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5月17日,我专程到额尔古纳的撒欢牧场去看野生赤芍。这里是草原和森林的交错带,有山有水有森林有草原,在一片5000亩地大小的坡地上,生长着连片的原生态野生赤芍,俗称芍药坡。年年六月中旬,开得美轮美奂,恰如无数白色的云朵在碧绿中飘动着,山野里芬芳馥郁,散发出令人微醺的气息。我计划这次先看看野生赤芍是怎样在春寒料峭中拱出地面,长出嫩芽的,到六月中旬的时候,再来看花开的盛况。
呼伦贝尔的春天刚刚透露出一点暖意,草地上的山泉已经开始轻盈地流淌,一些碎冰和残雪像被春天把玩过的白玉那样零落于流水的边缘。
一进院子,我就看见了阳光下的田畦里那整整齐齐长着的紫色野生赤芍秧苗。撒欢牧场的年轻主人赵红松告诉我,这是他们用种籽培育出来的野生赤芍秧苗,准备到芍药坡上去补种。野生赤芍是一种名贵中药材,在市场上很值钱,野生赤芍的种籽更是贵得惊人,野生赤芍的嫩苗原本在当地就是一种野菜,好吃又解毒败火,所以盗药人往往怀着掠个三光的心理,肆意挖根、撸籽、掐苗,几个来回就把这芍药坡祸害得惨不忍睹,所以他们一家近年经常到芍药坡上补种。
培育野生赤芍秧苗的工程并非像我們培育西红柿秧苗、辣椒苗那么简单。首先,收集种籽就是一很难的事。野生赤芍的种籽外壳有点像我们日常的调味品大料,到了成熟的时候会爆角炸裂,这时其中的种籽分崩离析,胡乱地撒在干草密布的腐殖层里,或被风刮走,很难捡拾,若是提前采撷,尚未成熟的种籽又不会发芽。野生赤芍一爆籽,首先就被食草动物和鸟抢着吃了,它们甚至比人类有经验,知道山上的什么东西可以提供营养,可以治疗疾病,所以具有清淤止痛、治疗跌打骨折功能的野生赤芍种籽,就成了它们不可或缺的选择。如果有一百颗野生赤芍种籽落地,最终能生根发芽并开花打籽的,一般达不到十分之一。野生赤芍的种籽发芽,需要恰好的节气,需要适宜的湿度、温度和光照,更需要运气。羊、狍子、马鹿的胃肠,是它们逃生的过滤器,少量没有被嚼碎消化的野生赤芍种籽会在动物们的粪便里隐身,在动物四处走动的途中被排出,粪便这时候成了它的营养来源和保暖衣,助力它们发芽。聪明的野生赤芍种籽,成熟而沉稳,它们等待发芽时机的时间可达五年之久,尽管历经严寒酷暑,它们一般不会冻死干死。若是过了五年,一旦各种条件具备,仍然可以发芽成活。如果遇不到合适的机缘,它们就会永远地静默下去,直至成为一抹泥土回归大地。
即使排除被食草动物啃食的原因,一棵野生赤芍从生根发芽开始,先在百草葳蕤的日子里,长得娉娉婷婷,直至开出来娇艳婀娜的鲜花来,这个过程也很漫长,需要五年冬去春来的时间。
所以,能用种籽培育出这几大畦茁壮的野生赤芍秧苗,真真是难能可贵,有谁知红松和他的父母为此花了多少功夫,用了多少心思。我想在等待这些秧苗像新娘子那般凤冠霞帔起来的时段里,他们付出的是一场执此不渝的人生长情。
真的好像有一种潜伏于人世间的神谕降临,从撒欢牧场的芍药坡归来不久,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这是一个多么珍贵、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个电话啊,竟然犹如一只时光之手,一下子把我牵回到六十年前的一幅画里。这幅画就好像雨中的玻璃窗,为我晶莹剔透,又为我布置了烟雨朦胧。我在这幅画里面是一个从三岁到八岁的孩子。
这个电话和我正在述说的、长在草原森林交错带的毛茛科宿根块茎草本植物野生赤芍有关系吗?
有关系。
其实大凡从你人生边上走过的人与事物,哪怕是轻轻归入宁静的一片夏花,哪怕是蜻蜓折翅般无声的一个细节,都会进入你的人生,都必然成为某种因果的起止,只不过我们毫无知觉,或者常常稍纵即逝。
电话是素味平生的大姐夫打来的,打电话的时候大姐也在他身边。我们在谈话中频繁提起的二姐,此时远在浙江。终于,二姐的声音从浙江传来,我眼前的画面瞬间变得栩栩如生起来。真是久违了,二姐。我在梦中梦到过二姐,她的带着吴侬软语腔调的普通话在我的梦中昨日重现,是那么逼真清晰,而在梦中的我竟然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惊讶,好像自己一直都不曾离开过这亲切声音的笼罩,似乎我和二姐之间并没有隔着五十多年的时光。梦境变幻闪动——我和二姐对面站着,隔着一道稀疏的白色桦树板皮篱笆,一丛一丛的野生赤芍,从我这边探到二姐那边,又从二姐那边长到我跟前。二姐笑盈盈地跟我说话,那晃动的花儿不时遮挡一下她清秀的脸庞。啊,这不是我幼年生活里的一个片段吗,为什么竟然在梦里陡然出现?我心不由一动,便就醒了,呆呆地坐了半天,直望到窗外天空上的大雁远去。其实,自从那场史无前例的风暴袭来,我们家被迫搬离原来的住房,我就再也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二姐和她的家人。生活总是动荡纷乱,多年以来,我没有整理一下自己心灵深处的时机。类似的梦,我做过不止一次,有时一闪而过,有时如隐若现。可见,人类大脑沟回深处的珍藏,到底是岁月不能磨灭的,有可能越遥远,反而越清晰。大姐夫突如其来的电话,让一种被庸常生活阻断的想念归于真实。我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一个稚嫩孩子的角色,率性地仰视着二姐,和她说起永远说不完的话。我多日沉浸在对时光远影的追索之中,用这失而复得的幸运,细细地解读着自己的人生。如果当年没有二姐的种种启迪,我会是今天的样子吗?当一个人老之将至的时候,找到了唯一见证过你的幼年,抚慰过你的童心,认真地启迪过你的人,你的感觉简直是无法言说的,就像拥抱着已然有了包浆的温暖,珍惜到不知所措。
大姐二姐的父母是五十年代支援边疆到海拉尔肉联厂工作的知识分子,来自北京,原籍浙江。职工宿舍的房子是L形的,我们两家一东一西住在拐角处,是最近的邻居。后窗外,是我们两家的菜园,中间象征性地隔着一道白色的桦树板皮篱笆。很少有人知道二姐一家渊厚的家世,如今我想,在他们出现之前,最起码堪称亚洲最大的海拉尔肉联厂,没有谁见过她们一家人身上的那种温雅和端厚。凡此种种故事,暂且不表。
二姐说,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妈每天忙得一塌糊涂,经常把我放到她们家。我很喜欢跟着她,她放了学,在菜园里隔着赤芍一招手,我就乐颠颠地从篱笆的缝隙里钻了过去。我跟她学识字,学唱歌,她也常带着我到她的同学家玩。那时二姐已经是个高年级的小学生了,她记得我儿时的样子,以及种种懵懂无邪的行为。我随着她的讲述,试图重建儿时的自己。我发现我对自己的幼年很是陌生,占据我记忆的唯有那个梦境,应该是在五岁左右留在大脑里的印象;还记得的另一个镜头是,我坐在二姐家朱红色的地板上,翻看她们家订阅的《电影文学》——太阳似乎永远在书页上晃动,我身上尽是暖洋洋的感觉,好像当时看的是一个叫《椰林曲》的电影剧本。我厘清了种种碎片般的记忆,认定自己那时应该在读小学一到二年级,到了有精准记忆的年齡。得益于二姐的潜移默化,我当时的知识量超过了年级课本的内容,这时二姐也以呼伦贝尔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重点高中,本应顺理成章地去读北大中文系!
呼伦贝尔电视台纪录片部主任胡民告诉我——在额尔古纳的上库力撒欢牧场,有五千亩原生态野生赤芍,由于赵红松一家不惜呕心沥血地保护,奇迹一般,每年盛放如初。野生赤芍!那一刻我的眼前出现的第一联想,便是当年后窗外菜园里盛开的,在我和二姐之间摇曳的那一丛丛野生赤芍——它们又紫又绿的茎秆昂扬地举着一大朵一大朵洁白的鲜花,就像举着一个个斟满了朝霞和露水的银碗,还有几只带黑点的黄蝴蝶,正扑扇着翅膀在花蕊上吸食着花粉……这个直觉告知我,与我和二姐同在的野生赤芍已经成为我生命里独有的、涵盖或替代了世上所有芬芳的意境。
一九八七年,舒婷老师在她赠给我的诗集扉页上写道——你像草原一样洁白芬芳。一语道破了我秘不示人的形而上。我从那个时候起常常使用“芬芳”这个词,至今在我描写草原和森林的作品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依旧是“芬芳”这个词。岁岁年年,“芬芳”在我的词典里,早已超越了描写花之香气的原意,我的芬芳是有形有色有气韵的,她不会伤残。不会凋零,不会无影无踪,永远一尘不染、丰硕饱满、端庄妩媚、幽香四溢。
事情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看到的芍药坡百孔千疮。虽然多数的野生赤芍苗已经露头,透出星星点点的新鲜紫色,但是芍药坡上出现的一堆堆黑土和一个个深坑却令人触目惊心。红松告诉我,土堆并不可怕,那是草原鼢鼠的所作所为,这种草原上的小成员,正值繁殖期,它们在地下拓展空间,建造仓库和起居室,喜欢啃食植物的根茎。芍药坡阳光充足,干燥温暖,近年来鼢鼠越来越多,它们的天敌是鹰隼、乌林鸮等等,一些小型食肉动物也把它们当成美食。这是大自然自我平衡的一种方式,因此一般情况下鼢鼠不会泛滥成灾。
可怕的是那些坑,那是盗药人为非作歹的遗迹。他们成群结伙,甚至嚣张地带着打人工具,在探听了赵红松不在牧场的时候,趁着黑夜到芍药坡野蛮作案,挖走了很多野生赤芍的深根,毁坏了亘古如初的草原。十二年来,赵红松一家,无论生活多么困难,从来没有动过一棵野生赤芍。赵红松说,我要让后人看见这片土地是何等美丽,知道芍药坡上的野生赤芍是从前人的精心呵护中传下来的,让一代又一代的后人站在碧野蓝天赤芍遍地的勺药坡上,大声地说——我们的祖上真够意思!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脑袋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他告诉我那是拼死保护野生赤芍时留下的纪念。
乍暖还寒,赵红松和他父母把一株株的秧苗,座水加粪,补缺填空,一一栽在芍药坡上。风中雪中雨中,他们弓着腰,曲着腿,低着头,满头热汗,满手泥土,但是无怨无悔,只因为心里憧憬着芬芳蓬勃的花海。我默默地期盼着六月中旬,我要站在那一坡盛开的野生赤芍前,拍摄一张又一张的照片,用特写,用微距,用广角,用我掌握的一切摄影技术,拍下一颗颗愈绽的蓓蕾,拍下无数多姿的花朵,拍下花海之上飞舞的彩蝶蜜蜂,拍下隐于花丛中的清风,拍下徘徊在天空觊觎鼢鼠的雕鸮,拍下在花丛中闪露的狍子眼睛,让四面八方的友人,和我一起关注这片红松全家流血流汗守住的美丽……万万没有想到的,到了六月中旬,野生赤芍花儿竟不如人意,开得七零八落,病病殃殃,已经没有了以往的光景。为什么呢?红松说,一贯洁净的原生态芍药坡,突然大面积地遭遇了病害。一种是象鼻虫病,这种虫子专门在野生赤芍的花心里蚕食并产卵;另一种是白粉病,赤芍一旦染上,花茎和叶子会渐渐变黑,直至死去。红松的声音里有强抑的哽咽,他说,我们半夜里开着车,打着探照灯,开着监视器,还是防不胜防,盗药贼不敢明火执仗,却暗暗施了斩草除根之计。他们常年盗药,了解药的习性,秋天的时候,他们带来了一些带病的赤芍秧子,在芍药坡上到处丢下,那病虫和病菌冬眠不死,春天复苏以后,开始大面积传染。
2022年,芍药坡芬芳暗淡。
红松不放弃不退却,他说无论如何也要根治这两种病虫害。
在草原上和森林里,有多少种草就有多少种花,有多少花就有多少芬芳,有多少种芬芳,就有多少生命的竭尽全力,每一种竭尽全力必将有至高至尊的未来。而今,这种竭尽全力中也包括了人类爱心的参与。我把以往梦中的情景和当今芍药坡的故事讲给二姐,邀请她回到留下她青春印记的第二故乡看看。我说,当年我们两家窗外的野生赤芍,一定是从它们的山野母地飘零而来的,它们在我的生命里扎根生长,芬芳美丽,给我的人生留下永不磨灭的美好,就像我亲爱的二姐出现在我的童年里那样可遇而不可求。我还要陪二姐到海拉尔肉联厂的住宅区看看,虽然我们两家的老房子已经被夷为平地,但是我依然可以找到那些野生芍药花盛开的位置。
艾平
呼伦贝尔人,作家。已出版散文集《呼伦贝尔之殇》《草原生灵笔记》《风景的深度》《雪夜如期》等。曾获冰心散文奖、华语最佳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新经验”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散文奖、《人民文学》“美丽中国”全国游记文学征文一等奖、第七届和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