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宪章
《上海文化》:您先后出版了多卷本《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以下简称《关系史》)和《文学图像论》(中、英文版),引起了文学界和艺术界的瞩目和轰动,围绕着这两部著作开展的各种研讨更是助推了有关“文学与图像”研究的热潮,首先请您谈一下这两本著作的主要内容和特点。
赵宪章:文学与图像关系研究是近年来国内学术界兴起的新论域,我称其为“新世纪的新学问”。这一新学问的出现不是偶然的,最直接的原因是所谓“文学遭遇图像时代”。很多人(甚至包括大学文学专业的师生)往往通过影视了解文学作品,少有面对“白纸黑字”的文学阅读,于是引起大家的担忧和焦虑。对此,文艺理论应当有所回应。
文艺理论怎么回应这一现实的文学关切呢?2010年前,多是“狼来了”之类的“警世箴言”,然后想象一些应对之策,表态性、口号式的论文较多。在这样的层面上说来说去难免腻歪,致使此项研究很难深入下去。我做学问一直不喜欢赶潮头,但是又有“历史癖”,喜好将当下问题放到历史中去审视,如果能和历史接轨、对话,就说明此“新潮”不是偶然的,应予以关注,于是发现所谓“文学遭遇图像时代”,就学理而言其实是“文学与图像”的关系问题。而“文学与图像”关系问题,历史上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学术资源,但却一直缺乏深入、系统的阐发。例如诗、书、画关系,就那么几句话说来说去,不厌其烦,无甚新意,关键是现在的情势、语境与古代已经大不相同,于是决定尝试进入这一论域。
至于这两部著作的内容,书名已经标示得很清楚,多卷本《关系史》对中国文学与图像的关系进行了历史梳理,从中可见不同历史时段二者的关系是不同的。这种不同不仅表现在不同图像母题的相继涌现,而且表现在图像再现文学的笔墨、构图、形制、风格等诸多方面都有差异。如果有机会将此书读上一遍,就会感受到这一历史堪称波澜壮阔,与以往的文学史、艺术史(绘画史)大异其趣。当然,由于参与写作者很多(近80位),属于“大兵团作战”,文笔风格、详略把控等方面很难统一;再说,也没有这方面现成的著作可以参照,全是基于自己的“合理想象”,所以会留下一些遗憾。对此,赵敬鹏副教授有一篇书评写得比较到位,可以参照,恕不在此赘述。①赵敬鹏:《历史描述、文学本位与符号学方法——评〈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艺术设计研究》2022年第4期。
《文学图像论》属于“论”,即致力于理论建构方面。先是以单篇论文形式陆续发表(有的被译为英文)。国际著名符号学家、意大利都灵大学Massimo Leone教授对我的研究很感兴趣,于是,在上海大学曾军教授的鼎力帮助下,这些陆续发表的论文被结集成册,译为英文在意大利出版(2021年),并被纳入著名的“LEXIA国际符号学”丛书。我们知道,意大利是国际符号学的研究与出版中心,有机会以这种方式与西方学界交流,当然是件值得庆幸的事。由于本书的书名是Text-Image Theory—Comparative Semiotic Studies on Chinese Traditional Literature and Arts,译为中文即《文学图像论——中国传统文学艺术比较符号学》,明确标示本书是基于中国学术资源,所以可能会引起英文学界的兴趣。至于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文版(2022年),只是增加了《文学书像论》部分,其他章节与英文版没有区别。需要说明的是,这本名之为《文学图像论》的书,只是就相关主要问题进行了专题探讨,不是面面俱到的“概论”“通论”之类,可以继续生发开去的点位还有很多;即使已被本书讨论过的问题,也预留了继续讨论的空间,本书只能算“抛砖引玉”。这不是客套话。
《上海文化》:可否根据您的学术经历,谈一下您是如何发现并进入“文学与图像”研究论域的?当下学界围绕这一问题所展开的探讨,都有哪些方面的意义?
赵宪章:本世纪初我就指导过这方面的博士学位论文,但是当时并没有自己介入其中的想法。这个想法产生在2015年左右。当时,南京艺术学院原副院长阮荣春教授,接受上海大学邀请创建美术学博士点,请我一起前往担任艺术理论方向的带头人,盛情难却,前后一共5年时间。其间,无论授课还是学术研究,我都试图在文学与艺术(主要是绘画)之间思考问题,于是发现这是一个尚未被开发的处女地,富饶而诱人。尽管在学界盛行多年的“文化研究”对此已有涉猎,也论及“图像文化”方面,但是与我发现的“文学与图像”论域很不相同,后者立足于中国、立足于现象、立足于实证,立足于语图符号比较方法。于是,我毅然决然地放弃一切(包括放弃各种身外之物的考量),全部身心投入其中。其实,我去上海大学很偶然,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当然,虽然主观上“无心”,客观上也有必然性,那就是跨学科研究比较容易发现新问题。也就是说,在文学与艺术之间发现的新问题,是在传统路数中不可能被发现的。例如“语图互文”“语图互仿”之类,即语言符号与图像符号之间的关系问题,在纯粹的文学论域或在纯粹的艺术论域是不可能被发现的。
具体来说,我在全身心投入这一论域之前,主要是从事文体形式研究,其中涉及“文图体”,即文学与图像共享同一个文本之文体,例如题画诗。“题画诗”是中国文学的特色,构成了中国诗歌的重要部分;但是,它在我们的诗史上却没有什么地位,更不要说在我们的文学史上了,文学史基本上不涉及题画诗。有些题画诗却写得很好,为什么会受到如此冷遇呢?研究发现,这可能与题画诗所在的语境有关:许多题画诗所题之画幅已经不在,只留下白纸黑字(纯诗)。也就是说,原有的“格式塔”发生了变化,以至于依照“纯诗”标准、而非参照图画进行阅读和评价。这一现象说明,是否“文图一体”,无论写作还是接受,都会发生不小的变化;题画诗参照画幅创作和阅读,“纯诗”只是“白纸黑字”的阅读想象。那么,其中的奥秘是什么呢?这不就是“文图关系”吗?也就是说,“文”与“图”是否构成一个“格式塔”,无论创作还是欣赏,都是不一样的。揭示这一奥秘显然具有学理意义,并可以与“文学遭遇图像时代”的现实接轨,于是决定全身心投入这一论域。
至于当下学界“文学与图像”研究的意义,可以分别从若干层面进行概括。首先是学术论域的扩展,无论文学研究还是艺术研究。就文学而言,作品是文学研究的主要对象,现在多了一个参照——图像;就艺术研究而言,既往研究很少顾及它所模仿(再现)的文学母题,文学的介入增强了艺术的“景深”,可说的话不再仅仅是史实、材质、技法。包括当下对文学图像的文献整理,多是在这个层面实现了学术增值,原来被忽略的“文学图像”呈现出来了。其次是“文学与图像”研究的符号学方法所体现的人文关怀。因为在“文学遭遇图像时代”的背后是整个人类所面临的符号危机,“语言与图像”两种符号的和谐关系在“图像时代”发生了裂变——传统的语言为主、图像为辅的表意活动,在“图像时代”被彻底颠覆,这对人类文化的未来将会产生何种影响?我们至今还知之甚少。通过“文图关系”拷问“语图关系”,也就使前者具有了更深层、更重要的价值,更能体现人文学术的人文关怀。再次是有益于探讨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原型”。中国文学作品浩如烟海,但是被图像艺术所青睐者只是少数,而图像艺术再现语言艺术是后者被经典化的重要方式。有些图像母题,例如先秦神话传说、《洛神赋》和《赤壁赋》等诗文,被历代画家反复摹写与再现,然后又有可能被他人或后世反复题跋与评论,于是形成了非常壮观的“语图漩涡”。参照原型理论,这种“语图漩涡”就应当是中国思想文化的“原型”、中国历史的“精神原型”。也就是说,发现与阐释“语图漩涡”及其所表征的“精神原型”,当是“文图关系”研究更深层次、更具价值的方面。
《上海文化》:从纵向的历史发展角度看,《关系史》是有关文学与图像关系的首部编年体历史著作,它的“学术观”和“方法论”是什么?或者说您主编这套书遵循了怎样的原则和方法?
赵宪章:这套书既然是写“史”,当然要“以史见长”,意在为文学与图像研究,特别是为中国的文学与图像研究,提供可靠、翔实的文献资料,从中感受中国文学与图像关系之民族特点和演化脉络。我们的“课题立意”明确提出:文学与图像的关系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和学理性,只有将其纳入历史语境,才能进入学理层面,避免简单的情绪性判断或大而化之的“宏论”。应该说,这是针对当时学界的现实有感而发。
其实,文学和图像的关系古已有之、中外有之。但是,由于汉字构型、汉语文化和汉语思维的特殊性,使这一关系在中国语境中尤其密不可分、复杂多变,积累了相当丰富的学术资源。《关系史》正是由此立意,不仅试图为中国文学研究开辟一个新论域,而且具有“语图比较符号学”之方法论意义,并可为美学、艺术学、传播学等提供新的参照和借鉴。
在编撰理念方面,我们提出了“历史优先”和“文学本位”两大原则。所谓“历史优先”,是指在处理“史论”关系时,史实的可靠性、丰富性和完整性最为重要,提倡“论”在“史”的描述中自然彰显,即“用事实说话”,点到为止,防止长篇大“论”“空对空”。总之,最重要的是把材料做实、做全,这是本研究的根本任务。坚持这一点,才有可能为后续研究打下坚实的基础。所谓“文学本位”,是指《关系史》尽管跨越文学和艺术之不同学科,但我们的学术立场是“文学”的。因为,本研究的主要目的和意义是开拓文学研究的新视域、尝试文学研究的新方法。这就是我们的“文学立场”,而不是“图像立场”,也不是介于二者之间的立场。当然,“文学立场”并非指“图像阐释”在本研究中处于次要地位,就其所占篇幅而言,后者有时可能成为本研究的重点,但目的仍在寻找文学的参照系。上述两大原则,为本研究的材料取舍、书写风格、详略把控等方面提供了基本遵循。
更现实的还在于“历史优先”和“文学本位”的原则,为《关系史》的谋篇布局提供了“操作指南”,而“谋篇布局”是此类跨学科关系史著作的一大难点。例如关于“文图母题”研究,同一母题往往在不同的时段反复出现,而我们的相关论述又不可能分散,那么,将其放在哪一时段展开集中论述呢?一般而言,应视其分别在文学史和艺术史上的地位而定;地位相当者,便将其放在较早出现的时段,或将其放在与文学史对应的时段。“文图母题”研究的另一种情况是涉及多种艺术的文学演绎。例如白居易的《琵琶行》,元代之后出现了书法、绘画、戏曲、音乐等多种艺术演绎作品,按照上述原则,则应将其放在唐代。就此而言,“历史优先”和“文学本位”不仅是一个“编撰原则”,也是谋篇布局方面的具体“操作指南”。
《上海文化》:从横向的理论构建角度看,《文学图像论》是有关文学与图像关系的理论体系建构,那么,它与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图像论”,或者与西方的“语言与图像”关系研究,存在哪些差异呢?您所构建的“语图关系”理论体系有什么学术价值和历史意义?
赵宪章:首先需要说明的是,我不喜欢“体系”这个词,我的学术研究着重是发现和阐释“问题”,从不追求什么“体系”。这种观念是从康德与黑格尔的比较中受到启发的:相对而言,黑格尔哲学的体系性更加完善、清晰,但是,康德给人的启发更多、更大。如果说康德哲学也是有体系的,那么,这个体系是开放的;即相对黑格尔着重体系建构而言,康德的论说方式显得“单刀直入”,直指“问题”而穷追不舍。就我的《文学图像论》而言,也是就几个具体问题展开,这些问题是迄今为止我所能够发现的,也是“文学图像论”不可回避的基础理论问题。但是,这些问题绝非“文学图像论”的全部,它们最多像是建筑物的几根“桩基”,为后续的“建设者们”提供了条件——他们可以插进已有“桩基”的缝隙继续打基础,也可以立足其上建“高楼”。我比较得意的只是,这几根“桩基”应该是准确的、牢靠的,每一根都直插岩层,否则绝不罢休。自己的感觉是这样。
我的《文学图像论》确实受到维特根斯坦的启发。维氏在其《逻辑哲学论》中描述了“语言”和“世界”在逻辑序列上的同型结构,认为可以用“图像”将这种关系一一对应起来。这就是维氏的“语言图像论”,又称“图式说”(Theory of Picture)。“文学图像论”由此取义,认为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是一种“象思维”的语言,更是经由图像和世界发生逻辑联系。因此,探讨文学与世界的图像性关系不仅应和了现实的呼唤,也是在学术史的正路上沿着维氏的足迹继续前行。确切地说,我不过是“借题发挥”以面对问题,并没有对维氏的“语言图像论”进行过非常精细、深入的研究。
至于西方学术界关于“语言与图像”的研究,应该回溯到1987年在荷兰成立的“国际词语与图像研究会”。这个学会发表的很多论文其实就是讨论“文学与图像”的关系,诸如《词语与图像中的讽刺》《莫里斯早期作品中词语与图像的整合》《消失的读者——文字在绘画中变幻颜色》《时间的斑点——视觉/听觉叙事》《标题中的图像、符号和词语——16和17世纪科技书籍的版面和扉页》《美国早期现代主义中的词语与视觉》《视觉诗歌互联的拓扑》《表现主义的图像修辞:词语和图画共轭的符号学方面》《消融文字与图像:以连环漫画为例》……至于他们的旗号为什么是“词语与图像”而非“文学与图像”,除去他们所讨论的范围不限于文学外,最重要的可能是与西学对语言的重视和敏感有关,特别是20世纪以来,索绪尔所开创的现代语言学,对西学影响巨大。
现在重新回到我们自己。我们的“文学与图像”研究并非与“语言与图像”无关,如前所述,我们已经将“语图符号比较”作为“文学与图像”研究的基本方法。那么,当初我们为什么没有像西学那样也打出“语言与图像”之大纛,而改用“文学与图像”作为我们的旗帜呢?这就涉及我们所处的汉语语境。在我们的语境中,“文学与图像”一目了然,很明确,很明白,一说就知道研究对象。如果像西学那样使用“语言与图像”作为旗号,又有多少人明白它的所指呢?因为这涉及索绪尔的“能指”定义等一系列学术问题。这就是西学的中国化问题:借鉴西学一定要顾及我们的语境、习惯,顾及汉语表达是否明确、清晰,能否使国人一目了然。否则,仅仅充任西学的“搬运工”,甚或故作高深,实则言之无物,不足为训。
如前所述,由于我们的“文学与图像”是以“语言与图像”为方法,即将文学与图像的关系研究建基在语象与图像的比较之上,这也就涉及这一新论域所面对的不仅是“文学遭遇图像时代”,还要指向整个人类所面临的符号危机。当下,图像符号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势僭越本属于语言的领地,所以,我们通过文学与图像的研究发现两种符号之间的学理关系,当是“文学与图像”论域最根本的学术价值和历史意义。
《上海文化》:中国学界往往重视历史资料的整理,相对而言比较忽视理论构建。您从《关系史》到《文学图像论》,既完成了历史梳理,也构建了自己的理论,研究过程肯定充满了艰辛与挑战。请问您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最深刻的体会是什么?
赵宪章:相对历史梳理,理论建构更难一些,我指的是建构被普遍认同的理论,不包括“自说自话”的所谓理论。这可能与我们民族的思维方式与学术传统有关,“以史为宗”是我们的传统,“用事实说话”是最惯常的表达方式,“逻各斯中心主义”是西学的特点。就《文学图像论》而言,最大的困难不是搜集材料,也不在写作过程,而是发现问题,即哪些问题是必须讨论的,哪些问题触及“文学图像论”之肯綮。
我的体会是,发现问题有两个渠道,应将二者有机结合起来。一是读书,从文献中发现问题。当你发现不了问题时,首先应该责怪自己读书少,掌握文献的数量不够。一边阅读一边思考,问题会自然而然地“蹦”出来,它会主动呈现在你面前“被你问”。这是做学问发现问题的首要方式,也是最传统、最常见的方式。发现问题还有另外一个渠道,那就是“读社会”,即关注和思考生活世界,在生活世界中发现问题。仍以“文学与图像”研究为例:在现实生活中,家长都希望孩子喜好读书,而不是喜好“看图”;如果长时间看电视、玩手机,家长肯定会担心,会制止。这是为什么?如果搁置现实功利因素(升学考试之类)不议,谁能从学理上回答这一问题呢?如果单从获取知识而言,“看图”不也可以长见识吗?20世纪以来,西方哲学与图像学就此有所涉及,但是距离“可靠答案”还非常遥远。这不就是“文学与图像”论域及其语图比较符号学方法的意义吗?由此就可以确证,此学不仅资源丰富、极具学理性,而且与民众的日常生活联通,所以就可以肯定它是一门“顶天立地”的学问。这就是我下定决心、全力以赴投入其中的理由。我现在要强调的是:“发现问题”增加“生活世界”这一维度,不仅可以使我们所发现的问题具有现实性,而且可以指引我们阐释问题时着重朝哪个方向用劲;否则,只管一股脑儿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不仅学问的现实意义大打折扣,阐释具体问题时也往往离题较远,或枝蔓丛生。
我做学问的另一体会是“古今中外法”,这一治学方法对理论建构具有普遍意义。学术研究对象当然有古今中外之别,但做学问的方法没有古今中外之分。特别是理论建构,发现与阐释“问题”是关键、是核心,于是决定了它所使用的学术资源没有古今中外之别,一切都是“拿来主义”——只要能为我所用,一概“拿来”。其实,这一方法早在王国维等近代学者那里就已被明确提出过了。
话题至此,我想就理论建构的路径谈一点看法。以我视野所及,当下我国学界理论建构的路径主要有四:一是“自上而下”,二是“自下而上”,三是“自上而上”,四是“自下而下”。
首先说“自上而下”。此乃西学之所长,例如德国古典美学,首先建构一个“世界观”,由此鸟瞰文学艺术的世界,从而提出一些关于美、关于艺术的一些看法。它的特点是高屋建瓴,侧重宏观概括,而对于具体的、实在的、鲜活的文艺现象,则显得“鞭长莫及”,属于学术研究的“长镜头”。
其次是“自下而上”。此乃中学之所长,例如我国古代文艺理论,一般侧重从具体的、实在的、鲜活的文艺现象出发提炼、概括出某种观点或理论。就此而言,如果说西方美学是“哲学美学”或“艺术哲学”,那么,中国美学就是“文艺美学”,即基于文艺现象的美学。
再次是“自上而上”,即“从理论到理论”,或者“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包括某些西学移植,就像“理论的搬运工”,美国A说、英国B说……N国X说等,最后加几句简要评论了事。这样的研究类似“观点辑要”,或曰“理论撷英”,至于这些观点或理论是哪儿来的,其间的逻辑推理怎样,是否适用于中国语境等,一概搁置不问,缺乏面向本土问题的意识,缺乏独创。
最后是“自下而下”,即“从经验到经验”。此路径倾心于资料陈列、事实描述,不能从中提炼出普遍性的观念,就像“掉书袋”。当然“用事实说话”似乎也是“自下而下”,其实不是,就像《庄子》等先秦诸子文献,习惯用寓言故事说理,目的还在说理,与“自下而下”不可同日而语。
从我的描述中已经可知,对于后两种路径,我是持保留或否定态度的;至于前两种,乃民族思维使然,不可强求,但可借鉴。也就是说,我们的理论建构,应当基于民族的思维特点,也是我们的所长,应充分发挥这方面的优势;同时,我们在基于“自下而上”的同时,也应充分吸纳“自上而下”之优长;特别是西学的思辨理性,我们应该虚心学习、努力把握。
《上海文化》:您目前的“文学与图像”研究已经赢得学界充分认可,取得了巨大而广泛的影响,请问您对这一研究的未来有什么思考或展望?您的研究重点定位在何处?
赵宪章:就国内相关研究而言,虽已轰轰烈烈、蓬勃兴盛,但是,作为“新世纪的新学问”,也才只是刚刚开始,无论历史研究还是理论建构,都是刚刚开始。因为,一个全新论域由于它是“全新的”,不仅研究对象是新的(跨学科性),文献整理、概念范畴、话语方式等方面,也会有相应的改变或重建。这需要一个过程,一个相当长的过程。更重要的还在于,“文学遭遇图像时代”及其背后的符号危机也才刚刚开始,因为图像符号的表意功能与技术密切相关,而语言表意与技术的关系几乎可以忽略;这样,图像对于语言的僭越和替代,在技术的支持下会越来越严重,“文学与图像”研究的意义就会逐渐被人们所认识,会有越来越多的学者介入其中,这也需要一个过程。就此而言,只要人类所面对的符号危机没有终结,“文学与图像”研究及其语图比较符号学方法就不会终结。
就我个人而言,计划近几年主攻“书像”,即书法图像、书法作为图像。这是我从《文学图像论》中延伸出来的一个问题——文学书像论,属于“顺藤摸瓜”,偶然得之。
一方面,文学书像属于文学图像,但是,“书像”又与诗意图、小说插图等“画像”大不相同。尽管画像与书像都是笔墨艺术,但是,笔墨在画像中已经变为可见的景物、景象,而在书法艺术中,笔墨是赤裸的存在,它还是它,它就在那儿。就视觉符号的特性而言,画像只是视觉的对象,画意存在于视线所及的范围,否则就是引申、演绎;而书像作为视觉符号,“观看”并不是最终目的,观看是为了“识别”,即识别字像所指,从而决定了字像、字义与书像、书意之密不可分。也就是说,同样以“笔墨”为艺术语言,但是,笔墨之于画像与书像是截然不同的。这就需要我们认真研究。这也是我的“文学书像论”的立意——不能脱离所书内容讨论书像本身。
说实话,这是一个难度更大、更具挑战性的选题。如果说“文学图像论”是自己学术道路上攀登的喜马拉雅山,那么,“文学书像论”就是我要攀登的珠穆朗玛峰。我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还能走多远,但是,我会距离她越来越近,这是没有疑问的。之所以有如此追求,可能与我在“文学与图像”研究中遭遇到无解的困惑有关。这个无解的困惑就是:当今图像时代,“文学与图像”“语言与图像”的矛盾和对立愈演愈烈,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传统社会的和谐、唱和关系;而书法艺术,则是语象、字像与书像的统一……那么,通过文学书像研究,能否可以发现语图和谐、唱和的景象呢?这一景象与传统社会中的语图和谐、诗画唱和有什么不同呢?
这就是我的待解谜团。我将尽力为之。
(本文由《上海文化》特约采访者朱亮亮采访、整理,赵宪章教授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