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扬弃布鲁诺·鲍威尔的进程与本质辨析

2023-01-04 14:51:32朱亦一
河南社会科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费尔巴哈鲍威尔黑格尔

朱亦一

(中国社会科学院 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北京 100732)

一、马克思扬弃鲍威尔的历程:从《博士论文》到《德意志意识形态》

(一)《博士论文》时期

19世纪40年代以前,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在德国长期占据统治地位。而到了19世纪40年代之初,青年黑格尔派与黑格尔保守派在哲学层面上的争论仍然在黑格尔唯心主义思想窠臼里缠斗得难分难解。这种情况一直到1841 年费尔巴哈发表他的代表作《基督教的本质》,极大地冲击了当时哲学状况,才使唯物主义(即使是旧唯物主义)重新登上了哲学讲坛。

作为青年黑格尔派的代表,鲍威尔和曾是黑格尔派一员的马克思,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哲学虽然在一定意义上战胜了当时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唯心主义哲学,但其哲学和以往一切旧哲学一样存在着重大缺陷,仍然不能满足时代和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需求。这就给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了一项任务,这个任务就是在费尔巴哈唯物主义战胜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历史条件下,如何进一步改造旧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创造新形势下新形态的革命哲学,为风起云涌的工人运动提供理论指导。为了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1845 年春,马克思写的一份研究笔记《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作为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献,是非常宝贵的”。该文篇幅虽短,却旗帜鲜明地以黑格尔或青年黑格尔派唯心主义哲学为批判对象,第一次总体上超越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旧唯物主义哲学的局限性,使马克思的哲学思考进入到独立创新的全新历程。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呈现出了崭新的世界观、实践观和哲学观,他不仅把唯物主义和辩证法内在统一起来,而且把唯物主义自然观与历史观内在统一起来,更重要的是把唯物主义的世界观、认识论、宗教观、人本观、历史观和哲学观统一在实践的基础上,并以此为基础,对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理论与实践、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相互关系,世界二重化以及新哲学的使命等问题,均作了革命性的科学回答。这时的马克思既与唯心主义彻底划清了界限,也克服了旧唯物主义局限性,达到了新的科学的无产阶级世界观、实践观的高度,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诞生奠定了基础,它与《德意志意识形态》对费尔巴哈、鲍威尔、施蒂纳所代表的现代德国哲学以及各样先知所代表的德国社会主义的批判,一起作为马克思主义诞生的标志载入史册。自此,马克思告别了不懂得革命实践意义的唯心主义的青年黑格尔派,同时也彻底批判了费尔巴哈和一切旧唯物主义的直观性和无产阶级革命的不彻底性。这时的马克思因和鲍威尔政见不同彻底地与他分道扬镳了。

回望19世纪三四十年代乃至19世纪50年代西方哲学史,几乎所有研究马克思的专家都一致认为:鲍威尔对马克思《博士论文》的选题以及对该文所提出的见解是有影响的[1];与此同时,又认为这种影响是非本质的、可有可无的。在《博士论文》的写作时期,正是马克思和鲍威尔关系相对友好的时期。除了《博士论文》和一些和鲍威尔的通信,马克思此间并未留下其他的文本能让我们来解读其和鲍威尔的关系。

在1839年,马克思听鲍威尔的课;后来,马克思曾希望能通过鲍威尔获得在波恩大学的教席。鲍威尔曾对马克思在《博士论文》的序言里公开宣布无神论表示异议,但马克思并未采纳这个建议。而下面这段话则表明马克思是鲍威尔的学生:“‘总而言之,我痛恨所有的神’就是哲学自己的自白,是哲学自己的格言,表示它反对不承认人的自我意识是最高神性的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不应该有任何神同人的自我意识相并列。”[2]这是马克思在写作《博士论文》期间的主导思想,而且此思想还延续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等早期作品中。在这种将人的自我意识在本体的角度上和自由设定为一的做法,是传承自鲍威尔及其对黑格尔的批判的,鲍威尔将“自我意识”从《精神现象学》中抽取出来后,将黑格尔的扬弃的辩证法改造成彻底的、绝对的否定的辩证法:后来的存在本身不是在先的存在的片面性的完整的表现,相反,却是对其在绝对对立面的完全的否定,这种否定本身是完全针锋相对的,没有调和的余地和中间状态的。与此同时,鲍威尔在思维和存在的关系的问题上和黑格尔强调两者的同一性不同的是,他更强调思维、主体的首要地位。可以说,鲍威尔仅仅保留了黑格尔哲学的主体性的一面。

我们知道马克思写博士论文的时代正值19 世纪中叶,19世纪的德国,从思想的传承来看,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无疑是经由鲍威尔授意写作的,其主要是为了强调希腊哲学中能体现自我意识的一面,从而也是为了强调希腊哲学本身存在的意义,因为在《精神现象学》里面,希腊哲学无疑是作为自我意识的阶段而出现的。

(二)《论犹太人问题》时期

1843年,马克思开始对鲍威尔的自我意识等观点产生怀疑。《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手稿中自我意识已经逐步为一些相对实际的语词所替代。在1844年的《论犹太人问题》中,在宗教和国家的关系问题上,马克思已经不再囿于纯粹的学理性分析,而是开始从政治国家和宗教的关系的角度分析,由于这种对比性分析在国内缺少鲍威尔和马克思的相关文本,致使在对鲍威尔的评价上出现了一些分歧。

一般来说,马克思认为:“鲍威尔的错误在于:他批判的只是‘基督教国家’,而不是‘国家本身’,他没有探讨政治解放对人的解放的关系,因此,他提供的条件只能表明他毫无批判地把政治解放和普遍的人的解放混为一谈。”[3]167-168与此同时,马克思认为“犹太人的社会解放就是社会从犹太精神中获得解放”[3]198。那么,针对马克思所指责的政治解放和宗教解放的关系,鲍威尔这样写道,基督教“使人同世界的重大社会利益相隔绝,它消灭了人的社会存在,社会风俗和人类的内在联系,它使人变成孤独的彼此隔离的人,变成一个利己主义者,而且把人的一切目的都牺牲掉”[4]79。这种思想来自鲍威尔的关于自我异化的概念,和费尔巴哈所认为的宗教是人的类本质的异化且认为只要回归人的类本质就可以消除这种异化状态不同,鲍威尔认为是人的自我意识的异化本身导致了人的类本质和自身的分离,且这种分离不能简单地把上帝还原为人这种做法得到弥合,这种分离除却人的自身的心理因素之外,还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根源,“[在中世纪]宗教的偏见同时就是同业公会的偏见……宗教的排斥只是市民的和政治的排斥的前提、模型和典范。……人们从来没有仅仅为了宗教而做出任何历史的事业。……总是政治的利益或者这种利益的影响支配着人类。事情很清楚,如果我们要把宗教史看做是仅仅与神圣的彼岸世界的事物有关的,那么我们就会错误地理解宗教史。这个彼岸世界宁勿说是被投射到另一个世界的人的利益的自我异化的世界,这个彼岸世界的形象不过是人类社会的虚幻的形象,反对这种彼岸世界的异端思想和斗争则不过是企图来一个猛烈的颠倒,把世俗利益的纽带引入这个幻想的世界”[4]80。从这里可以看出,鲍威尔始终是作为一个神学家来看待宗教问题的,尤其是宗教和政治的关系。

(三)《神圣家族》时期

1845年,为了让在历史中存在的群众识破思辨哲学的幻想,马克思和恩格斯合写了《神圣家族》一书,指出:“在德国,对真正的人道主义说来,没有比唯灵论即思辨唯心主义更危险的敌人了。它用‘自我意识’即‘精神’代替现实的个体的人。”[5]7在文中,马克思重点分析了鲍威尔等人所延续的黑格尔的“思辨结构的秘密”,即“把实体了解为主体,了解为内部的过程,了解为绝对的人格”[5]75。思辨的自我意识自身试图通过纯粹批判本身将自身设定为某种超越自然、超经验的力量使自身得以确立。导致鲍威尔和马克思之间论战升级的并非理论批判本身,而是关于共产主义的问题,尤其是关于群众、无产阶级等问题。正是在1843年前后,一些激进的报刊相继被停刊,但是这种状况并未引起更多的群众的觉醒,相反,他们却在法国大革命的宗教狂热、备受意识形态支配之后选择了保守主义和安于现状。对于这一点,鲍威尔认为群众是精神的真正敌人,历史活动仅仅引起了群众的关怀、唤起了群众的热情和博得群众的喝彩。而正是由于当时的无产阶级构成了鲍威尔眼中的群众的绝大多数,所以,鲍威尔转而开始猛烈批评无产阶级。这种转向也致使马克思和鲍威尔的分歧从思想史批评转入现实的社会历史问题上来,在这里,鲍威尔所宣扬的是反对在现实中存在的个体将屈从于一种普遍的末世力量的誓词,其眼中的共产主义也是一种僵硬的、教条的、国家干预主义的社会存在状态,因为这种状态和其所宣扬的具备自我批判和反省能力的自我意识是格格不入的;而马克思在这里则认定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性的一面,并将此点设定为其本质中的具备决定性的一面,将无产阶级自身的解放和人类解放联系起来考察。这种分歧也表现于两者在知识分子(在这里,主要是指意识形态家)和群众之间关系的问题上。马克思、恩格斯随后便在1845年秋至1846 年5 月间完成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一文中,对鲍威尔、费尔巴哈、施蒂纳等意识形态家的自以为是具备自由的完备的自我意识的批判家进行了分析,认为正是纯粹批判本身导致了意识形态的变迁。

(四)《德意志意识形态》时期:对圣布鲁诺的最后批判

《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的主体是批判施蒂纳,所占篇幅大致为70%;书中还对费尔巴哈、鲍威尔及若干社会主义的思想进行了批判,从而完成了对意识形态的彻底清算。然而,在整体上,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鲍威尔的批判只是一带而过,这可能是源自早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觉得已经完成了对鲍威尔的批判。

A.《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卷第二章内容简介

①《圣布鲁诺》篇的结构

甲、“征讨”费尔巴哈

乙、圣布鲁诺对费尔巴哈和施蒂纳之间的斗争的思考

丙、圣布鲁诺反对“神圣家族”的作者

丁、与“莫·赫斯”的诀别

②《圣布鲁诺》篇的内容

甲、“征讨”费尔巴哈

1841年11月,费尔巴哈发表了《基督教的本质》一书,书中认为宗教的本质在于人的本质,这是个此消彼长的相互对立的过程,神学的秘密在于人学即在于人本学和心理学。这不但和黑格尔在《宗教哲学讲演录》导言中认为的反对把宗教逐出理性的领域而放到“感情的任意的主观性”的领域中去的看法不同,也和鲍威尔所认为的宗教是意识的分裂,信仰和自我意识在人的意识领域内相对立,自我意识在这种对立中丧失了对自己的控制,由此而产生的自我异化也不可能通过人把他的创造物回收到自身这样的过程而重新获得自我。费尔巴哈认为,宗教不过是人的类本质的异化,可以通过这种回归,比如回归到人的自然性这一点上来获得新一轮的“救赎”;鲍威尔不再认为上帝是一个人性的神,而费尔巴哈则认为上帝依旧是一个人性化的神。在前者看来,是人本身出了问题,只能通过“自我意识”的革命来获得“救赎”,而后者则认为只要重新回归人就可以获得“救赎”。尽管费尔巴哈曾经就两者的关系做过说明,“至于说到我跟施特劳斯和布鲁诺·鲍威尔的关系……鲍威尔将福音书的历史,就是说将《圣经》基督教,或者说更准确一些,将《圣经》神学作为其批判的对象……而我,却将一般的基督教,就是说将基督教的宗教作为批判的对象。……我的主要对象是基督教,是宗教——它是人的直接对象、直接本质”[6]。但这种说明无益于缓解两者的冲突。

1841 年,鲍威尔出版了《复类福音作者的福音史批判》一书,讲述了“无限的自我意识学说”,认为在纯粹批判面前,自由的人的无限的自我意识不容许把任何东西安立为绝对有效的;一切事物都只是被安立来被批判被否定的;任何事物一旦被肯定,马上就不再为真了。鲍威尔在该书中认为:宗教意识就像异化了的人一样,和自由的人对立着。神学的东西都是真正非人的东西,所以只有当自然、家庭、国家、世界统治权等都被否定而不再被尊为真起统治作用的神力了,而被奴役的人的精神的锁链则还用家庭利益或国家利益的花朵装点起来的时候,宗教才实现;只有当宗教的抽象精神的吸血鬼把人类的血和肉都吸光了,只剩下枯槁憔悴的自我作为仅存的力量,而人的精神又无力识破他的本质就是与他对立的上帝此一幻想时,宗教才实现。鲍威尔认为基督教就是这样实现的。所以基督教的神,即基督,不是按照自然过程产生的,他的活动也是违反自然过程的,他也不属于家庭、国家等等。

鲍威尔认为当批判揭穿了这一切幻想,而已经异化的宗教意识就复归于自身而成为自由的人的自我意识的时候,宗教就完结了;同时认为当宗教意识达到自我意识的自由境界的时候,宗教便上升为无神论。鲍威尔兄弟在将宗教批判推向对一切国家形式的批判之后,便认为:既然不仅宗教与教会遭受批判,那么在批判进一步批判对象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对某个对象的批判,而只能是无对象的抽象的批判,也就是“纯粹批判”了。自此,鲍威尔兄弟便被等同于是“自我意识”/“纯粹批判”,作者认为称之为“纯粹批判的自我意识”更恰当。从其内在本性看,自我意识是行动;从其结构来看,它是辩证的。自我意识在行动中表达出自己的本质力量,使自己外在地成为对象并导致一个对象和客体关系的世界,在其中,自我意识一方面使自己现实化,另一方面在将自己交给客体世界的同时也失去了自身,但由于自我意识本身是自由的、创造性的行动,所以它转而反对这种颠倒的异化关系,扬弃那些已经创造出来的对象,在一个新的对象性中重新表达自身。从自我意识出发,鲍威尔引出了两个重要的成果,认为历史是异化和扬弃异化的两个阶段,即人的意识的迷失及其回转的过程;认为哲学的任务就在于批判,向一切实体化了的、客观化了的力量宣战,使一切统治人的东西回归到其源头,即人的头脑中。在这种情况下,批判已经促使人开始回到自身,宗教问题也会被消解,而留待人们做的只是充分地去宣扬这个事实,无疑,尼采很好地继承了这个新的“传道”的任务。

即便鲍威尔创造了“ 自我异化”(Selbstentfremdung,self-alienation)这个词汇,并将其运用于宗教批判上[4]66,马克思还是基于鲍威尔的《正义的事业和我自己的事业》《基督教真相》和《复类福音作者的福音史批判》等著作和40年代中期黑格尔那早已声名狼藉的名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不但指出早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关于“自我意识”哲学早已经存在,而鲍威尔也是个“名副其实的神学家”,是“老年黑格尔派”并“骑着他的老年黑格尔派的战马耀武扬威”[3]92。由于两者在方法论上存在根本分歧,马克思不得不从宗教批判的外部和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外部,将鲍威尔和费尔巴哈之间的分歧只是看作黑格尔体系内的纷争,并从这种体系的外部开始分析这种分歧。在这种情况下,鲍威尔所认为的“自我意识对实体的关系问题并不是‘黑格尔思辨范围之内的争论问题’,而是世界历史的问题,甚至是绝对的问题”。鲍威尔的秘密就在于其认为关于现实问题的哲学词句就是现实问题本身,存在的只是赤裸裸的哲学词句,即实体。将思想、观念等等看作现存世界的基础,没有离开思辨的基地来解决思辨的矛盾(对这点的详述见《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关于“意识、意识形态和经验概念”的论述);而不是像黑格尔所认为的反映现实问题的抽象的和神秘的词句是现实问题内在的原因,是本质外化的结果。

尽管对施蒂纳关于个体的个性的论述不屑一顾,马克思还是指出鲍威尔“照抄”了施蒂纳的基于个体的个性对费尔巴哈的批判的论述,并指出鲍威尔在使个人的现实关系依赖于对这些关系的哲学解释。

尽管鲍威尔谴责基督教的理由之一就是它的“反自然性”,而在《被揭穿了的基督教》中更是秉承霍尔巴赫的观点,认为要从感官和自然规律出发来进行基督批判;在这种关切下,鲍威尔甚至还同情基督教之前的“自然”宗教和多神崇拜。但是马克思还是指出鲍威尔基于宗教道德伦理来反对费尔巴哈的“感性”(即自然感性)是多么的乏善可陈,认为鲍威尔错误地把一些唯物主义者关于物质的哲学词句当作他们世界观的核心和内容了。这些批判本身,只能从各自的理论前提的不同来获得合理的解释。马克思无疑是从自己所刚刚创立的从经验的前提出发的历史解释路径来理解鲍威尔的,在这种逻辑下,鲍威尔的神学家的身份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乙、圣布鲁诺对费尔巴哈和施蒂纳之间的斗争的思考

费尔巴哈和施蒂纳的争论,即关于类本质和个体之间的冲突可以说是两个神学家各自在试图脱离宗教的约束的背景下展开的,试图脱离宗教并非意味着已经脱离了宗教,恰恰相反,冲突及其解决是发生在宗教内部的,至少,在马克思看来,两者都是神学家。一个从自然出发来看待人的类存在并呼吁宗教向人本身的宗教回归,期待“爱的宗教”的新生,一个从“创造性的无”出发来反对本质主义,尤其是反对作为类存在的人对个体的欺凌。而这种冲突在马克思看来则是前者不明白脱离了人的活动的自然对人来说并无意义,是存在着的无;后者则完全是一个在想象中存在的想象的呓语。马克思并未对这种争论给予过高的评价。然而,在马克思看来,鲍威尔却要急不可待地参与到这种争论中来,当然,鲍威尔是以神学家的身份参与到这个争论中的。从鲍威尔的主张来看,他参与到这个争论中的理由却是充足的。他整体上是在黑格尔哲学的根基上来讨论基督教的,“自我意识”更是脱胎于黑格尔,面对费尔巴哈的将“自然感性”提到第一位的这种反转,对于费尔巴哈试图挽救宗教的意图,鲍威尔是无法接受的,所以他必须反对;而在关于谁是黑格尔的嫡传这个问题上,“自我意识”和“创造性的无”之间的冲突也跃然纸上,至少,在现实性上,施蒂纳的充满个体个性的关于“唯一者”的设定在逻辑上给出了“自我意识”在现实中的出路。可以说,鲍威尔既看到了危机,也看到了出路。在这个背景下,施蒂纳的反对实体、反对本质主义及终极设定的批判对于鲍威尔来说,就成为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理论难题,这个难题是鲍威尔的,也是施蒂纳的,然而却是费尔巴哈所主张的。

在解释“关于布鲁诺如何利用施蒂纳,我们回头还要谈到”的展开中,马克思认为鲍威尔在拙劣地模仿“唯一者”的个体个性并且还要曲解施蒂纳的本意而给“唯一者”(这里体现为利己主义者)加上道德的外衣。“施蒂纳的我需要伪善、欺骗和外部暴力来维护他的利己主义。”[3]102这便是马克思眼中对鲍威尔批判施蒂纳的看法。至于为何个体需要这个伪善的外衣,马克思在这里没有作出解释,而在关于施蒂纳的批判章节中给出了解释,“个人总是并且也不可能不是从自己本身出发的……无论利己主义还是自我牺牲,都是一定条件下个人自我实现的一种必要形式”[3]275。在私有制的前提下,个体利益和共同利益则必然会相互背离,这便会发生个体和虚假共同体之间的利益对立,这个时候,根植于意识形态的道德就会沦落为各自为自己的利己主义行为进行解脱的一个说辞。

费尔巴哈和施蒂纳在人的类本质和“唯一者”之间是没有调和余地的,在逻辑上是对立的。不过,马克思在这里是通过鲍威尔的口说出来的,因为,在马克思的理论框架内,前者由于不懂感性存在和感性活动之间的差异,从而无法从人的活动而只能从人的感性存在来解释历史,后者只能看到人的历史是“唯一者”的批判的历史,而不能看到“唯一者”在现实中实际上是指“现实的个人”及其经验活动,两者都没有存在的必要。在这种情形下,通过鲍威尔来指出费尔巴哈和施蒂纳的争论,无疑在让这场争论的三方都能明白的语言和逻辑上,补足了已经不再是黑格尔主义者的马克思在神学的范畴内对两者的批判。这种批判的落脚点在这里,就是指出鲍威尔指认费尔巴哈/施蒂纳是独断主义的,而认为鲍威尔本身陷入其批判对象的逻辑里面了,所以其自身也难免是独断主义的,并且只能是独断主义的。

丙、圣布鲁诺反对“神圣家族”的作者

《神圣家族》和鲍威尔之间的恩怨,从另外的角度来看,是马克思自身思想变迁的一个再现。《博士论文》时期的马克思深受黑格尔体系的熏染,关于“自我意识”的哲学,无疑是哲学批判的利器,不过,这是在1840 年下半年到1841 年3 月底的情形。1841 年年底,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才发表。可以说,在此之前,“自我意识”无疑可以看作哲学批判的顶峰之作,总是站在时代批判的前沿的马克思此时垂青于“自我意识”的哲学也无可非议。其后的情形,便是伴随着“绝对精神”的解体过程所带来的意识形态的纷争的时代,经济问题的出现,让马克思开始从哲学批判的外围面对批判本身的合理性问题。旧哲学已经无法容纳实体与批判的矛盾,“经验”概念开始出现在马克思面前。这是基于不同的理论前提的不同体系之间的争论。主体哲学、批判哲学开始在经验面前受到怀疑,很显然,面对现实问题,人们需要的不再是基于理性的批判,而是要求对该问题的现实性解决。在这个过程中,马克思更是把费尔巴哈的“感性自然”概念发展到了“感性活动”的阶段,这是一个讲求变更、发展的过程。虽然从整体上可以说,这种从变化、发展的角度来分析问题的方法是根植于黑格尔的辩证法的,但是,这种结果却是大家都未曾遇见到的,从马克思对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这种态度,毕竟,马克思并未给意识形态留下太多的存在空间,相反,可以说马克思取消了哲学的形而上学传统,取消了哲学。拒绝哲学,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不熟悉哲学批判,相反,从哲学批判走出的马克思很熟悉哲学批判的路径。所以,当马克思看到哲学家把群众和自我意识对立起来并希冀通过精神对群众的重新占有来实现社会变革的做法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批判了这种唯心主义的历史观,这便是《神圣家族》的写作,而展开对“自我意识”的批判则是马克思的不二选择。鲍威尔之所以反对马克思,也是基于不同的理论前提,在鲍威尔看来,“自我意识”及其批判无疑比群众的日常生活的提升这个话题更值得注意,“自我意识”是无法接受在其看来是行尸走肉的群众的生活态度的,这种态度会阻碍批判的生成和展开过程的,可以说,这是两个价值体系的论争。

丁、与“莫·赫斯”的诀别

在马克思看来,基于“自我意识”的哲学批判,根本就无法完成对费尔巴哈/施蒂纳的批判,甚至可以说,“自我意识”哲学已经落后于费尔巴哈和施蒂纳的论战,而作为神学家的鲍威尔正是由于无法面对这种道德上的失落感而不得不再次求助于道德,这次,他把目光投向了赫斯。

二、鲍威尔的“批判的自我意识”思想的意义

自我意识是最高的神性,这个论断可以说是自近代笛卡儿以来主体性哲学的一个阶段性总结。鲍威尔发明并使用了“自我异化”这个概念,将宗教是人的类本质的异化推进到宗教是“自我意识”的异化;认为宗教的真正根源即没有获得独立自由的人的自我欺骗,而教会则是异化了的国家的本质;与费尔巴哈用“异化”来解释宗教并要求把人的东西还给人不同的是,鲍威尔则认为人的自我异化不仅仅扭曲了上帝的观念,更重要的是扭曲了人自身,所以,问题也不再是“把人的东西归还给人”,而在于如何使人自身发生改变。这样,就把矛盾的焦点再次移交到了关于人及其个体上来,尽管这种移交是在宗教哲学的范畴内实现的,但从某种角度来讲,这也是对近代政治哲学逐步占据哲学的中心地位的一种抗衡;与此同时,宗教哲学本身的视野的限制,也导致了这种向主体性哲学的回归本身由于缺少现实的、历史的维度而显得单薄和苍白无力,这种缺少也是由于其是站在宗教哲学的背景下,在对宗教和人性的相关性设定上,认为人不能彻底脱离开宗教而走向无神论的前提下对政治哲学的偏离而导致的,缺少了政治哲学的背景,鲍威尔所追寻的自由、平等、解放等理念便缺少了内容,只剩下一个在彼岸存在的自由的理念。

“批判和批判者创造了历史。”批判本身若想继续实现自身的存在价值,从而能走向其所设定的历史,也即自我意识在异化之后能走向大全的理性,重新回归自身,在乖离政治哲学之后,在知识分子和群众之间,批判只能选择其所认定的具备相对完整态的代言人——知识分子,然而,此间的知识分子却只是马克思眼中所认定的“意识形态家”,由于意识形态家们只能将解放限定在词语批判以及只能在思想领域内实现一次又一次的征伐,而这种征伐由于时代的局限和其本身参与了意识形态的论战,则致使鲍威尔等在思想和产生其思想的现实之间没有找寻到思想得以实现自身价值的现实切入点,从而再次陷入空谈的陷阱。

自我意识哲学是有意识的批判的哲学,然而其却产生在了一个错误的年代。19 世纪的时代主题是战争与革命的前奏,在这个时代,自我意识还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与此同时,这还是一个学科逐渐分化、细化的时期,而这种分化,其背后所隐藏的和依赖的则是理性,这不是一个理性该反对自身、反思自身的时代。从这个角度讲,尼采已然是早产儿,更何况布鲁诺·鲍威尔。从这个角度讲,德意志民族的确在哲学上走到了时代的前沿。

三、不应被遗忘的鲍威尔

从上述情况来看,布鲁诺·鲍威尔在整体上是被遗忘的。鲍威尔在思想史上所遗留的是作为一个神学家的形象,后期研究者也曾对这种情况作出了一些说明。首先,资料的匮乏是鲍威尔被遗忘的客观原因。这种情况是不能被忽略掉的,正像福柯所认为的那样,历史及其真相往往隐藏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这种情况,正像马克思在意识形态及其批判中所认为的那样,这是一个被遮蔽的历史,而历史则又往往在后来者的基于当时时代的需要所发掘和展现的那样而存在。其次,被马克思遮蔽的鲍威尔是鲍威尔被遗忘的直接原因。鲍威尔本来是作为一个神学家而出现在思想史当中的,其对基督教的分析、批判也为马克思所称赞,但是,这种称赞却由于双方在共产主义,尤其是在关于群众在历史中的作用等问题上的不同见解而将彼此的关系从学理分析过渡到对社会历史问题的看法的分歧上来,最终,双方在如何实现宗教解放、政治解放和人类解放的问题上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而且,这种分歧在后来的共产主义运动中也从理论分歧转化为实践分歧。这种分歧无意中遮蔽了鲍威尔作为一个批判神学家的身份的存在,而将其推到了共产主义运动的对立面。再次,我们在研究方法、态度上缺乏自省是鲍威尔被遗忘的主观原因。被历史推到对立面的鲍威尔是否还有其自身的存在价值,这是一个在意识形态管辖下如何进行对鲍威尔等青年黑格尔派研究的首要问题,而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则有着完全相反的路径,这是一种隐性的意识形态支配。与此同时,由于我们并非具有宗教传统的国家,尤其是非基督教传统的国家,宗教批判对于我们来说,多数是存在于科学理性所设定的是与非的层面上,而并非像欧陆国家那样会直接面对宗教解放和政治解放的关系问题,所以,宗教研究及其批判在学界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种种原因,就造成了青年黑格尔派研究的现状,从而也遮蔽了鲍威尔。

诚然,马克思在研究世界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在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哲学的影响下,开始批判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批判黑格尔颠倒国家和市民社会关系的观点,从而认识到所有制关系对政治制度的决定性影响,这时的马克思克服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开始向唯物主义历史观迈进了重要而又可喜的一步。而作为青年黑格尔派的优秀代表,鲍威尔亲自指导了马克思《博士论文》的写作,作为马克思的老师,对马克思的影响和马克思理论的形成起到了别人无法替代的作用。马克思在人生和马克思主义理论产生的历程中,针对鲍威尔的“自我异化”观点进行了有力的批判,鲍威尔成了马克思主义理论——《资本论》形成的磨刀石,成为“批判和批判者创造历史”的见证。而因鲍威尔批判的只是“基督教国家”而非“国家本身”,他没有探讨、涉猎过政治解放对人的解放的关系,他的一生始终是作为一位神学家来看待宗教问题的,尤其是宗教和政治的关系问题。

费尔巴哈、施蒂纳、施特劳斯等这些自以为是的意识形态家一生在论战中度过,而鲍威尔又在批判施特劳斯和被马克思批判中度过了其不平凡的人生。19 世纪40 年代,欧洲革命前夜,马克思和鲍威尔论战的升级并非理论批评本身,而是在关于共产主义的问题,尤其是关于群众、群众运动和无产阶级相关联的问题。这时的鲍威尔宣扬的是反对在现实中存在的个体将屈从于一种普遍的末世力量的誓词,其眼中的共产主义也是一种僵硬的、教条的、国家干预主义的社会存在状态,因这种状态和其宣扬的具备自我批判和反省能力的自我意识格格不入,而马克思在此认定了无产阶级革命性的一面,并将此设定为其本质中的具备决定性的一面,将无产阶级自身解放和人类解放联系起来考察。鲍威尔错误地认为群众是精神的真正敌人,历史活动仅仅引起了群众的关怀、唤起了群众的热情和博得群众的喝彩,也正是无产阶级构成了鲍威尔眼中群众的大多数,导致了鲍威尔转而开始猛烈批评无产阶级,彻底站到了马克思的对立面,二人的分歧从思想史批判转入现实的社会历史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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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述黑格尔的哲学史观与方法论
人间(2015年21期)2015-03-11 15:23:41