无见。以为待日、火邪,非形则无有。然则形也、景也,日、火也,果有待邪?无待邪?恶识其然与不然哉?”[3]358在陈祥道的注解中,一方面,“物待于主宰”成为影对于物的观照之理,在此理的观照下,罔两之问已经不具备合理性。另一方面,在揭示罔两之问不合理的同时,影也指出了其不合理的根源,“夫天下之物,自迹观之未尝不相待,自理观之未始有待”,陈氏在此处所言之“理”当是万物主宰的非“迹”性,也即不可知性。罔两之问之所以产生的根源就在于罔两昧于“理”而溺于物之“迹”,而影以“不识”应之,体现影对罔两之问的拨正。

从“罔两问景”寓言本身,以上对于“影不知答”的两种观点均可以被引申出来。在寓言中,影说:“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这是影对自身“行止坐起”之状态如何发生的疑问,在此疑问中,如果将之予以肯定的猜测,要得到最终的“待”,那最后必将诉诸于万物主宰及其不可知性上;而如果将之予以否定的猜测,在何以能“行止坐起”的追问下,最后必然会回归到影之无待“自尔”上,因此,基于“罔两问景”寓言本身并不能做出孰优孰劣的评判,需要回到“罔两问景”所在之《齐物论》篇中,在考察“罔两问景”与《齐物论》关系的基础上,才能对两类回答做出恰当的评判。

在《齐物论》中,庄子一边提点万物“咸其自取”的本质,一边处处消解人类对经验事物的分判,凸显人类经验知识的不真,其目的就是要通过“丧我”,剔除人们内心的“成见”,达到对万物以“道”观之,进而与之通而为一的“明”境界。实际上,这两个方面是合而为一的,正因为万物自然无待,所以人需要去除内心片面的“成见”,才能达到对物的正观,物自然无待是人各种对应修行的大前提。由此可见,强调物的自然无待是《齐物论》中更为重要的一方面。此外,“道”是庄子思想最为核心的概念,“道”被视为万物的主宰,物无待的状态和人去除“成见”的“丧我”状态,在庄子的语境中都被定义为合“道”的状态,但其中“道”作为万物主宰及不可知性并不突出,毋宁说,此时的“道”不过是物自然无待状态以及“丧我”状态的一种抽象,或者说是代名,庄子曰:“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1]70

诚然,在《齐物论》中,庄子确实提到万物主宰及其不可知,如,“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形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1]55“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1]56在这两段中,庄子认为,万物之所存在,之所以与他物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关联,都取决于万物背后的“真宰”“真君”,即万物主宰,它们有情而无形,人们不知其所以然。但是进一步考察这两段话所在《齐物论》章节中之章旨可知,这两段话之所以强调万物背后有其“真宰”“真君”,乃是为了说明人们沉溺于自己的“成见”,不知去寻追求“真宰”“真君”而造成的各种“与物相刃相靡”悲惨后果所做的铺垫,而非《齐物论》所重点突出的内容。

综上,对于罔两问景,景为何不知答原因的回答中,影知“物无待”比影信“形待于主宰”更契合《齐物论》的本意。与此同时,在罔两问景中,“罔两”被认为是迷惑者的隐喻,这是没有疑问的,但影却非“得道者”或者“觉悟者”的隐喻,就如杨立华所言,处于至德之境的人,也即“得道者”,是沉默的,[4]13然而在罔两问景之寓中,影却非无言。“觉悟者”不仅能够描述道境,而且可以评判道与非道,但在寓言中,影只是对罔两之问做出一些反思和疑问,并不涉及到“道”和非“道”的评判。因此,像王雱、褚伯秀于影的考察结果是有待商榷的,庄子借“影不知答”,事实上还是意在展示物的无待之性,它是对物无待之性的一种意指。唯郭象阐述得精到,郭象在此问题上的注解既契合了《齐物论》的本意,又与《庄子》的思想语境相协调。

二、“蛇蚹蜩翼”对有待观物的象征

“蛇蚹蜩翼”是影回应罔两之问示例。作为一种示例,我们首先需要明白“蛇蚹蜩翼”的训义,这是我们理解它在寓言中意义的基础。总体上,注者对“蛇蚹蜩翼”的释义可分四种:第一种训“蛇蚹蜩翼”为“蛇蜕”和“蜩甲”;第二种训“蛇蚹蜩翼”为“蛇腹下龃龉”和“蝉翅”;第三种训“蛇蚹蜩翼”为“蛇腹下横鳞”和“蝉翅”;第四种训“蛇蚹蜩翼”为“蛇脊脅”和“蜩甲”。

第一种观点,成玄英肇其端,他说:“昔诸讲人及郭生注意,皆云蛇蚹是腹下龃龉。蜩翼者是蜩翅也。言蛇待蚹而行,蜩待翼而飞,影待形而有也,盖不然乎。若使待翼而飞,待足而走,飞禽走兽,其类无穷,何劳独举蛇蚹,颇引为譬?即今解蚹者,蛇蜕皮也;蜩翼者,蜩甲也。言蛇蜕旧皮,蜩新出甲,不知所以,莫辩其然,独化而生,盖无待也。而蛇蜩二虫,犹蜕皮甲,称异诸物,所以引之。故外篇云,吾待蛇蚹、蜩甲耶?是知形影之义,与蜩甲无异者也。”[1]111除《齐物论》之外,杂篇《寓言》也有类似“罔两问景”的寓言,成玄英所指“外篇”包括内篇和杂篇,在涉及“蛇蚹蜩翼”时,《寓言》相关提法是,“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1]960成玄英认为,如果将“蛇蚹”解释为蛇足,“蜩翼”解释为蝉翅,不能突出此喻的特殊性,因为凭足而行,凭翼而飞者,甚为常见,且其类无穷,而将他们分别解释为“蛇蜕”和“蜩甲”,才能“称异诸物”,这样的解释在突出物独化无待的同时也能与《寓言》的提法相一致。承袭成玄英观点的有陈景元、罗勉道、林希逸、王先谦、丁四新等人,其中,王先谦、丁四新在成疏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解释。

王先谦在《庄子集释》中转述成玄英的疏解并按:“言吾之所待,其蛇蚹邪,蜩翼邪?谓二物有一定之形,此尚不甚相合也。以上与《寓言》篇同,而繁简互异。”[5]26成玄英训“蛇蚹”为“蛇蜕”,“蜩翼”为“蜩甲”,其意乃在于说明“物无待”,王先谦秉成玄英之见,并在物无待观点的基础上审视“蛇蚹”和“蜩翼”的其他释义与该观点的协调性,他认为,“蛇蚹”和“蜩翼”,如被训为蛇腹下龃龉和蝉翅将与万物无待的观点不协调,具体哪里不协调,王先谦没有详细展开,但是从他认为蛇腹下龃龉和蝉翅有“一定之形”中,我们可以推断,王先谦大概是认为,就影之所“待”而言,待于“蛇蜕和蜩甲”之类的“假形”,比待于“蛇腹下龃龉、横鳞和蝉翅”之类的“真形”,更能说明其真实的存在状况,更为接近独化无待。

丁四新接受成玄英对“蛇蚹”和“蜩翼”的释义,认为,“‘蛇蚹’的‘蚹’字应是误字,成《疏》不为无见。”[6]19但丁氏不同意成玄英的论证,“唯成氏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6]19,他从“蚹”“翼”字形的发展以及经典传递的角度,提出自己的新看法。丁氏考证了“蚹”和“蜕”关系,认为,“‘兌’上二笔与‘人’字形近;其下‘兄’字的写法,则或有与‘又’字相近者。在古文字中,‘又’与‘寸’通用,而‘付’字的人旁或书于寸旁之上,故‘兌’字会被误书为‘付’字,而‘蜕’字会被误书为‘蚹’字。总之,《齐物论》的‘蛇蚹’应为‘蛇蜕’之误。”[6]20而在论及“甲”和“翼”的关系时,丁氏考证了“甲”的两种古字形,“甲”的其中一种古字形与“異”古字相似,而“異”古字又与隶书“翼”相类似,进而导致“抄书者将此种‘甲’字误认为‘異’字,进而直接以‘翼’字书之”。[6]20

第二种观点,“蛇腹下龃龉”的训义最早可追溯到司马彪,而“蝉翅”的训义则是循古训。陆德明《经典释文》中“蛇蚹”条,引司马云:“谓蛇腹下龃龉可以行者也”[7]1426,“龃龉”为参差不齐之貌,“蚹”,蛇腹下龃龉。《说文·飞部》曰:“翼,翅也。从飞异声。翼,篆文‘翼’从羽。”“翼”,即为翅膀。合起来,“蛇蚹”,即为蛇腹下之龃龉,以资蛇行;“蜩翼”,即为蝉的翅膀,以资蝉飞。持此训义的有褚伯秀、林云铭、陆树芝、宣颖等,需要注意的是,他们对“蛇蚹蜩翼”释义虽然相同,但对其在寓言中意义阐释则有别。褚伯秀以“蛇蚹蜩翼”来说明万物的无待,“盖蛇藉以行,蜩藉以飞,喻人身中所以运动者,有若相待而终于无待,则独化之理明矣。”[3]359林云铭则以“蛇蚹蜩翼”来说明万物的终极之“待”,“蚹,蛇腹下龃龉可以行者,蛇以蚹行,蜩以翼飞,而蚹与翼不能自形自飞,必有主张之者,何能知其所以然与不然乎?”[3]360陆树芝以“蛇蚹蜩翼”来说明“自主”和“非自主”的差别,“蛇待蚹而行,蜩待翼而飞,而蜩与翼之运,仍蛇蜩自主之,影之所待者,非若蜩与翼之可以自主也,恶能之行止坐起之所以然不然哉。”[8]33宣颖认为,“蛇蚹蜩翼”在于说明影有待而不自知,他说:“蚹随乎蛇,翼随乎蜩,吾之有待如之,俱有待而不自知。上所以引蛇蚹蜩翼皆取自至微无知之物。”[9]23

第三种观点,“蝉翅”训义依古训,“蛇腹下横鳞”的训义依据最早可追溯到《广韵·遇韵》,《广韵·遇韵》曰:“蚹,蛇腹下横鳞可行者。”持此训义的主要有刘武,他在此基础上批评了成玄英的释义,“成说非也。言吾之行止坐起,有待而然,而所待者,似蛇之行待于蚹,蜩之飞待于翼也,与《寓言篇》文略同而义异。彼言甲言蜕,其下接‘似之而非也’句。此言蚹与翼,盖景与形附,犹蚹附于蛇,翼附于蜩,若蜕与甲,则脱离蛇蜩而不附,故曰‘似之而非也’。”[10]72刘武判成说为非,主要是认为成玄英不顾具体所在的前后文语境,将内篇《齐物论》之“蛇蚹”“蜩翼”与杂篇《寓言》之“蜩甲”“蛇蜕”等同,而只有进入具体所在的前后文语境,才能做出恰当的判断。在刘武看来,在内篇《齐物论》中,“蚹”作为蛇行走的凭借,以及“翼”作为蝉飞行的凭借,均作为影子自身待于形的譬喻,前后文的语义是连贯的。杂篇《寓言》中“蛇蜕”为脱下的皮,“蜩甲”为蝉脱下的壳,当二者被脱下的时候,便离开了蛇、蝉,变得没有所附,因此“蛇蜕”“蜩甲”并不适合作为影子自身待于形的譬喻,而只是一种否定性的举例,这与其所在前后文也是连贯的。如果强行将二者贯通,则不仅唐突,且语义不通。

第四种观点,“蜩甲”训义依据为成疏,“蛇脊脅”的训义依据为《秋水》篇。持此训义的主要为王叔岷。王叔岷的《庄子校诠》先引成《疏》、陆德明《释文》,后据钱穆《庄子纂疏》引高亨曰:“待字疑涉上文而衍,《寓言篇》:‘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即其证。”[11]94-95又案曰:“成疏所称外篇,即杂篇《寓言》。所引‘蛇蚹’,当是‘蛇蜕’之误。《寓言篇》原文,当如高亨所说引。据《寓言篇》‘似之而非也。’则此文待疑本作似,涉上文诸待字而误耳。又据《秋水篇》:‘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脅而行’,则此文‘蚹’,盖指脊脅而言。”[11]94-95王叔岷同意成疏视“蜩翼”谓“蜩甲”之说,而在“蛇蚹”的释义上,王叔岷不同陆释和成疏,而是以《秋水篇》中“脊脅”为训,将“蛇蚹”释为蛇之“脊脅”。

以上就是“蛇蚹蜩翼”的四种释义。《齐物论》罔两问景之“蛇蚹蜩翼”释义,离不开字词的训证,而释义的恰当与否又跟注者字词的训证过程息息相关。就训证的过程而言,首先,同一文本之间的训证比不同文本之间的训证可信,而同一文本同一故事语境之间的训证又比不同篇幅、不同故事语境之间的训证可信。在这点上,成玄英的观点比王叔岷的观点可信。成玄英以《寓言》的罔两寓言中的“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一句训《齐物论》罔两之问中的“吾待蛇蚹蜩翼耶”,认为“蛇蚹”即蛇蜕,“蜩翼”即蜩甲。两则寓言从角色和对话内容方面高度相似,以后者训证前者是有道理的。但是,成玄英认为,将“蛇蚹蜩翼”解释成“蛇蜕”“蜩甲”才能“称异诸物”则不尽其然,因为有蜕皮现象的生物除蛇蝉之外,还有如蜘蛛、虾、螃蟹等,此外,就生物生理现象而言,蛇蜕皮、蝉脱壳并不就比有变异现象的蛹化蝴蝶、蝌蚪变蛙“称异诸物”。其次,在训证的过程中,字词所处之时代的语境及用法也需考虑。就“蛇蚹”而言,《尔雅·释鱼》曰:“蚹:蠃螔蝓”,即蜗牛,而《说文·虫部》无“蚹”字,这说明了先秦并没有“蛇蚹”的用法及语境。“蛇蚹”一词的最早记载则是司马彪的庄注中,这已是魏晋之后的事,所以,将“蛇蚹”作为一独立的词语和语境来释义,是难以说明《齐物论》“罔两问景”中“蛇蚹”本意的。就“蜩翼”而言,《达生》篇中确实有提到“蜩翼”,即蝉翅膀,但是相比《寓言》中在同一故事语境中出现的“蜩甲”而言,后者更为可信。由此可知,第二、第三种观点是不准确的。相较而言,丁四新认为“蛇蚹蜩翼”为“蛇蜕”“蜩甲”的讹误则是中肯的,此外,他从字形衍化方面考证导致讹误的原因也颇能让人信服。

“蛇蚹蜩翼”是影回应罔两之问所举的例,作为示例,它除了对罔两之问进行说明解释外,它还蕴藏着庄子对于人们认知问题的洞见。其一,在庄子看来,人们在世俗生活中,时常迷惑、追逐于物变化万端的表象,而不见物之本原,人们“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1]56,人们对于语言的依赖,对物进行言诠,是造成物之表象和其本原剥离的根本,庄子借“蛇蚹蜩翼”的举例,即是揭示了人们因对物言诠而造成其认知上的这种内在矛盾。从“吾待蛇蚹蜩翼邪?”句前后文可知,“蛇蚹蜩翼”不是对“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句的直接补充,也不是“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句的前提,而是影对罔两之问本身所包含的谬误之揭示,罔两之问中罔两所迷惑的是物的表象——物之“影”,在影看来,物的表象本来就是千变万化的,没有“特操”的,舍弃物之本原,罔两之问注定是不会问出个所以然来的,罔两之问的问题自身就是谬误的。在罔两之问中,“曩”和“今”是时间的变化,“行止坐起”为空间的变化,罔两对物在时空中的变化现象产生迷惑,纠结其在时空中变化的原因,通过语言,罔两得以认知和描述事物在时空中的变化,并通过语言传达自身对于物之变化的困惑,然而语言的局限性会使得凭借语言得出的认知具有不准确性,基于此的任何问题也没有其合法性。其二,它揭示了人们待于经验、成见与习惯而观物的局限。“蛇蚹蜩翼”对人们而言并非“称异诸物”,而是常俗之物,这意味着人们对“蛇蚹蜩翼”之类的东西会存有思维上的定势,习惯将其视为存于一定时空,并且凭借一定条件下才有的物,同时,人们会将自身对物的这种习惯抽象成某种所谓的“知识”,作为认知或评判他物的“真理”,显然,这样的“知识”和“真理”是有局限性的,影以“蛇蚹蜩翼”为例,展现的就是罔两之问本身所蕴含的观物局限性。

三、两题“去此得彼”的内在关联

如前两节所述,“影不知答”意指着“物无待”,“蛇蚹蜩翼”揭示了人们“观物有待”。在罔两问景的寓言中,“影不知答”所意指的“物无待”是寓言主旨,这也是《齐物论》主要阐释的道理。“蛇蚹蜩翼”是影回应罔两之问的示例,与“影不知答”同为寓言的因素,在逻辑上,二者之间不是孤立的,而是存在某种内在关联。“蛇蚹蜩翼”和“影不知答”有怎样的关联的呢?对此问题,丁四新没有展开论述,而王先谦也只以“与《寓言》篇同而繁简互异”一句将之一笔带过,成玄英虽有提及,但似有不妥。在寓言中,影对于自身有待还是无待,是以一种疑问的语气来盘问自己,它不确定这些问题的“答案”,与此同时,“吾待蛇蚹蜩翼邪?”本身也是一个疑问的语气,“蛇蚹蜩翼”没有表现出“蛇蜕旧皮,蜩新出甲”的动态形象,而寓言结尾“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一句表达的是对“识”“知”的否定,因此,不能将“吾待蛇蚹蜩翼邪?”理解成为一种肯定的意义,想当然地认为,它是“言蛇蜕旧皮,蜩新出甲,不知所以,莫辩其然,独化而生,盖无待也。”

实际上,“吾待蛇蜕蜩甲邪?”的含义与《寓言篇》“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句相同,这在丁四新对“蛇蚹蜩翼”的训义中已有合理的说明。“吾待蛇蜕蜩甲邪?”表达了一种否定的意义,即影认为自身并非是“蛇蚹蜩翼”这样的事物。在影推理而知晓“物无待”之理的情况下,如此之说揭示了“蛇蚹蜩翼”和“影不知答”两题之间这样的一种关联:消除“蛇蚹蜩翼”体现的对物有待观法,便能契合“影不知答”所蕴含的“物无待”之理,以达对物的无待之观,我们将其简称为“去此得彼”,它包含两个方面的要求:

一方面要求消除人对物的言诠,对物静而观之。语言是人类进化的特有产物,通过语言而获得的关于物的认知具有不确定性,就如王博说:“言从口出,但口只是一个发音的工具,其实还是从心发出的,所谓‘言为心声’。当一个声音是作为心的表现而发出的时候,它就被赋予了某种意义。如果它是关于某种事物的,那就该是关于某种事物的描述、评价或者看法。但那是某个‘心’或者某个‘我’的看法,对于另一个‘心’或者另一个‘我’来说,它完全可以有另外的描述或者评价。事物原本就是那个事物,但它呈现给不同心灵的样子是不同的。”[12]96“蛇蚹蜩翼”和“影不知答”之间的这种关系与《齐物论》也是相符的,《齐物论》处处消解人们对事物的分判,处处凸显经验知识的不真,而语言是人们“分判事物”及“经验知识”的载体,《齐物论》也因此表现出了对语言的不信任,“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1]63,“言隐于荣华”,消除对物的言诠,静而观之,才能避免对物的“肢解”。

另一方面要求消除人内心的成见,对物保持“不知”的态度。对物的成见,是人与人纷争的开始,也是人生命困顿的根源。内心的成见促使人对物产生好坏、美丑、贵贱的评判,并使得人纷纷追求好的、美的、贵的物,人与人纷争与倾轧因此而起。在逐物的过程中,人会因为成功的亢奋招致精神的过度损耗,也会因为遭遇挫折、失败而有性命之虞及心灵的疲惫,生命的困顿因此不停不休。这些情况对于身处“仅免刑”之先秦乱世的庄子而言,其体验会分外地强烈。只有去除内心成见,做到“丧我”的境界,才能对物维持“不知”,才能对物达到真实而观的状态,这与庄子“心斋”“坐忘”的修道思路是一致的。

此外,两题“去此得彼”的关联,体现了庄子对于人与物关系的反思。从一般的意义上讲,人与物的关系是在人作为主导的前提下,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下,人将物对象化并加以改造利用,在此活动中人拉开与物的距离,走向文明。先秦乱世中,儒家、墨家都主张人要从物中挺立人的能动精神,孔子云:“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私人之徒而与谁与?”[13]1635墨子云:“今人与此异者也,赖其力生者,不赖其力者不生。”[14]256当儒、墨二家为人与物之别一路高歌的时候,道家庄子却唱着“道通为一”的反调,在庄子看来,人基于物而得来的文明,时常伴随着相互的伤害,这种伤害是世人对物分判、沉溺于物,与物关系失衡而导致的后果。面对“役于物”的人性之陷,“仅免刑”的时代之殇,追求“自快”,崇尚逍遥的庄子又岂能无感?罔两问景两题“去此得彼”的关联,就是庄子对人与物关系的反思,这个反思不仅是出于避害保身,更是出于其对人与物关系的重新审视:对人而言,人类走向文明不应丧失自身的独立性,不应使自身的内在价值失落于对物的追逐;对物而言,物不应在人类走向文明过程中被过度地主宰与干扰,人与物的关系应该是一种相助相成,平衡互容的良性互动关系。

结语

在《齐物论》罔两问景寓言的注解中,注者们不仅在“影不知答”上意见分歧,而且在“蛇蚹蜩翼”的释义上争议不断。在“影不知答”的理解上,注者们的观点有两种:第一种认为影知“物无待”;第二种认为影信“物待于主宰”。从“罔两问景”寓言本身,这两类观点均可以被引申出来,但如果将两种观点与《齐物论》的主旨关联考察,则可发现,第一种的回答与《齐物论》更为契合,“影不知答”表现了庄子对于“物无待”的意指。在“蛇蚹蜩翼”释义的方面,注者总体上有四种观点。通过考察发现,先秦并不存在“蛇蚹”的用法及语境,结合四种观点所依据的材料可得出,第一种观点,即将“蛇蚹蜩翼”训为“蛇蜕”和“蜩甲”符合寓言本意,“蛇蚹蜩翼”在寓言中象征了对物的言诠及成见,是有待观物的集中体现。“影不知答”所蕴含的“物无待”是《齐物论》罔两问景寓言的主旨,是寓言的核心命题,“蛇蚹蜩翼”除了作为对罔两之问的示例外,还与影不知答形成了“去此得彼”的关联,即去除“蛇蚹蜩翼”体现的对物有待观法,便能契合影不知答所蕴含的物无待之理,以达对物的无待之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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