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妍楠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绪论
《吕氏春秋》有身体、家国、天下异位同本的说法。在古人的观念中,个人之身与家、与国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对文人士大夫而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更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与担当。范成大的一生可谓将这份责任与使命践行到了极致:他奉命使金,不畏强暴,全节而归;南下边陲,不惧蛮瘴,政绩卓著;遍历东西,清风霁月,布衣情怀;官至宰相,尽心尽力,淡泊修身。
范成大(1126—1193),字至能,晚年号石湖居士,平江府吴县人,出身于仕宦之家,父母早亡,南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历知处州、广西安抚使、四川制置使、明州、建康府等,政绩斐然;曾北上使金,不辱使命,全节而归;淳熙五年(1178),拜参知政事,官至宰相,数月遭弹劾去职。晚年隐居故乡石湖,卒谥文穆。范成大素有文名,著述颇多,有《石湖诗集》《揽辔录》《桂海虞衡志》《吴船录》等著作传世,是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作为南宋中期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学界对范成大的关注较多,多集中于其生平事迹考证、著作辑佚、诗歌艺术上,研究成果颇丰。范成大素以诗名,相较之下,关于其地理笔记的研究较少,大都着眼于其版本、内容、某一学科领域价值的客观分析。
“石湖仙伯住吴门,事业文章两足尊。南北东西曾遍历,焉哉乎也敢轻论。”[1]105张镃的评价高度概括了范成大一生的成就。范成大素以诗名,同时也是“作记妙手”,在诗、词、文、书法诸方面皆有所成就,历来学界的研究重点倾向于其诗歌艺术,对其地理笔记的关注较少,从文学情感角度出发的更不常见;世人多评价范成大的作品委婉清丽,少有激昂之作,即使注意到爱国情感,也极少论及笔法客观的地理笔记。范成大有“石湖纪行三录”——北上使金有《揽辔录》,赴任桂林有《骖鸾录》,自蜀还吴有《吴船录》,还有离桂赴蜀途中回忆广右地区的《桂海虞衡志》,这三录一志是范成大最早的四部地理笔记,是他游历途中的第一手动态资料。
范成大的地理笔记风物与人文兼录,理性格物而不乏文人底色,文学、史政、地理、科学和谐交融,具有极高的文学与科学价值。知人论世,这些地理笔记在文人雅趣之外,更有资政书的性质,范成大的写作动因有社稷之需,亦有个人之志,字里行间蕴含着深厚的民本思想与家国情怀。通过研究,我们可以探寻有着政治家与文学家双重身份的范成大地理书写的家国情怀与本质内蕴,发掘其地理书写的根本动因与时代意义、作品的身国一体内在导向、士大夫的责任担当与使命意识,这对范成大笔记研究的补阙与阐发有着重要意义,也为当下范成大研究提供了新的角度和思路。
范成大的地理书写广泛涉及各地的自然风物,庞杂繁复而不失条理。《骖鸾录》以日记体形式记录他自苏赴桂途径五省的行止,从东部到西南地区,有层峦叠翠的胜景,有满目荒寒的沙碛与芦苇,有禾田层层的梯田地区,也有深冬少雪、瘴疠肆虐的广右地区,植被、气候的变化、与家乡殊异的景致都被他纳入笔下。《桂海虞衡志》自序概括书的内容:“方志所未载者,萃为一书。”[2]81由此可见该书志奇的特征。一向被视为广右地区博物志的《桂海虞衡志》分门别类地记载了许多当地独特的物产:钟乳倒垂的奇妙岩洞、拭之光莹如玉的滑石、色状不一而可药用的奇香、墟中泉酿的醇厚古酒、象皮做的蛮甲、水自鼻入的鼻饮杯、色彩浓烈的织物与乐器等,无不令人感慨自然的鬼斧神工和地大物博,称叹当地人民独特的生活方式与物尽其用的智慧;此外,范成大考察了当地特有的奇珍异兽与虫鱼花木:鸣声度曲妙合宫商的乌凤、珍贵的大理宝马、外观奇特的虫蛇、南方独有的花草果木等,具有极高的生态研究价值;范成大可谓无奇不录,《志禽》篇记载当地由于孔雀和鹦鹉易得,有“民或以鹦鹉为鮓,又以孔雀为腊”的独特习惯时,自豪地写道:“此二事,载籍所未纪,自予始志之。”[2]103
地理笔记还有许多自然奇观的记录,《吴船录》就记载了青城山的圣灯、大峨山的光相这样的绮丽景色——行至道教圣地青城山,登之可见西域雪山灿银琢玉,待到晚间,“有灯出,四山以千百数”[2]191,众说纷纭的灵鬼之说又为灿若星汉的奇景蒙上了神秘面纱;在大峨山,范成大更是完整记下了光相生发消散的始末,雪色与佛光相映衬,可谓瑰丽奇绝无二。陈宏绪对《吴船录》给予极高赞誉,认为范成大得见蜀地风光不只是他的缘分,自然山水遭逢范成大的神笔方是幸事:“其纪大峨八十四盘之奇,与银色世界兜罗绵云,摄身清光,现诸异幻……蜀中名胜不遇石湖,鬼斧神工,亦虚施其伎巧耳。”[2]173范成大的行纪中也不乏各种幽雅别致的小景,已然荒废的亭台楼阁、人迹罕至的山林湖泊、清静绝尘的松桂石径等诸多名不见经传的途中小景都被他重新赋予生命,鲜活生动地跃然纸上。
范成大在行纪中同样留心于多样的民风礼制与人文景观,形成了全方位的人文观照。使金之行,他处处留心金国的制度律法,对建筑形制、宫殿内置、文武百官服饰都做了细述,也探察了当地人民的衣着发饰、习俗嗜好,尤其是遗民对于胡俗的态度。范成大不仅记录民俗,更是融入其中。立春时节,他赞叹“晓旛夜蛾,同集尊前”[2]46的良辰美事;路过符文镇,有民众束艾蒿于门,燃烧发烟,是“熏祓岁气,以为候迎之礼”[2]197的好意;在叙州,他观赏当地的荔子林,听说了当地“重碧酒”取自杜甫“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的诗句,以为“重”字不宜于名酒,还将其更名为“春碧”。
古时广西开发较晚,地处偏僻边陲,物候殊异,再加上少数民族聚居,政治形势复杂,是中原人所不熟悉、典籍少有记载的奇异之乡。堪称广右地区民族志的《桂海虞衡志》,是唐宋时期第一部详细描写广西地区风俗的著作,最能体现各少数民族风俗百态。范成大按民族分类,形成了一副展示古傜、獠、蛮、黎等族民风民情的奇特多彩的画卷,至今仍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制度层面,他对各民族的律法管理制度、土地财政制度、婚姻与奴隶制度等进行了简洁而清晰的概括。日常的衣食住行方面,当地人因地制宜,也颇具特色,如羁縻州洞之民以茅棚为居,抟饭掬水以食;傜人椎髻跣足,以木叶覆屋,用竹筒当炊具;蛮人习性好洁,食量很小且束腰;黎人少女及笄有绣面风俗,妇人以五色吉贝为衣裙;蜑族长期居于海上,以舟楫为家、生海鲜为食……各族风俗礼仪亦是丰富,羁縻州洞在婚事上有夫婿入寮就亲的传统,在丧葬上有买水浴尸的习俗;傜人在十月朔日,男女连袂相携舞蹈,谓之“踏傜”;蛮族上巳日男女集会,一边唱歌一边抛下五色彩球,谓之“飞鸵”,女子接下则意味婚事定下;黎人折箭定婚姻,亲人离世不哭,丧葬以鸡蛋掷地定墓穴,其待客风俗也极为殊异,一反好客之风,而要先考验客人。此外,化外之地礼法较疏,范成大也将一些野蛮荒怪的行为记录下来,如羁縻州洞有丈夫杀妻子婢女以立威,其人会制毒矢伤人;傜人仇杀轻死,对小儿的教育极其残忍,用烧铁、石烙、毒水等方法来强化人的体格与耐力,两年都未被选中结亲的女子会遭父母杀害;黎人性喜仇杀,赴宴仍佩戴刀具等。
范成大还关注各种艺术形式,形成了极有价值的记载。在行旅途中,他对绘画、碑刻、文物古迹等有着敏锐的观察力。《揽辔录》记载了虞姬墓、双王庙、伊尹墓、留侯庙等文物古迹。《骖鸾录》考察记录了一些当代人物的活动,还记下了沿途游览的石林、琵琶州、滕王阁等许多名胜,在衡山南岳庙,记录下后宫武洞清所作的精品壁画。《吴船录》记载的珍贵艺术作品更是繁多,在青城山长生观,范成大记述了孙太古画的情状与画龙的传说,称赞其“笔势挥扫,云烟飞动”[2]191;在大峨山牛心寺,有笔迹绝妙的唐画罗汉,“眉目津津,欲与人语”,范成大对此作出“成都古画浮屠极多,以余所见,皆出其下”[2]203的极高评价;在忠州平都山道观的隋殿后壁,有珍贵的十仙像,“丰臞妍怪,各各不同”[2]215;西林寺的道场碑,由欧阳询所撰,碑刻“笔意清润,微有肉”[2]231。这些记录为我国艺术史、绘画史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史料。传说故事是民间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范成大撷取了多种多样的民间传说,典籍记载与民间奇闻异事兼录其中,极富趣味性与地域特色。《骖鸾录》记载了北山石林山鬼夜行、棲桐山玉虚观“仙茅之汤”、袁州孚惠庙神龙二王等传说。《桂海虞衡志》有颇多巫术毒术、少数民族特有习俗的来源传说,还有一些前代典籍、外地人对南方少数民族的异想传闻,如《交州记》传说交趾人“足骨无节,身有毛”[2]156,要人搀扶才能起来。《吴船录》记载了许多蜀地神话传说,如“水瓮”“息壤”“神鸦”“黄牛峡”“巫山神女”等,对青城山圣灯、大峨山光相、呼泉有水、冰水不熟物等当时不能理解的奇特自然现象也有许多传说故事来解释。
范成大知识博洽,留心观察,细致考证,秉着对历史负责的精神,用地理学家的眼光去审视和记录,极具格物精神。宋代文人不同于唐代的重视才情,而是崇尚学问储备,注重经验,好为考据之学,且留下了许多科学著作。宋代格物思想流行,许多文人在自然观察中并非停留于对现象、事物的记载,而是喜好思辨考察,对地理现象寻求合理解释。读范成大的著作,我们可以感知诸多学科的碰撞交融,《揽辔录》有史学政治价值,《桂海虞衡志》有科学生物价值,《骖鸾录》《吴船录》有地理学价值。
《揽辔录》详细记载了他使金途中路过之地与相距路程,动态呈现出自己的行进路线,描述了国之故地的名称与景观变化、金中都燕山宫殿建筑的形制布局、使节接应的礼仪、当地的民俗民风,以及金国部分政治经济制度。这些记载对金史、宋金关系、古代地理交通史的研究都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骖鸾录》的日记体形式保存了一份完整的天气物候记录,作者对自然观察细致入微,周中孚评曰:“事核词雅,实具史法。”[2]201《桂海虞衡志》是百科全书式的地方志,范成大博识洽闻,理性求真,按照门类记载了许多前人未曾记录的动植物、矿物产资源、工艺技法、气候自然、民俗文化等,全面而细致。在介绍某种物产时,他往往用科学客观的语言对其进行描述,涉及名称、来源、形态、色泽、性状、气味、特色、时节、使用方法与实用价值等多个方面。范成大极具地理学家的探索精神,在桂地考察岩洞时,他入洞近观,时而迷途“莫知所往”,时而在窄路“匍匐而进”[2]85,仔细探察了数十个岩洞的内景。龙门峡路途艰险,处处乱石,需要舍弃车舆,穿草鞋走过,当地人都很少来游。范成大感叹道,“非好奇喜事,忘劳苦而不惮疾病者,不能至焉。”[2]207范成大具有地理学家的清晰思路与敏锐眼光,他常常能因地制宜地进行考察,亲自实践与广阅文献并重。《吴船录》虽是行纪,但范成大对沿途艺术名胜、先贤诗文、政治沿革,乃至物产用法等都有亲身求实求证的记载,体现出实录精神。书中书画、杜诗版本等内容已是他书未及,书末,范成大还专门记下了宋太祖时继业三藏等僧人往天竺求舍利与佛书的西域行程和途经地之间的距离,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些记载“世所罕见”,是他书未载的异闻,录入书中可“以备国史之阕”[2]204。的确,千百年后,他的记录对宗教史、中外交通史的研究仍有着重要意义。
范成大的许多地理书写都透露出文士才情,可读性极强,达到了诗性与理性的共鸣。范成大的文名常为诗名所掩,过于专注于他的地理书写,我们又往往会淡化其诗人身份。实际上,范成大地理笔记的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他的诗人底色。范成大读书广博,谈吐甚高,有着深厚的文学底蕴,宋代文人洪适评价他:“磊落胸中书,高谈倾上笏。”[1]106范成大不只是单纯地记录地理,他的书写具有高超的叙事技巧,详略得当,往往能突出地方特色,语言简洁流畅、生动而含趣,又葆有他一贯的清丽风格。日记体行文更是不拘泥于格式,灵活自然。范成大善征史比喻,运用典故,书名与文中多有引用诗典,并在行程中考察其他文人的活动。行至滕王阁,他提到“佩玉鸣鸾”之典。《吴船录》中,他提到杜诗、黄庭坚诗文,还对部分作品做了独到阐释。过黄州赤壁,他考察东坡词提到的地界,还过访东坡雪堂。范成大写景常有高妙之笔,哪怕是平平无奇甚至艰苦的行旅路程,都变得饶有趣味。冬夜行舟,“夜分,大雪作”,本是大风急雪的凄清之景,范成大却别有奇思,“燃炬照江中,舞蝶塞空”[2]49,以江面为镜,将纷扬大雪看作是纷飞夜蝶,依风而舞,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副清寂辽远而又绮丽迷幻之境。雪后初霁,他登台望江,江流“练练如横一带”,诸山江外“残雪未尽,萦青缭白”[2]50,江如玉带,远眺天外,心旷神怡。蜀地的岷山翠浪,雪峰灿银,圣灯光相现诸异幻,令人神往,而途中小景同样可爱,有“雨映松竹,如玉尘横飞”[2]195的清凉之境,有“远山缥缈明灭,烟云无际”[2]197的氤氲之美,有“晴霞亘天末,并染川流,醺黄酣紫,照映上下”[2]238的日落黄昏,也有“天无织云,月色甚奇,江面如练,空水吞吐”[2]236的空明夜色。范成大读书园林,一向有着探景观园等文人的趣味雅好,有《梅谱》《菊谱》二书问世。《骖鸾录》中,他自舟行甫一登陆,就踏上赏花之途,“家属已行,独冒微雨游芗林及盘园”[2]50,对园内布景、梅花与海棠之状作了细致描写,散发着浓厚的文人士大夫的雅致气息。
与诗人底色相辅相成的是,范成大在地理书写中融入了自己的主观情感,以生命体验投射于山川风物,使客观地理书写与个人的主观感触融为一体。范成大在地理书写中并未隐去自己的立场与观点,常有议政议事之句。《揽辔录》中,他的政治立场和主观情感十分强烈,在地理记录中掺杂了黍离之悲,如“至东京,虏改为南京,旧京自城破后,疮痍不复”[2]11-12,他在称谓上称金人为“虏”,对诸多建筑与地方仍称旧名,并对其荒废之状感到痛惜。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这些关于故园的描写看似平淡叙述,实则字字是对国事的悲愤无奈。提到民风民俗,他发现“民亦久习胡俗”,年轻一代汉人的发型、衣着、爱好都已胡化,这些改变让盼复失地的他倍感辛酸无力。文末,他总结道:“虏既蹂躏中原,国之制度,强慕华风,往往不遗余力,而终不近似。”[2]16以文化的高度审视金国制度,认为他们只是表面模仿汉人文治,终究徒有其表,不得精髓。自然的各种形态总能引发人的不同情感,范成大的地理书写是情与景的交融,景物描写在不自觉中带有了个人化色彩。《骖鸾录》写到乳母徐氏发哮喘,不能同行,与她作生死之诀,“分路时,心目刲断。世谓生离不如死别,信然。”紧接着是在余杭与吴地亲朋送别的场景,其后,他描写了“雪满千山,江色沈碧。夜,小霁。风急,寒甚”的气候景色。物候与人的生命都能体现自然节律,草木有枯荣,四季有轮回,风过知冷暖,人有生老病死。范成大以敏锐细腻的感知能力,从物候中体验到相似的生命流程,将赴之地路遥天远,音书难通,生离死别的悲怆心绪投射于凄清景色,成为内心的写照。范成大不止把行程赶路与记录地理当作一种任务,热爱自然风光的他也常常从中寻找乐趣。舟行途中,“夜登垂虹,霜月满江,船不忍发,送者亦忘归,遂泊桥下”[2]41,这份对自然美景的珍惜之情率真而可贵。至蜀州,见湖景广袤,“荷花正盛”,便“呼湖船泛之”[2]192。从这些记录中,我们能感受到人与自然无间的和谐统一。
“宋金对峙时期,金朝处于宗主国的中心地位。”[3]南宋在与金的百年对峙中一直处于被动地位,南宋社会民族矛盾尖锐,与外族的常年对峙也造成了内部的积贫积弱,北方人口南流甚多,南方与边疆地区并不稳定。在时政状况复杂的南宋,范成大为政数十载,政绩累累,北使敌金,南至广右,西入蜀地,东到明州,在任地忧心农事,兴设义役,建造水工,减税赈灾。公元1181年,诏范成大奉差知明州,三辞而不允,诏书褒奖他:“卿清明夷粹之资,综谏该通之学,出入中外,勤劳国家”“镇服藩翰,辑和军民”“卿达识通才,清规亮节,贤声显重”[1]129。可见朝廷对他的肯定、赞赏与倚重。有着政治家与文学家双重身份的他,多在文学作品中表达抗敌爱国、收复失地的强烈情感和关心民生的鲜明主题,并亲身践行着自己的政治理念。
国家的需要与个人的政治使命是范成大地理书写的客观动因,这使其地理笔记或多或少带有资政书的性质。“疆理天下,物其土宜,知其利害,齐其政而修其教。”[4]在古人眼中,地理是与王朝治乱紧密联系的重要知识,是王朝统治的必备基础,士大夫须通晓地理而实现治天下的政治抱负。“地理学作为权力的一种手段与工具,所需要获得的是新旧地理空间的各种资料。”[5]356地理资料的收集服务于权力,在权力体系内部侧重于自身的审查治理,在权力外部则偏重于探索。地理作品的山川、风物、人口状况、田产赋税等是王朝疆域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地方长官处理各地政务的基本参考资料,也是其核心政绩。“郡之有志,犹国之有史。”[6]地理志犹如国史,探查记载四方民风,是承前启后、可以为后世鉴戒的国之重典。范成大地理笔记和他的其他文学作品都有客观求真、秉笔直书的态度和特点,这种思维方式和观察角度与他长久从事史职类工作有关。
宋金“绍兴和议”规定,南宋皇帝要起立接受金帝的外交国书。乾道六年(1170),宋孝宗遣使赴金,索取河南陵寝之地,范成大慨然请行,做好不归之计,在金国殿上力图更改受书之礼,奏称“奏不达,归必死,宁死于此”[1]140,面对杀身之险仍岿然不动,不辱使命,全节而归。使金过程中,在行动受限的情况下,他仍努力将自己的见闻以行纪体裁记录下来,命名为《揽辔录》。“揽辔”二字,取自《后汉书》“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7]一语,以表明驾金朝、正国体、清天下的志向,充分反映其宏伟的政治理想与爱国情怀。宋人出使回朝之后,皆应奏上相应的书面报告。沈括《熙宁使虏图抄》对奉使录的要求有所概括,大体是山川、道路、南北之变、风俗、车服、政刑、兵民、都邑等方面。“使臣入他人之国,观察沿途山川城寨与民情风俗之向背,为其重要的职责所在,其核心要义乃觇察敌国。”[5]326《揽辔录》是范成大的第一部地理笔记,如今看来,《揽辔录》的撰写很可能不是他的主观意愿所为,而是源于朝廷的要求,在政治使命与家国情怀的驱使下,作为使节的他将金国与两国交界地带的各方面状况记录下来。这种奉使行录不仅是地理学的内容,亦是政治军事的重要参考资料。范成大完成了朝廷的要求,同时,《揽辔录》的撰写也激发了范成大对地理书写的兴趣,此后其地理书写日渐增多,日益成熟。
乾道九年,范成大赴任桂林,当时北方有强金压境,边界也多有战事,硝烟四起,民不聊生,大量人口向南方迁移,南宋朝廷也非常需要南方地区的稳定与和平。范成大所任职的静江府,有着交通枢纽和军事要塞的特殊意义,广西地区的资源供给对维系朝廷运转、社会稳定极为重要,而当地的少数民族教化与民族矛盾问题也是积累已久的难题。范成大虽是贬谪出知,但确实委系不轻。他在赴任桂林途中有《骖鸾录》,离桂赴蜀有回忆记录广右地区的《桂海虞衡志》,这一录一志记录了当地的民俗民风、生产生活条件、矿产植被粮食等,以及部分少数民族的受制状态、局部矛盾冲突与化解,这些记录与朝廷增强对南部边陲地域的控制关系密切。尤其是作为地志的《桂海虞衡志》,详细记录了边地各民族居民的丰富习俗、文化形态和器物制造情况,其辨民记俗之功用是为治政目的创设,关心边地受制状况、军事、马政、盐政、文治教化、边境贸易等,有效推动了范成大在行政、军事、文化、商贸等多方面的治政之功,并且促进了岭南地区的文化发展,以及与其他地区的文化传播和交流。同样地,南宋时的蜀峡地带是宋与金国、蒙古相抗的几大战场之一,有着牵管辐射东南地区的重要作用。淳熙年间,蜀地边境安防不稳,常有少数民族侵扰,战事频发。范成大离任回都途中所著《吴船录》,记载了当时巴蜀三峡地区的生态状况与百姓的生活状态、耕作方式、风土疾病等,亦是考虑到川峡地区在西南边陲的特殊地位,有助于中央加强对地方的有效集权统治。
范成大自幼身体虚弱,多生疾病,所作《问天医赋》有:“余幼而气弱,生十四年,大病濒死。至绍兴壬戌,又十三年矣,疾痛疴痒,无时不有。”[8]范成大的行程并不是游览风物的惬意之旅,其地理笔记中多处可见赴任路途的艰险与遥远。《骖鸾录》记载一路经过五省,自十二月从吴郡出发,次年三月才入桂林城,经历了整个严冬,时而夜晚颠簸舟行,时而寒冬风雪赶路,时而连日大雨,“舆夫行泥中,则浆深汩没;行石上,则不可著脚:跬步艰棘,不胜其劳。”[2]53《吴船录》是万里回都的日记,五月离成都,十月始至临安,历经川峡酷暑。川峡之地地势不平,水势湍急,一些艰险之处只能徒步跋涉,峡山陆行,暮夜渡江,“自此路来,极天下之艰险”[2]221。任职之地的环境也与舒适宜居的江浙鱼米之乡大相径庭。出使金国不仅行动受限,所系不轻,还有性命之虞。广右少数民族地区在当时看来可谓人迹罕至的荒蛮之地,习俗荒怪,还有瘴气、疟疾与恶兽毒虫,部分蛮族常有侵扰边界的行为,蛮人也有一些蛮暴残忍的恶嗜。川峡地带亦有峡民生活极其困苦,刀耕火种,暑气、瘴气、水毒十分严重。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范成大仍兢兢业业,在任职之地获得人民称许,离任时百姓夹道相送,依依不舍。时人楼钥评价他:“令行八桂,世称伏波铜柱之规;泽浸两川,人服武侯羽扇之略。”[1]133吴儆称范成大为人为官:“奇伟挺特,人固不可及者;艰难险阻,天盖有以相之。用能雍容于进退之间,而勤中外之务。”[1]106究其根本,是拳拳爱国之心激发了责任感与使命感,使范成大将漂泊之艰难旷达以待。
《吕氏春秋》有“以身为家,以家为国,以国为天下。此四者,异位同本”[9]的表述。在古人的观念中,个人之身与家、与国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修身”亦即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从空间维度上说,个人之身的无限放大、延伸就是家族和立足的国土。从时间维度上看,我们的祖辈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我们的身体作为“父母之遗”,处于世代接续的链条中。当代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倡导一种人本主义地理思想,注重地方感知、地理学的人情、恋地情结等。许多地理著作对象复杂,但本质与核心还是国家、社会与地方的人文地理意义。范成大的地理书写体现了“身国一体”的观念,国君以国为体,以个人之躯治理天下,同样地,地理学家用身体丈量土地,将自己细微的观感形成文字,传诸后世。
在社会习俗大环境内,社会个体“总是采取那个社会所需要的行为”[10]。就文化模式理论而言,人都是自身所属文化的产物,这种文化不仅指理论系统,更多是指地域、阶层、教育环境、风俗习惯等潜在因素,是无处不在的文化氛围。在江浙文化的浸染下,范成大从小勤学且聪慧,十二岁便通读经史集类,熔炼众家,深受忠君爱国的儒文化影响,而他一生的从政经历也践行了他的立身标准。“宋代地方精英的重要性,恰恰在于它并非‘地方化’。”[11]受到良好教育的地方精英士大夫超越地域限制,走向济世之路。范成大为官任职,爱民如子,所到之处省徭役,薄赋敛,离任之时百姓多有不舍,皇帝也对他屡屡嘉许。忠君敬民的爱国思想是他开始地理书写的重要动因,也体现在他的字里行间,对脚下土地一草一木、一花一实、一物一民的热爱和挂怀凝结成文字,流露着真情。
儒士精神所倡导的终极目标是实现“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2]的理想抱负,宋代以文治天下,推崇儒家学说,朝廷优待文士的态度也激发了文人积极入世、忠君爱国、建立功业的热情,士人阶级普遍怀有“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热衷参政。范成大出身仕宦之家,用心读书,干谒进取,中进士后,开始了济时用世的仕宦生涯,数十年坚守职责,兢兢业业,忠君爱国,视民如子,不辞辛苦,把维系社会秩序清明稳定的经世致用看作神圣使命。
两宋时期文化高度发达,时人也留心于史地著作,“《宋史·艺文志》地理类著录作品407部5196卷,其中编创于宋代的有298部3637卷,部数、卷数均占七成多。”[13]宋代地志的大量出现,体现了时人地理意识的不断增进。地方取代中央成为编纂主体后,地理学逐渐文人化,地理作品叙事内容不断丰富,州郡志成为地方官、士人的政治与文化舞台,多自下而上编纂成书,作者将自己的情感与观点附加在上,成为一方传世典籍,地志“不再只是例行的公文案牍、地理风俗等各种资料的汇聚及官僚统治地方的地理参考书,而是一个地方的历史、传统与荣誉的记忆”[5]175。对州郡长官而言,修纂地志“不仅是一个能够树立政治、文化、历史地位的丰碑,同时也是对儒家社会理想的追求”[5]180。修纂地志与撰写地理作品是南宋士大夫的身份意识与儒者责任的一种体现,范成大拥有丰富的文化知识与高尚的品格,作为儒者,将自己看作政治主体,把建立秩序的重任放在自己肩头。作为文学家,范成大有着强烈的观察感受能力、记忆联想能力等,在特定的情境之下产生心灵妙悟,从常见的事物中看出独特的含蕴。我们细读范成大的地理笔记,看到的不是死气沉沉的纯粹客观记录,而是他所创造出的一个生机盎然、动人心弦的完整世界。范成大视自己与山河为一体,以身体国,用脚步丈量土地,用他极强的身体感知能力书写地理。叶燮认为“诗之基,诗人之胸襟是也”[14],文章格调是作家人格在作品中的外现,一切景语皆情语,范成大的地理书写流露着个人志向,体现着士大夫以国为家的胸襟。以地理书写为纽带和感情寄托,范成大将己之身体与国之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范成大作为时代政坛和文坛领袖般的人物,在同辈、后辈乃至金人中都取得了很高的声望。楼钥评价他:“俊逸不群,风流自命,文章甚伟。桂海冰天,望皇灵而益远;瀛壖蜀道,专制阃以增雄。”[1]132叶茵赞他的人品与文章:“千古湖山人物,百年翰墨文章。”[1]140使金改受书礼,自己险些丧命;忠直进谏,一言悟主,使皇上放弃任用宠臣张说,自己却远调静江。岳珂称他“石湖立朝多奇节”[1]142。陆游时隔多年重读《揽辔录》仍叹道:“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遗老不应知此恨,亦逢汉节解沾衣。”[15]范成大逝世后,姜夔有《悼石湖三首》,其中有 “尚留巾垫角,胡虏有知音”“酸风忧国泪,高冢卧麒麟”[1]131等句,提到金国人对范成大也是深为景仰佩服,直到现在还留着垫角巾作为留念。宋人强调夷夏之辨,“用夏变夷”,范成大代表着先进的华夏文化,他出使金国的凛然不屈、不辱使命不仅振奋了宋人,就连金人也深深拜服。当时金世宗评价范成大之气节“可以激励两朝臣子”[16],由此可见其人格魅力之一斑。
“中国古代许多官员是儒生出身,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他们在社会上扮演着双重角色,一方面,他们是国家官员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他们又是社会文化的继承者。”[17]范成大的地理笔记书写或是直接将强烈的爱国热情注入广大爱国志士的心中,掀起抗敌复国的热潮;或是蕴家国情怀于细微之处,体察民情,体恤民生,潜移默化地作用于政治变革。其作品集中体现了民族精神、家国情怀,蕴含着忧患意识、道统建立、入世治世、人格修养、学术理性等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神要义。范成大的地理笔记不仅是他内心家国情怀的真实流露,更是对当时社会产生了重要影响:其爱国情感对社会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发挥了凝聚民心、激励斗志、促进政治改革的作用,其中许多观点在当下仍有借鉴参考意义。作品表露的家国情怀,以卓越的影响力引导政坛、文坛的风向,并汇入了南宋这个爱国主义思想展现得最为彻底的时期,成为其中璀璨夺目的一笔。
范成大的地理笔记兼录风物与人文,有志奇与骋怀的特点。其书写兼具格物精神与文士才情,达到了理性与诗性的统一。南宋社会内忧外患,民族矛盾突出,通过范成大的仕宦经历,我们可以看出他有着深厚的爱国情感,他的地理书写也有着资政书的性质。范成大以身体国,在仕途上奉行儒士精神,积极承担责任,做到了“石湖仙伯住吴门,事业文章两足尊”,成为一代楷模和表率。范成大作品表露出的爱国情感对社会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引导着政坛、文坛的风向。作为文学史上成熟的日记体行纪范本,范成大的地理笔记也引领风潮,促进了笔记、日记著作的进一步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