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泽红
1986年,上海成为国务院批准的国家历史文化名城。2003至2010年间,依据《上海市历史文化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条例》,上海市陆续完成了中心城区12片、郊区32片历史文化风貌区的划定。上海历史文化风貌区是指“历史建筑集中成片,建筑样式、空间格局和街区景观较完整地体现上海某一历史时期地域文化特点的地区”。①参见《上海市历史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条例》(2002年7月25日上海市第十一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四十一次会议通过,2019年9月26日上海市第十五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十四次会议第三次修正)第9条。上海市44片历史文化风貌区与中心城区的144条历史风貌街道,形成了由建筑、街道、街坊构成的“点-线-面”城市历史遗产体系。
历史文化风貌区并非只是怀旧的,它也是城市生命力的载体,并为城市特色的塑造、城市未来的发展提供资源和动力。历史风貌一方面包含了城市的物质特征(城市景观)和非物质特征(空间场景中呈现的文化底蕴);另一方面对风貌的评价更具有当代社会认同的属性,即对历史街区的认知是客观存在和主观感受并重的,并且会影响对所在城市人文精神的判断。本文所关注的是,在上海的历史风貌区里,体现着这座城市什么样的精神品质?
1960年,美国学者凯文·林奇(Kevin Lynch)出版《城市意象》一书,在城市空间研究中首次提出“城市意象”的概念,并最早运用这个概念提出了通过视觉意象认识城市的理论和方法。
林奇通过研究发现,城市是可以被感知的,城市结构可以让人的意识产生强有力的视觉画面。每一座城市都具有“可意象性”,即“有形物体中蕴含的,对于任何观察者都很有可能唤起强烈意象的特征”。①凯文·林奇:《城市意象》,方益萍、何晓军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年,第7页。对于城市空间而言,人们在辨别环境的过程中,感受其重要的细节并赋予其含义。按照林奇的描述,“城市意象”是直接感觉与过去记忆的共同产物,可以用来掌握信息进而指导行为,林奇还归纳了能够让人形成意象的5种主要城市元素:道路、边界、区域、节点和地标。
“道路”是城市意象中的主导元素,人们在道路上移动的同时也在观察着城市。作为联系城市各个重要场所的路径,道路具有连续性和方向性,构建了城市延展的框架,是空间顺序的视觉走廊,也是城市的动脉。
“边界”是城市两个面或两个区域之间的界限。边界不仅用以分隔不同区域,更影响到人们对空间性质的感知,如城市空间的主次关系、动态与静态、封闭与开放等特征都是由边界限定的,边界影响着城市区域的空间性格。
“区域”是城市中较大的占地部分,城市中的区域通过边界来限定,还具备内部结构的整体性,即具有某些共同的、能够被识别的特征。
“节点”是城市中观察者可以进入的战略性的焦点,可以是道路的交汇点,可以是略有延伸的线条状,甚至从国家或国际的视野看,一座城市都可以被视为一个节点。城市意象中的节点,既是连接点也是聚集点,是周围环境特征的浓缩,因此会吸引人们的注意,也标志着城市中主要结构单元之间的转换。
“地标”是观察者外部观察的参考点,地标具有单一性甚至唯一性,市民可以依赖地标作为向导。形成地标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标志物在各个方向都能被看见;另一种是与相邻部分形成对比,如前后相错或高度差。位于节点的地标往往更加突出,而与历史有关联,或具有某种特殊的意蕴,也能对地标产生强化的作用。
林奇强调城市意象是观察者与所处环境双向作用的结果,观察者借助强大的观察和适应能力,对所见城市的事物进行选择、组织并赋予其意义,城市意象由此得以产生。林奇的城市意象理论为我们提供了观察和感知城市的独特视角。道路、边界、区域、节点和地标是建构城市意象的素材,不同的元素之间可能会互相强化,互相呼应,也可能会互相矛盾,通过对这些素材及其相互关系的观察和分析,可以更好地理解城市的肌理和空间特征。
虽然林奇的城市意象概念的基本着眼点是城市规划和城市设计,但是,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城市外部的物质空间形态和城市内在人文精神之间的联系:“我们对环境的需要不仅是其结构良好,而且它还应该充满诗意和象征性。它应该涉及个体以及复杂的社会,涉及他们的理想和传统,涉及自然环境以及城市中复杂的功能和运动,清晰的结构和生动的个性将是发展强烈象征符号的第一步。通过突出的组织严密的场所,城市为聚集和组织这些意义提供了场地。这种场所感本身将增强在那里发生的每一项人类活动,并激发人们记忆痕迹的沉淀。”①凯文·林奇:《城市意象》,第69页。所谓“记忆痕迹的沉淀”就是城市精神。今天的我们,可以借助林奇观察城市意象的这双慧眼,解读上海城市历史风貌区里隐藏着的岁月密码。
上海郊区的32个历史风貌区,呈现了江南水乡与古镇的空间特色。市区的历史风貌区,都具有可识别的独特空间特征。老城厢是中心城区唯一的“本土文化”风貌区,是上海城市发展的起点。从宋代村镇的聚落,到近代襟江踞海的都会,老城厢作为上海开埠以前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见证了上海700余年城市发展的痕迹。外滩历史风貌区是中国近代史上最早的租界,是上海开埠后走上畸形的资本主义近代化道路的标志,与老城厢形成空间上的并峙和对话;人民广场风貌区从“远东第一跑马场”到中国著名的城市公共广场,空间的权利从买办阶层转移到市民手中,是上海这座城市“自我救赎”、获得新生的象征;南京西路和愚园路两个历史风貌区呈现了近代上海公共租界的城市生活场景;衡山路—复兴路、新华路、虹桥路三个历史风貌区展现了近代上海法租界的风情。上海近代城市发展过程伴随着租界不断扩张的过程,上海城市的空间特质,与租界密不可分。市区的道路与租界的扩展方向一致,主要是由黄浦江向西,以“越界筑路”②“越界筑路”是指通过在租界区域外进行道路及市政设施建设、推动租界扩张的新城市化模式。参见伍江、沙永杰:《历史街道精细化规划研究:上海城市有机更新的探索与实践》,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4页。的方式拓展,公共租界与法租界的城市风貌呈现出建筑与住宅越向西质量越高的特点,尤其是虹桥路历史风貌区的标准最高。而江湾历史文化风貌区是民国时期“大上海计划”的遗存。1927年7月,上海成为“特别市”。为了摆脱租界对上海发展的影响和控制,上海“特别市”政府于1929年7月推出了雄心勃勃的“大上海计划”建设方案,决定开发、建设华界,振兴上海。按照“大上海计划”方案建设的市政府大楼、博物馆、图书馆、医院、体育场等重要公共建筑都体现着浓厚的中国传统建筑特色,江湾描绘了一张由中国人规划的国际大都市的蓝图,也因此成为民国时代“强国梦”的缩影。
市区的这9个历史文化风貌区,浓缩了上海从古到今的历史变迁,尤其是上海从开埠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城市发展基本处于“三界四方”③“三界四方”是指华界、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以及华界被租界分隔成南市老城厢与苏州河北的闸北。的分治格局中,华界、法租界、公共租界三个行政实体共存,“三界”不同的意识形态,不同的经济运行方式,不同的土地使用与管理模式与“华洋杂居”的生活现实相交织,对上海城市风貌特色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但“三界四方”的分治关系又是相对的,城市各部分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制度下形成的多样性历史风貌在城市空间中并存,共同构成了城市的意象和历史记忆。
在9个历史文化风貌区中,老城厢、江湾两个风貌区基本位于华界;人民广场、南京西路风貌区属于公共租界;衡山路—复兴路风貌区属于法租界,愚园路、新华路、虹桥路其他地区为华洋交界。而上述风貌区的“边界”多与通向大海的河道有关。老城厢风貌区的边界由人民路与中华路合围而成,而这两条道路是由与黄浦江相连的护城河填筑而成的。由于河道的缘故,老城厢的边界呈圆环状,且城门的分布也是越靠近黄浦江越密集。英租界最初选址于由黄浦江、苏州河、洋泾浜包括后来开通的周泾,共同形成的四面环水的区域,反映了英国殖民者初到上海时基于安全的考虑,除河道之外,还需要停泊在黄浦江的军舰保驾护航,因此英租界最早的道路和建筑沿黄浦江展开,外滩便应运而生。随后,在公共租界每一轮次的拓展中,河道仍然是关键因素。苏州河一直是公共租界中区和西区北面的边界,黄浦江是东区东侧的边界,法租界在1914年作为“边界”的街道,往往具有“先河后路”的特点,由河浜转为道路的过程大多经历了“沿河筑路”“填浜筑路”两种形式。①伍江、沙永杰:《历史街道精细化规划研究:上海城市有机更新的探索与实践》,第44—46页。由此可见,上海历史风貌区的“边界”与城市内的河浜存在天然的血脉联系,是受黄浦江和东海自然因素影响的结果,彰显了上海“海纳百川”的城市底蕴。
上海城区历史风貌区的重要道路则是受到政治与经济因素影响的结果。老城厢街道的肌理是由与黄浦江相连的河浜水网塑造的。方浜、肇嘉浜、薛家浜、陆家浜这几条东西方向的干流河浜原本是域内水运交通网的主干,经填浜筑路后,成为区域的干道,反映出老城厢凭借与黄浦江和东海的地理联系,获得了经济发展的机遇。英租界地区依据《土地章程》的规定,早期形成了外滩和5条垂直于外滩的东西干道,其中南京东路在跑马场的三次搬迁中崭露头角,上海第一批煤气照明路灯、第一批自来水用户、第一条道路排水系统、第一条有轨电车线路、第一家公共菜市场,都在南京东路,这些开风气之先的市政工程,展示了现代都市文明。随着先施、永安、大新、新新四大百货公司相继落成,南京东路商业氛围不断强化,成为公共租界在“自治”管理体制下,强大的资本利益在街道空间发力的表现。而法租界是东西向的狭长区域,在空间格局中夹在公共租界和华界之间,并因此受到限制和影响。法租界最初的发展也是从黄浦江边向西拓展。1862年,法租界公董局成立,下设道路委员会,从此逐渐形成了与公共租界基于租地人“自治”管理模式完全不同的“集权制”管理模式。在重视规划的城市建设思路指导下,淮海中路—宝庆路—衡山路一线成为法租界西扩的发展轴和骨架,道路两侧遍植法国梧桐,道路宽度基本一致,空间尺度优雅宜人,公共市政设施较为完善。
上海城区这些重要街道的风貌反映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在城市管理理念方面的不同,及其所在区域政治、经济上的优势。英、美奉行自由资本主义,公共租界给上海带来了市场观念和资本运作等全新的资本主义发展模式;法国推行的是中央集权制度下的公共利益原则,法租界则提供了在市政管理方面的公共价值观。值得关注的是,华界与租界虽然界限分明,形成强烈的对比,但是在风貌上呈现出某种融合的特质。20世纪初叶,老城厢地区与租界相比,处于全面落后的状态,华界有识之士痛下决心,拆除城墙,填没护城河,改水网为路网,对标租界,寻求发展进步的机遇和空间;江湾在城市规划的指导下,诞生了上海第一个具有5条辐射干道的城市副中心雏形。江湾地区的市政建设希望通过城市规划实现两个目的,一是开辟一个可以与租界媲美、抗衡的新市区,二是使这个新市区成为包含租界在内的整个城市的中心。9个历史风貌区呈现了城市历史进程中全球性与地方化之间的碰撞,为上海城市的生命注入了现代性的基因。张仲礼先生指出:“纵观上海史,上海人以其从西方人那里学来的经验来对抗西方以经济现代化和社会进步为主体的挑战,即以现代性来迎接西方。”①张仲礼:《上海史·序》,参见白吉尔:《上海史:走向现代之路》,王菊、赵念国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4年,第3页。学习一切先进经验,甚至向对手和侵略者学习,然后直面挑战、奋发进取,这是上海最可贵的城市精神。
无论从历史还是从城市空间上看,外滩都是上海的“节点”。1845年11月,黄浦江畔这片“一片泥滩,三数茅屋”的滩涂,正式被划入英国租界。外滩的地理位置,既是深入中国内地的立足点,又足以遏制上海县城(老城厢)的咽喉,控制住这里,就控制了整个上海。对外滩的占有,暴露了英国殖民者的野心,此后上海城市的重心就从老城厢转移到了英租界,外滩成为西方文明在旧中国登陆的标志。经过三次城市化的进程,到20世纪20年代,外滩建筑群已经成为上海的地标。近代以来,上海就是从外滩走向世界,走向现代。外滩历史风貌区是上海的象征——它带着屈辱与苦难的烙印,又是一座城市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从贫弱到强盛的精彩注解。
城市空间是一个不断生长的过程,在时间的积累中,建筑的形貌、街道的肌理、街区的生活气息不断存旧迭新。历史风貌区是城市活态的文化遗存,不仅体现着城市被认可的历史价值,还传承了市民的代际生活。在这里,市民漫长的历史经验、生活经验在社会变迁中得以存续。市民的日常生活一面改变着老建筑、老街区的命运,一面也在阻止城市个性的消亡,使古老的城市空间中,既保留记忆,又与当代结合,城市的精神才得以赓续。可以毫不夸张地讲,人是历史风貌区的灵魂。当市民说喜欢自己生活的城市时,实际上意味着他们不仅钟情于这座城市的当下,更是向这座城市的过往致意。如果说前述9个风貌区标注出上海历史的轴线,那么龙华、山阴路、提篮桥三个风貌区则描绘出一张上海的人文地图。提篮桥风貌区向全世界讲述了“守望相助”的上海市民精神。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约2.5万名犹太人为躲避法西斯的迫害,从欧洲抵达上海,提篮桥地区的霍山路、舟山路一带成为犹太人的庇护所,在拥挤的弄堂里,犹太人与上海人比邻而居,提篮桥风貌区被称为犹太人的“诺亚方舟”。山阴路风貌区是近代上海文化名人聚集地,也是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和活动的中心地带,把山阴路风貌区的人文史迹串联起来,就形成了一条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长廊。龙华风貌区堪称上海的“信仰之地”,古寺与古塔,见证了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千百年来行善积德的民间信仰;同时,在这片先烈们曾经抛洒热血的土地上,浇筑出谋求民族独立和自由的人间正道。在对这三个历史风貌区的凝视中,我们发现,曾经被称为“东方巴黎”的上海,不仅保存着中国人善良包容的本性,同时也是中国民族意识觉醒之城。城市精神是城市居民感同身受并引以为荣的品质,经城市历史与生活参与、淬炼、演进,终于成为一座城市真正和持久的底色。
12个历史文化风貌区,从不同的侧面构建起上海城市丰富而多姿的生活场景。城市精神就蕴藏在老城区、老街道、老建筑的结构和纹理中,使城市展现出细腻的质地、精致的细节、丰富的韵味,并与其他城市清晰地区别开来。划定并且保护历史风貌区,体现了现代社会对于城市发展的一个基本态度:城市更有价值的未来,取决于如何理解它的过去。在上海的历史文化风貌区,梧桐树、老洋房、石库门和弯曲的街道,不仅珍藏着岁月深处的诗意,更呈现出这个城市可以面向未来的精神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